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在金丽娃处坐到了七点多钟,霍天行一直没有回来,金丽娃自包国风走后,直保持了缄默,默默无言的,只管自己修饰指甲。似乎故意冷落田野。
田野自觉无聊,七点钟过后,蕾娜当然就不会再打电话来了。而且看那形色,金丽娃显然已闹了气,和他周末之约告吹,他也可说正中下怀,因为和金丽娃同游,除了引人误解之外,绝无好处可言,把约会摆脱了,正好赶过九龙和三姑娘欢叙,把这个未来的妻子接回家去。
因为他是霍家的特殊客人,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他迳自趋至酒柜之前,取出一瓶“白兰地”斟了一杯,饮尽后,复又再斟一杯……。
金丽娃既不发言,又假装没看见,一心一意的在修她的指甲。
田野觉得待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时间已是七时半了。他便放了酒杯,向金丽娃实行告辞。
金丽娃却很天真的忽然吃吃笑了起来。秋波一瞬,脸孔也改变了。“何不吃了晚饭再走?这样就可以省掉到‘蕾梦娜’去啦!”原来,她并未放弃周末的狂欢哪。
田野也即改变,用幽默的口吻回管:“只有初恋的少年男女才是默默无言的,我们都不是老天真,这样怎能狂欢得起来?我认为对周末倒是一种浪费呢!”
金丽娃大笑:“我原是故意试试看,看你能够怎么样?没想到真的,你的气度不够!”
田野脸上一红,这样一来,他知道更无法脱身,想着三姑娘“归心如箭”,但又没有办法不硬着头皮待下去。
霍天行并没有回家晚饭,好像有意凑成,让她们有一个欢畅痛快的周末。
金丽娃早已让佣人准备好,所以开出来是两份丰盛的晚餐。
吃的是西菜,而饮的却改变了为国产的陈年“茅台”酒,算是一种什么样儿的享受,很使人费解。
餐中,金丽娃谈笑生风,似乎把日间和田野的芥蒂完全忘去。
田野的酒量大有进步,两个人分了一瓶“茅台”并不觉得怎样。
餐后乘着酒兴,金丽娃开始打扮。她的作风向是大胆的,招田野进入她的寝室之内,一面和田野闲聊,一面躲在屏风之后脱换衣裳。
那座福州漆木悬着轻纱的屏风,就其在灯光的照映下薄如透明,一个曲线玲珑的人影,隐约可见。
等女人打扮原是一件苦恼的事情,但田野有线条可以欣赏,反而觉得其味无穷了。
大概有个钟点,金丽娃的打扮算告完毕,她衣着一身蝉翼轻纱白晚服,金丝腰带束腰,白耳环,玛瑙项链,远远看去,真如新娘子一般。
田野取笑说:“你是赴舞会还是赴教堂?”
金丽娃说:“先赴舞会,后赴教堂也未尝不可!”
“那末还得先赴法院一次!”田野说:“同时还得找个律师!”
金丽娃就不懂个中幽默了。楞楞然地看着了田野:“什么道理呢?”
“因为你还没有离婚呀!”
金丽娃才吃吃而笑:“好大的胆子,敢吃老娘的豆腐!”
数分钟后,他们坐上了汽车,金丽娃还是让田野练习驾车,不一会,来到“丽池”那高等华人场所。金丽娃早订好了坐位,仍是原先他们习惯坐的地方。照例又是开香槟酒,实行买醉,田野已把纷乱的心绪抛开,他要应付金丽娃就得把蕾娜香魂三姑娘的事情暂时置之脑后。
“你不时看钟,难道说还有其他的什么约会不成?”金丽娃忽然说。
“没有——”田野急疾摇头:“我的周末差不多大部份是属于你的!”
金丽娃吃吃而笑,那几分酒意已映得她的脸儿更为艳丽。
还跳了不到三个舞,一瓶酒已告尽,金丽娃忽的站起来要走,她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这儿的音乐已使我烦厌了,老是温吞吞,装扮起一副假绅士的外衣,一点的劲儿也没有!我们走吧!”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么?”田野说。
“人生不能刻板,刻板就显平凡,要时时换换口味!”
“由此可见,你是贪新厌旧的!”田野摇着头,似带讥讽地说:“那我们该换到什么地方去呢?”
“找一间比较下等一点的舞厅,那才比较疯狂……”
“嗨!你穿这样高贵的衣裳到下等场所去?”
“这袭高贵的衣裳,在这里,比上不足,高贵的还有更高贵的;到下等场所去,比下有余,唯我独尊了。那些待役会把你视若神灵,这种享受,你大概还没有经验过吧?”
“原来你有做流氓皇后的企图呢!”
田野不违拗金丽娃的意思。付过台帐出了舞厅,驾着汽车,随着金丽娃的指点,来到湾仔一所极其下级的舞厅。这舞厅内什么样的人等俱有,一元港币泡上一杯茶可以由开始玩到结束。
那里的舞女大多数兼有副业,任何舞客只要和舞女谈得投机,即可以议价销魂。
舞客除了下阶层的人物以外,就是洋水兵最多,所以奏出的音乐也特别疯狂刺激。加上灯光昏暗,房屋不甚修饰,空气混浊……显得乌烟瘴气的,但是似乎另有一番情调。
金丽娃说得不错,在这种舞厅里,难得发现有一两个衣衫华丽的贵宾。田野和金丽娃来到,好像非常突出,侍役打恭作揖的,唯恐招待不周。也许,他们以为是什么归国的华侨,也摸不透什么场所是高尚,什么场所是下级,只要是娱乐的地方,便摸进来了。有时候,又有些归里观光的异乡游子,又是特别喜欢到这些比较下级的场所来找寻趣味。只有这种人是挥金如土,最受侍役欢迎。
她们被引到一张较为接近音乐台又贴着舞池的座位,金丽娃为显示她的高贵,故意要香槟酒,明晓得在这种舞厅里是不会有香槟酒的,侍役脸露难色,解释了半晌,金丽娃才改变要了一瓶“威士忌”。
她认为这种享受非常得意。
乐队奏出的音乐,多半为“牛仔舞”,或是“伦巴”、“森巴”、“曼波”等声调怪形怪状的乐曲。
奏的也疯狂,舞的也疯狂,人撞人,人碰人,也不必招呼,绝对无需要戴上绅士淑女的假面具。
田野的舞术不精,邪一点的舞跳不来,快一点的舞跟不上,就其跳“伦巴”、“曼巴”舞时,常只有让金丽娃单独表演,因为他俩的服饰高贵,所以还是惹得全场注意的。
田野自觉没趣,而且不时又惦念着三姑娘,不自觉地常去偷窥手表上的时间。
金丽娃倒是兴致勃勃的,似乎是得意忘形,不时秋波瞬转,兜着场子四处扫射,好像希望整个舞厅内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我希望没有洋水兵来请你跳舞才好!”田野憧憬出酒吧间的一幕。忽然心血来潮地说。
金丽娃顿时把脸色沉下,瞪了田野一眼,迳自喝酒,再也不说话了。表示她已为这句话生气,也可说是田野说中了她的心病。
这时,刚好奏出“华尔兹”音乐,田野的华尔兹还跳得不错,便说:“不要闹气,我请你跳舞吧!”
