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百块,祝云雀到最后也没花。
她将折叠成一小点的纸币,塞在校服口袋的最深处,随即去门卫找保安大叔借了两块钱,坐了十站的公交回家。
彼时暮色四合。
烟柳巷深处的旧居民楼里传出定时定点的炒菜声。
祝云雀闻着一路飘来的烟火气,进了单元门,敲开102的门。
开门的是奶奶。
老妇人抱着她不到两岁的宝贝大孙哄着,就因为要给她开门,撂下脸来,“多大人了,回家还不知道带钥匙。”
祝云雀扶着老旧的门框换鞋,低眸说,“落学校了。”
老太太眼尖,看她拎着个购物袋,嚷嚷,“又花钱乱买什么了。”
跟着她走到房间门口,“还有你书包呢,让你吃了?”
祝云雀看她一眼,刚要说话,后妈邓佳丽便端着两道菜上了桌。
邓佳丽算是这个家对祝云雀第二好的人。
知道老太太又挑刺,忙叫了祝云雀一声,让她洗手吃饭。
祝云雀看向那张有些掉皮的老式圆桌,菜式有些过于丰盛。
她下意识问,“我爸今天回来?”
“哪儿啊,明天呢,”邓佳丽说,“是你舅舅,今天第一天上班,想着做点儿好吃的庆祝庆祝,再说叶添今晚也回来吃饭。”
话音刚落,老太太翻着眼嗤一声,“没断奶似的,这么大还赖在别人家。”
说完也不管邓佳丽面子挂不挂得住,抱着孩子进了另一个屋。
邓佳丽冲祝云雀尴尬一笑,“放心,他不会住多久,找到合适的房子我就让他搬出去。”
祝云雀没吭声。
默默将购物袋收在书桌最里头。
回来的路上,她的确萌生过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的想法,可斟酌半天,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都与陆让尘无关了。
不多时,邓家强和叶添一前一后回了家,不算大的三室一厅肉眼可见地拥挤起来。
吃饭时,叶添习惯性地坐在她左手边。
两人都是左撇子,一直挨在一块儿吃饭。
似乎注意到她心情不好,叶添给她多加了两块排骨,不经意引起邓家强的注意。
邓家强看了眼祝云雀,流里流气地笑,“吃这么多也不长肉,这不白吃么。”
说着,他玩笑般试图捏一下祝云雀纤细易折的手腕。
祝云雀蹙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躲,旁边的叶添就狠狠朝他扔了一筷子。
筷子啪一下砸到碗上,吓得邓家强一激灵,老太太不满地啧了声,“干什么你。”
叶添又横又冷地盯着邓家强。
邓家强讪讪别眼,低头扒饭。
端菜回来的邓佳丽面色一僵,在桌底下踢了邓家强一脚,“给我好好吃饭!”
再抬眸时,祝云雀没什么情绪地撂下筷子,起身回了屋。
叶添咀嚼的动作一顿,目光追着她,直到房门啪一声关上。
饭后,叶添帮邓佳丽洗碗。
身为舅舅的邓家强却好吃懒做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节目。
祝云雀房门紧闭,把自己牢牢关在卧室。
几平米的小房间,放着一张单人床,衣柜,和一个二手书桌,房间的另一边,是个小阳台,她经常在阳台里背诵课文,算是她的秘密基地。
只不过,在邓家强来了后,秘密基地显然遭到破坏。
窗台上落了几节抽完的烟蒂,就连她书桌上,也多了个劣质打火机。
祝云雀无声盯了几秒,面无表情地将打火机扔进垃圾桶,又起身将阳台上的烟蒂处理掉。
叶添拧门进来。
看到是他,祝云雀眉间松了松。
叶添问,“怎么了。”
祝云雀欲言又止几秒,将撮箕里的垃圾递到他眼前。
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眉毛暴躁地拧在一起,转身就要走,却被祝云雀拉住,“下回我锁门就是。”
望着她平静又清秀的脸,叶添沉着脸色没吭声。
祝云雀只能扯开话题,“手机借我一下。”
叶添皱着眉把手机给她,“你的呢。”
祝云雀说,“忘学校了。”
接过来,按下密码解锁,她又说,“你随便坐,我去给爸打个电话。”
说话间,她转身回到阳台,关上玻璃门。
叶添没心思坐下,转头就去客厅找邓家强。
祝云雀在阳台里看了他一眼,转眼祝平安的电话就接通了。
电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音,以及火车碾过铁轨的咔嚓咔嚓声。
这会儿列车并不忙,身为列车长的祝平安平声静气地问,“喂,雀雀,怎么了?”
祝云雀抿了下唇,告诉他老师要找家长的事。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老师要找她家长。
祝平安显然没反应过来,“你惹事了?”
“没有。”
祝云雀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低落,“这次考试成绩很差。”
祝平安问,“有多差?”
夕阳的余晖是胭脂色的。
祝云雀望着窗外,说,“你明天去就知道了。”
祝平安沉默,没几秒又有人找他,他说了句好,便匆忙挂断电话。
他总是这样,连耐心听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不重要了。
回到房间时,叶添已经把邓家强臭骂了一顿。
邓家强气得摔门出去透气。
动静太凶,把小孩儿吓哭,气得老太太又出来骂,骂完邓家强骂叶添,说他整天不务正业,跟个混混似的,也不好好上学,浪费祝平安工资。
邓佳丽赶忙出来拉架,跟老太太说好话。
叶添理都不理,回来找祝云雀要手机。
祝云雀见他气势汹汹,从抽屉里抽出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放在他手心。
叶添拿着在祝云雀床上坐下,一边拆糖纸,一边狠声说,“他再进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祝云雀也吃着棒棒糖,淡淡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住不了多久了。”
听到这话,叶添抬头望向她纤细单薄的背影,“你妈同意把你接走了?”
