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味药 误会生

因为和顾云峥之间的事情涉及她去中非那一段,怕本就已经因为父亲的病情而焦头烂额的母亲生气,苏为安决定等到父亲痊愈出院以后再向他们坦白,更何况父亲现在还住在科里,她也怕他们之间的事会无端生出许多流言,影响到顾云峥。

将父亲夜间发病的事告知母亲的时候母亲果然又晃了一大晃,好在苏为安及时扶住了她,而父亲又已经转危为安送入了ICU,母亲才稍稍放心了些。

顾云峥去会完诊回到科里,第一件事就是来和苏母谈接下来的治疗计划:“患者动脉瘤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虽然还不能完全确认与试验药物有关,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是必须要退出了,等到过两日患者情况平稳后我们会立即送他去做CTA检查,以免有其他高风险的动脉瘤存在。”

惊魂未定的苏母连连点头,又忍不住与苏为安一样责怪自己:“都怪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同意他去参加什么临床试验?”

顾云峥看着懊恼的苏母安慰道:“这并不一定是试验药物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患者前期存在动脉瘤的危险因素,只是刚好赶在这个时候长出来罢了,更何况就算真的是药物导致的,这不是你们能预料到的,这个药物的前期结果都很好,业界普遍看好,若不是因为患者出现了这么严重的不良反应,说不定能很好地控制住他的Huntington症状。”

苏为安也道:“是啊,妈,你之前不也说过这个药物对控制父亲的症状起到了不错的作用吗?至于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是药物的临床试验期不可避免的风险,怨不得您啊!”

苏母没有说话,可从她的表情来看,苏为安知道母亲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她陪着母亲在监护室门口从上午10点足足等到下午3点监护室的探视时间,进去看了一眼父亲,各项生命指征平稳,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父亲的病情再次转好,回到了普通病房,顾云峥第一时间开出了血管影像检查。检查当天顾云峥组里有手术,一干人等全都上了手术台,苏为安和母亲守在病房里,从早上8点到下午3点多,始终没有等到接父亲去影像科的师傅,苏为安觉得不对,进医生办公室找到其他组的医生询问,对方找了一下单子,发现时间是今天上午,但到现在患者还没被接走也有些意外,又打了个电话叫师傅过来。

没过一会儿,就见一个大嗓门的老师傅急匆匆地赶了上来,对医生嚷嚷道:“你们科上午做增强CT的那个病人不是上午就接走了吗?”

苏为安一怔:“不可能,我们等了一天,连来接的人影都没见到。”

那师傅也有些诧异,说:“怎么可能?我上午过来的时候有个女医生把一个病人的检查单子塞给了我,还给我指了病人,看着我把病人接走的。”他说着,视线在医生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指着窗户旁边的人,“就是她。”

苏为安转头一看,只见站在窗边悠然地喝着咖啡的那个女医生,正是温冉。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温冉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说:“啊?怎么了?早上的时候我开了一个患者的CTA,师傅来的时候我就以为是来接我的病人的,是不是闹出了什么误会?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旁的梁佑震赶忙道:“没事没事,也不是多大的事,再送一次就好了。”

还真是和谐的科室气氛!

苏为安冷笑了一声:“直到现在原本应该来接你病人的师傅也没有出现,只怕你根本没有联系接病人的师傅来,你这不是误会,而是打劫。”冷眼扫过温冉,她转身向师傅道:“请帮忙将我父亲送到CT室。”

她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语调中连一丝波澜也无,眼神中却让人感到了一股凛冽的寒意。

那师傅连连点头:“好,好……”

她随后转身出了医生办公室,还没走远,又听到身后传来梁佑震熟悉的声音:“这苏为安,简直了……”

万幸的是苏父并没有查出其他的动脉瘤。

苏为安与母亲每日两班倒,母亲值白班,她值晚班,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中间的距离并不算近,线路还不是很顺,在炎炎夏日里,接连几天下来苏为安已经有些顶不住了,中午顾云峥送她出医院门的时候她被阳光晒得整个人一个恍惚,险些跌倒在地上。

顾云峥将她扶进怀里,苏为安已经有了些许中暑的征象,却还是嘴硬道:“我没事……”

话还没说完,就听顾云峥长叹了一口气,带着她就往其他方向走去。

嗯,他家。

为了上下班方便,他住得离医院很近,让苏为安在这里休息可以免去很多奔波的时间,他一直一个人住,也不存在方不方便的问题,只是因为两个人刚确定关系不久,怕她多想所以他才一直没提,可此刻苏为安已经快要病倒,也来不及顾那些虚礼了。

将空调调到最舒适的温度,顾云峥将卧室和浴室的方向指给她看:“去洗个澡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吧。”

苏为安原本正仔细观摩着顾云峥的家,简单大方的装修、简洁的色系搭配,还有工整的布局摆放,像极了他的风格,听到他的话,她先是反应了一会儿,随即有些警惕地看向他:“什么?”

