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妄

沈别没想到这间房会有人住。

这是别墅最偏的一间客房,朝向不好,背阴,之前还渗过水,所以哪怕先前有客人来了也不会安排人住在这间。

有时晚归,别墅大门反锁了,沈别就从窗外翻进来,再从旁边几乎没人走的那条作为疏散通道的小楼梯下到地下室,基本不会惊动家里的人。

而此时床头那盏久未亮过的台灯却开了。

少女坐在床上,穿一条浅绿色的棉质短袖睡裙,微蓬乱的柔软长发散着,露出的胳膊细白似玉。

那张脸完全肿起来,泛着红,还起着细小的疹子,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

沈别从地上站起来,轻拍了下掌心蹭到的一点灰。

舒吟从那一瞬惊恐到大脑空白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她又瞧了瞧对方,冷静飞快地做出判断——

像这种门禁严格,连进门似乎都要人脸识别的别墅区,进小偷的概率应该是很小的;而且少年和她年纪差不多大,见到她时神色也没显得很慌张,肩膀上还挂着个黑书包。

就……一点也不像来入室抢劫的。

舒吟大着胆子出声问:“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大半夜翻窗户?”

沈别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手拉开了书包拉链。

舒吟没听到他回答,反而见他将手伸进书包拿出了手机,少年垂着头,眼皮压出狭长的一道褶皱,修长骨感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摁着。

片刻之后他将手机一转,将亮着的屏幕对着她。

舒吟看见备忘录上的一行字:【我是借住在路家的,别墅门锁了,只能翻窗】

舒吟看明白了,可也疑惑了,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啊,还不嫌麻烦地特地打字告诉?

随即,她视线落在他喉咙上那一大块疤痕上,难道是因为这个,导致他不能说话了吗?

舒吟不免有些同情,也轻声向他解释:“我爸爸是路叔叔的朋友,因为我家里出了些事,我也是暂时在这里借住。之后我应该都住在这间房里,你别翻窗了,万一摔下去也会受伤的。”

沈别知道这间客房有人住了便没打算再从这儿翻窗,这次没打字,他点了下头,算是答应。

他干脆地抬脚就走,身后的少女“诶”了声,轻软的嗓音落入耳中——

“你等一下。”

沈别的脚步先于意识一顿,那少女很快趿着拖鞋跑到他面前,往自己左边胳膊肘上指了指,示意他去看。

“你这儿划破了呀。”

沈别弯起肘低头看去,确实有道血痕,应该是方才攀爬时被什么划破了。

不被她提醒他都没察觉到一点疼。

毕竟小时候差点要了他命的烫伤都挨过去了,其他的皮肉外伤和这比起来,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下一秒又听她问:“你那里有创口贴吗?”

舒吟等了几秒没见他点头,于是跑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条创口贴撕下一张,纤细指尖捏着朝他递去。

沈别根本不需要这个,冷淡的眸光和少女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相触,手最终抬起,从那只葱段似的白嫩指尖接过那张创口贴。

突然,“咕噜”一声,在谁也没说话的时候显得分外清晰。

舒吟没想到自己饿得肚子都叫了起来,还当着外人面,耳尖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

沈别也是听见了,转身要走的动作一顿,手又伸进拉链还大开着书包,摸出两块压缩饼干放到床尾。

压缩饼干硬又没味道,一般小姑娘都不会喜欢吃,可是这个顶饿,而且他也只有这个。

算还她那张创口贴,两清了。

等他走后,舒吟走过去拿起他放在床上的那两块压缩饼干,她还从没吃过这种的,撕开外包装咬了一口,真的好硬哦,咬起来都有些费劲。

不过都那么饿了,她也不挑,就着桌边那半杯水把这两块饼干都吃了。

很快有了饱腹感,她终于能睡个踏实觉了。

翌日很早舒吟就醒了,今天她就要到附中去上学。

昨晚上她才过来,转学手续李助理还没给她办好,但附中有一栋实验楼都是路家捐的,提前将她安排进去上课不是什么问题。

六点半时,外面传来笃笃两下敲门,接着是张婶的声音:“舒小姐,早餐已经做好了,您收拾好就可以下来吃了。”

“好的张婶,我马上下来。”

舒吟抱起书包下去,白色大理石的长餐桌上摆了两份餐盘,精致又丰盛,有培根三明治,煎蛋烤肠,还有杯鲜榨的橙汁。

路星临还没过来,她不好先吃,坐着等了又等,才见他拎着书包慢悠悠从楼梯走下来。

他在她对面坐下,眼神没往她这儿瞄一下,像是把她视作空气,舒吟昨晚碰面就感觉到他对她的敌意,也没不识趣地和他打招呼。

见他开始吃了,舒吟才动筷子,全程她都很安静没发出一点声音,连放杯子都轻得不能再轻。

等路星临吃完捞起椅子上的书包,舒吟也立刻把还剩着的半杯橙汁一口气喝下,连忙也跟着他一起走出别墅。

她知道他嫌弃她现在的脸难看,边快步走着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口罩挂在耳上。

路星临拉开迈巴赫的后车门,人一坐了进去就要关门,完全不管还站在外面的舒吟。

舒吟着急忙慌地用手扒住车门:“等一下,路叔叔昨晚打电话说让我以后和你一起去学校。”

路星临昨晚也是接到了他爸的电话,说是让他每天和她一起上学,还什么在学校里多照顾着她点。

但这几年父子俩关系越发恶劣,他哪会乖乖听路峻生的话?