金丽娃嗤然说:“哼!你这种‘蹩脚’舞,不跳也罢!”
田野顿时脸红耳赤,恨不得调头就走,碍在还是对这位杀人者的老板娘有所恐惧。强自压制着气忿,继续坐下去。他心中想,假如是和三姑娘相处的话,就断然不会有这种冤枉气受。而且还体贴贴的,由这样更想起了三姑娘的好处,觉得以前有许多地方对她不住。
“这些,只有将来弥补吧!”他喃喃自语说。
意外的,金丽娃再喝了两杯酒,竟招呼侍役过来结算台帐,意思是要走了。
田野暗自高兴,总算解脱了他的受罪。
侍役很恭敬地把她们送到了门外。金丽娃跳上了汽车,田野原以为她生了气,就要回家去,这样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去看三姑娘,但是不然,她忽的又说:“我们到另一个地方去要和你的高贵身份相衬!”
田野感到意外,为什么金丽娃还要缠着他不放,已经是快十一点钟了呢。
“这样晚,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呢?”他问。
“英国皇家海军管弦乐队的演奏会,我们去做一对高贵的欣赏者!”
田野大为尴尬,因为桑南施和包国风正在那儿,而且还是他赠给包国风的票子……金丽娃曾亲眼看见的。大概是金丽娃故意和他为难,藉以泄恨吧!
“已经快十一点了,演奏会相信快要结束,我们赶去,还有什么趣味?……”田野反对说。
“我有高贵的经验,起码要一点钟才能结束!”她踏猛油门,加快了速度,向着目的地疾驶。
田野已觉得无法忍受,沉下嗓子说:“你明晓得我送了两张票子给包国风……所以就想出我的丑!这于你有何益处,顶多让人知道我仅是你的玩物……一个女人有了玩物,并非光荣的事情……”
金丽娃蓦的紧急刈车,非常气忿的向田野怒视,但是只片刻间,却换上欢容,吃吃而笑。笑得非常天真,又非常放荡。“我们出来渡周末,是找寻欢乐的,何必找寻苦恼……周末还没有渡过去,我没有满足而已!”
对这个心理变态的妇人,田野自觉无法应付,因为金丽娃已改变了怒容,他也自咎言语过火。便说:
“那末,再随便你到什么地方去吧!我不再说话就是了!”
“真的随便我吗?”金丽娃星眸半张地说。
田野点头,他知道无论如何已经是摆不脱金丽娃了,倒不如任由她去,至于三姑娘的问题,来日方长,明天也可以解决。“完全随你的主意!”他说。
这样,金丽娃便调转车头,驰向上皇后大道,转湾绕上黄泥通道,汽车疾驶如飞……直向荒郊而走。
“嗜,我们上那儿去呢?”田野觉得诧异忍不住而问。
“既然授权予我,又何必多问呢?”金丽娃含笑说。
越往前走,道迹越是幽黯,已是荒郊,好在香港的公路设备良好,处处都有点灯,隐约的还可以辨出去路。
“这是往浅水湾走呢!”田野说。
“对了,还是我们的老地方!”金丽娃说。
“这样夜到浅水湾去,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发疯了!”
“兴之所在,只要自己觉得高兴,还管他人干什么?”
田野看金丽娃的形色,似乎她已经喝醉了酒,反正怎样,也无法把她摆脱,不如就随由她的意思,作午夜浅水湾之游。在午夜间,公路上原就没有什么车辆,加上柏油路平直,金丽娃将速度开至八十哩以上,每遇转湾曲道时,险象环生,好在金丽娃的驾车技术纯熟,当儿戏一样,安然驶过险境。
不一会,已到达浅水湾,金丽娃把汽车停放在她们以前野餐的地方。
时近仲秋,月亮将圆未圆。映在海水间,也有几分诗情画意。
“啊,多美丽的景色,只惜就是游泳衣没有带来!”金丽娃欢呼说。
“在这个时候游泳,除非是想自杀!”田野说。
金丽娃并不因为田野的话而扫兴,仍很兴奋地朝着沙滩走下去。
她的高跟鞋陷到沙里,她就干脆把高跟鞋脱下,弃在地上,赤着脚向着海边直跑。
田野怕她又有什么疯狂的举动,替她把高跟鞋拾起,急忙跟在后面。
金丽娃走到一株椰树之下,倚着树干,独个儿哼着洋歌,悠然自得,自我陶醉。
“金丽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好像不大对劲!”田野趋至她的身旁说。
“周末,最好别谈心事!”她说。
“但是你的心理不正常,总得纠正才对!”田野再说。
金丽娃不答,忽的向着海水跑了出去,双脚踏到水中,把裙子拉得高高的,露出两条纤长的大腿。
“快下来,很好玩的……”她叫嚷。一面向更深的地方跑出去。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假如踏着了较为洼下去的地方,整身的衣裳便会湿透啦。“田野,快脱了鞋子下来呀……”她笑个不止。
“真是发了疯……。”
他瞧金丽娃疯疯颠颠的形状,猜想她可能又是受到了什么特别的刺激。像金丽娃这样的女人,个性表现得非常倔强,事实上内在还是懦弱的,理智与感情常常斗争,造成内心痛苦,又不肯在他人面前流露,就常以疯狂的玩乐来摆脱暂时的痛苦……这样的女人,是常会做出使人可怕的事情出来。
“金丽娃,天气这样凉,掉在水里不是玩的,衣裳弄湿了一定生病!你快回来吧!”田野站在水边叫喊。那浪潮的泡沫已沾湿了他的皮鞋。
“你再不下来,我可就要拖你下来了!”金丽娃娇嗔说。
“我宁可你拖我下去!让我穿着西装游泳!”田野答。
“真的吗?”
