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其实一直很喜欢音乐,但她也从小就明白,只有有钱人才配拿艺术来消遣。
小学三年级的元旦联欢会上,她的同桌小璇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小提琴拉了一首曲子,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闭着眼沉醉在动听的旋律里,当时的谢寻是帮她扶琴谱的那个小同学。
联欢会结束,小璇用一块金黄透明的固体认真地擦着琴弦,谢寻好奇地看过去,问她那是什么。
小璇看着谢寻,满脸写着不可思议:“这是松香,天呐,谢寻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谢寻是真得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当年小璇那个小提琴抵得上她父母两个月的工资,也不知道陈弋的那个篮球因为一个签名可以变成无价之宝。
后来上了初中,MP3在同龄人中流行了起来。大家每天都在激动地讨论着周杰伦、林俊杰、张韶涵、SHE,有的同学甚至连上课时间也不肯放过,把耳机线从校服袖子里塞出来,捂着耳朵听一整节课。
那时,长长的两道白线似乎就代表了潮流和时尚。
那年生日,谢毅忠喝醉了回家,看到桌上的小蛋糕才想起是谢寻的生日。那天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带着醉意,他内疚地说从来都没给谢寻送过礼物,问她想要什么。
那是谢寻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谢毅忠的高光时刻——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的话。
谢寻犹豫了片刻,然后满脸期待地说她想要一个MP3。
谢毅忠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极好面子,他大气地摆了摆手,一脸嗤之以鼻:“一个破MP3有什么值钱的?别人都有我闺女能没有?买,明天就买!买个最好的!”
谢寻当时感动得都快哭了,激动了一整个晚上。
躺在床上看着泛黄的天花板,她幻想了无数种拥有MP3后的生活,连要下载什么歌都想好了,一整晚的梦都是甜的。
然而谢毅忠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谢寻苦等了半个月也没等来她的生日礼物,于是过去问谢毅忠。
那天谢毅忠心情似乎格外不好,他怒气冲冲地打碎了酒瓶,然后一巴掌扇在谢寻脸上:“MP3!MP3!天天不学习脑子里就知道这些?老子花钱供你上学不是让你跟风学样的,你要是不想上学趁早退学!”
林思楚过去拉谢毅忠,质问他发什么疯。
谢毅忠又一巴掌扇在林思楚脸上:“贱人!你说我发什么疯!林思楚,老子他妈的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后来,林思楚悄悄送了谢寻一个浅紫色的MP3,挤到她的小床上和她睡了一晚。
林思楚抱着她,温柔地说:“小寻,你不要记恨爸爸,他其实心地不坏,只是爱喝酒,喝了酒脾气就不好……他心里还是很爱你的。”
谢寻缩在林思楚的怀里,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我知道。”
谢寻回想完这一切,江梓辛正好一曲结束,她站起身,优雅地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重新坐了下去。
“怎么还有?”姜禾闭着眼窝在软椅里,拉了拉身边谢寻的袖子,“熊儿,快睡会儿,还有二十分钟呢。”
谢寻调整好情绪,拍了拍姜禾的胳膊:“禾子,我出去上个厕所。”
姜禾睁开眼看到谢寻,愣了一下,然后伸手就去摸她的脸:“不会吧,把你难听哭了?”
谢寻打开姜禾的手:“哭个屁啊,我眼睛进东西了,去厕所洗一下。”
姜禾努努嘴:“那你在厕所多待会儿,最好等她弹完了再回来,坐这儿真是折磨。”
谢寻违心地笑了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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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寻用凉水洗了把脸,又捂着脸冷静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把被回忆勾起来的那点难过重新压回了心底。
她看着镜子里眼眶红红的人,深深吁了一口气,怎么越来越矫情了?
掀开蓝色布帘,她一抬头,脚步停了下来。
隔着走廊,陈弋靠在对面男厕旁边的墙上,颓废地背抵刷了绿漆的墙,静静地抽着一根烟。
他冷峻的侧脸隐在暗处,雪白的烟雾在他鼻尖萦绕,指间的那点猩红在昏暗的走廊里忽明忽暗。
虽然校霸抽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却是谢寻第一次亲眼目睹同龄人抽烟。
她原本以为抽烟的气质是与年龄成正比的,一个男人越成熟,抽烟的姿势就会越迷人,可看到陈弋抽烟的这一刻,她彻底推翻了这个理论——她从来没想过,一个高中生抽烟竟然可以抽得如此伤感落寞,仿佛身上有无数的秘密等着看到他的人去发掘。
谢寻恍惚想起上次他骑车背对着她离开的背影,超出同龄人的淡漠,还有周身弥漫的孤单。
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陈弋也抬起头看到了她。
两人都没有说话,在昏暗的走廊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对方,四目相对的短短几秒,漫长得仿佛过了世纪。
旁边的报告厅里传来江梓辛悠扬的钢琴声,《卡农》,那首曲子很多人耳熟能详。
不知过了多久,谢寻率先打破了尴尬:“……你也来上厕所。”
她语气随意,心跳却很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刚哭过被抓了现行,也许是因为刚才陈弋的眼神太过深情。
是的,深情,他方才盯着她的眼神,黝黑深邃,仿佛漩涡要将她吞噬。
陈弋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低头吸了口烟:“来抽根烟。”
“哦。”谢寻应了一声,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报告厅里,江梓辛的钢琴曲演奏到了最经典的部分,旋律轻快而悲伤,谢寻却不想回去了。
她背抵着墙,和陈弋隔出一个过道的距离:“你怎么不回去看江梓辛弹琴啊?”
