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门一开,保姆就惊呼,但声音很快噎住——她瞥了身后一眼,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刘小姐,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我就说是敲错门了,真的真的,快回去吧——大先生和大姑姑都在,还有四先生……你一个人怎么能好?”
刘瑕眼神微敛:照料老先生多年,阿姨在沈家地位多少有些超然,一向以老先生的意愿为依归,她对自己的认识一向清醒,不认为自己具备多出众的人格魅力,阿姨几次态度上的改变,其实,都代表着老先生对她的看法。
现在看来,老先生对她的态度似乎尚有转机,但这并不能解释沈钦被关在家里的进展……为了屏蔽他和外界联系的管道,沈家这个区域现在已经连手机信号都不覆盖了,这样的动静,不取得老先生的同意是很难做到的,甚至刘瑕都很难想象,除了老先生以外,沈家还有谁会为了沈钦把心操到这个地步……
“我倒也是想事先联系一下的,”思绪在刹那间绕着地球跑了个来回,刘瑕的应对并没有停下,她的眉毛皱了起来,焦急的情绪富有感染力,足以带人入戏,“但电话打不通,网络上也没人回应——”
阿姨的笑容有点尴尬,“这几天刚好小区的信号塔检修……刘小姐,你还是先回去吧,过几天等老爷子气消了,身边也安静点,再来……”
她的语气暧昧,富有暗示性,刘瑕眼神一闪,声音更细,“阿姨,明人不说暗话,这一次……是谁在搞我?”
“霞姨,是谁在外面?”
阿姨有点为难,没来得及说话,屋内已有男人声气问了起来——这反倒帮她下了决心。“是大姑姑,那天拿了一个文件袋过来,老先生看了很生气,叫钦钦来,说不许他再见你——钦钦当然不肯……”
她说得又轻又快,看着刘瑕的表情也很复杂,显然,已多少打探到了文件袋的内容,“不过,最生气的还是大先生,他现在比老爷子更关心钦钦——”
“霞姨?”
未得到回答,男人的脚步声接近了,阿姨把身子一让,露出刘瑕来,声音也恢复正常,她有点为难,“四先生,是刘小姐,她不肯走……”
四先生停在门口,眼神和刘瑕对上,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四先生憔悴了一点,手腕间的皮质护腕已经不在,看来,在老先生的压力下,他业已回归‘正常’,之所以没和三先生一样,被放逐到海外,大抵是因为已经自动失去角逐继承人的资格,老先生也怕把他放到海外,不利于纠正他的‘坏习惯’。
刘瑕眼尖,瞄到他胸前衬衫一处隆起,隐约可见下面的纱布,以及领口处蔓延出的皮肤红肿,但她聪明地不予置评——在SM圈子里,刺青时常也是表明身份的一种方式。
四先生的眼神,和她一起落到自己胸前,再抬起来和她对视,刘瑕的眉毛挑了一下,四先生脸上的丝丝快意,才涨潮,又立刻消退了,他退后一步,给刘瑕让出空间。
刘瑕抿抿唇,冲他微微笑笑,她走进玄关,脚步轻盈,一路走到小会客室门口都未被发觉,屋内大姑姑的声音没被打断,渐渐清晰,“……现在这个样子,只能是把钦钦送到国外去好些了,护照拿走,他回不了国,这边再看紧点,音信断了,到底过几年也就忘掉了,是吧,爸,或者,您要是还不放心的话,就跟着钦钦过去美国住几年——”
刘瑕走进屋里的时候,她一时还没停,双眉深锁,满脸忧虑,一头顾老爷子,一头又顾大哥沈鸿,一边说,一边瞟了沈鸿一眼,被刘瑕正正接住,眨眼间就把他的意思看得明白:让老爷子陪沈钦到美国去,彰显的是她的清白,送走沈钦,并非要离间老爷子和孙子的感情,图谋滨海家产,刘瑕当日,纯粹抹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姑姑一家,对滨海的股份,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
这样看,她拿出那份文件袋时,多数也是走蒙冤忠臣路线吧,那样的媳妇,绝不能嫁入沈家,如此不堪的女人,也绝不是沈钦的良配……网络上经常把一种特定的女人叫做绿茶婊,像大姑姑这样理直气壮地自我欺骗,一边坑人一边真情实意地把自己当做好人的中年女性,也许应该荣膺白莲婊的称号……
刘瑕眼神微敛,按下心头忽来的情绪潮涌:她倒不在意大姑姑针对她的攻击,其实那多数也是实话,只是想到她对沈钦怀有的恶意……
“老先生,沈先生,沈女士。”她说,用眼神和几个人都打了招呼,明眸顾盼间,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老先生毕竟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神色只是一动,就又深沉下来,看不出喜怒。沈鸿手按椅把,汹涌澎湃地盯着她,清隽面容上爱恨情仇写得满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刘瑕和他有多复杂的故事,大姑姑脸色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露出少许怯意,表现亦算得体——知道了她的过去,她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正常,又可提醒老先生,她是个多可怕的人。
老先生,刘瑕先不处理,沈鸿她更懒睬,在他心里,自己几次表现失控,直接欠了他一个拿到1800亿的机会,犹如亏欠他一整个世界——沈鸿心里,自然是有恨的,但又何尝不还抱着一线希望,总希望她能回头同他配合?即使心里和大姑姑一样视她如洪水猛兽,只要能为他拿到这笔钱,他也是乐意把沈钦奖赏给她的。
“沈女士,您也不必这么造作。”她从大姑姑入手开刀,“见到我,反应就这么大,你又该怎么和你的兄弟们相处呢?”