“当然真的!”
金丽娃便呶着唇儿,怒气冲冲地踢着水花直向田野奔了回来。
“你再说一句是真的!”她横目以对。
“当然是真的!”田野再说。
金丽娃便伸出手来抓田野的臂膀,田野手快,反过来一手抓住了她的玉臂,使劲儿向岸上一带,由于他用力过猛,金丽娃又是站在水中,猝不防被田野一把拖了上岸,而且还跌在他的怀中。
田野便把她搂在怀里,意思是不让她再向水中跑了,但金丽娃并不挣扎,竟很柔驯地偎在田野怀中。“你这小家伙真坏……”她扬起了脖子说,声音含着魅力,星眸半张,又呶起唇儿去吻田野的脸颊,继而又吻他的唇。
田野是经不起挑逗的,这时他已不再惦念三姑娘,享受了金丽娃的香吻再说。
月色妩媚,正是有情男女最理想的环境……。
“嗨——你们这对狗男女干的好事!”一个粗暴的声音出自他们的背后。
田野金丽娃同时吃惊,吓得魂出驱壳。回顾背后,只见一个身材消瘦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一株树下,他可能在那儿窥看已经很久了。
田野在出来时没有带着手枪,但是他自量假如双方都是赤手空拳的话,当有把握能够对付那人。
金丽娃所担忧的只是霍天行,除霍天行以外,她什么人也不怕,那人的面貌虽看不清楚,但是瞧他的外型消瘦,自然不会是霍天行的。所以惊魂甫定,胆量已经壮起,咆哮说:“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你惹到我们的头上,打听过没有?”
那人豁然大笑,笑声阴森的,大步向他们迈步过来,田野环目四顾,他要注意,除了此人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潜伏四周,午夜,在这种旷野的地方,手无寸铁的人,遇到劫匪,是很糟糕的事情。
金丽娃倏然打了一个冷噤,原来那人竟是周冲呢,透过树梢的月色映照到他苍白的脸上,毫无情感的表情似乎充满了妒嫉和杀机。
“哼!谁鬼鬼祟祟?只有你们这对狗男女才是鬼鬼祟祟出来的!”他竟而破口大骂了。
“咦?怎么是你?周冲……”田野非常惊诧,不由的额上也冒出了热汗。
“你不要妄动!我想请你吃莲子羹,已经不是一天了。”周冲说时,插在衣袋中的手已抽了出来,手中捏着一支手枪。
田野有双重的感觉,一则是周冲为他的失势寻仇,二来也同时为金丽娃对他的冷落而报复。
金丽娃倒是狂怒的。她吼叫着说:“周冲,你真有胆量造反了不成?你碰到我的头上,不想活了不成……”她一面扑上去,要抢夺周冲手中的短枪。
周冲毫不留情,扬起手来,迎面摔了金丽娃一记耳光,金丽娃没想到周冲真有胆量出手,骤不及防,打个正着,踉跄跌在地上打了一滚。
田野想趁机动手,但周冲的手枪已扬起,比准了田野的胸脯。
“你假如想死,只管动手,我反正为霍老板做杀人犯已经不是一天了,多杀两个人也无所谓——”他带着狂态,眼中闪着灼灼凶光。这时候假如真个把他触恼了,他当然会马上扣枪机。“说实在话,我跟踪你们已经不少时候了,由丽池到湾仔,又由湾仔又到这儿来,正想找到一点关于你们的丑事的证据……”
田野暗觉奇怪,周冲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们的,他和金丽娃两人,全漠然不知。
周冲追踪至浅水湾来当然不会步行,但是他们两人非但没有听到汽车的声响,而且在黑夜间连汽车的灯光也没有见到。
“周冲,我和你既没有什么难过何必苦苦相逼?霍天行之所以提拔我为‘鸿发’公司副理,完全是因为要减轻你的重负,而且,我对‘正义’公司之组织绝无野心,你是知道的,记得不久以前,我曾再三要求请你帮助,让我远走高飞,脱离‘正义’公司,但是你非但不肯帮忙,而且还处处留难,致造成今天这个局势,这能怪我吗?……”田野用极柔和的语气藉以缓和当前的局势。“到今天为止,我可以再说一句,我对鸿发公司副理一职,仍是毫无兴趣可言,只要你周冲说一句话,让我离开,我绝对不再回来……”
“呸!”周冲喝止说:“谁和你谈这些!你拍马屁,走内线,爬到了一点地位,那是你的事,于我何干?别以为我妒忌,那是太可笑了,说老实话,爬得快,跌得快;升得高,跌得重!你以为当了副理就神气了吗,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看你摔下来呢!……不过一个人出来外面混,总得要有道义,俗语说:‘君子不夺他人所好,’你抢我的金丽娃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倒把田野楞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周冲胆大妄为至此程度,竟说明了要抢夺金丽娃,到这时候他才看出周冲是酗过酒,要不然断不至于语无伦次。
“你诚然懂得‘君子不夺他人所好’的意义,”田野仍保持着他的镇静说话:“那末你应该明白,金丽娃究竟是属于什么人的呢?”
