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味药 与君思

动物试验完成以后,为了赶上会议发言,顾云峥和她一起处理完了实验数据,作为之前细胞试验的印证,他们会将这部分结果一起于会议上公布。

苏为安熬了几天,终于独立完成了PowerPoint的初稿,凌晨1点在卧室里发邮件给顾云峥,没想到五分钟之后就收到了他的回复:“背景介绍太浅,实验结果图片和文字的比例失调,讨论部分缺乏重点。”

简单来说,就是从头改到尾。

苏为安自然知道这次会议发言的重要性,因此在交给顾云峥之前,她自己已经修改了三遍,论文也是在又看过30篇以后才开始做的PowerPoint,却没有想到顾云峥只用了五分钟就否定了她的成果,一怒之下她从床上起身就冲出了卧室,站到顾云峥的沙发前故意居高临下地问他:“你说,我做的PowerPoint到底哪里不好?”

可眼神却分明是在说:你敢说一个字试试!

顾云峥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哑然失笑,拍了拍自己身前的位置,说:“过来。”

苏为安迟疑了一下,还是过去了,这一坐下,气焰就下去了一半。

顾云峥指着屏幕上的图片道:“虽然文字过多会显得冗余,但你每页几乎全是图片也很容易让人抓不到重点,听得过程中稍一走神就不知道在讲什么了;还有讨论部分也是,讨论的内容太多但层次不够分明,这样很容易失去听众的。”

虽然他说得都有道理,但她辛辛苦苦加班加点做出来的东西被他这么快否了,连句鼓励的话都没有,就好像她做得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苏为安还是觉得有些委屈,瞪着他,瘪了瘪嘴说:“你这样也很容易失去我的!”

顾云峥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伸手将她圈进怀里,问她:“真的生气了?”

苏为安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真的真的真的生气了,还故意别开眼,做出一副“你别哄我,哄也哄不好”的样子。

顾云峥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没有说你做的哪里好是因为我以为你都知道,我们之间也不需要这些客气话。”

苏为安睨他,故意问道:“我们很熟吗?”

她分明就是挑衅!

顾云峥倒也不恼,下颌枕着她的颈窝,在她耳边轻咬耳朵道:“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很熟’了……”

苏为安的耳朵唰一下子“熟”了,红得像要滴出血一般。

“话里有话!老流氓!”

顾云峥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说:“你说什么?”

“流氓!”

“前面那个字!”

苏为安停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在意的是前面的那个“老”字,在被他打击了一轮之后,她忽然找回了几分自信,莫名有些得意,她刚要挑衅地重复一遍,下一刻,人就已经被压到了沙发上,这一次换成顾云峥居高临下,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充满英雄情怀的苏为安怎么能怕这样的威逼利诱?

试试就试试!

“老……”

第二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以吻封唇。

原本带着玩笑和惩罚意味的吻,可到了后面却渐渐变了,为什么开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结束。

两个人的气息交错,变得急促而混乱,后来稍稍分开的时候,苏为安居然还不忘之前的话题,挑衅地飞快叫他:“老男人!”

顾云峥双眼微眯,苏为安这丫头最近是有些活得不耐烦了啊!

偏偏苏为安毫无自觉,故意凑得很近,满脸得意地看着他,说:“你要坐怀不乱啊!”

顾云峥的眼中映着她的模样,开口,嗓音竟比平日还低沉几分,带着些许喑哑:“我要是不呢?”

苏为安挑眉:“那可不行,你走的可是禁欲系路线!”

禁欲系?

顾云峥睨她,问:“我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错觉?”

他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脸,痒痒的,苏为安压制住笑,眨着眼明知故问道:“什么错觉?”

下一刻,有一只大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她惊呼了一声:“流氓!”

他应:“是我。”

她打趣他:“你是不是等这天很久了?”

他不说话,只是笑着吻过她的唇角。

苏为安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回以深深的一吻。

……

这之后关于会议要用的PowerPoint,苏为安先后向顾云峥提交了“Conference发言修改版”“Conference发言再修改版”“Conference发言精修核对版”“Conference发言最后一版”“Conference发言怎么又改版”“Conference发言再改就罢工版”“Conference发言临终版”……

改到要吐的时候,她终于收到了顾云峥发回来的“Conference发言”,是定了。

她一下子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同实验室的同事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中了什么会议发言,但在经历了这么短时间的折磨之后,苏为安深切地意识到过会议发言比过顾云峥容易多了好吗?

