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楷文绝对是让癞皮狗咬上了。
被癞皮狗咬上是什么感觉?
虽然不会像被藏獒或牧羊犬咬上那样,一口就能让你命赴黄泉,可让癞皮狗咬上,难道就能好到哪儿去?
那是漫无止境的持久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持久战的最后结果,败走麦城的绝对是你,而不是那只癞皮狗。你不得不怀疑,它们是不是全读透了毛泽东先生的《论持久战》,并深得其髓?
又像与女人分手。理由不太充分,自己优柔寡断,而对方又没置你于死地,逼得你不得不上梁山,想要一刀两断的恋情反倒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于是那段已然变味儿的恋情,就不只是寡淡,而是变馊、发霉,直至长出白毛。可最后做你老婆的恰恰是她,而不是你爱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女人。
狗和狗是不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事情常常就是这个样子,你越是腻烦的东西,偏偏越是与你纠缠不休。“腻烦”这个词儿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触摸触摸它,就会感到它的确有一种黏稠的质感。
说不定自此以后,叶楷文会研究研究这个其貌不扬的词儿在人们生活中的深远影响。
这次回程,并没有频繁转机,而是直接从北京飞回纽约,可是叶楷文三次把这张屁画忘在了一切可以忘记的地方。
在北京机场Check-in的时候,这幅画被他忘在了Check-in的台子上。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空小姐,很快就在候机厅里找到他,然后是完璧归赵,还给了他一个很有文化内容的微笑。现在是个人都自以为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并以此为荣。如果叶楷文当时没有如此不敬地胡思乱想,很可能会找个理由撒个谎,说那张屁画不是他的。
第二次,他把这张屁画忘在了入关处,还没等他转向提取行李的路口,那位海关先生就叫住了他。就像画里卷着恐怖分子的定时炸弹,声色俱厉。
最后,忘在了提取行李的行李车上。这不,机场的工作人员又给他送回来了。
有时他觉得美国人过于负责,若想丢弃一件什么东西,怎么丢也丢弃不了。有一次从纽约去欧洲,天气突然转暖,而他还穿着一件羽绒夹克,于是就把那件羽绒夹克一再忘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说“一再”,是因为那些非常具有责任心的工作人员,总是不断提醒他忘记了自己的夹克。
这次大概是那位守在行李车旁的黑人老头儿多事。租用行李车的时候,没有三块零钱,只好在自动收款机里放进五块纸币,等着找钱那一会儿,让黑人老头儿记住了他。尽管无数中国人定居美国,毕竟一个黄面孔与一个白面孔相比起来,还是非同寻常。
所以,当人们发现行李车上的画卷时,黑人老头儿很容易想到他可能就是失主,加上正事不顶劲,办起杂事却游刃有余的FBI,找到这幅画的失主并不难。
如此这般解释被这张屁画缠上的缘由,未尝不可。
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
叶楷文没那么混账,也不是对这张屁画嫌弃到非丢弃不可的程度,而是没有拿它当回事儿。但从无论如何也将它丢弃不了的迹象看来,他就是不想拿它当回事儿也不行了。
“对不起,盒子有些破损,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我们保存得不够好。”机场的工作人员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他年轻的脸,整个儿就是一盘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
是道歉还是开脱?即便保管不善,盒子破损又怎样?叶楷文根本就不介意,也不会和航空公司计较什么。
无意之间一抬头,叶楷文的心一动,方才还是明晃晃的一盘向日葵,眨眼之间竟变成了深秋的一轮残荷,怎么看,怎么像是送他这张屁画的那位老先生。叶楷文摇了摇脑袋,想,自己大概花了眼,明明一个年纪轻轻的白人,怎么会变成北京的那位老先生?
叶楷文独身一人,无牵无挂地活了几十年。这种生活让他得以从诸多纠缠中解脱,为此他还小有得意,尤其在看到周围的人,被许多纠缠烦恼不已的时候。可这件不大不小的事让他感到了,摆脱什么,并不十分容易,除非脱离这个人际社会。可是作为一个人,谁又能摆脱这个人际社会?
定睛再看,又的的确确是那个给他送画的、年纪轻轻的白人。唉,不是自己眼花又是什么!