周冲顿时哑口无言,脸孔胀得通红,自觉已经失言,咽了口气,仍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不管,反正我们已成了三角之争,金丽娃究竟属于谁,我也不管,你占有她就是我的情敌!就是我的对头,我们只管来一次决斗吧!”说着他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另一支以手帕包着的手枪,扬手抛到田野的跟前。再狠声说:“你有种吗?有种的把地上的手枪拾起来,我们对拼……”
田野凝望着落在脚跟前的一支“勃朗灵”手抢,不免起了迟疑,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遭遇过的场面,活生生的和人相对决斗。
以他平日测度周冲险恶的为人,绝没有这样的气量和公平,交一支手枪给人机会均等的决斗。
他心中想,也许这是一支空枪,里面根本没有子弹,或着子弹还没有上膛。而周冲的手枪早已上了实弹,等到他把手枪拾起来时,周冲的子弹早已洞穿了他的胸膛。
田野暗起警惕,深夜在这荒郊枪杀一个人是很平常的事情,而且他被杀死了,金丽娃也无法给他作证,因为午夜间她和一个男子来到这种荒野很难令人无疑,除非她肯直接向霍天行承认他们两人有恋情……而且以后,周冲还可以借此为要胁,逼使金丽娃就范顺从……
“这岂非死得很冤枉……”田野暗自说。这时,他明了周冲不过借争夺金丽娃为名,其实主要的还是对“正义”公司的野心,田野因为被提升为鸿发公司的副理而惹了杀身之祸。
“嗨,怎么啦?没种吗?”周冲催着说,忽而阴森地发出枭笑:“想不到你这号称北蛮子的田某人也不过是个‘外强内瘪’的无胆匪类,平常不过吓唬吓唬人而已!”他采用了激将法。
田野仍在踌躇,脑海中纷乱的在盘算周冲的心计,假如他把手枪拾起,手枪上即有他的手印,将来死后,金丽娃无法给他作证,那末他就是被劫,或是和歹徒火拼而亡的,霍天行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案情,警署也只会捕风捉影一番,有谁能够指出凶手就是茂昌洋行的副理周冲呢?
田野渐渐的,不禁汗下如雨,这时很后悔在午夜间和金丽娃来到这种荒野的地方。
金丽娃被周冲摔了一记耳光之后,似乎有点昏迷,她跌卧地上迟迟没有爬起,其实她是另有心计在伺候机会对付周冲。这时她悄悄的移动了身子……不过田野知道她手无寸铁,又是软柔无力只懂得花天酒地的女人,怎能制得住已起了杀性,手中又持着短枪的周冲呢?
周冲继续催促说:“姓田的,怎么样了?假如没有决斗的勇气,不妨跪在地上磕个头,即饶了你!”
田野需要拖延时间,他说:“周兄,这又何必呢?自己弟兄,自相残杀,你死我死,全没好处……”
正在这时,金丽娃忽然有了动作,奋然向周冲身上扑去。
“妈的……”周冲已经发觉。
只见金丽娃的手中捏着一根亮幌幌的东西,以最敏捷的动作在周冲的手背使劲划了一划。
周冲受到创痛怪叫,手枪也随着脱手落地。他暴跳如震地捏紧拳头向金丽娃乱打,……
田野怎能怠慢,即以最敏捷的动作把周冲落在地上的手枪踢开,随着奋勇向周冲扑去。
金丽娃已招架不住周冲的怒拳,跌跪在地,但她仍怒不可遏地突然以手中亮幌幌的一根东西向周冲的胸脯刺去,没等田野扑到,周冲已哀号狂叫,仰天滚跌在地,田野很容易的把他压在地上擒住。
“金丽娃……你好狠的心……”周冲喘息着说。
“哼!对付你这狗种,不辣手成吗?”金丽娃说时,一面以手帕擦拭她手中的那根小武器上的血痕。
田野还看不清楚她所持有的究竟是小刺刀或是其他的什么利器,只见她把血迹拭干净后,即向头发上一插,原来是一支特制的发针呢。回顾周冲的手背及他的胸脯,血迹斑斑,显然已受了重创,田野已无需把他压在地上,他根本已无能力再行逞凶。田野起了恻隐之心,还替周冲检查伤势,手背上只像被小刀子划过,没什么大碍,但胸脯上却相当严重,那件洁白的衬衫已全为鲜血所染。
金丽娃把地上的两支手枪拾起,毫无感情地向田野说:“我们走吧!”
田野只顾用撕开的手帕给周冲包扎伤口,并不理会金丽娃的说话。
“别管他!他死不了的。”金丽娃再说:“我对他的手脚已经留了情啦!走吧!”
田野似乎还有一点不大忍心。
但周冲却激忿地把田野推开,自地上爬起,抚着胸脯的伤口。高声说:“姓田的,别假惺惺,滚你的蛋,只要下次不要碰在我的手里……”
田野觉得周冲这人毫无情感可言,也就只有把他摆下,金丽娃仍赤着脚,一双高跟鞋弃在椰树之下,他把鞋子拾起,再瞪了周冲一眼,忧愁地跟着金丽娃离去。
金丽娃倏的扬起手中的两支手枪说:“你还理他干什么?他根本想取你的命。看!掷给你的一支手枪里,根本没有子弹,是空的呢!”
田野不解,纤着眉宇说:“我不懂得周冲的做法,难道说,他这样杀我,就不露痕迹了吗?……”
金丽娃说:“这自然,弹匣还在他的身上,你被暗算后,他把弹匣弃在你的身旁,将来被人发现,也只以为你和歹徒冲突,掏出手枪,还不及把子弹装上,即被歹徒杀死……”
田野朝金丽娃看了看,直摇头,认为周冲的手段过辣。
金丽娃再说:“至于我的问题,当然,他认为我绝对不敢向霍天行说明,在午夜间,一对孤男寡女,处在这种荒野的地方干什么?他能使我百口莫辩,将来还可以向我要胁……”
她的想法和田野的想法是完全是相同的,田野即说:
“那末你是否真的不敢向霍天行说呢?”
金丽娃笑了笑:“别说是我,任是谁也不敢!”