“你身上都快被汗水浸透了,这样很容易生病的。”顿了一下,顾云峥俯下身戳着她的脑门道,“你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喂!这怎么能怪她啊?是他一进门就说洗澡,吓了她一跳好吗?

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话苏为安也只敢在肚子里过一过,说出来是万万不敢的,之前出的那些汗这会儿已经渐渐干了,裙子几乎是要黏在她的身上,黏腻腻的确实不舒服得很,她因而也没有故作矜持地推拒,只是说:“可我没有换洗的衣物。”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因为顾云峥一向一个人住,家里连一件女人的衣物都没有,他想了想,说:“拿我的睡衣先凑合一下吧,洗衣机是带烘干的,一会儿就能换回来。”

他说着,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叠得整齐的睡衣交给她,说:“没有新的了,你先将就一下吧。”

苏为安也没介意,点头接过以后就进了浴室。

洗完出来的时候,苏为安已经闻到了饭香,她穿着手长腿长的睡衣,趿着拖鞋走到厨房门后倚着门看他。

顾云峥将绿豆汤盛好放进冰箱,转身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她,他蹙了蹙眉,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替她挽起裤腿,还有袖口,一边弄一边说:“衣服不合身怎么不知道挽一挽?”

苏为安看着他狡黠一笑:“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替我挽。”

他抬头的时候无意间蹭过了她的脸颊,他闻到她身上有他男士洗发水和沐浴液的味道,明明是他熟悉的味道,可从她的身上闻到,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让他心里痒痒的。

他的睡衣对她而言确实很大,领口处已经露出了半个肩膀和胸前白皙的皮肤,他一僵,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

苏为安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撒个娇,此时却也已察觉到气氛不对,赶忙换了话题道:“那个……你们家的洗衣机怎么用啊?”

嗯,洗衣机……

顾云峥快步走到卫生间,将机器调好,对苏为安道:“一会儿按一下开始的按钮就可以了。”

有了刚刚的前车之鉴,她没敢往顾云峥身边凑,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顾云峥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又接着回去准备午饭了。

绿豆汤和意大利面,虽然菜式不难,但中午时间有限,顾大医生亲自下厨,能尝到她就可以表示荣幸了,更何况还是有模有样的饭菜,还有点好吃,她禁不住夸奖道:“顾云峥,你简直是个厨子啊!”

顾云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抹掉她嘴角的肉酱,苏为安的心里又是一荡,好在中间隔着桌子,她赶忙埋下头,做出一副专心吃饭的样子。

顾云峥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模样,只是笑了笑,没有戳穿。

午饭过后,顾云峥要回去上班,不忘嘱咐苏为安道:“下午好好休息一会儿,需要给叔叔阿姨准备晚餐的话厨房里的东西可以随便用,我可能会下班晚,你出门的时候将门带上就可以了。”

苏为安靠在墙边看着他,调笑道:“细想起来我们接触的时间好像也没有多久,你就敢把我带到你家,而且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也不怕碰上什么‘仙人跳’骗得你血本无归,或者把你家搬空了什么的。”

听她这么说,顾云峥只觉得有趣,存心逗她:“我倒是想知道你这觉得自己能做‘仙人跳’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苏为安呆了半晌,终于爆发:“顾云峥!”

他却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还未等她说完,直接将她拉进怀里以吻封唇,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是他兜里的手机在振,苏为安赶忙松了手:“你下午还要上班!”

顾云峥看着她脸颊上因为害羞而染上的绯红,不由得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嗯,我下午还要上班。”他顿了一下,“那,为安,我先走了。”

苏为安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周围萦绕着他的气息,这一觉在顾云峥的床上苏为安睡得格外踏实,半梦半醒间又想起在中非被伤之后他将她抱回医院时的情景,好像有他在,她就会心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免去了路途劳顿,又经过了一中午的休息,她的状态比中午从医院出来时好了不少,算算还有两个多小时回去接母亲的班,刚好还够做个晚饭。

她走到厨房拉开顾云峥的冰箱,惊讶地发现里面各种食材一应俱全,装在不同的盒子里,根据不同类型分置在不同层。

苏为安将大袋的虾、鸡翅和几样青菜挑拣出来,一番折腾之后做了一道蒜蓉粉丝虾、一道红烧鸡翅,还有上汤娃娃菜,又做了蛋花汤和绿豆粥,将顾云峥的分量盛好盘放进了蒸锅里,方便他回来的时候加热,才将剩下的装进饭盒带去了医院。

因为几日来父亲的情况明显好转,母亲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接过苏为安准备的饭菜,见里面菜量不少,便招呼病房里的其他家属一起来尝尝苏为安的手艺。

顾云峥来查房的时候只听屋里一片欢声笑语,见他进来,苏母招呼着他过来一起尝尝,并将饭盒端到了他跟前,其他的患者家属也起哄道:“是啊,尝尝吧,小姑娘手艺真不错!”