“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叶楷文语调有些游移、神色有点恍惚地说。在肯定自己眼花之后,叶楷文的两道目光,仍然满腹狐疑地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
刚才还在想,“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看来过于武断,就老先生那张突然重现的脸来说,哪里是没有理由?
不过,那张脸的确是重现,而不是他花了眼?叶楷文不能肯定。一贯遇事不惊,不大喜欢与“过心”这种字眼儿挂钩的叶楷文,不但优柔寡断起来,竟还有了一些挂心的感觉。
叶楷文很快就会知道,“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说法,大错特错。
说起来,这幅画来得有点怪。
如今叶楷文有了钱,而且循规蹈矩,来路干净,与早年那些同窗费尽心力赚的钱相比,真可以说是心安理得。
有钱之后,就想在北京买个四合院。父母已经进入老年,自己长年不在他们身边,难尽孝道,如果能为他们安度晚年创造一点条件也好。
除了供父母安度晚年,叶楷文还有个打算,开办一所私人博物馆,也算没有白白辜负自己多年的收藏。
如今在北京买个有气势的四合院极其不易,且价格昂贵,好在他如今有了这个经济能力。
终于在后海看中一处,典型的清代四梁八柱、砖木结构,特别是门楼上的镂空砖雕,极其精美。庭院里花草繁茂,绿树成阴,竟还有两棵玉兰、一棵海棠。
那是几进院的大宅子,每进院都有东西厢房,中院上房为九楹,何等地气派、敞亮。虽比不得乾隆宠臣和珅府邸一路十三进的壮观,可这样的规模在京城怕也难找了,办个私人博物馆足矣,风格、韵味与他的收藏很是相称。
再说一路十三进的府邸即便有,能卖给私人吗?人们终于认识到保护文化遗产的意义,算是“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所有手续都已办齐,只有跨院儿一间小偏房里住着的那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不肯搬离,再高的搬迁费对他也毫无诱惑。
按老人的说法,他没有多少日子了,不想搬动。
叶楷文与老人见了面。清雅的面庞,高高的颧骨,深凹的眼窝——他不想说就像一具风干尸——无一不在传递着远年的、与现而今的人间毫无关联也不肯苟同的过去。
孱弱的身坯,如一只即将沉没的破帆船,颤颤巍巍,从未有过平定的瞬间。说起话来,气息之微弱,声音之飘游,几乎难以送达与之对面交谈的人。
这还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吗?
诚如老人所说,他的确没有太多日子了,是人都能看出这一点。
叶楷文并不介意有没有人死在这个宅子里,追究起来,哪一处老房子里没有死过人?说不定还是凶死。
何况他对老人印象非常好。说不上是妄下结论,谁能马上给初次见面的人下结论,说他好还是不好?单说这样一张没有目的的脸,现在已不多见。也只能说这是一张没有目的的脸,有没有别的,他怎么知道?
而叶楷文本人,或是他的父母,一时又搬不进来。
院子虽好,却破败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中国建筑的遗憾,通通都是砖木结构。砖木结构建筑的寿命能有二百年就算不错,像故宫那样的建筑,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也是不断维修的结果。
如果不进行大修、特修,以及安装现代生活所需要的上下水道、供电供暖设施,是无法进入现代文明生活的。这些事情办下来,怎么也得一年……于是他对老人说:“别担心,您就住这儿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真的,喜欢诗词的父亲没准儿还有了一位谈话对象呢。紧接着他又哂然一笑——他怎么就能断定此人可以谈诗论画呢?
老人也不说谢,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只是在叶楷文又来院子勘察时,请他进了那间偏房。
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叶楷文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可这种怪味又不仅仅是气味,游移、腐旧、戒备、猜忌……说不上来。至于摆设,简陋而又简陋,与这个仪态万方的院子以及老人的儒雅风度极不搭调。
老人开门见山:“我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也不是为了感谢你对我的关照,而是觉得你就是那位我该托付的人。”
于是反身,从同样摇摇晃晃的木桌上,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画筒,又从画筒里抽出这卷丢了三次也没丢掉的屁画。
以叶楷文见过、经手过的画来说,这画的出身不但谈不到名贵,简直就不值得过眼。
对于古董、书法、绘画的感觉,叶楷文如今是得天独厚。
说的是“如今”。
想当初他与古董、绘画,毫无牵连、一窍不通,也绝对不会答应一个不知底细的老头子在自己的房产里住下来,谁知道他的日子是不是真不多了!