他们已走上了汽车,周冲仍留在海滩,那消瘦而又受了重创的黑影,摇摇幌幌的慢步跟着他们上来。
田野的脑海中即浮映出一个充满仇火而狰狞的面孔。相信自这一次以后,他和周冲之间的芥蒂,将永无平复之日。后果当未可预料呢。
金丽娃启动马达,把着驾驶盘敏捷的调转车头,复由原路回去。
向前路不十分远的地方,果然的就有一辆汽车停放着,那自然是周冲乘坐来的,他竟然在黑夜驾车而不亮车灯,所以田野和金丽娃俱不知道有汽车跟踪了。
汽车已驶上归途,月色更媚,这时两人的心情都不似原先的那样有着情趣,默默无言地盘算着未来的发展。田野忽而凝视着金丽娃的秀发说:“你头上的那支小武器究竟是什么东西?”
金丽娃得意而笑,又扬手自发髻上拔下来,那是一支镀金的发针,有一颗圆形镶有暹逻钻的帽顶,整条发针,长不及四寸,接近帽顶的前半截,是薄片型的,可用做把手,后半截却是削尖的,锋利无此,如同刀尖。用手指头弹弹,锵锵发出声响,证明是链钢所制,这样的利器,当可作匕首杀人而用。
“哼!一个女人假如没有一点防身武器,和你们这些男人相处,随时随地都会有吃亏的可能!”金丽娃收起发针时说。
田野不由的想起上次野餐时金丽娃在野餐筐子底下藏着的一支手枪,由此他对金丽娃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事事都有周详的防范……
不久,汽车已进入了市区,金丽娃先送田野回公寓去。
这次,田野跨下汽车,金丽娃便驾着车飞驰走了,因为闹出周冲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双方的心情俱劣,非但嘴唇没有碰上一碰,而且连“再见”也没有说。
田野的心中悬念着的还是三姑娘,加上金丽娃周围的环境复杂,最好能和她断绝瓜葛,尤其周末的同游,拖泥带水的缠绵下去,迟早会闹出更大的事情……他心中这样想着,悒悒地跨上楼梯。是时已是午夜三点,公寓内的人全睡熟了,整间屋子是黝黑的,悭吝的阎婆娘连楼梯上的电灯也给灭去。
田野摸索上到楼面,很奇怪的,整个公寓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有灯光透出来。而且房门也没有上锁。他记得在离开屋子的时候,分明已经把房门锁上,为什么会自动的打开了呢?而且阎婆娘的刻薄成家,每夜起码要出来巡逻过一两次,平常的时候,假如发现任何一间房间没有熄灯,她就会拍门,又是什么电费贵罗,赚几个房租根本没有什么好处罗,这年头生活不易罗,请大家帮忙节电罗,罗里罗嗦的一大套……而这时已是午夜三点,他的房间内的电灯却仍是亮着,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他的房间内有人留着不成?
田野抱着异样的心情,轻轻的推开房门,果然不出所料,房间内真的有一个人,而且还是女人,正伏在他的床上睡熟了。她穿着的衣裳倒是非常时髦的,金软缎镶黑滚边旗袍,金色高跟鞋……
田野窃喜,以为三姑娘来了,但等到他走近床畔时,又略为失望,因为这女郎的身段较三姑娘略长……她是谁呢?细看之下,才看出是蕾娜。她为什么会守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在床上睡熟了?
田野顿时心胸中起了一阵跳荡,他知道可能已发生了意外。踌躇了片刻,伸出手来将蕾娜拍醒。
蕾娜惊醒时,整个人跳了一跳,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惊吓了她,揉了揉沾着了泪痕未干的眼,看清楚了是田野回来时,蓦的伸张双臂,将田野一把搂着,搂得紧紧的,刹时泪如雨下,哭泣不止,如受了委屈的孩童遇到了亲人……。“啊……你终于回来了……”她哽咽的说。
“蕾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快向我说!”田野抚着她的背脊给她安慰。
“香魂发了疯,她……她……她……”蕾娜竭力想镇静着,想把嗓子压低,似乎恐怕被公寓内其他的住户听见了她的说话。
“你冷静一点,只管说吧!”田野说。
“香魂发了疯,她把彭健昌杀了……然后自杀……”蕾娜说时,直在抖索。
“哦……”田野毛发悚然,“在什么地方?……”
“在大万公司,彭健昌办公的地方……”蕾娜仍噎着气。
田野紧锁眉宇,咬着牙齿矜持着,过了片刻,才说:“案已经发了吗?”
“不!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道……”
“香魂在什么时候下手的?”
“大概六点钟的样子,彭健昌快要下班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中午的时候,香魂的癫狂症已经发作,我和萧玲珑两人压制不下,萧玲珑便叫我打电话给你,请你来帮忙,当我离开屋子外出打电话之时,香魂和萧玲珑闹得不可收拾,她把萧玲珑殴伤了,夺门出走,正好我打电话回来,迎面和她相遇,我拦阻她,但是,她已像一个疯人一样,我怎能阻挡得住她呢?无可奈何,我只有走进屋子去,关照萧玲珑,假如你来了,就关照你从速赶回香港去,帮我的忙……香魂立心立意是找彭健昌算帐去的,我一直跟随她,到了大万公司,彭健昌不在,她便坐在办公室内守候,无论我怎样劝告,她也不肯去。不过,那时候她似乎已恢复常态了。很安静的,毫无异状,而且独坐无聊,还会哼歌……大概等了有个把钟点,还没看见彭健昌回来,我溜出大万公司,到圣蒙慈善会找你,你不在,我又赶到公寓里来,你也不在,我便猜想你可能到九龙去了,大家都错过了时间,所以便关照房东,假如你回来,无论如何请你在公寓内等我的信息……当我再回返大万公司的时候,可不凑巧,彭健昌已经回到大万公司了,正和香魂面对面谈判,当时我看香魂的形色,非常正常。她提出很多理由,头头是道的,一口咬定是彭健昌唆使凶手……洒硝镪水行凶,彭健昌一再声辩,意思肯增加至六千元,请香魂无论如何不要再胡说八道,再给他妄加罪名,而且还说是同情香魂的遭遇,所以才额外施恩。香魂很冷静,也没有发狂行凶的迹象,她似有应允之意,慢慢的数点钞票……这时候,我又再次的溜出来,再到公寓来找你,但是你邻房的一位沈先生说你还没有回来呢?那时候已是快四点钟,我怕把事情耽搁了,再赶回大万公司去,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田野大急:“大万公司有工役的呀……”
蕾娜气急败坏地捶着手掌说:“唉!香魂连那个工役也杀死了,现在是三条命案……”
“这怎么会呢?……”田野原觉惊奇,“据我知道,大万公司是在皇后大道的金陵大楼,楼宇还是蛮大的,里面的机关洋行还是很多的,为什么出了三条命案还没有人知道呢?……”
蕾娜说:“唉,今天是星期六,下半天休假,尤其那间楼屋里面差不多都是一人班的公司,大概总共有五六个工友,他们都联合起来,每个星期,大家轮流值班,刚好这天,是轮到大万公司的一个……他的命也葬送在香魂手里……”
“唉——”田野叹了口气,“这倒是想不到的事情!”
