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舒吟刚升高三。
宣城是一个南方的城市,十月初“秋老虎”还很严重,挤了五十多人的教室更热,头顶的电风扇孜孜不倦地转着。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一响,教室后几排的男生提留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比物理老师还先一步地争先恐后跑出去,走廊一片闹声。
舒吟背起书包和同桌说着话一起下楼梯,到了校门口,同桌挥手和舒吟说再见,上了爸爸的轿车。
曾经每晚舒父的车也会准时开来。
刚上高一那会儿,不知谁把舒吟一张偷拍的照片发了q.q空间,转发量高得不行,没几天不止本校的,连附近几所学校都知道了二中有个漂亮得不行的女生,还有些人特地在校门口蹲她放学。
舒父知道后就开车来接她放学,后来哪怕消停了些,他还是不放心地天天晚上来回接她回家。
妈妈还好笑地告诉她:“你爸爸车的后备箱里一直放着根棒球棍。你爸说了,哪个混小子敢来纠缠我的宝贝女儿,我把他腿打断!”
只可惜半年前一场意外把一切都改变了。
舅舅家离学校不远,舒吟边走边塞着耳机听学习机里下载的英语3a课文,走到单元楼下时她按了暂停。
老旧楼道里的灯泡覆满厚重灰尘,蜘蛛网在上面结了一层又一层,透出暗黄微弱的一点光,堪堪照亮脚下的楼梯。
舒吟走到三楼,从书包里摸出钥匙杵进去开了门。
赵明磊照例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窝在沙发上玩手机,听到开门声,他抬眼瞄了过去。
看到舒吟那张还红肿的脸后败兴地收回视线,冲厨房里忙碌的女人嚷嚷:“妈你赶紧带舒吟去医院治一下她脸吧,不然她真要毁容了。”
女人拿着块抹布走出来,插着腰大声道:“你和你爸都眼里没活,我每天上班回家还有一堆事等着做,我哪有空啊?医院那地方又宰人,随便检查一下就大几百了,家里那么多张嘴,茶米油盐哪样不是花钱?!”
话是对着赵明磊抱怨,实则是说给舒吟听的,完全没想起舒父还再世时受了多少恩惠。
舅舅仿佛没听到客厅里的龃龉,心无旁骛地在阳台专心摆弄花草。
舒吟也只能当做没听懂,打了声招呼就抱着书包走进最里面那间小卧室。
她按开台灯,作业写完已经是十一点多,睡觉前她将在药店买的药膏挤了一点在指尖,涂上发肿的脸颊。
一周前舅舅从花鸟市场淘来几盆品种珍贵的绣球,她帮忙去搬,当晚脸就变得又红又肿,还起了不少疹子。
舅舅生平最大爱好就是养花弄草,对新得的这几盆绣球宝贝得不得了,她提过自己过敏的事,舅舅却并不当一回事,还说她多习惯一下就好了。
然而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她时常吸到绣球的花粉,所以脸一直没好。
脸上不舒服,舒吟这些时睡得都不熟,凌晨多脸又痒醒了,她听见房门外的交谈声。
“要死啦!你大半夜不睡觉偷摸看这种三.级片子,好好找个女朋友不比看这个强!”
“女朋友哪是那么好找的,就我这条件,一个破三本毕业,到现在连个像样点的工作都找不到。再说了妈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女的都物质得很,没钱没房没车的人家根本都不拿正眼瞧的。”
赵明磊抱怨了一通话锋一转:“妈你不如让舒吟当我女朋友呗,她长得漂亮脾气又温柔,我就喜欢这样的,以后你也不用愁我的彩礼钱了。”
“你疯了啊?舒吟是你表妹啊!”
“我爸不是小时候抱养来的吗,我和舒吟又没什么血缘关系,我看她也不必去读什么大学了,不然等她有了出息去了别的城市,扭脸就把咱都忘了。而且她手里不还有卖房子的几十万吗,要我说没必要给那个老太婆治病了,都快七十岁了,就算真治好了能活几年啊。”
“妈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早就看上舒吟了,你看她读书脑子那么好使,以后给你生的孙子保证特有出息。”
外面的客厅重归安静,女人没再反驳,似也在考量这一提议的可行性。
舒吟听得又惊又怕,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这一晚上都没再睡着。
她下定决心搬到学校宿舍去住,申请的表刚交上去没两天,还上着课呢,班主任急冲冲地过来把她叫了出去。
“老师知道你突然遭遇这么大变故,打击很大,可再怎么也不能放弃学业啊,还剩不到一年就高考了,你成绩那么好,绝对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舒吟人完全懵住:“王老师,什么放弃学业啊?”
