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死刑的当儿,安吉拉并没有大惊失色或昏厥在地,只是将目光向约翰逊先生投去。那目光不但无怨无悔,甚至非常平静,完全不像进入尾声状态,更不像她的为人。
听众席上的约翰逊先生,将脸埋进手掌,双肩颤抖得非常厉害。她把这一双颤抖的肩膀,看做了动情,是对她的爱。为了这双颤抖的肩膀,安吉拉觉得即便自己死去,也是甘心的。
到了儿安吉拉也不明白,在描绘她与约翰逊先生的关系上,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她自己创作的、十分勉强的作品。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少女虚席以待的爱。尤其对安吉拉那缺少色彩、光亮的生活来说,只要稍加颜色,谁都有可能在那个空位上落座。而动辄褪色的廉价染料遍地皆是,更何况有些男人在不必伤筋动骨的条件下,可以说是慷慨、真诚。所以说,一个虚席以待的座位,并没有什么非此即彼的一元选择,却被许多女人演绎为几世情缘,就连对虚无缥缈那一类事情嗤之以鼻的安吉拉,竟也不能幸免。
可不是!
如果没有遇见约翰逊先生,安吉拉不会生下托尼。想不到,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姓氏都没有的她,却有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儿子,而且那个姓氏,是她如此珍爱的姓氏。
这是一个有着、有落、有根的儿子,不像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而她的托尼,又是如此牢固地将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合在了一起。不管谁,哪怕是约翰逊先生本人,愿意,或是不愿意,都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即便她死了,托尼仍然会把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和在一起。
如此,安吉拉怎能不放弃对生活的仇恨?
比如,在回答谋杀约翰逊太太的动机这一问题时,她不认为那是仇恨,而是因为约翰逊太太侵权,侵犯了她对约翰逊先生的爱的权利。
尽管律师说,约翰逊先生是约翰逊太太的丈夫。但安吉拉“裁定”,对约翰逊先生的爱,是她的专利,他人绝对不能分享。她无法制止约翰逊太太的侵权行为,只能采取绝对的方式,把约翰逊太太消灭。
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辩词,并认为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此外,她再说不出什么。
安吉拉这样行为处事太不合乎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的行为处事完全合理?只不过在他们成为囚犯、领袖等等公众人物时,人们才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考虑、分析、演绎他们的所作所为。
当警察押着安吉拉离开法庭的时候,她扭过头去,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对着大厅喊道:“我爱你!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爱你……不,这不是他的错,是我……”
更让约翰逊先生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安吉拉的错。可那又是谁的错?
约翰逊先生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光线从右侧的窗户射进,跳跃着、颤动着,安吉拉就被笼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线里。这恍惚不定的光线,生生使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道光泽。那光泽又不是来自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有一种浅淡的蜂蜜——约翰逊先生最喜欢的那种蜂蜜——就是这种光泽。不,不如说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双眼睛呢,却充满讥讽、怀疑、挑衅、对抗……
有谁看到过黑夜和白昼同时展现在眼前的样子?恐怕这就是了。
据孤儿院介绍,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条失火的街上捡到了安吉拉,然后就送到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儿院。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儿院给的,就像给她一个编号。不论是警察局或是孤儿院,都是不缺号码的地方。
“安吉拉”,是一个广受喜爱的大众符号,一般来说,也是一个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对这位“天使”安吉拉,这名字还有那么点讽喻的意味。
姓氏?没人愿意为她奉献一个姓氏,只好沿用捡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儿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记簿上就有。
安吉拉来到警察局,是为寻找双亲请求帮助。
问及可有什么用以确认父母的依据,她说只有一张纸,那就是寻找父母的全部依据。
起始,约翰逊先生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奇,如果依据很多,还用得着请求警察局的帮助?更没想到自己、自己的后人,将来会与这张纸有什么瓜葛。
首先想到的是咨询那位在街上捡到安吉拉的先生。
查询这位先生也不难,警察局的一部分职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样、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资料、档案。
那位先生说:“不,没有,什么也没有,毯子里只掖着一张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看上去十分残旧的纸。纸上有很多黑色的线条,偶尔有几个红色、镂空的方形图案。此外,没有任何文字交代。”
尽管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可安吉拉认为,藏在她毯子里的这张纸,肯定包藏着有关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谁也解读不了那张纸上的符号就是。
没人懂得那些线条的意思或识得那些红色镂空的图案,以为不过是张古怪的、未完成的绘画。由此大家猜测,也许安吉拉的父母与绘画界有关?
又到绘画界寻找。画家们看了那张纸都说,当然是幅画,又当然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位画家所绘,更没有人知道这种绘画风格属于哪种流派、哪位画家,仅就芝加哥的画家而言,没人具备这样的风格。
有人说,那是刚刚开始于巴黎的一种流派。
难道还要到巴黎去寻找?
约翰逊先生说:“看来,你也许应该到巴黎去,请求巴黎警察局的帮助。”
安吉拉说:“也许吧,但目前还不可能。”
也咨询过一位所谓智者、预言家。老者将那张纸看了许久,最后说:“纸上的线条,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谶语。”
安吉拉说:“什么是谶语?”
“或许是诅咒,或许是预言,或许是祝福……上帝所为,芸芸众生如何解释?”
“会给我带来什么?”
“难说。”
“这张纸的最终结论就是‘难说’吗?”约翰逊先生问。
老人笑笑,回答说:“差不多就是如此。”
…………
他们已经回忆不起走访了多少部门、多少人,对这种明显的、不会有结果的奔波劳顿,约翰逊先生从未显出一丝不耐烦。
这大概就是后来即便被警察铐上手铐、押进监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依然充满敬意、信赖、爱意的源头吧。
在约翰逊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得到一条最有价值的信息。
芝加哥市政厅的档案馆里,一对登记于早年的异国婚姻,引起了约翰逊先生的兴趣。是因为安吉拉那双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吗?