顾云峥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手上脏,而且还没下班,你们吃吧!”

苏母却是热情地说:“没事,为安,你拿筷子帮顾医生夹一下。”

苏为安看了一眼顾云峥,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有些尴尬地道:“妈,人家上班我们就别强求了。”

被扫了兴的苏母瞪了苏为安一眼:“上班才容易累、容易饿啊,你这孩子真不会来事!”

苏为安只觉得自己这顿骂挨得有点冤,内心不由得咆哮:我也知道上班会饿,所以给他准备了一锅的菜啊!

可惜这话是不能跟母亲说的,她只好趁母亲不注意,偷偷瞪了顾云峥一眼。

都是你,害我挨骂!

顾云峥心情大好地笑了笑。

询问了一下苏父现在的状态,又简单地做了做查体,能看出苏父的身体机能已经恢复了许多。

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又去查看了另外两个病人便离开了,走的时候苏为安将他送到了病房门口,两个人的手指悄悄勾到了一起,却也只是短短片刻,很快就脱开了。

苏为安将门合上,转身走回母亲身边,就听母亲颇为不满地道:“人家就出个门你还跟在人家后面等着关门,就像要轰人家走一样,你怎么这么不会来事?”

苏为安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那是要轰顾云峥走吗,她那分明是不舍啊!

许是她不舍得有些含蓄,苏母是结结实实地一点也没看出来。

苏母一面收拾着小桌子上的东西一面说:“你别说,顾医生人真的是挺好的,也不知道多大了,有没有对象。”

苏为安的内心: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只听话锋一转,苏母又道:“不过那么优秀的人要求应该会比较高吧?”说着,她转过头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摇了摇头,“唉……”

苏为安:“……”

顾云峥离开后就没有再联系她。

起初苏为安觉得他可能还在吃饭,等到了9点,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问他:“饭的味道还合口味吗?”

回复:“嗯。”

她又问:“在忙?”

回复:“嗯。”

没了。

苏为安觉得有点憋屈。

第二天是周五,每周一次的主任大查房,一大早上全科上上下下忙成一团,顾云峥更是一大早就被主任叫走了,直到查房的时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病房,她才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顾云峥。

作为主治医生,顾云峥在众人面前向王焕忠主任汇报了苏父的病情,主任听完又向顾云峥核实了一些细节,随后点了点头道:“患者病情复杂,目前状况不错,但还是要注意严密观察。”

顾云峥应道:“是。”

主任转头扫视了一下自己身后的队伍,作为离他最近的学生,杜云成不幸被选中,主任看着他说道:“你,来说说Huntington的主要症状都有什么啊?”

杜云成对答如流:“舞蹈症状、精神异常和痴呆。”

“发病机制是什么?”

“神经变性,基底节沉积致病蛋白、尾状核萎缩,胆碱和GABA缺失,影响了基底节环路。”

“致病基因是什么?”

“4号染色体三核苷酸重复序列,是C……C……”

杜云成意外地卡住了。

在场的医生没有人接话,毕竟Huntington本就少见,更何况是在外科,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们也记不清了,反正事不关己,总比说错了丢人要好。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顾云峥见主任已经皱起了眉,刚要救场,就听病床边的苏为安道:“跳舞啊,啦啦啦……”

杜云成很快反应过来,当即接道:“CAG。”

苏为安不由得点了一下头,Bingo!

刚才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的东西,在苏为安莫名其妙的几个字的提示下,杜云成居然当即想了起来,这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顾云峥不由得蹙起了眉。

主任看了看苏为安,饶有兴味地问杜云成道:“她是?”

杜云成谨慎地道:“我们以前的同学。”

“刚才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很多细节不好记,我们就编了点类似口诀的东西,比如这个是她编的,舞蹈病,要跳舞,但是没有音乐,就是差歌,拼音简化,CAG。”

主任听完笑着点了点头:“有意思,小姑娘想象力不错啊。”又问苏为安道:“除了这个你们还编过什么口诀啊?”

许是因为好久不用,已经有些生疏了,苏为安想了想,片刻之后,忽然想起了一个:“那个,‘马人带隆乳’,就是边缘系统有海马、杏仁核、扣带回、穹窿和乳头体……啊!”

话还没说完,苏为安只觉得自己头上一疼,是苏母一掌呼了过来:“小姑娘家家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说些什么?”