“就刚才,你舅妈打电话问我退学手续要怎么办理。”班主任继续焦急又苦口婆心地劝,舒吟脑子嗡嗡的,好半晌才听明白,心却沉沉坠入谷底。
舅妈当天下午就过来了,他们如今是她的监护人,高中已经不属于义务教育阶段了,如果他们非要她退学,连老师都一点办法都没有。
舒吟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路峻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男人声音沉稳:“阿吟,你们校长给我打电话说了你要退学的事,我现在在澳洲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暂时还回不来,我明天让李助理来接你到申市来,你别在那边住了。”
“你爸妈最疼你了,要是还在的话,肯定希望你在高三这么关键的时刻不受干扰的好好学习,将来考一个好大学。你别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和你爸爸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欠着你爸爸很大的人情呢。”
李秘书效率很高,第二天就过来接舒吟了。
赵明磊和舅妈得知舒吟要被接走,千百个不乐意,舒吟不知道李助理使了什么方法,第二天下午她坐上了飞往申市的飞机。
窗外繁华陌生的景象从眼前飞快掠过,在驶进一片别墅区时,舒吟心底的忐忑不安达到顶峰。
舒父和路峻生是读书时关系很好的朋友,有年洪水,他们俩个大学生去当志愿者,路峻生差点被冲走,是舒父救了他。
半年前她父母的葬礼,路叔叔也过来来吊唁了,还主动提出要将她接到申市去照顾。
那时舒吟谢过了他的好意,并没有答应,可舅妈竟然想要她和赵明磊在一起,甚至是要让她退学……
“舒小姐。”
李助理客气的一声唤回她游离的思绪,舒吟赶紧回神,坐得更端正了,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您叫我舒吟就好了。”
小姑娘局促表现得太明显,李助理便没和她纠结称呼的问题,他对她友善地笑了笑:“路总的儿子和你一样大,但男孩子正值青春期,可能比较叛逆,脾气不大好,要是你们俩相处有什么不愉快的,还请你多包容。”
本来就是借住人家屋檐下,自然是要多低头的,舒吟忙应道:“我会的。”
说话间的功夫车就已经开到了,独栋的欧式别墅,白色凹弧栅栏单独围起来,鹅卵石蜿蜒出一条小路,两边是大片修葺整齐的草坪,安着可供休憩的桌椅和遮阳伞,别墅背面还有个泳池。
司机替舒吟拎起行李箱,她跟着李助理一起往里走,刚到门口,那两扇门便朝外一推,走出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
个子比她高一头,相貌生得很不错,一身休闲的穿搭但都是名牌,火红色的球鞋也是限量版。
应该就是路叔叔的儿子了。
舒吟心想,张了张嘴要和他打招呼,对方偏头看向李助理,先一步开口,语气不怎么友好:“这就是我爸要接到我家住的人?”
“是。”助理答道。
路星临嗤了声,语气说不尽的嘲讽:“他对朋友倒是有情有义的。”
目光又重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落回舒吟那张红肿过敏的脸上。
少年眉拧了拧,眼里的鄙薄和排斥不加掩饰:“丑八怪离我远点。”
说完大步离开,很快响起摩托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哪怕提前打了预防针,突然被这么充满敌意的对待,舒吟还是有些难堪,她长睫低垂下去。
正这时高跟鞋的哒哒哒声自户型楼梯那边响起,就见一位化着妆的年轻漂亮女人挂着只birkin黑金皮包往下走来。
耳边同时传来李助理恭敬的声音:“梁太太好,我把路总那位朋友的女儿接来了。”
梁沁柔已经被丈夫打电话告知过了这事,还被叮嘱在他没回来前将那小姑娘好生安顿。
只她是个势利眼的,无依无靠的舒吟在她眼里就是来家里白吃白住的,因此也不可能多上心。
她还赶着要去挑选H家这季新上的包包衣服,看着舒吟那张丑兮兮的脸更添了几分嫌弃。
“你这脸怎么回事啊,不会传染给我吧?”梁沁柔站得离舒吟远远的,生怕自己的脸也变成这副鬼样子。
“不会的阿姨。”舒吟连忙解释:“我这是花粉过敏,没有传染性的。”
听她这么说,梁沁柔稍稍放心了些,但也懒得和她寒暄:“你就住二楼左转左拐尽头的那间客房吧,张婶,你过去给她收拾收拾吧。”
舒吟没让张婶帮忙收拾,自己把床单被子换了又打湿了抹布擦洗一番,忙活完一通房间是打扫干净了,她肚子却更饿了。
她来时已过了饭点,舒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再单独给她做什么,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好大晚上的跑出去买。
想了想舒吟决定先睡吧,睡着了应该就不饿了,十点多她就熄了灯。
可全然陌生的环境让她并不容易睡着,睡意酝酿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要入眠时,窗户外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
舒吟坐起身,刚打开床头的台灯,窗户“刷”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然后那人还翻了进来。
舒吟那点困意顿时都给吓没了,这一瞬巨大的惊恐让她大脑空白,想呼叫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台灯晕开的暖黄光线里,她睁大的眼看见了对方的模样。
少年手还撑在地板上,冷白的手凸着明显的青筋,瘦削凌厉的一张脸,很窄的单眼皮,眉骨硬挺,下颚线条清晰锋利。
狭长的眸子黑沉沉的,眼底似有一秒诧异划过,但转瞬消弭于无,恢复到惯常漠然的情绪。
但更惹眼的。
是他喉咙处一大块陈年的疤痕,很明显是烫伤留下的,那块疤凸凹不平,显出和正常肤色不同的暗红色,几道蜿蜒像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