一位来自德国,以经营热狗店为业的约瑟夫·汉斯先生,于一九二〇年迎娶了一位从中国来的女子,并于一九三〇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儿院的登记簿上,有关安吉拉年龄一栏,正是一至两岁左右。
约在一九三二年,汉斯夫妇居住的那条街道发生火灾,从此他们下落不明,也有说汉斯夫妇可能死于那场火灾。关于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没有只字记载,想必与他们一同失踪或葬身火海了。
但是,失火的这条街道,与捡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提供的地点完全不同,这让安吉拉和约翰逊先生又失去一个验证的可能。
是不是人们在抢救安吉拉之后,先将她安置一旁,继续救火去了,忙乱之中,又辗转被人安置他处,逐渐远离了现场?
或是捡到安吉拉的那位先生将地点记错?对这种猜测,那位先生回答说:“请问,你能将这样的事情记错吗?对不起,我没有失忆症。”
信息到此为止。
再查,无论哪个居民区的档案,也找不到这位经营热狗店的汉斯先生了。
市政厅的官员说,这并不能确定汉斯夫妇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为中国城内许多华人结婚,并不到市政厅登记,其实那里的异国婚姻也不少。
的确,怎能断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对结为异国婚姻的男女?难道就因为安吉拉那对麋鹿似的吊眼梢?谁又能断定吊眼梢只为中国人所有?岂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安吉拉却受到极大鼓舞。由此她认为自己的父母还活着,即便有所意外,也不至双双离开人世,或许他们搬迁到其他城市去了。
约翰逊先生是尽力的,最终却没有结果,所以他感到自己并未尽责,着实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约翰逊先生不会知道,他这样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许会说上若干次的话,竟改变了安吉拉与这个世界的支点。
从她记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块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会被人理直气壮地一把推开,抢占或是抢行,却从未有人向她表示过歉疚。
想起孤儿院,没有别的——
饭堂里,永远是一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道。即便她已从孤儿院“毕业”,并就业于纺织厂两年,一打嗝儿,还是那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儿。
不是蹲着就是弯着腰,擦洗地板或是楼梯上的泥垢,就连青春年少、经得起无穷折腾的腰肢、双腿,也没有不酸疼的时候。空气里,也永远弥漫着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热水里的气味儿。
每一张朝向孤儿的脸,总是堆着虚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张鳄鱼的脸,也比这样的脸看上去真实可信。
永远和各种各样的下脚料为伍,食物的下脚料自然不在话下……即便为工厂打杂,也是为工厂的下脚料打杂,哪怕是道正儿八经的工序也好。有时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孤儿,那么孤儿院也好,那些虚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脚料也好,将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孤儿院里的人,几乎从上到下,用他们虚情假意的笑脸,从头到脚地告诉她、提醒她,必须牢记如何感恩。
…………
而约翰逊先生,却为找不到她的父母歉疚!
热泪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约翰逊先生:“没有结果怪不得你。不论怎样,我对你永远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许我会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钱。”
即便凶猛如兽的女人,一旦眼睛里有了泪,也就变得招人爱怜起来,更何况这泪珠来自一双麋鹿样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需要钱,尽管来找我。”约翰逊先生又说。
帽子从安吉拉手里掉了下来。约翰逊先生为她捡起,又放回一时变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如果没有这一个瞬间,安吉拉可能不会那样轻易地放弃她对这个世界的戒备。
在约翰逊先生坚持不懈、无怨无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仁慈、耐心的男人。她并不了解,她爱的其实是那一点人性的光辉,如果给她更多的机会,也许她就不会把知恩图报当做爱情,从而造成后来的惨剧。有时,知恩图报比爱情更有力。爱情常常会过时,一旦过了时,什么都能化解。知恩图报却不会,即便对爱情极端不负责任的人,也有可能为知恩图报执著一生。
也许安吉拉不懂什么是爱情,对爱情也没有那许多奢望,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温暖、柔软如一张毯子,并且覆盖着她,这就够了。而救苦救难的孤儿院,却连这样一张毯子都没有给过她。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芝麻开门”之后的应有尽有,而是,仅仅是这样一张毯子。
她的确长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点心机。
调查没有结果,也不妨碍安吉拉时不时到警察局来看望约翰逊先生,——当然会有一些理由、一些事情,与约翰逊先生研讨。
比如,等她将来有了能力,如何为孤儿们设立一个心理咨询中心。
约翰逊先生想,她什么时候才能具备那个能力?就凭一个纺织女工?等她具备了那个能力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比如,她该不该去学习绘画,继承父母的事业。
约翰逊先生又想,她怎么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画家?就凭那张纸吗?即便那是一幅画,又如何断定就是她的父亲或母亲所画,而不是一幅买来的画?再说,那是绘画吗?……