路峻生要他照顾好舒吟,他就偏要和他反着来。

他呵了声讽道:“他说的你让他送,可我又没有答应,你找他去。”

“能不能就送我这一天,我还不知道附中在哪儿,也不知道要坐哪路公交去。”舒吟请求道,又保证:“明天我就自己坐公交去学校。”

宽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少女大半张红肿难看的脸,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鸦羽般的浓密睫毛轻眨动,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

而路星临恰好最讨厌这样的,梁沁柔那女人将这套扮可怜的把戏使得炉火纯青,每每他和他爸吵架都是因为她。

“松手,我要关车门了。”他神色越发烦躁不耐,冷声威胁道:“不然把你手夹断了你别找我。”

说完当真就用了狠力,舒吟只得及时松了手,紧接着“砰”一声车门阖上,黑色轿车很快驶出她的视野。

舒吟没办法,只能先自己找到附近的公交站再去问人,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她跑起来,气喘吁吁地跑到公交车站时眼睛一亮。

那儿站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就是昨晚翻她窗户的少年,他身上穿着和路星临一样的校服。

她心头一喜,她直接跟着他坐车就能去学校了。

身旁多出个人,一阵清甜的橙花香从沈别鼻尖拂过,和昨晚在那间客房闻到的气息一样。

他侧了侧头,果然也是昨晚那少女。

舒吟还根本和沈别不熟,本只想悄悄跟着他去学校,这会儿他朝她看过来了,礼貌使然,她也就冲他笑了笑。

沈别这十多年来说话的次数极少,不用言语交流,他那双眼睛就很毒,藏得再深的心思都能被他一眼看穿。

相比于小孩子不加掩饰的直白恶意,大人会伪装得多。

很多双眼睛或是对他笑着,表露出或是关心或是慈爱的情绪,而眼底深处却是藏着嫌憎,鄙夷,算计,城府……

他嗤之以鼻,不过装得一无所觉。

然而口罩之外,小姑娘那双弯起的杏眼乌溜溜的,像一泓清泉,不染一丝杂质,澄净又纯粹。

目光触及他喉间那道丑陋可怖的伤疤时,也没有一丁点大恐惧或者嫌弃。

她看着他,像看着任何一个普通的,正常人一样。

402路公交驶来,沈别抬脚上了车,舒吟也跟着上去,她还没有办申市这边的公交卡,从裤兜翻找出两枚硬币投了进去。

正是上班上学的时间,公交上挤满了人,舒吟跟在沈别身后一路往里走,到了前后段座椅的交界处,高瘦的少年手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抓住车厢顶部最高的横杆。

但那高度让只有165点舒吟去够着就有点费劲了,她改为抓着座椅靠背的扶手。

车刚往前开了没多久,“哇”的一声,旁边座位传来小男孩的哭声,立刻盖过车厢里其他吵嚷声。

抱着他的妈妈低头,不解又担心地问:“聪聪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啊?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小男孩又胖又短的手指头朝着沈别喉咙一指,眼神恐惧,抽搭搭地说:“哥哥脖子吓人,像我昨天电视里看的鬼怪。”

女人抬眼一瞧,少年脖子上那一大块烫伤的疤痕凹凸不平,有几条还像蜈蚣,确实是丑陋可怕。

她露出抱歉之色,对沈别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孩子小不懂事,接着去教育儿子:“聪聪不许胡说,那是哥哥受伤后留下的痕迹,受伤已经很疼了,你还那么说,会让哥哥更难受的。”

沈别嘲讽地掀了掀唇。

谁都厌恶丑陋的事物,他早习以为常,然而那女人自己刚看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明晃晃的排斥和恐惧,此时还能对儿子扯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词。

成人的世界总这么虚伪又可笑。

经过刚那么一翻动静,车内其他乘客先前不管是玩手机的,闭眼打盹的,都将视线朝沈别投来,甚至还有坐很前面的,伸长了脖子朝这儿看。

似乎都想知道什么疤啊,到底又有多吓人。

舒吟细眉轻轻皱起,这些人干嘛呀,在看马戏团的猴子吗?

她松开抓着座椅后背的手,身子往沈别旁边一挪,手往上够了够,改为抓住顶部的横杆。

她用自己身体把那些好奇窥探的视线都挡住。

沈别黑眸垂了垂,看见少女轻蹙着眉,努力伸长着纤瘦细白的胳膊,费劲巴拉地往上够着。

单薄的身形对他形成的一个无声的,却又近乎保护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