苏为安原本以为到此为止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等着看顾云峥去做报告就可以了,哪知道在顾云峥看着等着看热闹的她,凉凉地开口道:“你讲。”

苏为安一怔。

顾云峥面无表情地说:“你是做实验的人,也是文章的第一作者,一个十分钟的会议报告,你还想让通讯作者亲自上阵?”

他不是开玩笑的,从提交的时候他就把她勾成了报告人!

要准备发言,以她对顾云峥的了解,绝对不可能让她自己看着准备准备就算了的,果然,就在苏为安这么想的时候,就听顾云峥说:“今天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先给我讲一遍中文听,后天给全科用中文讲,大后天用英文给我讲一遍。”

苏为安:“……”

顾云峥说到做到,说要听,就一定会听,听到哪里有问题,随时打断追问,苏为安讲的时候压力极大。

好在她是认真准备过的,面对这样的高压依旧顺利地讲完了,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正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准备充分,却见顾云峥蹙紧了眉,问:“你用中文就讲成这样?”

苏为安心里一紧,没敢回话。

“到时候在场的有很多是研究Huntington很久的专家,你觉得你讲的内容对于他们来讲有什么让他们记住的吗?”

苏为安原本是因为并不想过度解读他们的结果,所以很多东西虽然讲了,但都是浅尝辄止,要说能深入到印象深刻的,那可能的确不多。

“你说了那么多实验结果是什么、别人发现过什么,那你呢?你的思考在哪里?你是怎么认为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是格外严厉,话音落,引得实验室的其他人纷纷侧目,忙碌的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苏为安踌躇道:“我……”

“回去重新准备!既然站上了发言的位置上,你就不再是一个学生的身份,而是一个学者在分享自己的研究见解,你现在的每一句话的背后似乎都在说‘我是新手,我了解得不多’,那还不如不去丢这个人!”

顾云峥虽然是让她重新准备,但第二天为全科人汇报的日程是不会变的,也就是说苏为安要在这一晚上要准备出来一套更加深入的讲课内容,要说工作量不大,那是胡说八道。

直接结果就是苏为安一直从下午看到了下班回家,又从下班回家看到了晚上睡觉,她抱着电脑靠在床头上,抱着熬通宵的心态,将论文全部重新看了一遍。

顾云峥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苏为安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简直像是要钻进电脑里,他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去洗澡吧。”

她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不去了。”

顾云峥揽过她:“怎么了?”

苏为安揉了揉长时间看屏幕已经发酸的眼睛,闷声道:“某些人隔三岔五就要当众数落我,我得赶紧发愤图强。”

顾云峥自然听得出她的话里多少有些怨,不禁解释道:“我对你要求严格是想让他们知道你的成绩都是靠你自己努力来的,我也从没有因为我们的关系对你放松半分要求。”

她当然能体会到他的这层意思,可是……

“你总是在说我,这样也会让别人觉得我很废物的!”

顾云峥微牵唇,道:“不会的,我们科的人都知道但凡我会提出问题的都是我觉得达到及格线的,否则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直接退回。”

苏为安瞪着他:“所以我就一直徘徊在及格线?”

顾云峥俯身轻吻她的唇,带着笑意道:“嗯,你的及格线比别人要高一点……”

所以挨训也比别人多一点……

他说着,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刚洗完澡,他的身上带着沐浴露清清爽爽的味道,浴袍系得半严不严,刚好露出他结实的胸膛,他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苏为安转头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下一刻,就感觉到他的舌尖舔过她的耳垂,她一个激灵,面上绯红一片,却又忍不住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调戏:“顾云峥,你禁欲系的人设要崩塌了你知不知道?”

他伸手解开她束发的发带,轻笑道:“这种人设的存在本身就是你对我的误解,我有义务纠正这种误解。”

眼见着顾云峥就要将她放倒在床上,苏为安赶忙伸手挡在他们中间,一本正经地道:“你今天还是去睡沙发吧,毕竟我们科里有人隔三岔五就要数落我,我得赶紧发愤图强。”

她说着,往另一边挪了挪,故意躲开他,又搬过了电脑,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就好像顾云峥不存在一样。

顾云峥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她算计了!

