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食在安南

安南大学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口味之杂,別校不能比拟。故而食堂在饭食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负责安南食堂的是罗僧幼先生,他对吃食颇有研究,曾写过一本专谈饭食的书,也算小有名气。他是张泊如先生的旧交,本是满清遗少,打算守着家产清闲一生,但安南大学建成后,特自请来校,专管饭食。

罗先生对食物很尊重,对学生也很尊重。

四川有一道菜叫麻婆豆腐,配料本该用牛肉,可特殊时期,牛肉价格昂贵,安南大学……承担不起。偏偏学生们对这道菜呼声很高,专程写信给校长,希望食堂能供应这一道菜。

张泊如先生将这一诉求告诉了罗僧幼。

罗先生思索一晚,第二日将川渝等地的学生召集在一起,询问他们食堂能否将麻婆豆腐中的牛肉换成猪肉,学生们自然是点头,于是食堂里开始供应这一道菜。

安南大学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食堂的厨子也来自五湖四海。

有一个北方厨子爱大锅炖,旁边的南方厨子每次见到总要嘲讽他不懂厨艺,糟蹋食材。

北方厨子听了很不高兴,可这个南方厨子厨艺确实了不得,曾拿豆芽吊了一锅高汤,学生都以为是骨头汤,赞不绝口。

厨艺比不过,骂人又骂不赢。北方厨子一生气,联合所有的北方厨子罢工以示脾性。

人手不够,饭菜难以供应齐全,故而中午开饭时,大批学生站在食堂门外。

——饭菜还在锅里。

这一事件惊动了张泊如与罗僧佑。

安南大学开学不过半月,竟就发生了罢工事件,张泊如先生自觉管理不当,深感惭愧。

他了解到事情原委,亲自前去处理。

北方厨子趁机提出要求,要跟那位南方厨子来一场厨艺比拼。张泊如先生欣然同意,并且与罗僧幼亲自写了告示张贴在校园里。

“定于后天午时在海粟楼举办厨艺大赛,望同学们积极前来。”

南栀看到这一告示时,忍不住笑出声,她手里还提着篮子,本是要来食堂给江教授带饭。

江教授醉心学术,对着花草就是一整天,常常不记得吃饭,南栀除了侍弄花草之外,也负责起了他的饭食。可今日……南栀看了看前方的队伍,大概是带不成饭了。

她往回走,在拐角处遇到松月泊。他就站在花坛边上,踮着脚看前方,大约也被这队伍惊住,下意识叹了口气。

忽而闻见笑声,他低头,见南栀仰头看他。

“松先生也来这里用饭?”

他点头,走下花坛,站在南栀面前。

路过的学生看两人一眼,“哇喔”一声,南栀与松月泊都默契地后退一步。

南栀笑道:“今日免不了要饿一顿。”

松月泊偏了下身子,离她近了一点:“要不借用一下江教授的厨房?”

“我也有此意。”

“那就有劳南栀了,顺便将我的那一份饭也做了吧。”

“……”

江教授的厨房只在开学那一日用过,还是南栀下的厨,此后便近乎摆设,一来江教授没有时间,二来食堂饭菜足够可口,错过一顿都要惋惜。

今日厨房第二次使用,掌厨的还是南栀。

其实南栀没有专程学过厨艺,从前也很少做饭。从小到大做饭的都是南音,后来做饭的是白瓷。

南音厨艺一流,他炒的菌子极香,曾有饭店的厨子专程前来讨教。

他有一道拿手菜——烧辣椒。实为佐饭妙品。

白瓷的厨艺不输他分毫,她腌的白菜特别好,做的红烧肉入口即化。

耳濡目染,加上一点天分,南栀便有了一手好厨艺。

今日她做一道炝炒小白菜,豆芽肉丁汤,蒜蓉茄子。江教授吃了三碗饭,松月泊吃了两碗。

吃完江教授还要叹息一声,道:“我若是早一点认识南栀,或许比现在要胖个二十斤。”

南栀笑。

她放下碗筷,端起一盘菜准备放进厨房。刚刚站起身,手里的盘子便被接了过去。

松月泊一只手端着菜,一手轻按她肩膀,让她重新坐回去。

他笑着说:“做饭的人不能收拾厨房。”

南栀疑惑问他:“为什么?”