有时,在周末,还可以看到安吉拉等在警察局或约翰逊先生的公寓外面,说是凑巧经过这里,等等。
警察局的同事开始开他的玩笑,都是很有内容的玩笑,让约翰逊先生好生尴尬。
如果事情至此倒也罢了,偏偏像是设计好的陷阱。
这样说,对安吉拉也许不够公正。那天她从工厂回家,时间过晚,被歹徒拦劫,几乎被他们强暴,亏她身高力强,可以抵挡一阵,直到有人报警。
也凑巧,那天约翰逊先生当班,自然赶了过去。这不过是他的职责,却成就了英雄救美的浪漫。
结果可想而知。
安吉拉主动上门,请求在她的休假日里义务帮助约翰逊太太料理家务,以作回报。
约翰逊太太见她一副诚意,加上有些贪图便宜,虽有一番辞谢,最终还是“引狼入室”。
从此,约翰逊先生家里怪事不断。
要是哪天晚上约翰逊先生正与太太做爱,电话铃就会突然响起。不接听,它就响个不停;拿起话筒,却没人回应。
如果不和太太做爱,电话从来不响,他就会有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一觉睡到天亮。
星期天早上,卧室门会突然大开,安吉拉来上工了。即便睡前锁上卧室的门,也会没有钥匙就开,好像没锁一样。
“对不起。”她总是这样说,然后无辜地、笑眯眯地关上房门。
那该叫做“天使的微笑”,因了这微笑,安吉拉才和“天使”拉上点儿关系,可约翰逊先生总觉得安吉拉有意如此。
那些夜半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如此这般离奇,总是打进在他和太太做爱的时刻,就像有对天眼,掐准了他人根本无法掌握的火候。这等离奇的事,固然与安吉拉无法直接挂钩,不好算在她的头上,可她总不能脱开被怀疑的干系。
也就怪不得约翰逊太太开始对她心怀不满,准备辞退这个不着调的义务女工。
如果约翰逊太太能够当机立断就好了,可惜她过于犹豫。仔细想想,还是舍不得放手这个能干、不惜力的义务女工。
最终,那一天,约翰逊先生不知安吉拉在收拾洗澡间,进去方便,安吉拉反身就锁上了门。当然,太太、儿子们不在家。
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像个做爱老手,一点也不羞涩。
先是脱去上衣。她的乳房随之弹蹦出来,丰满却不臃赘,极富弹性,昂首翘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尽管无人可以裁定它的优劣,但那傲视群雄的气势,却让约翰逊先生生出高山仰止的感叹。
最让他动情的是那乳头。两颗大小如珍珠——那种褐粉色的珍珠——一般的乳头,纤巧地镶嵌在那对倨傲的乳房上。
在这样的乳头面前,天下男人,不论哪位,也得失去自控的能力。
及至脱去内裤,裸露的全身便展现在约翰逊先生眼前,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然后像一艘所向披靡的巡洋舰,向他开了过来。
即便事后,约翰逊先生也不承认那是情欲。那不过是征服,一艘巨型巡洋舰的征服。
最令他匪夷所思的是,看起来像个做爱老手的安吉拉,原来还是处女。
天主教徒约翰逊先生为此后悔不已,更觉得自己犯了大罪。
可他又不能不被安吉拉吸引。两情进退中,约翰逊先生既被安吉拉的爱吓得失魂落魄,又中了这爱的“毒”,须臾不可离。
安吉拉的爱,对于约翰逊先生来说,委实可怕。
它的杀伤力,只有一样东西可比,就是警察局最近配置的那种新式手枪。
它的毒性之大,只有一种东西可比,就是令人家破人亡的鸦片。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那年的圣诞之夜,才骤然中止。
可是约翰逊先生又从这一恐惧陷入了另一恐惧。
那天晚上,约翰逊太太因病在床,不能与家人前去教堂做弥撒。而待众人回到家中,约翰逊太太已经身亡。
警方很快侦查出,凶手就是安吉拉。
原来,安吉拉趁大家去教堂做弥撒时,拧开了厨房的煤气。
对此安吉拉供认不讳,并说出了前面那番有关“侵权”的理论,还一再强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约翰逊先生,绝对没有!先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尊重他的信仰……”
为了对公众舆论有个交代,警方将约翰逊先生开除公职。
对于这个处分,约翰逊先生安之若素,他的负罪感甚至因此有了些许解脱。这对他的家人是个交代,对安吉拉也是个交代,有这样一个处分陪着,安吉拉至少不会非常失落。
安吉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包括如何处置他们的儿子托尼。
既然是他的骨肉,法院有权要求他认领,总不能丢到孤儿院去。再说孤儿院也不会接受,毕竟这个刚出世的孩子是有父亲的。
如果把托尼丢给孤儿院,约翰逊先生也不能接受。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大部分会有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这些心理问题必将影响他们的一生,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不幸的源头,——如果安吉拉不是在孤儿院长大,这些事可能不会发生。
可约翰逊先生已经是两个成年儿子的父亲,他不得不与两个儿子讨论如何接受这个新来的儿子——这个使他们想起可怕的往事,并使他们失去母亲的“标志物”。
儿子们沉默着。不接受这个托尼,天主教徒们将会因不仁慈而自谴自责;接受这个托尼,于情于理都过于艰难。
儿子们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约翰逊先生能够理解,毕竟他们母亲的遭遇他是有责任的,就连朋友、邻居,有一阵子也疏离了他。
最后大儿子说:“你自己决定吧。”
好在两个儿子都已独立,用不着他费心,也用不着跟他住在一起。于是他接受、抚养了这个一生下来就失去母亲的托尼。毕竟,他是托尼的父亲。
即便死到临头,安吉拉也没有放弃寻找生身父母的固执。她郑重地把那张说不清、道不明的纸,留交法院收存。
法院问约翰逊先生愿意不愿意将这张纸与托尼一并收存,他避之唯恐不及地说:“就按安吉拉的意思,等托尼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由孩子自己决定如何处置吧。”
那真是一张带来祸害的纸。
此后,约翰逊先生带着小儿子托尼,远离芝加哥,来到纽约,在第五大道上一栋豪华公寓里做了门房。
纽约真是个好地方。
在纽约,约翰逊先生和托尼,就像两枚细针扎进了泥沼,谁也不认识他们,谁也不想打听他们的过去。
如果没有那件怪事,应该说约翰逊先生和托尼的生活风平浪静。他们无声无息地活着,既不富裕,也不愁吃穿。
人到中年的约翰逊先生不可能不需要女人,也不是不想再婚。他对安吉拉的感情不能说没有,可与通常的两情相悦相去甚远。如果不是安吉拉闹得天翻地覆,他与安吉拉的婚外恋,绝对不会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爱情一旦烈得过了头,就会变质。那种感情还能叫爱情吗?那叫窒息、打劫,哪个男人消受得了!
