未曾上路,先读游记——至少,在我的人生经验中情形如此。游记告诉你世界辽阔广大但又是可以遍访周游的。有许许多多的目的地。
我最早读的那些旅行书是理查德·哈里伯顿写的,它们无疑可列入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书籍。1940年,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我读了他的《奇观录》。哈里伯顿,那个出生在田纳西州布朗斯维尔镇的俊朗而文雅的美国青年,为自己设计了一种永远年轻、永在行走的人生。人之初,我所能想像的最高人一等的生活就是那样的作家生涯:有无穷的好奇心、无限的精力以及无尽的热情。做旅行者和当作家——在我稚嫩的头脑里这二者两位一体,开始生根发芽。
当然啦,那稚嫩的头脑中早具备了很多东西促使我爱上永远不知足的旅行。直到我六岁,父母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外——父亲在中国北方做皮货生意——而姐姐和我则留在美国由亲戚照料。从最早能记事的时候起我就在热切地做着访游异邦的美梦。不过,父母在地球另一侧的难以想像的生活引起的是一些过于明确而又无望实现的旅行渴望。而哈里伯顿的书则告诉我世界上有许多奇妙的事物。不仅仅只有中国的长城。
是的,他曾在中国的长城上行走,还爬上了马特峰、埃特纳火山、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富士山和奥林浦斯山;他拜访过美国的大峡谷和金门桥(在1938年那本书出版的时候,该桥被认为是最新的世界奇观);他曾划船进入布卢格罗托湾并游泳穿过整个巴拿马运河;他到过卡尔卡松、巴勒贝克、佩特拉、拉萨、沙特尔、德尔斐、阿罕布拉宫、廷巴克图、印度的泰姬陵、意大利的庞贝古城遗址以及维多利亚瀑布、里奥海湾、奇琴伊察、伊斯法罕的蓝清真寺、柬埔寨的吴哥窟,以及等等,等等。哈里伯顿把它们称为“奇观”,这岂不就是我与“杰作”观念的最早的接触?重要的是:遥远的世界里充满着奇异的景点和楼阙,有一天我也将能够见到它们并了解与它们相关的故事。回首往事,我意识到《奇观录》是我最初始的启蒙书,唤起了我的热忱和渴念。
在我阅读《奇观录》之前一年,哈里伯顿冒险搭乘一艘典型的中国船只——舢板——从香港出发前往旧金山,结果在太平洋中部的某个地方无影无踪地消失了。那时他三十九岁。我读他的书的时候是否知道他已经死了?可能不知道。当时我甚至不大能理解自己的年约三十三岁的父亲在天津死去的事。关于父亲的死我大约是在1939年母亲彻底地从中国回家以后听说的。
阅读哈里伯顿,我学到的是勇气和热忱,他的悲惨结局并没有使那些心得黯然失色。那些书——从他1925年出版的第一本书《万里探胜》到最后一本《奇观录》,我最终把它们都一一览读了——向我描述出纯粹的至福境界。还有成功的意愿。你思念着某地某物。你想像它。你为之孜孜准备。你向之进发。然后你便看到了它。没有失望;它实际上可能比你想像的更摄人心魄。
哈里伯顿的书以最率直而纯朴——也就是说并不时髦——的方式传达着旅行的“传奇”。如今,旅行的激情也许不会被表达得如此令人目眩,但是我相信,去寻找陌生或美丽或是既陌生又美丽的事物,仍然像当初那样其乐无穷,让人欲罢不能。在我来说肯定是如此。当初阅读那些书时我尚是那般年幼未凿,故印象至深,因此,我成年后的比较令人羡慕的观光活动——大部分是机会或责任的副产品,而不是专门的朝拜——仍然带着哈里伯顿的烙印。最终,我走上了长城,乘船划进了布卢格罗托,在泰姬陵遭遇猴子屎的袭击,在吴哥窟的废墟里自在徜徉,千方百计求得准许在佩特拉的红色石岩上钻进睡袋过了一夜,还曾在天亮前偷偷爬上吉萨的大金字塔,在那些时刻我想:我做到了。它们都在他开的单子上。事实是,虽然旧金山对我来说是个常来常往的地方,但我每次驾车通过金门桥的时候都不由自主想起它在哈里伯顿书中出现的地方。甚至于我认为不太重要也从未到访过的安道尔也仍然留在我心中的地图上——只因为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而每当马丘比丘要塞城、巴尔米拉、拉萨或富士山飘进脑海,我就会想,我还没去过呢,到目前为止。
对青春的崇拜使哈里伯顿的书生气勃勃,对此,一个七岁的孩子恐怕很难领会。而在今天,正是这种将旅行和青年时代、和美好青春联系起来的做法显得最为过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之后,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的哈里伯顿被《道连·格雷的画像》迷住了。在他短暂一生中,心目中的完美典范一直是鲁伯特·布鲁克,他梦想着有一天为布鲁克写传记。比这些都更古旧的是他自以为是在给读者提供新闻,他以为是他的文字——而不是书中那些大都不过是些随手拍下的照片,比如作者站在泰姬陵前之类——将吸引并抓住读者。如今,旅行的欲望主要由或静或动的影像唤起,我们期待景象自己说明问题,而其中许多我们实在太熟悉了。确实,在我们亲临拜访那些著名景观之前,早已目睹过那些名景的彩色图像徐徐展现。
哈里伯顿的旅行故事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导游,帮工,江湖艺人,以及其他的当地人。他逢遇的那个忙碌的世界占据着他的思想。如今人们能够独自长驱进入空幻之境,而不必当真上路。唐·德利罗的小说《肢体艺术家》中那位神迷智乱的女主人公在闲暇之时将电脑联网,观看科特卡城外一条两车道马路边传来的即时连续录像,在那里有一只网络摄像机时时刻刻对着柏油路面。“这使她的头脑中空空如也,感受到异地的深邃的寂寥。”
对我来说,旅行是充实头脑的过程。不过,旅行也意味着把我从自身抛出,从而也就淘空了我的头脑:我发现在旅行的时候几乎无法写作。如果要想写作我必须呆着不动。实际的旅行会和精神的旅行竞争。(而作家若不是精神旅行者又是什么呢?)此刻,我回想起在最初的读书生涯中哈里伯顿的书对自己曾是多么重要,于是意识到“旅行者”的观念曾怎样渗透进、熏染着、砥砺着我的初生的作家梦。当我向自己说我对万事万物都感兴趣时,我实际上是在说我想走遍天南地北。就像理查德·哈里伯顿。
2001
(黄梅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