他不似鉴定行里的那些人,强记硬背历代著名书画家的姓名、字、号、别号、印章特点;无时不在揣摩如何识别印章——大篆、小篆、鸟篆、金文篆刻,还有纸、绢、墨、裱不同年代的特质……其实,从题、跋、序、印记这些细节里,往往就能找到伪作的蛛丝马迹,比方那些有意模糊的印章。还有更为拙劣的伪作,有幅所谓郑板桥的竹、字,一幅中楷六尺条幅,上面居然有几百个字,首先风格就不对……这样的赝品,还用得着费心思去评断吗?
再说这些细节,如今都能通过技术手段解决,何必用那个死劲!
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用软X光测试一下。软X光光波较长,穿透力较弱,中国字画上又常有印章,印泥中含有的金属汞,在软X射线下便会显现,那些年代久远、在目测中销声匿迹的印章,便将无处遁形。从那些重现的印章中,自然可以得知有关画作真伪的信息以及它的若干历史……
鉴定水准的高低,其实决定于鉴定者本人的素质。除了需要具备一定的经验,关键是把握艺术品的神采,这才是鉴定的最高境界。
假画固然可造,但绝无意境,不必多费手段,着眼便知分晓。这种精神上的分野,是过于功利的现代人越来越无法跨越的高度。
也就是说,一个好鉴赏家应该是一个好艺术家。
而做一个好艺术家容易吗?
叶楷文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好艺术家。他只能说,不知什么缘由,突然之间,自己就具备了这种辨别真伪、优劣的直觉和禀赋。
这种突如其来的直觉、禀赋,有时让叶楷文相当不安。从他的经验来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总有一天,他得为这种突如其来的“便宜”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无从得知。叶楷文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代价。
比如他突然就不能做爱了。好不容易有个谈婚论嫁的女人,就因为他的床上功夫突然消失,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现在的女人,对待性、金钱、房产、地位等等,但凡一切可以用戥子称量的东西,绝不含糊,绝对不会为抽象的爱情,不要说付出,哪怕是少收一丝一毫也不可能。
他极不情愿地凑过去,敷衍了事地赞了几句。
老人说道:“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画给你了,分文不取,只有一个条件……”
叶楷文不免好笑,想,这样一张屁画,居然还好意思谈钱!
老人接着说:“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神乎其神得“狠”。这样一张屁画,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大惊小怪?
他似笑非笑地接下这幅画,心想,人一上了岁数就有点儿失准,自己老了的时候可别这样。
机场送货的工作人员走后,叶楷文随手就把画筒扔在了墙角。
力气用得大了一点,这一扔,本就残破的画筒开裂了,画卷从画筒里掉了出来。
比起在北京看到它的时候,这张屁画似乎又残旧了许多,而且有了水渍,不知是否曾被雨淋,或是有人不小心将饮料打翻在上。
于是画面一角翘了起来。怎么,下面似乎还有东西……过去看看仔细,原来下面还有一张画。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古人也好,倒腾书画的商人也好,经常如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见冰山一角,叶楷文后背的汗毛霎时就竖了起来。
就像谁将一把寒气逼人、凌厉无比的刀架在了他的后颈上,可又不急于切下,只将锋利的刀刃在他后颈上游来游去。那刀刃似乎在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肌肤、血液的气息,并在这呼吸中辨识着什么。
又像面对一位他追逐已久的美人,此时却变作厉鬼,在缭绕的云雾中忽隐忽现、似见非见。而事实上,他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明明面对的是一幅画卷,和女人有什么关系?——怪不怪,他那突然间失去了的对女人的感觉,似乎又突然间回来了……
其实叶楷文涉“性”甚早。
也曾向若干女同学许下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诺言,最后却都未修成正果。不是他背叛了诺言,即便他履行自己的诺言,她们也不肯嫁他了——毕竟当时青春年少,不知深浅。
叶楷文既没考上大学,也没走上仕途,更没找到赚大钱的门路,最后又与太监无异,哪个女人嫁给他,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不提太监那档子事儿。自龟兹串联回来,比起从前那个动辄宣讲唯物主义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又像占卜人那样,经常着三不着两地预言些什么,比方说五塔寺的哪块石头缝底下有个小乌龟,活的。同学们果然就在那里挖出个小乌龟,活的。