苏为安往旁边挪了挪,揉着自己的脑袋委屈地道:“妈,这是学术问题!”

苏母又是一掌:“学术问题你不能找个学术点的说法?这都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苏为安越发委屈,脱口而出道:“他们都比我‘污’多了!”

一语出,四下寂静,自知失言的苏为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在场的众人,只见大家碍于主任在场,都在努力地板着脸憋着笑,而主任带着和蔼的微笑,注视着她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啊?”

主任话音刚落,短短瞬间,所有人的笑意都消失了,就连空气好像都突然凝滞住了。

在众人的注目中,苏为安看了一眼顾云峥,对方微微向她点了一下头,她的视线又扫过面色不甚好的贺晓光,随后才向主任报出了这三个字:“苏为安。”

主任听完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又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等了许久没有人应和,还是过了一会儿,一旁一名副主任小心地提醒道:“主任,这就是去年向杂志社举报了晓光的那个学生。”

主任恍然:“哦……”

一时之间,容纳了这么多人的病房里安静得惊人。

主任没有再问话,而是转身向病房外走去,苏为安的心凉了半截,只觉得在这位大主任心里,她大概就只是一个贪图名利、恩将仇报的学生了吧?她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何必要接话,就好好地在这里当一个患者家属不好吗?

却在这时,已经走到门口的主任隔着层层人墙忽然开口:“小姑娘不错。”

苏为安一愣,猛然抬起头来,而主任已经被身后众人掩盖得不见踪影。

待到这一屋子的人离开,母亲就向着刚关好门转身回来的苏为安蹙紧了眉,面带担忧地问:“什么举报?”

那位副主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挑明了这件事,想搪塞是搪塞不过去了,苏为安考虑了一下措辞,尽量简单地对母亲阐述道:“我临退学那会儿,撞见了温冉私下找到课题的负责老师贺晓光,以让贺晓光加入她父亲的课题合作为条件,想要顶替我成为我写的论文的第一作者,贺晓光同意了,找我谈话,但我没答应。后来等我退了学,他们未经我允许,将论文发了而且把我的署名完全删掉了,我就向杂志社举报了他们,作为代价……贺晓光的副教授头衔被撤,温冉被警告处分。”

说到最后,苏为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这就是她们送父亲去急诊的时候遭到刁难的原因,她为了一时意气,将人得罪得干净,以至于绕了一圈差点害了父亲,虽然当初的事她问心无愧,可确实做法太绝,母亲说不定又会说她不会来事,不给自己留后路。

她微微低下了头。

却听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她抱进了怀里,轻拍着她的脑袋道:“做得好,做得真好,对那些不尊重你的人,就应该这样保护自己。”说着,又是重重地一叹气,“我的女儿受委屈了……”

苏为安的鼻翼忽然有点酸。

恍然间又想起大六在实验室的那些夜晚,困了就在一圈鼠笼的包围中睡了,醒了就抱着切片和试剂,固定标本的甲醛要自己按照浓度用固体配置,实验室有些老旧,条件有限,通风不是很好,满屋子弥散的都是刺鼻的味道,眼睛也被刺激得直流眼泪。

后来统计数据,又是日日对着电脑不眠不休,遇到数据不理想,她又要回去加做实验,终于得到了几条像样的曲线的时候,她直接抱着电脑哭了。

再之后完成文章的时候还赶上执业医师的考试,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已经不想回想,那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心血,她有多么期待这篇文章能够发表出去得到业界的认可,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啊,一切都毁了。

副教授头衔被撤,还有了这样的污点,贺晓光对她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宁可把这篇文章扔了也不会让苏为安作为第一作者将这篇文章发表,没有贺晓光的同意,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将这篇文章发出去。

她其实真的很委屈。

委屈到描述不出、委屈到无人能说,可总不能让父母跟着替她担心难过不是?只好装作从来没发生过,好像自己很洒脱,可原来她真的很委屈。

她趴在母亲的肩头,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中午的时候和顾云峥一起离开医院,苏为安的眼睛还有点肿。

顾云峥看出她哭过,不由得问:“怎么了?是不是查房的时候那么多人让你不舒服了?”

苏为安摇了摇头,心里还是有些发闷,原本什么话都不想说,却又怕顾云峥担心,仔细地解释道:“没,只是我家里人先前不知道论文那件事,刚才向他们解释的时候想起之前的事有些难过。”

顾云峥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如果那个时候你在我组里就好了。”

苏为安靠在顾云峥身上,在他胸口处蹭了蹭,摇头:“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组里,我只会恭恭敬敬地把你当作我的老师,你也只会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我不敢喜欢你,你也不会注意我,虽然有点委屈,但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

她的话让顾云峥心里不由得一动,依然不忘逗她道:“恭恭敬敬?以你上课七次举手追着我争论的状态看,你真的会对我恭恭敬敬?”