祝云雀咬碎棒棒糖,“这次应该差不多。”
只要这次成绩下滑的事,闹得够大。
闻言,叶添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道,“要是这次她还是不要你呢?”
话音落下。
窄小的房间阒然无声。
纤长卷翘的眼睫颤了颤,祝云雀下定决心般,“那我长大以后,也不要她。”
叶添职高住校,晚上约了几个男生打篮球,陪祝云雀呆没多久就走了。
托他的福。
当天邓家强从外面回来后,消停许多。
邓佳丽也过来给她送过一次水果,还关心她这次的考试成绩,在得知她成绩排名后,邓佳丽显然有些吃惊。
“怎么会下滑这么多,是题没答完吗?”
“还是有什么事影响你了。”
邓佳丽说这话时有些不安,眼神惴惴。
做着习题册的祝云雀停下笔,诚恳看她,“没有,就是题太难,单纯考得差。”
邓佳丽张了张嘴,不敢相信的样子。
当年南城三中这样的重点祝云雀都能考上,她不信她这次考试才考这点分。
除非前阵子邓家强过来住,影响到她,再结合叶添对邓家强那副厌恶的样子……邓佳丽不敢问下去。
祝云雀也没给她再问下去的机会,只是忽然想到什么,问邓佳丽要了一百块。
祝平安的工资每个月都交给邓佳丽,祝云雀的生活费一直都是她给的。
在钱方面,邓佳丽精打细算,却没怎么苛刻过祝云雀,又碍于最近邓家强不老实,她很慷慨地给了祝云雀两百块。
邓佳丽一走,小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祝云雀彻底没了做题的心思,从校服口袋鬼使神差地摸出陆让尘借给她的,被折叠的一百块。
钱很新,折痕也很锋利。
明明和别的钱一样,却因为是陆让尘给的,就莫名不同。
祝云雀一点点将纸币展开,又拿出日记本,郑重其事地夹在里头。
轻轻摩挲了下,祝云雀不受控制地再次想起陆让尘那张带侵略性,好看到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只是很可惜,陆让尘根本不记得她。
也从来没有注意过。
相反,祝云雀在高一下学期时,就知道了他。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课间操,许琳达挽着她的手去集合,说A班最近转来个空降兵,A班学生意见可大了,本来都打算集体抗议,结果见到真人都傻了。
许琳达哈哈大笑,“谁让A班花痴女生特别多呢,个个见到陆让尘都挪不动步,隔壁班的女生也都抢着去看他。”
祝云雀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许琳达用看大笨蛋的眼神看她,“当然是这个陆让尘太帅了呗。”
“不止帅,成绩也好,据说A班有人跟他一起参加过奥数竞赛呢,拿第一的就是他。”
“他还是咱们省网球大赛的青少年组的第一名,省里的报纸都登过。”
“原本他应该去咱们上届的,但为了打网球,休学来着。”
“哦对,他还是帝都人,这两年才来的南城。”
“我听人说他和他妈是跟着他爸爸迁过来的,他爸是南大教授,家里可有钱了。”
许琳达像个欢快的小喜鹊,叽叽喳喳地跟祝云雀汇报,祝云雀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脑中却怎么都无法勾勒出这人的身影。
直到课间操队形站好,站在她前排的许琳达突然扭头给她使眼色。
祝云雀双臂摆成一个“一”字,眼神有点呆,“?”
许琳达立马冲她甩过一个眉飞色舞的眼神,压低声音道,“朝你左后方看,A班最高最帅的那个就是他。”
祝云雀闻言:“……”
大概青春期的女生对于异性都有种格外强烈的好奇心。
饶是性情寡淡的祝云雀,也没经得住许琳达的“诱惑”,在她三番两次的磨叽后,到底没忍住,趁着做操的间隙,扭头朝左后方望去。
只消一眼,她就看到了陆让尘。
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分辨,那个人是不是他,她就确定了那是他。
高高的个子,站在最后一排,没穿统一的校服,而是松松垮垮的白衬衫,白T,配上一条浅色牛仔裤,昂贵的球鞋。
肩宽腿长,慵懒恣意,就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儿,随便动动手臂,就透出一股桀骜清爽的少年气。
如同一道耀眼且摇曳心旌的光,直直照亮心扉。
祝云雀喉咙一哽,忽然就有种和电影《情书》里,女藤井树看到男藤井树在图书馆翻书时,强烈的共振感。
只是没想到,她目光太过显眼,陆让尘似乎察觉到,突如其来就眯着眼朝她的方向瞥来。
更要命的是,走过来的班主任忽然警告了声,“看多久了,还没看够呢?”
郑国雄声音浑厚,广播体操的音乐声都盖不住,瞬间引起周遭人的注意。
就差被点名道姓的祝云雀心头狠狠一颤,顿时收回视线,兵荒马乱地进行下一个肢体动作。
然而为时已晚,周遭已然响起窃笑声。
像一群敲锣打鼓的小人儿,在她眼前排着队,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嘲笑她刚刚的行为。
祝云雀粉唇抿成一条线,到最后,目光都没再偏过一毫米。
那是她记忆中最羞耻的一天。
太阳热辣得仿佛能要人命。
直到回到教室,脸上的红潮都没有彻底消退。
作者有话要说:陆让尘:偷看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