也有不灵验的时候。比方那次说梦见了某某,并且情绪低沉——因为他说梦见谁,谁便不久于人世。可结果呢,那位某某不但没死,活得还挺滋润……
从前叶楷文可没有这么神怪。
起初同学们都以为他是穷开心,因为他从来说话没正经,喜欢正话反说,所谓的“冷幽默”。
长此以往,大家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叶楷文可能真出了毛病。
“文化大革命”的气数,终有一天如风流逝,如云散去。一旦恢复高考,同学们立即与革命“拜拜”,掘地三尺,八方搜寻当年丢弃烧毁的那些书本,纷纷追求曾经鄙夷的功名去了。
叶楷文呢,一直没有正经的工作,有时摆个小摊儿倒买倒卖服装,有时给什么单位打打杂、看看大门……别看没钱,有次喝醉,竟用几张大钞点了香烟。
等到来了钱,十块钱都别想从他那里抠出来。一个哥们儿得了癌症,最后不治身亡,留下妻小,连发丧的钱都凑不齐,还是同学们凑的。找他出把力,曾经慷慨的他不但不肯,还说:“我还想留着钱买啤酒呢……哼,等我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凑钱发丧呢!”
对自己的“曾经”,他也充满了怀疑——
那是他记下的笔记吗,跟模范青年似的?
曾经作为“青春祭”而保留的女人情书,如今看起来,就像网上那些小男女的帖子,那样的“文艺”,那样的酸文假醋。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文物”——笔记本、纪念册、毕业留言簿、女人的情书等等,付之一炬。
有个红卫兵战友,向人谈起当年他们这个组织为何命名“红卫兵”的往事,说:“就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
曾经比谁革命都彻底的叶楷文插科打诨说:“毛主席用得着咱们保卫吗?逗咱们玩儿呢吧,指不定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如何掩嘴胡卢而笑呢!”
…………
对自己这些本质性的变化,叶楷文并非无动于衷,也曾想了又想,可就是想不出眉目。如果非要牵强附会,也许和那次在龟兹的经历有关。
为此叶楷文找寻了不少资料。
有一种理论说,人的大脑分左右两个部分,各司其职:左半部负责人类在语言、数字、概念、分析、逻辑等方面的职能,右半部负责人类在音乐、绘画、空间感、节奏感以及想象力、综合力等方面的职能。
一九九八年,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米勒教授,对几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进行了观察,发现他们在病情逐渐恶化的过程中,却凸现出前所未有的艺术才能,比如创作出动听的乐曲,绘画出不可等闲视之的画作等等。经“单光子发射断层扫描”,这些患者的病灶主要都在左脑。
难道说在龟兹遭遇的那次风暴中,他的左脑受到了伤害?
很有可能。
正是在那次遭遇后,叶楷文才对书法、绘画、古董有了分毫不差的直觉。
不过这些理论也是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具体到他个人,更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当年红卫兵革命大串联,除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革命理由,对叶楷文来说,最实惠的收益是对大江南北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免费旅游。
甘肃、宁夏自然免不了一行——特别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长空雁叫霜晨月”那些诗句,简直就像如今那些旅游公司的广告,甚至比那些广告还煽情。
不知道在解放军里担任高职的父亲从哪儿来的雅兴,喜欢唐诗宋词。
“文化大革命”期间,革命的叶楷文曾打算将父亲的藏书烧掉。可是父亲说:“知道不知道,工、农、兵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你敢冲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
比起老资格的父亲,叶楷文还是太嫩。面对振振有词的革命前辈,革命后生只能无以应。傻眼的结果是父亲保住了那些书,使叶楷文在“文化大革命”的尾声阶段不至于无所事事,可以终日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享用这等口味上乘的精神食粮。
从叶楷文龟兹之行的结果来看,他究竟是收益于还是受损于这些食粮,可就说不准了。如果叶楷文不到龟兹去,一切又会怎样?