严整、极具安全感的约翰逊先生,常会让女人兴趣有加。
男女之间,两心若是相许,怎能没有缱绻的夜晚?那些夜晚,即便欲仙欲死、酣畅淋漓,大都平安无事,但只要进入实质性阶段,绝对翻车。
好比有个交往一年多的女人,当约翰逊先生决定与她结婚时,对方却突然得了失忆症,不要说和他结婚,连他是谁也认不出了。
又有一位宜家宜室的餐馆女侍,约翰逊先生与她已经步入教堂,婚礼也进行到了交换戒指的时刻,待伴郎打开盛有婚戒的盒子时,两枚婚戒却不翼而飞。新娘一怒之下,转身奔出教堂,成了货真价实的逃跑的新娘……
尽管他人看来这些事顶多是神神怪怪的意外,但只有约翰逊先生自己知道,哪里是意外?绝对是事出有因。
约翰逊先生不能不想起从前。当他和妻子做爱时总会有电话铃声响起,哪怕是深更半夜。不接听电话,电话铃就响个不停,拿起电话,又没人讲话……这些事件,尽管前前后后相隔多年,却给了他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让他惊骇万分。
失忆症也好,不翼而飞的婚戒也好,还都算不得什么,要是她们当中谁再来个意外身亡,可就不得了。
他绝望地想,其实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被人监控的状态、氛围中,想想安吉拉有关“侵权”的理论,以及她那“维权”的固执,这种监控恐怕一直会延续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这不但彻底打消了约翰逊先生再婚的念头,就连他的一夜情也受到了影响,从中得到的欢愉,也越来越打折扣。
此外,约翰逊先生和托尼的关系始终半生不熟,亲近不起来。尽管他们已经一起生活多年,但他仍然觉得托尼与自己毫无关联,不知如何对待这个儿子,所谓骨肉、血缘,只是理论上的概念。
不知道托尼有没有这种感觉?应该有。约翰逊先生从来没有听见托尼喊过他“爸爸”,而总是非常正式地称他“父亲”。
约翰逊先生似乎有太多的禁忌。到底什么禁忌?他也说不清楚,如果托尼不对他说什么,他不能,也不便问。
父子之间很少交谈。托尼的家长会,约翰逊先生参加的次数也很有限。
如果他不给托尼买点什么,托尼从来不向他索要。
托尼也不曾像别的男孩儿那样,要求约翰逊先生陪他踢一会儿足球,或是打一会儿垒球;晚上睡觉,道了晚安后就自行睡去,从未缠着约翰逊先生为他读一本儿童读物……
本以为青少年时期的托尼会像所有人的青少年时期那样让他头疼不已,加上安吉拉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会不会遗传给托尼也说不准,约翰逊先生先就担忧起来。谁想到托尼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错,从不与人斗殴,也不像那些问题少年装模作样地吸烟、酗酒以示叛逆,但也不大与同学交往,好像一下子就从婴儿跨进了青年,中间没有过渡。
托尼英俊、高大,永远一副不慌不忙、神闲气定的样子——
即便走在街头,也常有女孩儿答讪,毫无必要地请求帮助:“先生,对不起,我的鞋带开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手里的东西?”
或有女孩儿发出不知真假的惊喜:“好久不见了,怎么样,一起喝杯咖啡吧!”可托尼根本不认识这位“好久不见”的故友。
还有些,连理由都不准备,撞撞他的肩膀,说:“嗨,交个朋友。”
托尼是来者不拒,可对自己的言行相当负责。也就是说,他从未答应过什么,也不兑现什么,上来就讲清楚,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与心血来潮、先干完再说的安吉拉完全不同。
…………
似乎样样都让约翰逊先生为托尼感到自豪。
对于过去,约翰逊先生只字不提。对托尼来说,“过去”顶好是死去了。可从托尼的某些言行来看,他对“过去”非常熟悉。
好比有样事情,让约翰逊先生颇为挂心。
托尼迷恋博物馆,没事儿就泡博物馆。如果托尼对博物馆的喜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倒也让人放心。没有,托尼没有明确的偏好、倾向,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哪一个都让他着迷。所以在约翰逊先生看来,托尼对博物馆的痴迷,像是一种寻找,是连托尼自己也不清楚目的为何的一种寻找。
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难免为此多虑。
万一托尼在哪个博物馆里,又看到一张什么要命的纸,那将如何是好?
又,大学毕业那一年,托尼居然被好莱坞星探看中。但他断然拒绝了这个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选择了消防队员的职业。
问他为什么,他说:“对我来说,电影明星没什么意思。”
“消防队员有意思吗?”
“火灾给人们带来多少不幸啊!”托尼深思熟虑地说。
听到这里,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不禁黯然。
是什么契机使托尼做了这样的选择?难道安吉拉的父母真是葬身火海,而她又是火里逃生?有些事情,好像必须经过一代又一代的验证、一代又一代的确认,而最后能不能确定下来,还很难说。
难道安吉拉未了的一切,还要托尼来负责到底?这是谁分派给托尼的责任?
不过有件事又让约翰逊先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托尼是不同的。
托尼十八岁那年,法院将安吉拉留下的那张说是绘画也可,说是一张奇怪的纸也可的东西,交给了托尼。托尼把那张带来祸害的纸放进阁楼,此后,这张纸再也没有露面,托尼更是不再提起。
“你不打算继续探究它的根源吗?”约翰逊先生问托尼——不如说是试探。
这张纸绝对是个不祥之物。从内心来说,约翰逊先生希望托尼永远不要掺和安吉拉的寻根之梦,谁知道在毫无结果的寻觅中,托尼会不会重复他和安吉拉的悲剧,或遭遇其他不幸?
“不。”
“那曾经是妈妈的心愿。”如果不是这张纸的出现,他们几乎不提安吉拉。
“对不起,对我来说,这张纸没什么意思。”
约翰逊先生暗暗吁了一口气,安吉拉的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
晚年的约翰逊先生中风在床,从此只能在轮椅上过生活。
其他两个儿子前来探望一下就走了,反正有医疗保险公司,大不了还可以去老人院。然后就是电话里的嘘寒问暖,圣诞节也会像往常那样,寄些文不对题的礼物,仅此而已……也不奇怪,大家都忙着生活。
那天,为了够取炉子上的水壶,约翰逊先生从轮椅上跌了下来,壶里的水洒了一地。地上很滑,他试了几次,都难以回到轮椅上去。
坐在地上发呆,不知如何才能回到轮椅上的那段时间里,他不得不想,怕是到了该去老人院的时候了。不,他不感到悲伤,即便他的家庭没有后来的变故,两个儿子哪个也不可能照顾他的晚年。自立,永远是美国人的生命特质。看看周围的老人,不论老到什么程度,最后都是在自立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此时,门却意外地开了,托尼走了进来。强健的托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弄回了轮椅。
“谢谢,谢谢!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和你谈谈去老人院的问题。”
“谢什么?不要提老人院的事,你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家里。”不要说与那两个儿子的态度迥然不同,也一点儿不合乎美国人的人之常情。
“可是……”
托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虽是不惊不怪,却是不容置辩、极具权威的一眼,说:“可是什么?我马上搬回来住。”原来,这里还有另一个托尼,与他从前所知不同的托尼。
托尼换了一个大尺寸的电视,又将电视摆进约翰逊先生的卧室。
除非播放橄榄球赛,托尼才会带着几瓶啤酒走进他的卧室,与他边看边饮。
即便橄榄球赛拼得火热,即便托尼喜爱的球队输了,他也会安静如常,不像周围许多球迷那样,拍桌子打板凳。
如果他问托尼:“你说,哪个队会赢?”