“我再赶回大万公司的时候,整间大楼的人差不多全走光了,香魂和彭健昌还在吵,香魂的意思,认为六千元太少,不够她过一辈子,她要六万元,彭健昌却认为她贪得无厌,手枪也拿出来了,意欲恐吓。香魂认为,她的面容毁了,死了倒比活着干脆,只要彭健昌有种,她愿意死在彭健昌手里。在后,还要求彭健昌开枪呢!但彭健昌那敢在他的办公室内杀人呢?这时候,那个工役还向我要求帮忙,最好把香魂劝走,……老天爷,这真是我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的事情……时钟敲过六点,彭健昌说他有应酬,要走了,但香魂那里肯,死命和他扰缠着。彭健昌持强着要走,我便帮同上前向香魂相劝。但做梦也没有想到,香魂不知在那儿弄来了一把刺刀,藏在衣袖里,蓦地拔出来,如闪电般的向彭健昌的肚子刺去,彭健昌受创,还未及出声,她的第二刀已扎在彭健昌的咽喉上……我看见彭健昌的面上,身上,鲜血如泉,跌在地下挣扎,顿时,我吓得颓然昏倒在地……耳听得那工役慌张的跑出来,嘴里嚷着‘杀人,杀人……’不久,我被冷水淋面,是香魂用桌上的冷茶把我浇醒,睁开眼来,只见那工役也同样的躺在地上,鲜血馍糊的死了……当时,香魂还是非常理智的,她劝慰我说:‘蕾娜,不用害怕,人生就是这末回事,有生必有死,就看你怎样生存,怎样死去,谁对我有恩,我必受恩不忘,谁对我有怨,我必以仇报怨。彭健昌对我的仇怨我已了结!但是你对我的恩惠,我却永世不忘,还有那个田野先生,我虽然是沾了萧玲珑的光而得到他的恩惠,但是我也绝不辜负的。桌上有六千元,是彭健昌赔给我的,你拿去给田先生两人对分吧……算是我偿还给你们的……’我问她准备怎样时,她却一刀自肚皮上刺下去,绞了两绞就跌在地上,含笑挥手,叫我速走。顿时,我魂飞魄散又昏迷了一个时候,等到我醒来,香魂也已玉殒香消,死了……我再跑到公寓来,还没看见你回家,邻室的那位沈先生便命女房东把你的房门打开,叫我等你……”
听完蕾娜所说的话,田野叹息不已,自咎对这件事情处理的疏忽……假如不是金丽娃向他苦苦纠缠,他能及时赶到大万公司制止,也不会闹出三条命的血案……他心中这样想着,起了无限感伤。
蕾娜是个弱女子,对这种惨事的发生,除了惊惶流泪以外毫无善策。
“田先生,怎么办呢?……”她急着问。
田野踌躇,因为这并不是一件谋杀案,无从设计,也无从安排,三条性命血淋淋的摆在那里已成为事实。他总不能把这个血案拭抹得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而且,这件血案迟早还得公开在世人之前,让那些凌弱的恶棍们有所警惕。
问题就是恐怕要牵累到蕾娜和萧玲珑,再进一步又扯到他的头上……不过,反过来说,又是蕾娜的大好机会,报纸上把这段新闻大肆渲染,蕾娜的名声、地位、身价,自会扶摇直上。至少她对姐妹间的道义,记者先生们的笔下自会捧场,也是她所应得的报酬呢……。
“你能确定那间屋子内,的的确确只有一个工友?绝对没有其他的人发现杀案吗?”田野慎重地问。
“绝对没有人……香魂和彭健昌正在纠缠不清时,那工友向我说,屋子内除了他以外,其他的人全休假回家去了……”蕾娜说:“我们现在是否应该去看看呢?”
田野继续矜持,燃着了香烟,忽而说:“不!我们在这案子未被发现前,绝对不能再去,要不然,这分明是一出仇杀案,我们踏了进去,便会沾上嫌疑,演变成谋杀疑案,这是不智之举……”
“那怎么办呢……”蕾娜有走头无路之感。
“人死了已是事实,多焦急了没有用处,何况现在已将近黎明,我们在马路上奔走了容易惹人疑窦,明天是星期天,假如大楼的工役全休假的话,自然了没有人发现血案!所以,对这件事我们还可以慎重考虑一番……你疲倦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吧,一切的问题等到天亮再说!”
田野便把床让出来给蕾娜安息,他取了一张藤椅披了毛毡靠下。但蕾娜那能睡得着呢,一直扯着田野说话寻求办法。直到天亮。
星期日之早晨,似乎和其他的早晨略有不同之处,市面上的店铺开门较迟,路上的行人也不似平日的拥挤,也许周末把人渡昏了头,靠职业为生者也无需赶早班。
这天还下着毛毛细雨,有点阴森森的。田野和蕾娜趁着公寓里的人还未起床,偷偷溜出公寓。他们沿着屋宇骑楼底下的行人道,找寻僻静的道路行走,越出皇后大道。
首先,他们需得打听“大万”公司四周的环境,要知道血案已经被人发现了没有。
来到那间破旧陋的“金陵”大楼门前,四周平静如常,并无异状,大概是血案尚未被发现呢。
那扇大铁门敞开着,在星期日照例机关洋行都是不办公的,像这种专为租赁给人作写字间的大楼,多半门户深锁,而金陵大楼却特别敞开铁门,这又不免令人生疑。
蕾娜还有进屋之意,田野拖着说:
“我们不要沾惹嫌疑,自找麻烦,趁在案发之前,我们回九龙报警去!”