也许是青春的躁动;
也许因为龟兹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一个男人伟岸的生殖器;
也许从父亲的哪本书里看到,人类历史上影响最深、最悠久的文化体系,当属中国古文化以及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腊文化,中国的敦煌和新疆,正是这四种文化体系的交汇之地,而这交汇恰恰在龟兹撞出火花……
叶楷文决定到龟兹去。
很不幸,命运有时恰恰掌握在“心血来潮”的手心儿里。
那就是沙漠?
它与人们的传言如此遥远。
看来人类不但会给自己的同类以诽谤、污蔑,也会给自然以诽谤、污蔑。
不管人类如何嫌恶、诽谤、污蔑它,沙漠却以它倨傲的存在,让人类莫可奈何。
那就是沙漠?
不,那是抖动的丝绸,于瞬间凝固;
是汹涌的思潮,却突然关闸,欲言又止地令人颇费猜测;
是壮阔奔腾的河流“戛然而止”,而它活力四射的喧嚣也随之定格,一条河流便断然地悬挂在定格的喧嚣上,于是那喧嚣,竟比万仞高山还沉重了。
…………
但却不是从此归于沉寂——
那是收缩,为了能量更大的爆发;
那是面对连轻蔑也不值一抛的凡尘闭起的双目;
至于大漠孤烟,无非是拒绝人类接近某个秘密通道的障眼……
一具又一具或人或兽的白骨,于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茫茫无际中,间或、突兀地从沙丘内拱出,如重金属摇滚乐的响锤,令人猝不及防、震耳欲聋地敲向沙漠的胸膛,而后,这猝不及防的敲击又毫无痕迹地遁去,将叶楷文重新弃于没着没落的荒寂之中。
荒漠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恐怖。能描述的恐怖,算不得真正的恐怖;而不动声色的恐怖,才是让人逃遁无门、无术的恐怖。
而凡此种种,并没有让叶楷文失去与沙漠相亲相近的胆识,有的反倒是倾倒、迷恋。
风暴说起就起来了,没有一丝征兆。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天昏地暗,真可谓凭空风起。
哪里是风卷黄沙?分明是天地造就而成的这口大锅里的黄沙开了锅。
所到之处,一笔带过,天地万物,无不一荡而尽,真该套上《红楼梦》里的那句话——落了片“黄漫漫”大地真干净。
分不出是风暴的呼啸还是沙漠的沸腾,或者不如说是上帝与沙漠惺惺惜惺惺的狂欢。总之,那动静是惊天地、泣鬼神。
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同伴们迅速撤离,叶楷文却趁乱留了下来。他仰首观天,曲身跪地,独享这番天与地的狂欢。人生难得遭此际遇,幸哉,幸哉!
忽有一座宫殿在沙漠中显现,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似曾相识。叶楷文亦步亦趋,追随着它的踪影,转眼之间它又隐匿在风暴之中,正所谓“绝尘而去”。叶楷文感到了莫名的、揪心的痛惜,好像错过了几生几世难得相见的旧时相识。
这宫殿到底与他何干?他动的又是哪门子情思?