但苏为安认真工作的态度并不是用来骗他的,顾云峥只怕这样下去她真的会这样盯着电脑看一晚上,过度疲劳对于她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因而他伸手合上了她的电脑,在她吃惊又有些不悦的神情中开口道:“用一句话概括你这次发言的主题。”

苏为安思索了一下,答道:“我们在细胞试验和动物试验中发现HDQ199会对血管内皮产生影响,增加高血压患者发生动脉瘤的风险。”

“接下来用十句话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你是怎么做的、结果如何、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研究最重要的四大部分,顾云峥是要提醒她,PowerPoint上面的内容再丰富都是补充,她不能因此丢掉了主干,将主干变得清晰而深入才是她现在最需要做的事,盲目地看更多的文章只会让她晕头转向。

顾云峥带她准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之后苏为安熟练了几遍,原本要通宵的人竟然在12点之前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神清气爽地坐在科里,就等着定在早会之后的10分钟讲课时间。

原以为只是一个和科里主要研究方向不太相关的小发言,大家未必会多在意,却没想到早会过后忙碌的王焕忠大主任竟然也没有离场,是要一起听一听她的发言内容。

因为主任的存在,这一次的演练一下子变得正式了许多,就连在场听课的医生都变得紧张起来,谁都知道主任习惯点人提问,而苏为安要讲的又是他们完全不熟悉的东西,真被点到连猜都不知道怎么猜!

十分钟的时间,苏为安按照昨晚顾云峥带她整理好的思路,将他们的研究内容娓娓道来。从顾云峥的表情中,苏为安可以看得出,自己这一次的发言他应该是满意了,但其余的人大多是一脸迷茫。

王焕忠王主任随手点了周启南谈一谈自己听完之后的体会,就听周启南轻咳了一声,带着肉眼可见的尴尬道:“那个,小苏讲得非常不错,很全面而且深入,要说哪里还可以改进的话可能就是有些太深了,对我们这些听众有点不太好理解。”

话刚说完,还没等苏为安回应,王焕忠就已经先行开口道:“小苏他们是要去美国舞蹈病年会做专题报告,参会的都是舞蹈病专业领域的学者,必须要有深入的内容,不能太过浅显。”

周启南的神情越发尴尬了几分,好在主任也没有与他计较,停顿了一下又问:“有人对内容方面有什么意见吗,我们来探讨一下。”

安静。

沉默。

对于从来没接触过Huntington研究的医生们而言,能勉强跟上苏为安在说什么已经不容易了,就别说讨论其中的内容了,是以主任的话一出,许久没有人接话。

见王主任的眉越蹙越紧,大家都知道这是主任不高兴的前兆,纷纷低下了头,生怕自己无意间被主任盯上。就在这时,只听从后面两排传来一个声音:“我有一个问题。”

是杜云成。

听到他这么说,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随后才想起去听他到底说了什么。

“我想请问一下,在你们的动物试验中是先给Huntington的模型鼠服用了HDQ199,之后在服用药物的同时增加了会导致高血压的药物,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证明动脉瘤是HDQ199所致还是高血压所致?”

非常犀利的问题。

按照常规的实验设计,应该是先在Huntington模型鼠上做出高血压模型,再分为服用HDQ199和不服用HDQ199两组,但因为他们是中途更改的实验设计,当时所有的模型鼠都已经喂过HDQ199了,但因为当时的经费问题,只能在此基础上想办法进行改进,并不能全部重来,也因此才会出现这种模糊的情况。

但这同样是苏为安早有准备的问题,作为这个实验的设计和执行人,她自然最清楚实验中哪些部分需要进一步商榷。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查阅了之前的相关论文,确认在单纯高血压的实验鼠中动脉瘤的发生率为3%~5%,可见我们实验中10%的动脉瘤发生率已经显著高于仅仅由于高血压所致的动脉瘤比例了,可以推断为HDQ199所致,当然,我们也正在补充在高血压的Huntington模型鼠中服用与不服用HDQ199的对照试验。”

苏为安说完,可以看到在座的医生大多了然地点了点头,是认可了她所说的。

王焕忠的神色较之前缓和了许多,说:“小苏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周全地回答出这个问题并且能够报上具体的数值,可见看过不少前沿的论文,这种对待研究认真的态度是大家应该学习的,”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当然,能够提出这样有质量的问题,说明小杜的研究素养也是很高的,小杜之前胶质瘤课题的论文也发表了,是我们科里年轻医生的杰出代表,在此,我也要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在和顾云峥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将顾云峥之前胶质瘤领域相关的研究交给小杜继续做下去。”