托尼只是笑而不答。
此外,除了帮助他就餐、洗澡、如厕,托尼不进他的卧室。尽管生活不很富裕,托尼还是请了一个护工,以便他外出工作时照顾约翰逊先生的起居。
约翰逊先生这才知道,托尼的后背竟是这样宽厚。
背着他上下楼梯,背着他上医院,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他到街心公园散散心。更为意外的是,时不时还会带他到酒吧喝几杯。约翰逊先生没有多余的嗜好,唯酒吧小坐尔——不是那种为白领准备的酒吧,而是蓝领酒吧。那里的豪饮才叫豪饮,别有一番痛快。因为下酒的小食,是各种嗓子里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泄火——或欢快,或抱怨,或诅咒,或哭泣,或豪情万丈,或无声沉溺——汇成的声色,是缭绕的酒气、烟气、汗气、怨气……调制的桑拿,能与那些气味、声色同甘共苦一番,于心足矣。凡此种种,又像一个水泄不通的壳儿,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所以在这蔑视规范、推波助澜、水涨船高,说不定会被哪个因发泄至极而狂者所误伤的环境里,约翰逊先生反倒有了一种安全感。
可是回到家里,托尼又会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与他毫不相关似的。
约翰逊先生难免失落。难道托尼对他关照如此,只是仁爱使然,没有亲情?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盼望和托尼之间的亲情了?约翰逊先生问自己。
弥留之际,托尼一直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爸爸!”这是托尼第一次叫他爸爸,接着又说,“我爱你。”
约翰逊先生流下了眼泪:“我能问个为什么吗?”
“因为妈妈爱你。她为什么爱你,总有她的道理,这道理差不多也该是我的道理。”这也是托尼第一次主动提起妈妈。
托尼怎么知道安吉拉爱他?
不过约翰逊先生知道,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论对于“过去”,还是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托尼自有道理。
托尼是什么?托尼是一块敦实的巨石。难怪上个世纪那些老房子,多半用这样的石头垒砌房子的地基。
约翰逊先生走得十分安详,也可以说是满足,尽管他根本没有闹明白,他是不是爱过安吉拉,包括托尼。
不论怎么说,安吉拉这份多余的爱,几十年来,让他伤透了脑筋。
第七大道那栋楼房的火势不小,为消防队的营救工作增添了许多困难。但在消防队员奋不顾身的努力下,被困在楼里的居民如数撤出。当指挥官发出可以撤离的命令后,托尼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了最后的清查,看看是否还有未曾发现、有待救援的人……
果然听见一阵阵微弱、吃力的喘息和呛咳。幸亏他还没有离去。
循声而去,隔着火势,模模糊糊看到地上趴着一个活物。再向前去,但见一只狗,默默地、艰苦卓绝地向着可能逃命的方向爬着,——它显然受了伤,无法奔腾迅跑。
托尼喊道:“嗨!这里。”
它听见了,也看见了托尼,明白了这里是它的求生之路,便调转方向,朝托尼爬来,仍然是不声不响。
或许这是一只残疾狗,比如失音,不然不会在听到托尼的呼叫后还是没有求救的表示。
尽管情势危急,生命垂危,但它既不狂吠也不哀鸣,只是一味地奋力爬行。
它那默默的、艰苦卓绝的拼搏,让托尼肃然起敬。他什么也没多想,穿过火焰,抱起了它……
就在此时,一根尚未燃尽、带着火苗的巨木落下,砸在他的腿上。托尼马上知道,他的腿被砸断了。可他紧抱着那只受伤的狗,生生用这条断了的腿,“走”到搭着云梯的窗前,翻过窗,从云梯上下来了。
事后,托尼自己都无法明白,这条断腿,居然为他干出如此了不起的事情。
后有媒体记者采访,说到自己的表现,托尼说这不过是他的职责,换了另一个消防队员也会这样做。他说:“如果问什么是消防队员的职责,好像就是拯救他人的生命财产,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吧。”
而且,如果没有那只狗,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托尼又一再声明,发现那只狗,只是撤离前的习惯使然,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有意为之。“你想,哪个消防队员在撤离之前,他的眼睛不会扫视一下四周?”
记者又问:“为一只狗砸断了自己的腿,关于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
托尼说:“生命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对一只狗就有多么重要。”
其实,当医生为他接好腿骨、打上石膏,又为他处理了烧伤的皮肤后,第一个冲进病房的不是记者,而是被他营救的那只狗——像他一样地毛发焦煳、凌乱,腿上打着石膏。
狗儿蹿上他的病床,咬住他的衣袖,并将他的衣袖扭来扭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
原来它不是哑巴。
托尼听得懂这种语言,那是天下有天良的动物在某种时刻的共同语言。托尼相信,在火焰中有着那样表现的狗,它此时此刻的情感,一定能让所有的人柔肠寸断。
“伙计,你真是一只勇敢的狗!”托尼对它说。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貌不惊人、连感谢的话也说不清楚的女子,一个就差一副眼镜的学究女人。否则她不会对已然十分清楚的从属关系,没有必要地自我介绍说:“嗨,我是托尼的主人,海伦。”
除了她,谁还能是这只狗的主人?
“你是说,它的名字叫托尼?”
“是的,这个名字不怎么有意思……给它起过好几个名字,它都不喜欢,只认可托尼这个名字。”
这时托尼伸出手来,和海伦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托尼·约翰逊。”
海伦张大了本来就不小的嘴:“对不起,我不知道……竟有这样凑巧的事!”
“很高兴我们同名。你不觉得我们很相像吗?”