即使身处一干要人中,刘瑕也有不自觉带动气氛的能力,不论是老先生、大先生还是四先生,闻言都不禁看向大姑姑,似乎是被刘瑕一语点醒,看懂了她的造作。大姑姑脸涨得通红,看向老先生,“爸!”
老先生冲她虚按按,一双眼望着刘瑕,表情深沉并不说话,表态终究暧昧,大姑姑更生气,“爸!连您也把我往坏处想?我要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您告诉我,我这一门心思为家里考虑……”
她有些哽咽,“钦钦女朋友不懂事,好,我忍了,不知道那件事以前,我说过她一句不是没有?还不是看在钦钦不好谈朋友的份上……按理说,嫁出去了,沈家事也不该我管,钦钦和她结婚以后怎么样,滨海以后会怎么样,我在乎什么?这又都不是我的事,我的公司。”
她矛头指向沈鸿,“连大哥都不管钦钦死活了,我还在乎什么?——大哥,你也别老在那端着,当我看不懂你的意思?吞吞吐吐的就是不肯把钦钦送到国外去,要不是爸坚持,你都不想管他,还要由他和这种恶毒的女人混在一起,你不就是……”
“好了!”沈鸿的盘算要被她揭穿,且又要绕到为父失责的弱点上,脸沉下来低斥,“你失心疯了是吧?胡言乱语到处乱咬人,瞎说八道——刘小姐,还没问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正是她挑大姑姑开刀的用意,这种怨妇型中年女性一开口就夹缠个没完没了,最适合拖延时间,刘瑕笑笑,不接沈鸿的眼色,拒绝按他暗示出演,“走进来的呀。”
“什么走进来的,我看是闯进来的!”大姑姑怒气未消,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四先生,“老四,你还让她进来了?看不懂你了,还是不是男人,连点血性都没有!”
四先生自从刘瑕出现以后,就一直很安静,贴在门口做隐形人,谁知被台风尾一扫,大姑姑一句话带到隐痛,他一下暴怒起来,脸涨得紫红,“什、什——”
“好了!”眼看客厅乱成一团,老先生蓦地轻喝一声,一顿拐杖。
犹如暴风卷过,屋内一下就又安静了下来,沈家人都变成了鹌鹑,老先生目注刘瑕,语调依然很稳,听不出一点情绪,“请问刘小姐,你今天,有何来意?”
一句话,就把刘瑕营造的纷乱气氛肃清,将主导权重新拿到手里,刘瑕在这等人物的眼神里,难免也有点不太舒服,但她也不露声色,笑容依旧温和,坦然回视老先生,脊背依旧挺直。“我是来请您放了沈钦的,您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被长期囚禁——对于您和其余家人关心的问题,老先生,我的态度一直没变,我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能嫁入沈家,和沈钦结婚。事实上,我也没有兴趣和沈钦恋爱。”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大姑姑的语气不阴不阳的,“那还上新闻啊?奔驰情侣……当我们老一辈就不会上网?”
这是漂亮的一击,沈鸿都微微畏缩一下,老先生眼神也微沉了点——
“沈女士,”刘瑕把眼神转向大姑姑,语气客气又认真,像是老师给学生解释难题,“你这么紧随潮流,不知道听过这个词吗——炮友,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性伙伴?”