苏为安脸微热,还是嘴硬道:“万一呢?”

顾云峥没有说话,只是又揉着她的脑袋笑了笑。

啊!她脑袋要被他揉成鸡窝了好不好?

回顾云峥家午休的路上,苏为安才从顾云峥口中得知原来上午的大主任王焕忠就是他的博士导师,因为清楚导师的为人,并不会因为几句流言就对苏为安心怀偏见,所以他才会在主任问及她姓名的时候让她放心。

怪不得,主任临走时会说那一句“小姑娘挺不错的”,原来不是敷衍。

还能在这个科里得到认可,她忽然觉得感激。

苏为安上学的时候听说过这位神经外科的大主任王焕忠,学识渊博不用多说,难、偏、怪、长的手术都能驾驭,在胶质瘤领域更是有独到建树,因为自身成就卓然,对手下的人要求也是严格,尤其是自己的学生,达不到他要求的统统都要延期毕业,而他的要求简直就是……不可描述,想来大概也只有顾云峥这种不可描述的人能达到他的要求。

想到这里,苏为安不由得偷笑了一声,却被顾云峥抓了个正着。

顾云峥睨着她:“笑什么?”

“听说王主任是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师,我在想象你挨骂的样子。”

得到的是顾云峥不以为意的回答:“我没怎么挨过骂。”

苏为安震惊了:“怎么可能?像什么熬夜赶出的开题报告老板不满意、手术的时候第一次做的操作出现意外这难道不是每个学生都会经历的吗?”

“我不会熬夜赶开题报告,我一般都会提前一个月完成,改3遍以上再给老师看,手术时出现意外确实是所有医生都会经历的事,但我会提前准备好补救方案,自己将问题解决,而这也正是老师试图教给我们的,手术台上一切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们不可能提前预知,但我们一定要学会善后。”

虽然顾云峥的话透着浓浓的优越感,简直像是工作汇报,但苏为安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点没错。

“不管在手术台上发生什么都要努力解决,大概也只有有着这样过硬的技术和心理素质,才有可能像你这样维持零手术台死亡率吧。”

苏为安是难得地这么当面夸他,然而出人意料地,顾云峥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或许吧。”

他的这一反应倒是让苏为安有些意外,不由得挑眉,有些戏谑地道:“你好像对这句话不太满意,是我夸得不够到位吗?”

她倒是会拿他开涮!

顾云峥一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想了想,认真地道:“虽然我很幸运目前还是零手术台死亡率,但我并没有想过要如何去维持这个数字,0%和100%大概是这世上最不长久的东西了,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有在手术台上无能为力的时候。”

这并非是他的谦辞,而是事实,早晚会有复杂到他无法应对的情况出现。

顿了一下,他又道:“比起0%这个数字,我更看重自己是否对每一个可能有良好预后的患者,不管多难都用尽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去救治,就算有一天真的出现无能为力的情况,我也可以问心无愧。”

所以不管是生命禁区脑干上的胶质瘤,还是脑子里像炸弹一样的动静脉畸形,他从不会拒绝,因为他知道虽然手术的难度极高,但只要做好,就有可能为患者赢得一段有质量的生活,他唯一会拒绝的手术大概就是像他们在中非相遇的第一天那位出了车祸的受害者那样,即使他救活了这个人,最好的预后也不过是植物人。

他说完,转身看向身旁的苏为安,只见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一样望着他,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他轻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苏为安收回视线,挽过他的手臂,扬唇道:“没事,就是觉得自己眼光真不错。”

这丫头今天嘴怎么这么甜?

顾云峥微扬唇,牵过她的手,变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他们手牵手走在街上,闷热的夏季、磨人的正午,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天正蓝、云正清、阳光明媚、繁花盛开,这一切都刚刚好,因为身边的人刚刚好,就好像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自己的身边。

而就在他们身后三米多远的地方,温冉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愣住了。

那是……

顾云峥和……苏为安?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走在一起?为什么会……牵着手?

临近下班,从温冉口中得知苏为安和顾云峥在一起了的时候杜云成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否认道:“不可能。”

除了当初他们班一起上过顾云峥的一节课以外,杜云成实在想不出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交集,那日苏为安的父亲病倒入院,整个过程他都一直在旁边看着,顾云峥连半句话都没有和苏为安直接说过,根本不像认识的样子,更何况在一起?

温冉似乎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相信,拿出手机摆在了他的面前,杜云成看着屏幕上手牵着手相识而笑的两个人,震惊得瞪大了眼。

温冉化着精致的妆容,伸手撩了一下自己大波浪卷的头发,说话的语气却是刻薄,啧啧叹道:“早就知道苏为安不是善茬,想抢我们论文的署名也就算了,居然连父亲生了重病住院都不闲着,这才几天啊,居然把顾老师骗到了手,以前真是小瞧她了!”