“……我和托尼都非常、非常感谢你!真对不起,为托尼让你受了伤。”
每当海伦说到“托尼”这两个字,托尼就得想一想,她是对哪个托尼,又是为哪个托尼说话。“你是说……”
“不,我是说这个托尼,我的托尼……”她忽然打住,这句话显然不大合适。
然后他们就没话可说了。为了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海伦不便马上走人,他们只得轮流抚摩着托尼焦煳凌乱的毛发。它的尾巴,随着两人轮流的抚摩,时而拍向海伦,时而拍向托尼,一副非常受用、打算就此安营扎寨的样子。
这种无话可谈的局面,让海伦感到不大自在,挨够了一定时间之后,便说:“谢谢你,真对不起,让你受伤……托尼,我们该走了。”
两个“托尼”都不禁抬头,朝向海伦。
“不,我是说这个托尼。”
可是海伦的托尼,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它用潮湿的眼睛看看海伦,又看看托尼,往海伦这边爬一爬,退回来,又向托尼这边爬一爬,再退回来。
真是左右为难,它呜咽起来。
“那好吧,你先留在这里,明天我来接你。”海伦说。
这时护士萨拉走了进来,说:“对不起,医院不能同意一只狗的滞留。如果它需要治疗,请去动物医院。”
出于对医院规章制度的尊重,海伦的托尼只好无奈地跟着海伦走了。
然后萨拉开始给托尼换药。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这幅画面,都会认为是一张英雄美女图。
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何尝不爱英雄?萨拉一下子就爱上了托尼,最是情理之中。
尽管有美丽的女记者以采访之名约见托尼,可有谁比得了萨拉与托尼日日夜夜的近距离接触?何止是近距离接触?萨拉每天都可以触摸托尼的肌肤,打针、换药什么的,或是说,托尼每天都可以享受美女萨拉的触摸。
可是……“可是”是节外生枝的一种过渡。
萨拉一旦不在眼前,托尼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因为她那双吊眼梢吗?中国人种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吊眼梢,萨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ABC”。
不,不是因为萨拉的吊眼梢。托尼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某些时刻萨拉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儿,尤其是萨拉定睛看着他的时候。那时,托尼就觉得萨拉不是萨拉,而是另一个人。
谁呢?
但那人又好像不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审视所有人的往生、往往生。这审视,似乎怀有异常神秘的动机。
托尼伤愈出院后,萨拉隔三差五会来他这里过夜。有个晚上,托尼三更半夜醒来,发现萨拉没睡,而是倚在床头,就用这样的眼神儿,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
黑暗中,那两个闪烁不定的眸子,真有点让他毛骨悚然。
自己何以胆小如此?托尼也不能理解。他不怕火焰,也不怕死亡,可是他怕这样的眼神儿。
一旦决定与哪个女人一生一世相厮守,托尼绝对不会怀抱琵琶另想别弹。可如果他准备一生与之日夜厮守的人夜晚常常不睡,如果半夜三更醒来,又发现她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儿盯着自己……这日子还怎么过?
时不时地,海伦就得极不情愿地带着她的托尼来到托尼这里,不然她的托尼就会想出各种怪招儿,让她不堪其扰。
比如,藏起她的汽车钥匙,让她无法按时到学校给学生上课。你能想象一个经常迟到的老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育学生?
比如,不吃不喝。人们管这叫绝食。你能想象,一只狗,居然也会使用这种苦肉计?
…………
有时在托尼这里,会碰到喜欢睡懒觉的萨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旁,吃她的说不清是早餐还是午餐,一点不像内敛的中国人,反倒比美国人更美国人。
海伦的托尼似乎很喜欢萨拉,每每见到萨拉,都会摇头摆尾,极尽谄媚之能事。看来,连一只狗都懂得选择美女。
它甚至甩开托尼和海伦,与萨拉单独出行。为此托尼觉得海伦的托尼有些水性杨花,对一只狗来说,这真不是什么好品性。
不过总的来说,他们三个人,加上海伦的托尼,就像一个和睦无间的家庭,尤其他们一起上公园的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海伦的托尼有多么幸福,而不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多么幸福。
每当他们三人分开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就显得痛苦异常,不知何去何从,要走不能走,要留不能留,让海伦颇费口舌。
如果不是那件事情发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难道托尼永远不结婚,或是海伦、萨拉永远不嫁人?
萨拉热爱行为艺术,甚至自诩是个不错的业余行为艺术家。
那次异想天开,竟然在海伦的托尼背上,文了一条奇怪的花纹。花纹很长,从它的颈部一直通向尾部。
海伦的托尼坐卧不安,不断扭动身躯,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适宜的体态,又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几乎没有停止过。
“是不是它感到疼痛?”托尼问。
萨拉说:“放心吧,这是一只狗,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再说刺在这样浅的表皮上,不过一时疼痛,我又不缺乏麻醉、用针的经验,很快就会愈合。”
的确,正如萨拉所说,那些针眼儿很快结痂,颜色变深。但事情并没有过去。
对自己背上多出的那条怪纹,不知海伦的托尼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自文身后,有事儿没事儿它就发出沉闷的哀号,像是患了忧郁症。就连生活习惯也改变许多,比如随地排便,这在它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那条花纹像是一个符咒,给人一种不安,甚至不祥的感觉。如果托尼一不小心将目光落在上面,心绪马上就纷乱起来,更有一种被围追堵截、陷入困境的感觉。但只要将目光从那花纹上挪开,心绪就会逐渐平复。
托尼想起萨拉的凝视,尤其是夜间的凝视。为什么会想起萨拉的凝视?这花纹与萨拉夜间的凝视又有什么关联?没有,当然没有,疑惑却陡然而生:到底,他有什么地方值得萨拉这样穷追不舍?——不过,穷追不舍的是萨拉吗?萨拉对他真的是爱,而不是另有所图?可又凭什么怀疑萨拉另有所图?在情爱这个“浮色”的后面,似乎还有一种比男欢女爱更具决定性的力量,就像一幅画作的底色……
这疑惑也许对萨拉不很公平。她看上去很是无辜,似乎并不了解那底色的性质,只知道致力于“浮色”的调制,也就有了一种盲目和徒劳。
也许萨拉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事情耐不得重复,一旦重复多次,就会变成规律。
很少发表意见的海伦说:“这很不好,你征求过托尼的意见吗,它是否愿意文身?你没有,因为托尼无法表示它的意见。萨拉,我们永远不能对一个无法表示意见的生命,为所欲为。”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
“你又怎么知道它愿意?”