风暴不过轻轻一扫,叶楷文便像一根羽毛那样被轻轻托起,在空中无定地飘来飘去。
该不是飞往仙境?叶楷文正在异想天开,风暴的翅膀又猛然下沉,将他重重地撂倒在沙漠上。
他感到了沙漠在身体下的涌动——摆度极大,似一个挣扎的巨口,准备喊出无尽的、淹没已久、人所不知的秘密。
继而风暴又俯冲下来,将叶楷文的身躯紧裹,除了年轻时与女人做爱,再也找不到可与之相比的力度了。那时他像钳子般地将女人紧扣,以至彼此的骨头都在这把钳子下咔咔作响。
于是,叶楷文就像被风暴裹挟的沙粒,不能自已地翻飞、狂舞……不知飞旋了多久,最后又被抛在不知所以的地方。
接着就是天摇地动。伴着天崩地裂的巨响,似有一只巨大的火车头向他驶来,——像是早有预谋,并不急迫,稳扎稳打,步步逼近。
车顶还有一只至少若干千瓦以上的探照灯,直刺叶楷文的双目。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车头终于驶近他的身子,瞬间将他吞没。
“完了!”叶楷文想。
他死了。
他的三魂六魄,飘飘摇摇,飞出三界,飘出五行。
俯视人寰,竟看到自己卑俗的躯壳,在风暴中徒劳地挣扎……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谁?父亲还是祖父?很像他的某位先人,不过也许就是他自己,否则他何以揪心如此?即便他的三魂六魄早已飞出三界、飘出五行,这揪心的疼痛仍旧让他疼痛难当;又如无声的符咒或呼唤,方才“绝尘而去”的宫殿即刻显现,与宫殿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
这女人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流逝得多么久远,叶楷文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样地转瞬败落。
世人也许无缘见到这种花朵,但叶楷文肯定,那花朵的存在绝对不是自己的臆想。比如……比如什么?
那男人——不过也许是叶楷文自己,与那女人远远地相对而立。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似有怨不得解,“剪不断,理还乱”;又似诀别在即,“语已多,情未了”……该不是哪出戏剧、电影里的情景?淡漠而又真切,如临其境而又荒诞不经。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瞬间,会历历在目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他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这显然不是他的经历。
还有一种关于生命的说法:即便一个人的大脑已经死亡,但某些细胞还活着,而那些活着的细胞,仍能接受外界的信息。
这些场景既然不是自己一生的回顾,就应该是他仍然活着的细胞所接受的外界信息。
不过,这又是何时、何地、何人的信息?
正当叶楷文绞尽脑汁,想对眼前的情景探个究竟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像是变成一台二十五万倍的电子内视镜。只见自己体内一组双螺旋状的基因链条慢慢涌动起来,链条中的几个分子,很不安分、探头探脑地从序列中溜了出来,就像有些人平日里排队加塞儿那样,想要越过其他分子,挤向另一处去。但是它们没有得逞,只好讪讪地回到原先的序列中。
作为这一组双螺旋状链条的主人,叶楷文却尝到了这几个分子加塞儿未遂的后果,最直接的收获是肉体的强震。
在这强震之后,裹挟着他在空中翻飞、狂舞的风暴突然撤离,叶楷文再次被甩在了沙堆上。
睁眼一看,龟兹不知何处去,他已飞出十万八千里。
本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子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幸运。
低头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大约一个小时,叶楷文的感觉却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据说基因是生命的本质,是决定生命体的一切。
此后叶楷文像变了一个人,曾经那么明朗的生命重点消失了,他变得模糊不定,像是雨雾天气中的一道远景。似乎不在于此,又在于此,不但让人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也让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