大姑姑被倒噎一记,面庞更紫涨,四先生发出模糊的声音,严重疑似幸灾乐祸的笑声,刘瑕置之不理,转向老先生,诚恳地说道,“当然,我知道,我不愿意,并不是结束,改变沈钦的意愿,才是关键。如果您还相信我的话,请把沈钦放出来,让我和他见一面,好好谈谈,我保证——沈钦在那之后,会改变主意的。”
“刘小姐。”沈鸿坐不住了,沉声喊她,话中喝止之意很明显。大姑姑倒是眼睛一亮,一时间不计较刘瑕刚才的调侃,追问,“你用人格保证?”
“人格担保。”刘瑕似笑非笑瞥她一眼,对她的心机,洞如观火:沈钦的改变,是因为她,失去了她以后,有很大可能倒退回两人刚相遇时的状态,对于沈家继承权来说,当然是大姑姑的利好消息。
“爸爸,我看——”四先生固然记恨大姑姑的那句‘还是不是男人’,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终究还是拿稳了立场,望着老先生,也开始帮腔了。“老把钦钦关着也不是办法,再说现在这没网没电的,时间久了,别的住户也该有意见了——”
原来,为防范沈钦,连整个电网都切了……刘瑕环顾周围,果然没看到什么电器开着,她有些发噱,心里更暗暗警醒:老先生还真是不含糊,他未必知道沈钦的本事,只是习惯性把事做绝,这样的家庭教育,耳濡目染之下……还是要劝沈钦回美国,再耽搁下去,沈家的争产风波,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
但……沈钦之后的事,和她已经没关系了……
她摇掉了这逾越的想法,静静等着老先生的决定,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拖延了至少20分钟,连景云应该已经从后院里爬进去了吧,监控探头,需要网络才能运作,既然小区断网,相信没人会来阻止,她上次观察过,以24号别墅的结构,要从一楼翻到三楼去并不困难,以他的□□,顺利的话,现在应该也能和沈钦会合了,就不知道,沈钦的状态好不好,能不能和他一起出来……
老爷子的动作,让她的心神一下重新收束——他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定,示意霞姨拉开他身后的抽屉,取出了一份破旧的文件夹。
刘瑕眼神收缩,一下就认出了那熟悉的LOGO,经过15年,那有些暗淡褪色的警徽,还是烙印在她记忆深处,标志着每一次审讯、笔录、调查、谈话……
居然是原件拿来,沈家的能量,果然不小。
“这份档案,我已经仔细看过了。”老爷子的手,稳稳地按在封面上,抬眼望着刘瑕,似乎是要把她的身躯看破,看到她的心底,“白纸黑字,似乎无可抵赖……”
大姑姑和四先生同时微泛喜色,沈鸿表情暗沉,老先生的眼神,兜过室内一圈,将一切尽收眼底,也泛上一丝轻笑。
“但,”他话锋一转,“公安的手段,我见得多了,尤其是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这些记录,没凭没据,我只信7成。”
“爸!”三人同时叫,沈鸿惊喜,另外两个人,则完全是惊吓了——看着刘瑕的眼神,甚至有些骇然:连这件事,都扳不倒刘瑕,老先生对她的宠信,已到这个地步?
老先生对一切质疑,置之不理,声音还是稳稳的。“这一面之词,我听过,刘小姐……现在,我想听听你这方面的说法。”
这当然是个出口,是老先生给予最难得的机会,从三人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只要她应答得当,这风波,顷刻间也许就能消弭于无形——当然,她的回答必须很得当,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在死局里天赐的一条生路,重要性不管怎么溢美都不算高——
但,刘瑕的表情没有一点动摇。
“没什么可谈的,”她秀美的脸孔上,也露出了笑,完美的、冰冷的、漠然的笑,“办这个案子的人,是个真正的警察,没有刑讯逼供、没有任何黑幕,文件里说的,都是真的……”
“我确实在13岁那年冬天,杀害了我的继父刘敏,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我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不过,这件事确实发生过,确实如案卷里所说,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这件事,绝对不会有假。”
没有了现代科技,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电力传输,那些电器,24号别墅居然是如此的安静,她甜脆的声音,毫无阻碍的传到门外,传到了楼梯转角处——
连景云轻快的脚步,猛地顿住,要不是沈钦眼疾手快,他险险就从楼梯上滑下,他英挺的面容,完全失去了自制,被极度的震惊扭曲。
“这……不可能……”
低喃声后,他猛地发觉不对,转向身边人,“你……早知道了?”
沈钦俊美的脸,如静海般无波。
在一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