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毒蛇-

从疗养院出来,陈弋没直接回家,而是爬上了一中后面小区的楼顶。

一中后面是一家飞行器国企的老式家属区,这家国企在整个系统中排在第七位,因此西城的人习惯称它的家属区为“七区”。

这里的楼怀旧古朴,灰褐色的墙几乎全被爬山虎占领,最高的楼不超过四层,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很窄,巷子幽深,印刻着西城老一辈的记忆。

从七区穿过去,一排临街的小店鳞次栉比,既有车行、裁缝铺这种老字号,也有美甲店、奶茶店各种新式小店。

随着西城高楼遍地起,越来越多的老住户搬离七区这片老地方,只留下一些不肯离开的老年人,还有一些外来打工的租户。

据说这里不久后也会被拆,时代在发展,若干年之后,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回忆。

夜色里,陈弋坐在楼顶上,习惯性点上一支烟,一边沉默地抽着,一边俯瞰这座小城的夜景。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楼顶看风景,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和空间。

东边的操场歌舞升平,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天下,紧挨着的篮球场是年轻人的江湖,蚊虫布满的白炽灯照亮了一方场地,天气热,年轻男孩一个个都汗流浃背,球鞋在塑胶地上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广场舞跃动的旋律此起彼伏。

昏黄的月色笼罩着陈弋的身影,他在黑暗中坐着,雪白的烟雾从头顶徐徐飘散,似乎与这座城夜晚的温馨格格不入。

他盯着远处,神色淡淡,思绪回到下午。

他忍着胃痛火急火燎地赶到疗养院,却迎来宋婉南劈头盖脸一通质问。

宋婉南知道他主动申请了降级,还和林思楚的女儿去了同一个班级,气火攻心,情绪一下子失控了。

“小弋,你为什么忽然申请降级?为什么?”

“要不是我打电话给你们江校长,你是不是还不打算告诉我?”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你爸喜欢那贱人一样,喜欢上那贱人的女儿了?”

“我告诉你!我不允许!贱人生的也是贱人!她们母女是破坏我们家庭的原罪!”

……

宋婉南说了很多,听到最后,陈弋觉得疲惫不堪,可当他抬头看到宋婉南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又是锥心的疼。

他弯腰抱住还在颤抖的宋婉南:“妈,我没有喜欢上任何人。”

宋婉南躺在病床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两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那你为什么要降级,为什么要转到她女儿的班去?”

“他前阵子来电话了,”陈弋抱着宋婉南,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让我高考完去国外读大学。”

自从陈望成离开西城去国外开拓海外市场,陈弋再也不肯叫他一声爸。

“我降级,不为别的。”良久的沉默后,陈弋咬了咬牙槽,“我只是不想那么早离开。”

不想那么早离开从小长大的西城,不想孤单一个人去异国他乡,不想像陈望成一样,头也不回地抛下宋婉南。

话音落下,宋婉南便掩着面,悲痛地哭了起来:“小弋……你爸不要我了,妈妈什么都没了……妈妈以后就只有你了……”

陈弋闭着眼,深深吁了一口气:“我知道。”

**

自从那天被推了一把,谢寻对这位忽然空降来的“不速之客”印象直跌大峡谷。

她出于同窗情谊帮助胃疼的同学,是善良的正义之举,被帮助的人不感谢她也就算了,竟然还一把把她推到了凳子上,害她腰疼了好几天。

“不会吧……难道我瞎了眼了?”听谢寻讲完那天中午的事儿,姜禾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这么不绅士的吗?”

谢寻在班上一直与人为善,人缘也不错,还从来没被谁这么对待过,心情一连低落了好几天。

她原本恹恹地趴在课桌上,听到姜禾发出质疑的语气,立马坐直身子指着自己的腰,皱着眉抱怨:“骗你我是扣扣!我腰现在还疼呢!”

在姜禾眼里,陈弋虽然拽了点,傲了点,冷了点,八卦多了点……但他顶着那张脸,足以让她忽略他的一切缺点。

可这会儿他竟然欺负到谢寻头上,那那张脸再帅也无济于事了。

“好好好,乖熊儿,摸摸毛,吓不着。”姜禾伸长胳膊给谢寻揉了揉腰,看到后排没人,这才一巴掌拍在课桌上,“他太过分了!竟然这么对我们熊儿,我正式宣布,以后我们班的狗又多了一条!”

“别吧,扣扣那么可爱,太便宜他了!”谢寻皱了皱鼻子,想了片刻,也虚虚地在课桌上拍了一把,“他是毒蛇!我是善良的农夫,我们就是现实版农夫与蛇!”

谢寻脾气好,平时很少生气,她生气的时候表情格外认真,两颊因为情绪激动还透着浅浅的粉,非但没任何威慑力,看上去让人直想笑。

姜禾被谢寻的样子萌化了,没忍住伸出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着说:“哎哟,熊儿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两人闲聊间,李启从教室外风一般跑到讲台上,大汗淋漓地挥着胳膊喊:“同志们!体育老师请假了!这节课自由活动!”