松月泊很认真道:“会累。”

话音一落,江教授自觉站起来,收拾起桌面。

南栀笑道:“可我坐在这里无事可做。”

松月泊指着窗边道:“那里有一些书籍,你可以翻看,报纸上有静云派写的一些小说,女孩子应该爱看。”

南栀点点头,走过去坐在窗边,她先拿起一本书,封皮上写——《锁沉香》。

翻开第一页,南栀看了之后就明白这应该是一个哀伤的爱情故事,她不爱看悲剧,便将这本书合上,放在一边。

报纸上刊登了一些新诗,她看得入迷。

报纸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午后更显清晰,窗外几声鸟鸣清越动听。

厨房里有餐具碰撞的声音,还有流水声。她将头靠着玻璃,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本想着只是闭眼片刻,谁知竟然睡着了。

南栀再睁开眼时,屋内没有了一点声音,阳光穿过玻璃,照在了地板上。

她看着阳光出神,随后活动一下脖颈,坐直身子,一件外套从身上滑落,她疑惑低头。

一眼就认出,这是松月泊的外衣。

因为第一次在钢琴前见到他时,他就穿着这一件黑色西装。

定于第二日的厨艺比拼没能顺利举行,因为这一晚,日军空袭。

警报声呜咽,学子们纷纷奔出校舍站在空地上,而后通过后门往山上的空地走去。

这一天天气甚好,傍晚的风也温柔,学子们就坐在土坡上,看着空中盘旋的飞机。

一颗炸弹落在附近的湖水里,“砰”一声,激起水花。

山东学生大骂:“俺去你个日本鬼子的,炸炸炸,炸个屁!”

南栀靠在树干上,抱着膝盖出神。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已经不再会害怕恐慌,她现在只是担心家里的兄嫂,不知他们有没有躲藏好。

学子们分散在各个山坡上,如今在这里的只是一部分。她到处看,想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能在一起说说话也好。

她正张望着,背后忽然被人一拍,她当真吓了一大跳。

皱眉往后看,见是松月泊的脸。

他道:“想什么这样入神?”

“想家中的兄嫂是否安全。”

“你住在哪里?”

南栀指着远处一座山道:“就在那里,夏天满山都是栀子香。”

她一说栀子花,松月泊便笑了。

“那等到栀子花开时,我定要去观赏一番。”

“好,欢迎。”

南栀顺便问他:“松先生家住何处?”

松月泊道:“就住在学校。”

南栀疑惑地望着他。

于是他解释道:“家人都逃难去了别国,国内就剩下我一个人。”

南栀笑道:“定是松先生不愿随他们一起去国外。”

他意外:“你怎么知道?”

她道:“看得出来。”

松月泊挑眉:“看得出来什么?”

南栀弯弯眼眸:“浩然正气。”

……

夜幕已垂,警报还未解除,夜晚寒凉,有学子燃起了火堆,一些学生躺在地上,看卡夫卡的小说,看乐府诗集……

一些学生围着松月泊,他们在聊天说笑。

有一位同学大概刚刚起床洗漱好,连带着脸盆毛巾洗漱缸一起跑到了这里,此时看来,真是明智之举。

大家拿着他的洗漱缸子烧水喝,煮红枣糖水喝——有学生兜里还揣着红枣跟糖!

笑完闹完,都累到了,不一会儿,人群里就有了鼾声,学子们靠在一起,闭上眼睛休息。

南栀还睡不着,她背靠着树干看天空。

今日星星很多,明天又是个好晴天。

视线一黑,一件西装盖在她的脸上。

松月泊坐在她旁边,问她:“怎么还不休息?”

南栀闭上眼睛:“马上。”

一直到朝阳初生,警报还未解除,南栀一睁眼,看到了几名厨子,他们正在火上架锅,这真使人惊讶。

有学生跑过去询问,原来是厨子们怕学生饿肚子,冒着被炮弹袭击的危险扛了一口锅上来。

为首的是罢工的北方厨子,他跟同学们道歉,说不该因为一时生气便罢工,害得许多人昨天中午饿着肚子。

同学们表示理解。

他带着一口锅,却没见到食材,有学生问他:“师傅要做什么菜?”

旁边的南方厨子答:“野韭菜炒菌子。”

“菌子呢?”

“山林里到处都是。”

大笑。

南栀站起身,跟着学生朝山林里走去,春季菌子鲜美,想想就要流口水。

采回来的菌子要交给南方厨子过目,他几乎扔掉了一半,而后带着剩下的菌子去河边清洗。

这一次,他将菌子都交给了北方厨子。

鸡枞菌鸡油菌牛肝菌,和着野韭菜炖炒,香味四溢。

随便折两根树枝就是一双筷子,大家都围在旁边大快朵颐。

南方厨子道:“烩菜香不可及,从前是我狭隘了。”

北方厨子笑,他道:“还是您厨艺高超,见多识广,我该拜您为师!”

众人都笑。

松月泊夹一筷菌子入口,频频颔首。

前几日他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松太太在信里质问他为何不跟着他们一起走,有什么必须留在中国的理由吗?

松月泊没有立刻回信,因为留在中国本就不需要理由。

若非要问他理由……

松月泊抬头,看到一些学子在扑灭火堆,一些学子大声朗读英文,一些学子已经拿起了书本细看,厨子们在一旁聊天。

警报声解除,山下的居民一拥而出,忙着清扫街道,大骂日本人。太阳已经在慢慢升起。

这些理由,还不够多吗?

松月泊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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