陈弋:“没兴趣。”
谢寻再次“哦”了一声,紧接着很轻地笑了:“听说她是你女朋友啊?”
分明是疑问句,却用了很确定的语气。
陈弋抬头看她一眼:“谁说的?”
“贴吧啊,大家都在嗑你俩的CP呢。”
沉默片刻,陈弋说:“有八卦的功夫,不如多背几个单词。”
谢寻:“……”
气氛再度陷入尴尬,陈弋一支烟抽完,顺手将烟蒂在垃圾桶上捻灭。
报告厅里的钢琴曲已经进入了收尾部分,谢寻用食指蹭了蹭鼻子,思考自己是不是也该走了。
陈弋抬起头,轻飘飘道:“刚在厕所哭的,是你?”
谢寻:!
她怔了一瞬,耳根爬上一抹绯红,她原以为自己声音已经很小了,还是被听到了?
“那个……”谢寻心跳再次加速,语无伦次道,“不是,没有……我就是……”
“你的眼泪就那么不值钱么?”陈弋声音很冷,仿佛浸了冰。
谢寻不懂他的意思,只觉得面前的人忽然变得遥远而陌生,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你……说什么?”
“谢寻,”陈弋看着她,“父母离婚的时候,你也哭了么?”
谢寻抵着他冷冰冰的视线,却看不透那双幽深的眼眸,道:“我没有。”
陈弋:“为什么?”
谢寻:“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是成年人,既然选择永远分开,我应该尊重他们的决定。”
陈弋:“你又怎么确定,成年人的决定都是正确的?”
谢寻:“成年人的决定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可我想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决定,都能为之负全部的责任。”
看着谢寻那双澄澈而坚定的眸子,陈弋的眸色淡了一瞬,他偏头,忽然笑了一声:“他们只为自己负责,谁又来为我们负责?”
他的声音在幽深的走廊里回荡,那笑里有讽刺,也有深深的寂寞。
谢寻的心仿佛忽然陷了下去,她上前走了半步,站在离他更近的地方:“陈弋……你的父母也离婚了,是么?”
沉默片刻,陈弋问:“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寻皱起眉:“同样的话你已经问过我了,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些什么呢?”
陈弋看着她,半晌无言。
“我的父母在我高一时候离婚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因为我从来都不觉得父母失败的婚姻是一件丢人到不足以启齿的事。”谢寻看着他,眼神诚恳而认真,“我承认我开始也很难过,也很怕被别人知道我有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比起他们在一起生活带给我的痛苦,我更喜欢现在的单亲生活。”
陈弋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一刻的顿悟,是啊,自己何苦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她呢?
她不过是和自己一样,为父母婚姻牺牲的可怜虫罢了。
灯光昏暗,对方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当眼睛看不到的时候,人似乎也会变得勇敢起来。
“我们班单亲的同学其实一点也不少啊,李启,就那个每天都冲到讲台上给大家讲八卦的男生,你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脸的,其实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人笑得越开心,内心就越孤单。”
“还有班长秦微,他的母亲在他初中的时候出车祸意外去世了,那阵正赶上期末考试,他的情绪特别糟糕,期末也考得一塌糊涂。但新学期一开始他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刻苦上进,一直到现在还是那么优秀。”
“还有……”
“谢寻,”陈弋打断谢寻滔滔不绝的演讲,“你真的不是八班最八卦的人?”
陈弋的语气有些冷,谢寻这才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说话太多了,又不小心触了校霸的逆鳞,赶忙向旁边退了半步。
陈弋看到谢寻与自己拉开一段距离,微微抬了抬眼皮:“你很怕我?”
谢寻再次红了脸,低着头小声说:“……我没有。”
陈弋没说话,似乎很淡地笑了一声。
想到李天王的惩罚,谢寻赶忙岔开话题:“……李天王那个罚抄,你别担心,周五前我肯定能写完交上去的。”
陈弋看着她,半晌的出神后,点了下头:“好。”
江梓辛的钢琴表演终于结束了,大家从报告厅鱼贯而出,走廊里恢复了往常的喧闹。
在一片嘈杂之中,谢寻听到陈弋低沉的声音:“谢寻,如果换座位,跟我坐同桌。”
谢寻怔了怔,等回过神来,陈弋已经混入了人群,逆着光向远处走了。
幽暗的走廊通向外面的操场,黑暗的尽头,是灿烂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