主任的话音落,原本安静的会议室里顿时响起阵阵倒吸气的声音,在场的医生莫不吃了一惊,先前猜来猜去谁会运气那么好“捡”到顾云峥的课题方向,没想到最后竟然给了刚刚博士毕业留院的杜云成。这简直是飞来横财,就算他的表现确实不错又能如何?在场的哪个医生没发过几篇文章?说到底,院长的儿子果然是有优势。

大家心里的猜忌难免,多少带着酸意,却在这时,只听杜云成开口,声音虽轻,却很坚定:“主任,我想尝试进行Huntington相关的研究。”

办公室内一时间都是震惊的感叹声,杜云成说什么?

Huntington?

放着好好的胶质瘤不做,顾云峥疯了,他不会也疯了吧?

就算顾云峥和苏为安现在完成了一点小实验又能如何?这不过是刚刚起步的那一点点,正式的论文和会议不同,这一点实验写成论文只能投一个影响因子2到3分的小文章,哪里能看到什么前途?杜云成不会是看到苏为安这么快就得到了在国际会议上发言的机会,误会这个方向很好走了吧?

平素一向稳重的大主任王焕忠在此时眉头也似是要打成一个死结,他低咳了一声:“年轻人勇于尝试新事物是好事,但在研究方面还是专注于自己更擅长的方向更有利于自己的职业发展。”

杜云成还想再说什么:“主任……”

王焕忠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了他:“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我要去门诊了。”

主任离开,也就自然散会了。

今天会议的气氛算不上好,是以结束之后大家大多安静地离开了会议室。

苏为安还处在杜云成提出想要研究Huntington的震惊中,顾云峥走过来帮她收拾投影的连接线,她依旧没有动,顾云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还没有离开会议室的杜云成。

苏为安迟疑了一下,低声唤他:“云峥……”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就已被顾云峥打断:“我知道。”

她不想让杜云成也踏进Huntington的领域里,至少在他们真的做出一些成绩之前,她是不想的。

虽然不知道杜云成突然想要改变研究方向的具体原因,但苏为安猜得出,多少会与她有一些关系,自回国以后她欠杜云成的人情已经够多,真的不想再影响到他的研究方向。

顾云峥也并没有打算给杜云成这个机会。

当杜云成私下再次向王焕忠表达了强烈的意愿后,王焕忠找来顾云峥商讨这件事,原本是觉得顾云峥和苏为安两个人撑起整个Huntington方向确实有些勉强,他们也需要人帮忙,既然杜云成有明确的意愿,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却没想到被顾云峥斩钉截铁地拒绝。

“杜云成先前没有从事过Huntington的研究,又是科里的医生,每天忙着跟手术,并不能切实帮到我们多少,反而会给他自己带来很大的负担,如果主任您也觉得我们需要多一些人的话,不如多分给我们一位研究员或者科学型的研究生,毕竟他们是能全心投入实验的人。”

顾云峥说得合情合理,王焕忠也颇为赞同,将这话中的意思告知给杜云成,原意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杜云成又怎么不明白主任的意思,因而没有再向主任多说什么,只是眼见着离苏为安和顾云峥出国参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偶然”去实验室转了几次,“偶然”地在一旁看着苏为安实验,“偶然”地跟着她去动物房喂实验鼠药物,“偶然”地和她聊天,说:“你们出国的时候,我帮你们照看这些小鼠吧?”

苏为安自然明白杜云成的意思,他想帮她,想要参与到Huntington的实验中帮她,苏为安自然是不能同意的,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对他道:“你每天还要上手术,哪有那么多时间来照顾这些小老鼠?我已经请实验室的同事帮忙了,请他们代为照看几天,你不用担心。”

杜云成点了点头,随后就是沉默。

杜云成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喂老鼠,苏为安隐约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可他不说,她也没必要追问,只是自顾自地忙着手里的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他带着犹疑,轻声问道:“为安,你是不是……”

却又没说下去。

关于她几次提到的难言之隐,他前后想了很多,同窗六年又曾共事过,对于苏为安他也算得上是了解的,对于她口中的难言之隐他多少是有猜测的,可是猜着猜着,自己却又不敢再想下去。