杜云成直接冲出了休息室。

彼时苏为安刚刚从顾云峥家里准备好晚饭回来接母亲的班,在医生办公室外碰到顾云峥,顺便告诉他一句下午有人去他家查过水表。

而杜云成看到的就是他们有说有笑的这一幕。

他想也没想地走到顾云峥和苏为安中间,指着顾云峥道:“你,跟我过来。”

顾云峥察觉到他的样子不太对,问道:“什么事?”

“跟我过来!”

杜云成将顾云峥带到了楼梯间,苏为安看杜云成的表情不太好,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去,而她的预感一点没错。

杜云成起初是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但当顾云峥进入、门关上的那一刻,伴随着门撞上时咚的那一声,杜云成转身就向顾云峥挥出一拳。

“别动苏为安!”杜云成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句话。

苏为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赶忙过去扶住顾云峥,担心地询问他的情况,还没等她恼火地质问杜云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从杜云成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愕然:“我?”

杜云成死死地瞪着顾云峥道:“温冉给我看了你们牵手走在一起的照片,顾云峥,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母亲拆散了你的家庭,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你在心里从没有接受过我这个弟弟,可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们,也不应该拿为安当报复我的筹码!”

这么多年,因为母亲插足了顾云峥父母的婚姻,父亲在第一段婚姻中婚内出轨,好像所有的人都不肯接受他。

思想老派的爷爷在杜家从前也并不承认他们母子,哪怕顾云峥已经改随母姓为顾,在爷爷的眼里也只有那一个嫡长孙,那个优秀的、无人能及的顾云峥。

在杜云成十五岁之前,他从没有去过杜家的老宅——那个杜家人才能进的地方。直到中考那年他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考进了爷爷的母校,而后奶奶生病时母亲尽心照顾,打动了两位老人,那年爷爷的寿宴,他和母亲才第一次有幸坐在杜家老宅的沉香木桌旁。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他终于得到了爷爷的认可,他有些紧张局促地坐在那里,期待着这意义非凡的一餐,直到顾云峥的出现。

那个时候顾云峥已经完成了第五年的医学学业,是同届学生中的佼佼者,全国大赛奖项、国际会议汇报一样都没落下,是杜老爷子心中的骄傲,与顾云峥相比,杜云成只觉得自己这个全市中考状元真是幼稚得可笑。

而他也从顾云峥那里得到了验证。

当爷爷向顾云峥解释为什么今年会有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坐在这里的时候,爷爷说:“云峥啊,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也该和解了,来见见你弟弟,他也挺不错的,今年中考的时候还拿了市里的状元。”

杜云成抬头,正撞进顾云峥清冷的目光中,已经成年的顾云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那清冷的眼神中,杜云成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母亲见气氛有些冷,迎了上来,对顾云峥笑道:“云峥来了啊,我们等你好久了,今天难得我们一家团圆,快来尝尝阿姨的手艺。”

顾云峥理也不理,转身就要离开。

母亲有些尴尬,杜云成从没见过母亲那么低声下气地对谁说过话,她说:“云峥啊,今天是爷爷的生日,你就给阿姨个面子,别走好不好?”

可是她得到的是顾云峥的一声冷笑。因为是爷爷的生日,所以他才什么都没说,可她的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他再沉默倒显得他不懂礼数了。

他开口,声音凉凉的:“您的手艺我早就尝过了,在您到杜家的第一天,您做了一份炒饭,特意端到了我屋子里,然后撒在了我被子上,说是我闹脾气弄翻的,您忘了吗?”

那些狗血的家庭剧戏码,至今回想起来,他都觉得幼稚得想笑。

顾云峥的语气让杜云成很是不爽,他走到自己母亲身旁,与顾云峥对峙:“你瞎说什么,我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云峥没有回应,只是冷眼看着杜云成的母亲,杜云成回头,只见自己的母亲虽然面色苍白,却还竭力撑着笑,说:“云峥,你误会了,阿姨……阿姨没有……”

却在顾云峥炯然的目光中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从她嫁入杜家的第一天,她的目标就很明确,她要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家,真真正正的自己的家,她不会和那些庸俗的女人一样,想方设法地去讨好别人的孩子,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善良贤淑的后妈,她选择直接将顾云峥赶出去,她要让顾云峥和他的父亲都觉得,这个孩子再在这里住下去不合适了。

而她成功了。

对付顾云峥,她甚至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个一向骄傲的少年就已经自己收拾好了行李离开。

在他离开的第二周,她就把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了一遍。

而她现在想要的,是杜家老人的认可,是她和她儿子在杜家的地位,她这个人一向是这样,想要什么就要不遗余力地去得到。

所以她低头,用满是隐忍、带着颤抖的声音道:“云峥,我们不争了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阿姨的错,今天是爷爷的生日,我们开开心心地给爷爷过完这个生日,好不好?”