“报警?为什么要回到九龙去报警呢?”蕾娜讳莫如深地瞪着眼。
“不必多问,听我的指点去做,到九龙警署去报案,香魂失踪,就说你已经找了她一整夜,同时,可以说明香魂自被毁容后,神情有点失常,口口声声要找仇人报仇,以外什么事情也推称不知道!要不然麻烦可多着啦!”田野说。
蕾娜踌躇着,好像提不起勇气,而且更没有撒谎的天才,很担忧在警署里会露出马脚。
“不要紧,我陪着你去,你跟我说话好了,而且,我还要关照萧玲珑,万一警署查问起来,要和你的口供一样才行!”
蕾娜是没经世没有主见的人,到这时候,也只有听从田野的指引了。
廿分钟后,他们已乘轮渡回返九龙,到警署去报案。报案的手续非常简单,说明了失踪者的面貌、身材、特征、年岁、所穿的衣裳,及失踪的时间,将报案者的姓名住址记下签过字,手续即告完毕。因为他们尚未知道这失踪的“伤面人”关系了三条命案。还是按照公式手续通知各地方署发出寻人通告。
田野急着送蕾娜返家,主要的还是要会见三姑娘,他心中想,正好趁这时间把三姑娘接回家去。
但他没想到已经太晚了呢。踏上狭窄的楼梯,就可以看到,那屋子的房门在外面上了锁。屋子内除了萧玲珑外,再没有其他的人,假如不是萧玲珑外出,又有谁会把房门在外锁上呢!
蕾娜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萧玲珑经常一走出门,就是一整天,甚至于有时候连晚上也不回家,为的是避开香魂的狂性发作。但是田野却很懊恼,因为三姑娘并没如他理想般,很安静的坐在家中等候他。
“唉,也许她又生了误会——”田野心中说:“我向她讲好昨天晚上回来,把她接走,但金丽娃苦苦纠缠,把时间耽误了。失信的还是我……”
蕾娜已掏出钥匙,把房门打开请田野进来。
“萧玲珑又跑到那里去了呢?”田野忍不住而问。
“唉……”蕾娜深深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对付这两个神经不正常的疯人,我已费尽了心机啦……萧玲珑最近老是跑到‘圣玛利’医院去,一去就是一整天,和那几个护士,修女穷聊,有些什么兴头,真叫人不解……”言下,似乎已有灰心之意。她歇了一会儿,又顿起感伤地说:“不过,除了到医院,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这就是一个红舞女的下场……”
田野也是一个重情感的人,不禁也开始对蕾娜同情。虽然,他还不知道蕾娜的身世如何,但以这几天的观感来说,蕾娜知情达理,有丰富的人情味,最低限度,是一个受过高中级教育的人,到今天沦落为货腰女郎,也是命途多乖,战祸之罪了。
因之,田野更下了最大决心,无论如何要把三姑娘接回家去,昨天,他失了信,今天他决意以等待来补偿,不论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天黑,或等到第二天早晨,只要三姑娘回来,他就把她带走。
田野便坐了下来,无聊地抽着香烟,不禁又暗起烦忧,不知道真的要等到什么时候。本来,昨天晚上,就整夜没有瞌眼,这一静下来便起了疲困,他干脆闭上眼,靠在藤椅上养神。
蕾娜仍担心香魂的血案,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看见香魂的遗物,触景生情,便泪如泉下,她因疲倦,欲取水洗脸,但跨进房间,却怪叫起来。“啊!萧玲珑的行李怎么全不见了?”
这句话仿如旱天行雷,使田野惊震得自椅上跃起,抢步冲进了寝室。
蕾娜正在发呆,因为三姑娘的行李全部失踪,显然已经出走。但是她有几件值钱的衣裳,大衣,晚服等却好好的安置在蕾娜的床上,还有金丝编织的高跟皮鞋,名贵的化妆品,一件一件摆置在蕾娜的化妆桌前。蕾娜顿记忆起,三姑娘似乎曾说过,要留这些东西赠送给她,但当时,蕾娜拒绝接受,她认为三姑娘在欢场上混了这么久,一波三折的受尽磨折,所留下来仅是这末一点点值钱的东西,未免太可怜了。假如再馈赠予人,便一切化为乌有,她劝慰三姑娘留着作为本钱,等到心里创痕平息时,再重新“东山再起”。再不然,将这些东西变卖,也可以有几个钱留在手边……。
憧憬当时的情形,蕾娜又不禁泪如雨下。
田野俯身检视那些衣衫物件。犹豫说:“这些不是萧玲珑的东西吗?”
“是的……她留下,说是要赠送给我的……”蕾娜说。
遍查各物,并没有纸条夹带留下。田野又暗暗生疑,说:“相信她不是出走,要不然,总不会连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这样的走了!你看!这里连一张字条也找不到……”
蕾娜摇首说:“不!萧玲珑曾说过,一个人在相聚时,可以相对言欢,有说不尽的话语,但在分离时,说尽了也是伤心话,没有谁会喜欢听的。所以分离最好是无言的分离,这样,大家憧憬心中所要说的话时,更有意味……”
“不!她以前和我分手时,都有字条给我留下的……”田野一时情急,竟高声喊了起来。
“萧玲珑自从遭遇了这一次的打击以后,你知道她有多少转变?……”
“唉……那末她会走到那儿去呢?”田野已失去主见,以拳头击着掌心,埋怨对三姑娘之一误再误。
三姑娘既没有亲戚,又没有友人,她能走到那儿去呢?蕾娜也毫无线索。
“蕾娜,不瞒你说,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和萧玲珑结婚……”田野忽然郑重地说:“昨天纯粹是误会,我和她约好晚上来接她走,但是被朋友拖住了,无法分身……也许,她以为我又失信,又在骗她……”
“那末,我们快设法把她找回来吧!”蕾娜说。
蕾娜和田野分手,大家分头找寻三姑娘的下落。
蕾娜已搜索枯肠,尽可能猜想出三姑娘出走后的去处。三姑娘自从在毁容惨案发生以后,可说完全和外界断绝,除了有时候至“圣玛利”医院跑跑和几个在住院时相识的护士修女聊聊天外,她既没和任何人交往,也没有任何朋友来探望她一下……
那末,她会走到那里去呢?除了到医院里去,但又总不能脱离家住到医院里吧?