她的父亲患有Huntington。

他永远记得在和她参加医学竞赛的时候她眼中的锋芒,她是那么热爱这个专业,可她居然在两年前决定退学,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已经去做过……

他注视着专心致志的苏为安,迟疑了许久,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她说是难言之隐,那么至少,他不能做那个逼她说出口的人。

和顾云峥一起长途跋涉飞到美国,随着发言时间的临近,苏为安整个人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起来。

温玉良的报告被放在了下午的第一个,会议安排苏为安的发言紧跟在温玉良之后,从为了让内容紧凑的角度上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但这同样意味着会议方就是想让他们正面交锋。

但好在,这个意图不止苏为安看出来了,在学术圈已久的温玉良也看出来了,也因此在他对他药物临床试验的常规讲述之后,口头加入了药物不良反应的内容,用两句话简要提到了那三位动脉瘤破裂的患者,以表明自己没有回避的态度。

有了温玉良前面的铺垫,苏为安因此也不必再有多么大的顾虑,按照事先准备的内容顺利地完成了发言。

提问环节,果然并不太平。

国外的学者十分认真地听完了这两个发言,抱着严谨的态度发问道:“你们完成了细胞试验和动物试验的部分,请问你们认为这种多发的动脉瘤也会发生在服用HDQ199的人体上吗?”

苏为安回答得坦诚,没有回避:“我们认为是有可能的,事实上我们是先看到了温教授的入组患者中所提到的那三位发生了动脉瘤的患者,才决定在细胞和动物试验上做验证的。”

“请问你们双方是合作的关系吗?”

对于这个问题,苏为安回答得委婉:“目前还不是。”

她的话里为以后留了余地,也表明双方的关系还是友好的。

“那么根据你们的实验结果,在临床试验中出现的动脉瘤很有可能是HDQ199本身导致的严重不良反应,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吗?你们认为正在进行中的药物临床试验应该据此做出怎样的反馈?”

刚刚讲完课的温玉良温教授此时还坐在台下,听着国外学者的质问,他看向苏为安的脸色已是十分的不好。

如果她为了报复他,在这样的场合说出一些不恰当的话,只会让他们双方被国际学术界看了笑话,而坦白地说,在他的眼里,苏为安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她懂得什么?她做了几个实验?她知道学术研究中想要做出些成绩有多难吗?她有什么资格跟他站在同一个讲台?她有什么资格评价他的研究?那是他的心血!

苏为安没有立即回答。

坦白来说,如果是单考虑温玉良的话,她真的很想让他兑现当日的诺言,只要她找到证据,他就停止实验并当众道歉,但苏为安明白,她不能,因为此刻她不只是当初那个和大教授打赌的学生,她更是一个科研人员,也是一个会得Huntington舞蹈病的患者。

温玉良那一天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在经历了那么多药物的III期临床试验失败之后,HDQ199的确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作为患者,她真心希望这个药物试验能够成功。

而科研亦有科研的规矩,同为科研人员,他们其实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目前HDQ199的临床试验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她要做的应该是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逞一时的意气,让这个试验变得声名狼藉。

站在讲台上,苏为安的目光看向坐在听众席上的顾云峥,视线相接,他依旧是他一贯的沉稳、平静,只是向她点了点头。

他也许知道她会说什么,也许不知道。

但没关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尊重并支持她的决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苏为安开口,一字一句地道:“我们认为这个问题应该交由伦理审查委员会和温教授团队去决定,我们做这些细胞试验和动物试验的目的也从来不是为了否定HDQ199这种药物,相反,我们看到了HDQ199的出色表现,我们希望用我们的实验完善它的适应症以及不良反应的研究,指导人们更好地使用这种药物。”

短短的几句话中,不仅圆满地解释了他们做这项研究的目的,更体现出了作为研究人员的眼界与胸怀。

说完,她鞠躬表示感谢。掌声起,前排的几位教授纷纷赞同地点头。

苏为安从容地走下台,坐在了顾云峥的身边。

他自然地握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她轻靠在他的肩上。

不用多说一句话,她明白他的心意。

他为她的表现感到骄傲。

苏为安最后的回答虽然维持了两个团队之间表面的和平,但这同样意味着温玉良必须立刻将所有的情况提交给伦理审查委员会以决定试验下一步的动向,试验很有可能会因此而暂停。

会议结束之后,苏为安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看到顾云峥正在和几位教授讨论着什么,她想了想,没有过去打扰,只是站在外面等他。

温冉在这时来找苏为安。昔日最好的朋友在异国他乡相见,开篇没有半分的寒暄,温冉直截了当地开口:“我父亲做了半辈子的研究,你根本不知道科研想要做出一些重大的成果有多难,绝不是你按照课本上的一二三四五就能出来的,对于试验中的所有细节,我爸都有自己的把控,你不要毁了他的心血!”