杜云成震惊地道:“妈,我们怎么能听着他这么侮辱你?”

他向前两步,来到与顾云峥只有半步之隔的地方,咬牙对顾云峥道:“你算什么,凭什么用这种自以为是的语气对我妈说话?我知道你讨厌我们,讨厌我妈、讨厌我,你觉得是我们抢走了你的家庭,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每个人都是有苦衷的?每个人过得都不是像你想的那么容易的!”

那是他憋在心底很久了的话。每当他看到顾云峥,看到顾云峥不咸不淡的态度,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并不光彩的身世。外人都以为他出身于医学世家,父亲是华仁医院最年轻的副院长,光鲜无限,可眼前的这个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唤起他心中那点可怜的……自卑。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有多希望那个高高在上的顾云峥能够明白!

得到的却是不以为意的一声笑,从顾云峥清冷的目光中,杜云成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何其幼稚。

他听到顾云峥说:“为了成全别人所忍受的叫作苦衷,为了成全自己所不得不承受的,叫作自作自受。”

杜云成永远也忘不了这句话,出自他“大哥”之口的“醒世名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想也没想,一拳砸了过去。

他们的关系也只是在杜云成来到神经外科以后才有所缓和的,毕竟他们都已成年许久,既然不得不朝夕相处,就要用更成熟的方式去面对当初的恩怨,他还以为自己能释怀,可原来不说并不代表不记得。

过了十年,他们又回到了当初对峙的姿态。

面前,苏为安已经惊呆了。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什么叫拆散了顾云峥的家庭?什么叫没有接受过他这个弟弟?什么叫拿她报复杜云成?谁能告诉她她该从哪儿问起?

顾云峥向她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父母离婚了吗?”

苏为安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

“后来我父亲再婚了,又有了一个孩子。”他说着,抬起头望向了站在对面的杜云成。

苏为安惊呆了:“你们是……兄弟?”

顾云峥、杜云成,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云”字,原来不是巧合!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顾云峥那个自私薄情的浑蛋父亲就是……杜院长?

顾云峥在华仁医院这么久,全医院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也是杜院长的儿子,足以可见这父子之间的关系有多僵,因为完全没有往来,所以没有人能察觉。她和杜云成同学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一个哥哥,如果是杜云成的母亲拆散了顾云峥的家庭,只怕两人的关系已不是“兄弟不睦”这几个字就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可是既然已经瞒了这么久,为什么现在要提起这件事,甚至大打出手?

她试图控制住局面,向杜云成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杜云成,你先冷静一点,咱们慢慢说。”

杜云成看着站在顾云峥身前护着他的苏为安有些着急:“这不是误会!为安,从伯父入院那天到现在不过才一周多的时间,你们才认识一周多的时间,我不知道顾云峥是怎么和你说的,一见钟情还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但他一定是在骗你的,他只是想利用你来报复我,他只是想让我难受罢了!”

苏为安并不是十分明白:“让你难受?”

杜云成别开眼:“因为伯父急诊手术的时候我为了请他多照顾一点伯父,向他说过……说过我……”

他蹙紧了眉,双手紧攥成拳,却半晌没能说出那几个字。

却在这时,顾云峥开口替他道:“他喜欢你。”

杜云成猛然转过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纠正道:“喜欢过。”

他有女朋友了。

“你还记得,这很好。”

这是顾云峥对杜云成的警告,离苏为安远一点。

杜云成听懂了。

他忽而自嘲地一笑,真不愧是顾云峥,每一次都可以在三言两语之间,把他的心思变得这么可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注视着苏为安道:“无论如何,为安,不要和他在一起。”

苏为安所有的话都因为杜云成的“喜欢”二字梗在了喉头,从此刻两人剑拔弩张的状态,她能够想象出杜云成和顾云峥之间的关系有多僵,可为了她父亲,杜云成竟然向顾云峥开口求情,而这件事在此之前他甚至从没有跟她提过,除了感激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或许,除了感激,她也什么都不能说。

还未等她想好应该如何向杜云成解释,身旁的顾云峥已经冷声道:“她不会离开我的。”

挑衅意味十足。

两人四目相对,霎时之间火星四溅。

眼见着情形不好,苏为安赶忙上前拦在两人中间,焦急地向杜云成解释道:“这真的是一个误会,杜云成,我们不是这一周多才认识的,我们是在中非遇到的,我曾经给他做过法语翻译。”

苏为安的话完全超出了杜云成的预期,他忽然僵住了:“你说……什么?你们在中非就认识了?”