如果说龟兹的经历是一场幻觉,可又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初始,叶楷文只是厌恶女人的乳房。
偶尔乘公交、地铁,就会买张报纸,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挡住自己的脸。不是因为自己的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而是为了与他人的脸隔绝——那些陌生的脸,总是让他劳心。
记得一次乘地铁,到站了,车身晃动一下,有人撞了他的胳膊,报纸从他脸前移开了。在他重新把报纸挡在脸上之前,刚上车的一个女人和一个随之而来的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女人已然不嫩,却着一件没有吊带的低胸衫,相当袒露,双肘却又似挡非挡地抱在胸前,最后落座在两个男人之间。
女人左边那位毫无反应,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右边那位,稳坐如钟、目不斜视、礼义廉耻,而一只手的“魂魄”,却偷偷摸摸从他的裤袋爬出,爬向女人,游蛇一般爬上女人的胸脯,钻入女人双乳中间的凹处,在那里恣意游走……
叶楷文不免笑出声来。手的“魂魄”一惊,忙游了回去,迅速回到男人的裤袋,正儿八经起来。
后来演变到厌恶女人的肚脐眼儿。
其实有些肚脐眼儿非常可疑,一看就是吃红烧肉长大的。而一只“两张”的肚脐眼儿和直奔“五张”的肚脐眼儿,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可如今,这种不知今夕何夕、直奔“五张”的女人却也遍地开花。怪不得得有个消费者协会!对有些肚脐眼儿,消费者协会怕是也得进行一番整治。
慢慢地知道,他对女人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却还不甘,直到与女人同床共枕,屡战屡败,才明白自己成了“太监”。
以叶楷文的技术来说,揭开这幅画作上的“掩体”并不很难。为避免任何水质中可能含有的酸碱腐蚀,他先用蒸馏水润湿纸面,然后手工揭下,不很容易,但也不是很难。
揭开之后,他发现“掩体”下面不过是半幅横卷。
是的,当然是长卷,他断定。
如果为了藏匿,如果真怀有什么动机,那些无价可循的画卷,通常会分为两个部分,绝对不会整卷地出现在同一人手中,或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内。
从这半幅画的长度估算,整幅画卷长约六尺。
从纸张的质地看,应为晋代所有。它不折不扣地具备了晋纸的特征:麻料,横纹,质松且厚,想来该是北纸。张幅较小,因是长卷,所用纸张颇多。
展开卷轴,大段空白后,有朱印若干。
几枚朱印,也零落在画卷的各个角落。可以肯定,画卷不曾被很多人收藏,不过仅从几枚印章来看,还是流传有序。
比如南宋贾似道的葫芦印,钤有二三,甚至还有一方盖在画面中央,可见占有欲之大,事隔数百年,那方印章却还冒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俗味儿。
继而又见太平公主、著名才女上官婉儿,还有吴三桂的印章……却没见到这些收藏者的题记。
除了贾似道、吴三桂,其他收藏者与这幅画卷的关系都似有难言之隐,——明明入肉入骨地喜爱,却又躲躲藏藏,不便直截了当地确定与这幅画卷的从属关系。
后来的后来,直到最后那个夜晚,回头看过来才想起,这些收藏者大多传奇一生、坎坷一生,没一个有好下场。至于他自己,还不是该着!
随后才是画卷真迹。
真迹后亦无名家鉴定、落款,更无作者的跋与印章。这些得以鉴定书画的依据,可以说是一概全无。
继而想起,唐、五代至宋,题款并不普遍,更不要说之前各代,即便有所题款也是小款,寥寥数字而已,自南宋中期至元,题款才普遍起来。照此推算,这幅画卷的年代该是更为久远,无有题款该是顺理成章。
既然从纸张质地看来应为晋代所有,而晋代还没有印章一说,那么作者大部分该使用落款名,并常常落在不大容易看到之处。
于是叶楷文便在边边角角,那些看来像是树根、山石缝的线条中反复寻找,竟是一无所获。叶楷文之所以苦苦寻找题跋、落款名,是因为多少能从其中看出作者的年龄、籍贯,创作的时间、地点,以及为何人所作……。
更未寻到作者的闲章,所称“引首”或“压脚”是也。那虽是方寸之地,却常常浓缩着作者的意念或心绪。
从这半幅画卷上,对这位画作者,叶楷文是无从了解一二了。当然,也许,落款名和跋都在后半幅画卷上。
晋代,当然是晋代。叶楷文又想。
看得出,作画人人品极高,尽管是半卷,已让叶楷文一惊三叹。
大手笔,真是大手笔!