温冉的世界观苏为安早有见识,已经不想在与她多做纠缠,只是简洁而冷漠地道:“研究有研究的规定,不是某个人的把控能够代替的!”

“你赢了!”面对苏为安决绝的态度,温冉的眼光中竟有泪光闪现。

这位画着精致妆容的教授千金是那样委屈地看着她,苏为安却是一脸的不明所以,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赢了,苏为安,无论是当初的论文,还是杜云成,都是你赢了,我抢了你的论文,还抢了杜云成,这些都是我的错,但我请你不要因为我们之间的恩怨影响到我父亲,不要影响到他的研究,你知不知道这个药物背后承载着多少患者的希望,我请你不要毁了他们的希望!”

温冉说得十分动情,最起码苏为安看得出她感动了自己。

但苏为安只觉得可笑。

“这件事从头至尾只关系到科研本身,温冉,医学研究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你难道从来没想过吗?”

温冉一怔,随即想要再说些什么,但苏为安却不想再给她这个机会。

苏为安极力想让自己更冷静一点,可开口,终究是做不到,她说:“不要再说什么为患者着想的话了,因为你根本不明白患者的心情。你们不知道患者所遭受的一切究竟有多痛苦,只要有一点希望就扑上去想要尝试,只要医生说能治病,哪怕是毒药都愿意一试,因为他们信任医生,更因为他们走投无路。如果你们真的懂得这样的心情,从最开始就不会避讳动脉瘤的事情!”

是你们先将太多的个人得失加了进去,才会那样的害怕!

苏为安的话说完,紧握成拳的双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她看向温冉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面对这样的苏为安,温冉先是一怔,可紧接着,她的脑海中有一道白光闪过,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苏为安这样强烈的情绪,比起是在说别人,倒更像是……

更像是在诉说自己!

温冉开口,带着试探的意味,可语气却是笃定的:“你去做过基因检测了对不对?”

做过六年最好的朋友,对于苏为安,温冉是了解的。

早在两年多以前苏为安决定退学的那一刻起,温冉就已经察觉到这其中必有缘故,只不过那时她的注意力都在苏为安的论文上,没有细想,后来苏为安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她患有Huntington舞蹈病的父亲,她以为家人的患病就是苏为安退学的缘由了,可仔细想来,那依旧不是全部的答案。

若仅仅是父亲患病,以苏为安一贯的作风,必定会当即立志将后半生投入到对Huntington的研究中。苏为安那样的性格,必定会以此当作最大的动力,为家人搏出一分生机。

但她没有。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比家人患病更加打击到苏为安的,那大概就是她自己也患病了吧。

以温冉对苏为安的了解,苏为安绝对不是那种明知自己有50%的可能被遗传却不去做基因检测,愿意自欺欺人地活下去的人。可就算是苏为安,也承受不了基因检测结果提示携带致病基因所带来的压力,所以她才会退学,是因为她已经被判了死刑,是因为她放弃了。

苏为安此刻所说的飞蛾扑火、走投无路,都是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是了,就是这样。

这样就能解释通了。

刚刚还压倒性的倾向于苏为安的局势在这一刻突然发生了转变,面对吃惊得说不出话的苏为安,温冉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也携带Huntington致病基因对不对?”

苏为安对温冉怒目而视,咬牙道:“与你无关!”

温冉已经有答案了。

以苏为安的性格,以她们现在的关系,面对这样的问题没有当场反驳她、嘲笑她,就说明她说中了!

苏为安真的携带Huntington基因!

就算温冉是先提出这个假设的人,但当这一切得到印证,温冉依然感到震惊,可震惊之余,先前被苏为安三言两语击得溃不成军的温冉终于又找回了从前的底气。

她居然笑了出来,说:“所以你所谓的热爱科研、重回实验室,其实不过是想为自己找条生路罢了,是吧?”