苏为安看着他,点了点头:“在中非发生了很多事……总之我们并不是什么一见钟情,顾云峥他没有骗过我,除了他和你是兄弟这一件事他没提过以外,我们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之后,才决定在一起的,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这段时间来你对我的帮助,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也非常感谢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能念着我们的友谊,但在这件事上,你真的误会了。”

杜云成此刻的惊讶不亚于得知他们是兄弟时的苏为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的他却是不断地重复着她的第一句话,“发生了很多事”,忽而他失望地冷笑了一声:“无论是顾云峥在手术台上听我提到你时,还是你在手术结束后听我提到顾云峥时都只字未提的事,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可真好!”

苏为安的心里咯噔一声,从杜云成的表情中,她明白自己把这件事搞砸了。

她试图解释:“我很抱歉,我们那会儿……”

在冷战……

杜云成却没有听她说下去的意思,自嘲地笑道:“好,这样真好,你们是心意相通的灵魂伴侣,只有我一个人是傻子,是恶人,想要拆散你们!”

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却似一把刀扎在苏为安心底,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杜云成冷静下来听她解释,可她患病的事是不能说出去的,她不能告诉杜云成为什么她在中非会不告而别,为什么顾云峥和她再次见面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这样想来,就算杜云成愿意听,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确实隐瞒了他太多事,对这个曾经喜欢过她、旧日同学里唯一一个肯这样帮她的人,她隐瞒了他太多。

可她只是不能说。

对不起。

杜云成笑了很久,笑得快要出了眼泪才停了下来,他看着苏为安,眼里的失望不加掩饰:“好,是我错了,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了,我是多余的,我走。”

说完,他越过苏为安,走向楼梯间的门口。

和顾云峥对峙,他永远是那个输的,顾云峥总是能那么轻易地得到他求而未得的一切。

十年前在爷爷的老宅,明明顾云峥毫不犹豫地向他还了手,可爷爷却依然将先出拳的他“请”出了杜家老宅,而十年后,十年后啊……

他想到苏为安,想到那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女生,就算她和顾云峥是在中非认识的又能如何?两个月、三个月?她和顾云峥最多也不过只是相识了百天,而他们曾经是六年同窗啊!

六年,两千多天的时间,因为喜欢,所以格外珍惜,小心翼翼,生怕有哪里唐突会吓到了她,他准备了两年的表白,那一天,她却像不认识他一样,一个字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他因为这件事懊恼了很多天,那时尚是苏为安最好的朋友的温冉告诉他,原来她觉得他当众向她表白是为了给她压力,原来她只是拿他当成普通同学,原来他们之间的熟络不过是因为苏为安和谁都是这样的,是他多想了。

又或许,其实在苏为安的心里,他连一个真正的朋友也算不上。

他拉开门,只见温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站在了门口。

在外面听墙角被抓了个正着,有些难堪的温冉正艰难地想着该如何为自己解释,却听杜云成用他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声音向她道:“阿冉,我们走吧。”

只听砰的一声,楼梯间的门在苏为安的面前关上了,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

顾云峥伸手揽过她,她有些难过地靠在他的肩上,声音闷闷的:“我之所以会知道温冉和贺晓光要删了我的署名发表论文是因为杜云成提前来问我的,我父亲入院以后,他也是除了你以外,唯一一个事无巨细都会来关照我们的人,他曾经是我很好的朋友。”

顾云峥轻拍着她的后背:“我知道。”

得知她父亲急诊入院正好赶上他的女朋友和贺晓光值班时,杜云成担忧得几乎是从值班室的椅子上跳起来的,从那一刻,顾云峥就已经察觉到了杜云成对苏为安的心思是不同的,后来杜云成在手术台前的那一番话,只是刚刚好为他做了印证。

查房时那么多人前,可能连杜云成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看向苏为安时的目光里夹杂了多少说不清的情绪。

他喜欢苏为安。

不管杜云成如何自欺欺人地说“喜欢过”,却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今天将他叫到这里来的不仅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更是苏为安曾经很好的朋友,所以对于杜云成刚刚的那一拳,他没有还手,但他对杜云成的忍让也只能到这里了,他决不允许杜云成离苏为安再近一步。

好在苏为安的心思比杜云成还要简单,她只是很难过,作为曾经很好的朋友:“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顾云峥抱着她,轻声安慰道:“那就不要说。”

因为杜云成真正想听的其实从来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些,他从来都不只当她是朋友,明明是喜欢的人,怎么能当朋友呢?

还好苏为安在这个时候笨一点、心思简单一点,又或者是本能地想要回避,对于顾云峥而言,那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