“它当然愿意,不然文身的时候它为什么没有跑掉?”
“因为它爱你,不愿违背你的心意。”
“海伦,我有点儿奇怪,为什么你对一只狗这样多情?”
“这不是一只狗,这是一个生命。对所有的生命我们都应该尊重。”
当她们这样争论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就将脑袋深深埋下,又用两只前爪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她们的争论让它痛苦无比。
托尼虽然没有参加她们的争论,却觉得和海伦贴近了许多。
“文身事件”后,他们三人之间像是有了隔阂,不知不觉,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其实他们彼此并没有刻意回避,可不知怎么就败了兴致。即便相聚,也是无话可讲,冷场的局面过去也有,但在彼时,即便大家不言不语地听唱片,氛围也是温馨的。
曾经让托尼缠绵不已的萨拉,越来越让他感到隔阂。他没有拒绝萨拉来他这里过夜,可也没有邀请。即便萨拉在此过夜,托尼也是无所作为。这不是他的错,而是他的“二弟”总也打不起精神。这让萨拉十分不悦,还说:“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托尼很受打击。可是当萨拉不在的时候,托尼的“二弟”常常会在梦中生龙活虎地露一手,为他以正视听。
海伦的托尼,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追随萨拉。每当萨拉想要跟它亲近或是招呼它前去时,它的反应就比较迟钝、犹豫。
…………
情况更是急转直下。
早上,托尼听见门上有很大的响动,不像敲门,可听上去绝对是要他开门的意思。从猫眼向外看去,又看不到什么,门上的响动却十分急迫,他只好将门打开。
原来是海伦的托尼。
它怎么独自来了?
托尼马上意识到海伦出了事。病了,受伤,还是车祸?……外衣也没来得及穿,跟着海伦的托尼就上了路。
海伦的托尼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跟。它一面跑,一面不时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
跑了几条街?托尼记不得了,最终他们来到公园。
只见海伦没病没灾,正和萨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谈话。谈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反正一副已经了结的样子。
托尼与两个女人打了招呼:“你们在这儿!”又问海伦,“你没事吧?”
“没有啊!”海伦反倒奇怪,托尼为什么这样问。
一旁的萨拉哪里像个护士,绝对像个宣布庭审结束的大法官,还用一根手指挑着她的手袋,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很是得意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向唯诚唯信的海伦的托尼,也变得如此无厘头了?
海伦的托尼,看出托尼的疑惑、不快,却不像往常那样唯托尼马首是瞻,一副城头变换大王旗、千军万马都得听从它指挥的架势。
“啊,你来了,是海伦的托尼把你请来的吧?”萨拉说,又回头看看海伦的托尼,完全没有把它看在眼里的样子,“那好,我该回医院了。对不起,我先走了。”随后吻了吻海伦和托尼的腮帮,准备离去。
这时,海伦的托尼,一嘴咬上她的裙裾,让她无法拔脚脱身。
海伦、托尼、萨拉,低三下四、轮番劝说,让它放开萨拉的裙裾,可它就是不撒嘴。
海伦就动手去拉,怎么拉也拉不开,换作托尼试试,还是拉不开。其实要说下力气拉,谁能拉不动一只狗呢?只怕把它拉伤,也怕把萨拉的裙子扯坏罢了。
他们彼此相对,叹了一口气,只好在长椅上坐下,想一想可有什么办法对付它。
见他们三人坐了下来,海伦的托尼便松了嘴,然后蹲坐在他们面前,开始嚎叫。每一声嚎叫都是从强到弱,再从弱到强,起起伏伏,拉得很长,听起来很是凄惨,惹得过路行人无不调头观看,让他们好不尴尬。
可是萨拉别想趁它嚎叫之时开溜。一旦萨拉站起身来,它就立刻咬上她的裙裾。
三人只好一筹莫展地听它嚎叫,从上午一直嚎到下午。大家又渴又饿,海伦的托尼更是嘶哑了嗓子,甚至有血丝从它嘴角流下。
海伦带了狗粮和水,但它就是不吃不喝。和从前要海伦带它到托尼家使的苦肉计不同,这回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托尼问:“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把它怎么了?”
海伦说:“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嚎叫。”
“是不是病了?还是带它去医院吧。”
“好吧,带它去医院。”
萨拉说:“你们带它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回医院上班。”萨拉当然没能走掉,最后只得一同去了动物医院。
兽医做了几项检查,说:“它很健康,没有病,就是咽喉出血,可能嚎叫的时间太长。”
“怎么才能让它停止嚎叫?”
“如果找到它嚎叫的原因就好了。”
嚎叫的原因?三人面面相觑。
出了医院,海伦的托尼又接着嚎叫起来。可他们真得去吃饭了,一天下来,海伦的托尼也许挺得住,他们却挺不住了。
找了几家饭店,都是拒绝宠物进入。
“那咱们就轮流就餐,你先去吧。”托尼对海伦说。
没等海伦离开,她的托尼就咬住了她的大衣。
反正谁也别想单独离开,谁打算离开,它就咬住谁的衣服不放,就这样熬到天黑。尽管它已经嚎不成声,还是不停地嚎着。
那越来越嘶哑的声音让海伦和托尼着实心疼。听着听着,海伦哭了起来,起先还是低声抽泣,最后竟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托尼不得不把海伦搂在怀里,一面为她擦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哭,不要哭,它会好起来的!”