虽然是问句,但温冉的心里早已认定了答案,根本不需要苏为安的回答,她盯着苏为安继续道:“那我告诉你,苏为安,你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掘坟墓,HDQ199是目前唯一一个有望通过临床III期的试验药物,你记住了,今天是你亲手阻拦了试验的进程,来日你发病的时候无药可医,都是在为你的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阻拦试验进程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和HDQ199本身!就算我视而不见放过这3例动脉瘤患者,就算侥幸过了临床III期,等到药物上市,动脉瘤的不良反应也终究会被发现,到那时药物被紧急下架,所有的一切重新验证,这才是真正剥夺了HDQ199治疗患者的机会!”苏为安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最后这句话,“不要再假装你是在为我、为Huntington的患者着想,你装得真的一点也不像!”

苏为安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顾云峥与国外一位课题相关的教授谈成了合作,心情不错,回酒店的路上,与她规划着回国之后的研究安排,却很快就察觉到了她有些心不在焉。

他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苏为安不想再给顾云峥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只是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道:“就是有些累了。”

可其实苏为安只是很清楚,她携带Huntington基因这件事被温冉猜出来,只怕很快就会公布于天下。

回到国内,也来不及倒时差,顾云峥就被叫回去上手术了,苏为安索性陪他一起回了医院,几日不见,她也放心不下她一口一口喂大的老鼠们。

好在老鼠们看起来都过得不错,笼子里的粮食和水也非常的充沛,看得出是有人特意换过。苏为安回到实验室向临走时拜托的同事余言兴表达感谢,并给他带了小礼物,没想到余言兴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而是说:“要谢就谢杜云成吧,我这几天比较忙,每天要去看你的老鼠的时候,他都已经把所有活干好了。”

苏为安怔了一下,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却还是笑了一下,对余言兴道:“没事,这个你收下,我会去找杜云成的。”

杜云成早就料到她会来找他,见面之后只是看似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这次去美国好玩吗?”

苏为安没有接话,而是直奔主题:“听说这些天我们的实验鼠都是你照顾的?”

杜云成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怎么样,给我带礼物感谢我了吗?”

他说着,将手伸到她的面前,是讨要礼物的姿势,可紧接着却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收了回去。

苏为安眼疾手快,抓住了杜云成的手腕,拉过来一看,上面贴着一块创可贴,她看了杜云成一眼,轻轻地揭开,只见里面是非常清晰的鼠咬伤的齿痕,看样子咬得还不浅。

苏为安心里一紧,转基因的小鼠好斗,咬起人来毫不嘴软,杜云成先前没有接触过,不了解它们的脾气秉性,难免会被咬。

她有些着急地问道:“哪天被咬的?打过疫苗了吗?虽然是实验室的SPF级实验鼠,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打过疫苗比较放心!”

看到她担忧的样子,杜云成的心里有种暖意,答道:“前天咬的,疫苗都打过了,你不用担心。”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要是于心不安的话,把疫苗的钱赔我也可以。”

不过是杜云成逗她安心说的话,苏为安却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准备转账,杜云成赶忙拦住她,说:“别别别,我就是说着玩的,干吗和我这么见外?其实就是我自己想看看Huntington的实验,想试试手才被咬的,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用在意。”

他果然还是没有放弃加入Huntington课题的念头。

苏为安不禁轻叹了一口气,说:“杜云成,好端端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转向Huntington?”

杜云成牵唇,露出整齐又洁白的两排牙齿,是他招牌的笑容,他说:“想为科学做贡献、想发个好文章,这不都是理由?”他说着,故意凑近她,说,“怎么,你和顾云峥都这么不想我加入,是怕我能力太强抢了你们的功劳?”

苏为安摇头,说:“这条路真的比看上去还要难走得多,我劝不住顾云峥,但对你,至少顾云峥和我都不想让你也跳进来,像这样临时更改自己的研究方向对你的职业生涯没有好处!”

“既然是我自己的职业生涯,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你们都不用有负担。”杜云成说着,看向苏为安的目光也变得温柔,“我也会和顾云峥说,他不用担心我是为了和他抢你才转向Huntington的,既然你已经做过了选择,我不会强求,我只是……想陪陪你。”

说不清为什么,苏为安只觉得他最后的这句话有些不对,总显得有些悲伤,可偏偏她并不明白他的悲伤是从何而来。

他说陪陪她,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没有等她想明白为什么,杜云成已经向后退了两步,是并不想和她再多讨论什么的意思:“我回手术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