所谓大手笔,倒不见得是篇幅宏大,或场景阔大繁复,而是说它的内涵,可以说一眼难尽其穷。
不过,叶楷文还有一惊——
如若沉吟一番,便见弦外之音、画外之意。虽然苏轼曾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然“法度”、“豪放”毕竟可及,而这幅画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却是无法定义。
可以说是一卷《侍奉图》,下棋、饮酒、歌舞升平,诸如此类……细看却又不是,里面似乎包含多少玄虚……
叶楷文过眼的画不算少了,像这样模棱两可,不知如何解释、定位的画卷,真还是头一次见到。
通篇采用意笔,只求神似,不求哪怕纤毫逼真,这正是晋代工笔画的特点。不过这一幅可算不上工笔写意,而是单纯的写意。
用墨甚少,仅用线条制造虚实,空灵、简约、自由、纵情、恣意……颇有顾恺之的白描韵味,绝对地表现了国人在极端的自我限制下,于黑白点染中,于有意无意中,构筑了永恒的黑白之美。
说到西洋画的现代派,不论如何抽象,也抽象不过中国画的线条,不但捉摸不定,着墨也无定局,全看作画人心境。说得玄乎一些,恐怕更要看个人的造化,可又不是“天才”那一说……
每条线描,肥瘦相宜,明暗成趣,轻重有序。似有亦无似无亦有,似完成又似未完成,说它无形、无状、无象,却又有形、有状、有象。
重重复叠叠,如碧水之遥迢,如苍云之聚散;云空鹤影,渺无踪迹;云沉雨散,往事故人;是耶非耶,随人所想,随人所思。
远看一种解释,近看又是一种解释,这解释与那解释,又如此地风马牛不相及。
似一个等待,等待未来的延续;又似一个挑战,挑战超越……
哇呀呀,此画真是若有神助!
比起这半幅画卷,自己以前所得,都是鸡零狗碎。
横看竖看,不知不觉已是天明时分,却仍然不能断定是晋代哪位画家之作。
这样一幅好画,一分为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另外半卷,又在哪里?它的命运是吉是凶?……
看来看去,又不免心生惶然。
得到这半幅画卷,说是天幸绝不为过,可又何尝不是天数?一般说来,遭遇一个大幸运之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非同寻常的起伏,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晚而已,绝对不会空放。而这起伏又与他何干?……
叶楷文不知是喜是忧,心中一片蒙昧。
哪个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半途而废?
叶楷文马上返回北京。
一切似乎都按老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老人果然没了。算算日期,是与他见面后的几天。据说去得很安详,说是一觉没有醒来。
那日清早,为叶楷文翻修房子的工人,没见老人按时出门打豆浆买油条。
晌午到老人廊下的炉子上烧开水时,见炉子还封着,就朝屋里招呼了一嗓子,不见有人应声,推门一瞧,老人还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着。
人说:“您老,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哪!”
不见回声,近前一看,人早没了。
老人的身世呢?
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工作效率可与安全部相媲美的居民委员会打听,也说不出所以。
有人说,老人的先人早年间给老主子看守宅门儿,不知看了几代,老人就随先人在宅子里住着。年年复年年,主子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解放以后房子就归了公,由公家几个部门占用,给老人留一间算是落实政策。可他又不是房主,落实哪门子政策?
老人无声无息地住着,以裱画为生,一九四九年后,多少次“运动”,倒也没有伤着。
不过老人倒是给新房主叶楷文留了一封信——
先生:
对不起,先走了。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但是,对于这幅长卷的来龙去脉、何去何从,我也无可奉告。唯一知道的是,我终于把它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这幅长卷有朝一日终会团聚,从此再不会在世上颠沛流离,它可以安心了。
谢谢你的善意,让我在这所宅子里走完我这一生。
知名不具
叶楷文不由得想起老人说过的那些话——
“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这幅长卷的身世,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想起来真是后悔,他又何必亲自去打那场不值一打的官司?
也许有些逞能,也许想要给那些所谓“中国通”一些颜色。
前不久,叶楷文见到一幅绝妙的人物画,虽比不得人物画的巅峰之作——《韩熙载夜宴图》,也算他见过的最好的人物画了。于是叶楷文向画主提出,用他的三张画,换这一张人物画。当然,他那三张也不错,水平相当高。
对方是个“中国通”,对叶楷文那三张画把握得很准,很痛快地同意了。
想不到成交之后马上反悔,要求换回。叶楷文不肯,最后对方竟将叶楷文告上法庭。
叶楷文根本没把这个官司放在眼里,所以没请律师,而是自己出庭辩护。
在法庭上,叶楷文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法官说:“请讲。”
他对“中国通”说:“请问,你懂不懂中国画?”
对方无以应。
说自己不懂,以后还如何经营中国古董、字画?说懂,那就是公平交易,还有什么官司可打?
不费吹灰之力,叶楷文就赢得了这场官司。
可是为了逞能,他错过、失去了什么!
越到后来叶楷文越是明白,老人的话,句句都是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