这时,海伦的托尼竟停止了嚎叫,用它的头,一下、一下抵着海伦和托尼的脚,之后又卧坐在他们脚下,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亲密的家庭——一对父母和他们的孩子,而将萨拉撇在了一旁。
萨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海伦的托尼几乎焦虑至死,令她汗颜也令她感动至深,即便有天大的缘由,也只得放弃方才对海伦说过的那些话,这叫天不遂人愿,还是听凭天意吧。再说,这一切对于她,又有什么生死存亡的意义?她又何必坚持不已?如果是爱,这份爱对她并不那么重要,萨拉不乏男人的追求。如果为了某种对她来说十分莫名的“其他”,就更不值得如此伤及大家,尤其不该使自己落入如此令人嫌恶的地步。
她拍拍海伦的托尼,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嚎叫了。别担心,我放弃,我放弃刚才说过的一切。”
海伦的托尼用尾巴使劲拍打着地面,像是明白了萨拉的所思所想,又像对萨拉的决定表示赞同,还像催促她尽快付诸行动。
“我走了,愿你们快乐。”萨拉说,然后调头而去。
这一次,海伦的托尼没有咬住萨拉不放。它抬起头,用意想不到的清脆嗓音对着萨拉的背影吠了几声,像是道别,好像之前那嘶哑的、持之以恒的嚎叫不曾有过。
萨拉回过头来,向它摆了摆手。
海伦的托尼立刻不再嚎叫。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白痴,也明白了它嚎叫的原因。
不过托尼从没有问过海伦——你和萨拉在公园里谈了什么,让它如此伤心发狂?
从此一别,萨拉再没有出现。有时,托尼经过市立医院,不免向那医院一看再看,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萨拉,让他感到若有所失。可他知道,不论萨拉多么迷人,他是不会娶萨拉为妻的。
海伦也是博物馆的常客。那次他们相约了去博物馆看一个新的展出,托尼对其中一幅巨画十分着迷,像是被焊在画前,走不动了。
色彩的脚爪,数不胜数,纷纷从画面上游弋出来。那些如章鱼般的脚爪,伸向托尼,将他环抱在怀,并抚摩着他的全身,特别是头顶,那一处出生时本是开启着的,而在婴儿时期又费了不少时日才将它关闭的囟门。在无数色彩脚爪的轻柔抚摩中,不知不觉,那囟门似重新开启,诸多从来不能得知的感应,便从这重新打开的囟门涌了进来。如此说来,囟门,难道不是一道接受天外信息之门?
托尼少有地凝神屏息起来。
对沉静的托尼来说,凝神屏息无疑是一种激动。接着,“动情”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为此,他们在博物馆逗留了很长时间,直到闭馆之时才不得不离开。可是走到出口,托尼又急匆匆地跑回去,对那幅巨画作最后的浏览。
从博物馆出来后,尽管走在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上,却像是在一个空寂无人的星球上漫步。
海伦说:“你舍不得那幅画,是吗?”
“它让我感动。”托尼没有说“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
“如果你真爱它,我可以向祖父请求,将它赎回。”海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能这样脱口而出。
“你?”
“是的,那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一幅画。我们属于爱尔兰一个古老的家族,拥有过令人羡慕的地位、古堡、财富……当然少不了一代又一代收藏下来的绘画,还有为精美生活提供的奢侈品。你刚才看到的那幅绘画,其实是属于我曾祖父的,他最后被杀死在古堡的钟楼上。凶手是谁?为什么被杀?不得而知……据说那幅画里藏有神秘的暗示。什么暗示?又没人说得清楚,也许关于命运,也许关于财富,也许关于神灵……可是曾祖父被杀之后,谁也没有从这幅绘画里找到什么暗示。家道也很快衰落,除了古堡和一些艺术品,包括这幅绘画在内,其他没剩下什么。
“小时候,我经常端详这幅绘画,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也许那只是一个传说。
“其实,很多事情是人们想象、演绎出来的,我不相信当初这幅画有这么复杂。比如,在我没有说明它的身世之前,你对它的感觉,肯定和我们家族的解释不同。是谁先编造出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又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有他的原因,我们怎能知道?
“到了祖父这一代,包括父亲和我,已然没有了将古堡和这些艺术品作为家族财富继续下传的愿望,更不想带进坟墓,所以那座古堡,连同大部分艺术品,都被祖父捐献给了博物馆。祖父总是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
就在这一刻,上帝替托尼做了选择。
不知海伦对于曾祖父那幅画的解释有多少可信度,更不知海伦是为他排遣还是为他导读,反正自海伦对曾祖父那幅画作了不知是有关哲学还是艺术还是人生的长篇大论后,她在托尼眼里,也变成了一幅画,一幅经得起推敲的画。尽管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下展现的魅力不同,可是并不费解,只是永远让他感到新鲜而已。
而情爱,应该是留有余地的。
于是这两个初始并不十分投契的人,最后却结成了夫妻。
托尼娶了相貌毫不出色的海伦,让那些美女大跌眼镜。她们说,如果非要说海伦有什么出色之处,还不如说她的托尼出色,她是沾了她的托尼的光。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种论调大错特错。单从托尼对待安吉拉留下的那半幅画的态度和对待海伦这幅“画”的态度,就知道他最后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他们平静地结了婚,平静地生了一儿一女,平静地过着日子……平静得就像教堂里的赞美诗。
不平静的只有海伦的托尼。每天清早,它都在急不可耐地等着海伦和托尼醒来,然后就是雀跃不已,总像与他们久别重逢的样子,直到老态龙钟的时候,照旧不管不顾、上窜下跳,难怪医生说它死于心动过速。
海伦的托尼死于一九八五年,那一天,恰巧他们的儿子亨利出生。亨利出生的喜悦,多少转移了托尼和海伦,还有女儿毛莉失去它的哀伤。
他们的儿子亨利喜爱垒球运动,是全美最有名的投球手之一。尤其当他跃起接球的时候,有个姿态总让海伦想起她死去的托尼。其实亨利成为投球手的时候,它已经死去多年。
只是女儿毛莉有点奇怪,天生不爱男人爱女人,也不喜欢读书,中学没毕业,就自找门路过生活了。
毛莉做过许多工作,好比医院的护理员。院方很喜欢她,因为她的力气比一般女护理员大,搬运病人是个很费力气的活儿。但是她吸烟太多,而医院禁烟,她又不能改掉吸烟的习惯。
她当过火车检票员,后来又做了清洁工,每周或两周,到某户人家打扫一次卫生。她很喜欢这个自由的、不必按时上下班的工作。
两个孩子都没有受到高等教育,但个个都是知足常乐的派头,很像他们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