教室瞬间兴奋起来,一片欢呼。

体育委员翟亮跟在他后面进了教室,气喘吁吁地扶着讲桌:“启……启秀你也跑太快了吧!我一路狂奔都没追上你!”

李启得意地撩了把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你没听过那句话吗,不要把秘密告诉风,因为风会吹过整片森林。”

“听过啊,”翟亮一头雾水,喘着粗气问,“这跟你跑得快有什么关系?”

“别忘了,我可是光荣的八卦工作者。”李启模仿柯南无实物做了个扶眼镜的动作,一本正经道,“八卦工作者的腿,要追得上风的速度。”

翟亮:“……”

谢寻:“……”

姜禾:“……”

上课铃响,大家开开心心各玩各的去了。

徐扬跑去图书馆看《红楼梦》,周林澈跟几个男生去篮球场打篮球,谢寻嫌外面太热,和姜禾一起在教室吹风扇看小说。

刚才一整个课间谢寻都没见着陈弋那只“毒蛇”,所以才敢和姜禾肆无忌惮地说他的坏话。这会儿看小说的间隙,她又回头瞄了一眼——最后一排那张课桌依旧空着,没有桌布也没有书,好像这间教室从来不曾多过那么一个人。

天天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到底在忙点什么,谢寻暗自想了一下,赶忙又晃了晃脑袋,心想,他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是多管闲事。

午后的阳光将整间教室都照得明晃晃的,梧桐叶在风中悠然自得地摇摆着,在课桌上投出一片片浮动的阴影。

为数不多留在教室里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忙着自己的事,看书听音乐写作业,没人打破这惬意的氛围。

姜禾把MP3藏进书包,只露出两根长长的白线,一根塞在自己耳朵里,另一根在谢寻耳朵里。

姜禾捧着《泡沫之夏》,一会儿姨母笑,一会儿气得捶胸顿足。而谢寻面前摊着前几天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十三步》,既为书中大尺度描写感到脸红,也为书中人物的荒谬命运感到叹息。

耳机里传来阿信倔强的歌声:

“让盛夏去贪玩,

把残酷的未来,

狂放到光年外。

放弃规则,

放纵去爱,

放肆自己,

放空未来。

我不转弯,

我不转弯,

我不转弯,

我不转弯。”

李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教室,猫着腰鬼鬼祟祟凑到两人旁边,突然“哇”的一声。

谢寻和姜禾被吓得一哆嗦,李启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身子,姜禾拿起书就往他头上砸过去:“启秀你有毒吧!”

教室其他人看过来,班长秦微朝他们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李启赶忙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我刚从老胡办公室门口回来,我是来找你们聊聊八卦的。”

姜禾白他一眼,小声说:“你又听到谁的八卦了?”

“还能是谁?校霸啊!在搞清楚校霸的来历前,我对别人都不会感兴趣了。”李启滴溜溜环顾一周,朝两人凑近了些,“你们说校霸到底什么身份啊?他上节课没来,刚又突然出现在老胡办公室了,结果老胡非但没骂他,也没问他去哪儿了,还关心他最近适应得怎么样。”

“这很奇怪啊……”姜禾皱起眉。

“可不是?”李启摸了摸下巴,“不过我最近有了几个新的猜想。

姜禾凑近:“什么?”

“我觉得校霸不可能是老胡的儿子,因为长得实在是不像,人家校霸又高又帅的,头发茂盛,老胡那秃顶……王小水觉得校霸可能是老张的侄子,因为老胡和老张关系那叫个好啊,但我还是觉得他更可能是校长的私生子。”

“私生子?”姜禾没忍住笑了,“那我觉得他是校长的女婿还差不多,贴吧里不是说他和江梓辛在谈恋爱么?”

“虽然传言是这样,但实不相瞒,我已经悄悄关注校霸好几天了,没见他跟哪个女生走得近啊,更别提级花了。”

“你是说他可能没和江梓辛谈恋爱?”

“我可没说啊,只是现在还没掌握证据,空口无凭嘛。”李启拍了拍胸脯,“不过你们放心,等我哪天掌握足够的证据,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俩。”

“好啊好啊。”

谢寻虽然很想全神贯注地看小说,但李启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她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一想到那天“毒蛇”陈弋那天把她一把推到椅子上的事儿,谢寻就觉得江梓辛这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也不知道级花是怎么想的。

谢寻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书上投出一片阴影,她以为李启在恶作剧,没抬头摆了摆手:“你们自己聊吧,我对那条毒蛇没兴趣。”

话音刚落,耳边就听到李启的声音:“哎哟!弋哥您回来了,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谢寻一愣,赶忙从书里把头抬起来。

陈弋正站在她课桌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很冷,一点温度也没有。

“陈弋你回来啦!”姜禾以为陈弋要找谢寻麻烦,赶忙站起来挡在谢寻面前,“那个你别误会啊,我们刚才就是在——”

陈弋根本没看姜禾,冰冷地打断她:“谢寻,跟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