蕾娜又想到三姑娘以前做舞女时所有姊妹,虽然三姑娘倒霉后,她们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三姑娘一次,似乎在恐怕分沾三姑娘的霉运似的,但是也不能断定三姑娘不会去向她们求助……蕾娜仅希望能找出些许线索。为争取时间,蕾娜和田野分道扬镳,因为蕾娜和三姑娘的姊妹较为熟悉。可以逐一探访。而且有许多话,有田野在场是不大方便说。
所以田野独自赴“圣玛利”医院去,这是蕾娜认为最渺茫的线索。那间医院,在三姑娘住院时,田野也曾来过数次,但是里面的人并不熟悉。这时候,他每看见一个护士和修女经过之时,便尽情回忆,希望能找出一个在三姑娘住院时曾经见过的脸孔。
三姑娘所住的病房,是在二楼靠左边的走廊处。那儿有着一间值班护士的休息室。
田野听蕾娜说,三姑娘在病后,经常到这儿来找这些护士们聊天,很可能大部份的护士都已混得很熟,便上前查问。“请问小姐,萧玲珑来过没有?”
那护士皱了皱眉头,在那病人的名牌上逐一按寻。摇首说:“这里没有姓萧的病人!”
“不!她是来玩的!”田野说。
刚好有一个修女自走廊出来,经过田野的身旁,驻足停下,她是外国人,但是中国话说得很好,而且还是纯正的广东话。
“你找谁?”她问。
“我找萧玲珑小姐,我听说她经常到这儿来玩的!”田野得礼貌地回答。
那修女默了一默,便招手向田野说:“你跟我来!”
她转身领在前面,走进阴森森的走廊,直越出病房之外,田野倒没想到这间医院建筑是如此庞大的,越出病房,好像另有洞天,落下一层短短的石阶。朝前走,便是一条幽静的廊道。有医师的休息室、饭厅、医药库、图书室等……那修女来到一座掩闭了赭桃木房门前,把门推开,请田野进内。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我姓田,田野是我的名字!”田野答,一面不住的打量房间内的布置,那形状真像一所修道院的办公室,家俱很少,星散开显得非常空旷,而且各种用具,都带了宗教意味,尤其在那张巨型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有着一个巨型带着彩色的立体圣母像,圣母的脸目慈祥,翩翩如生,手中抱着一个体裸的婴儿,大概就是上帝之子,头顶上还闪着圣光……。
修女见田野目不转睛地对着圣像发呆,便含笑说:“你是教徒吗?”
田野急忙摇首,带着窘态呐呐说:“……我还没有信仰……”
“这年头的年轻人只接触金钱和罪恶!天主能助你,你坐下吧?”
田野不明白这位修女为何把他带到这所办公室里来,为的是什么?但他相信绝对和三姑娘的问题有关。那环境肃穆,田野的心情也感到肃然,他遵照了修女的意思,很安静的在办公桌旁的桃木椅上坐下。
那修女略为整理好桌上堆叠的文件,移椅在办公桌旁坐下。忽的,她取起桌上一张照片,递至田野的跟前说:“你要找的萧玲珑,是这个人是吗?”
那照片上,正是三姑娘和那修女合摄的照片,三姑娘穿着很朴素的衣裳,不施脂粉,当可看出是近日所照的。“对的,我正是要找这个人,她现在在那儿呢?”田野已感到诧异。
修女并不作正面答覆,默了片刻才说:“你是她的什么人呢?”
“朋友……”
“只是朋友而已吗?”修女似乎很慎重的。
田野更是不安,再说:“当然,那是超过了一切普通的朋友……你可以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吗?”
修女摇了摇头说:“她现在已是属于天主的了!”
田野吓得自椅上跳立起来。
“怎么啦?……她……”田野激颤着,连话也说不清爽了。
“你先别焦急,坐下来!还有话问你!”修女挥手,意思是要田野安静,她说:“你和萧玲珑既是朋友关系,那末你找她干什么呢?有什么打算吗?”
田野知道已无需要隐瞒,便隐隐约约的把三姑娘的身世及所遭遇到不幸的事情,略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对她非常同情,原先的时候,我曾考虑到她的身份和我的家庭是否适合,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管了,我准备把她接回家去,和她结婚,让她得到安适的生活……”
“萧玲珑有答应嫁给你吗?”修女知道了三姑娘家世和身份,非常慎重的发问。
“自然,她盼望已经不是一天了……但是她对我有很多误会……”
“唉!”修女叹了口气,“我可以看得出来,萧玲珑的脸上,永远带着隐忧,凡心很重,她还不适合归依天主!”她忽的站起来,掠起了衣袖,看了看手表,又指着田野说:“不是我责备你,据我所看,你对爱情并不忠实,不过,以后不妨好好的弥补吧!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你快从速赶到香港去,在干诺道X街口有一间天主教堂,你到那里去找你的爱人吧!假如时间迟了,以后就不容易见面啦……”
“萧玲珑在那儿干什么?”田野急问。
“不必多问了,时间宝贵,还有一个钟点,萧玲珑即成为女尼啦!我不愿拆散人间的姻缘,你快去吧!还凭你自己的力量在‘剃渡’之前向她劝说……”
田野毛发悚然,看壁上的挂钟,还不过九点十分,也许十点钟就是“剃渡”时间,他点首向修女道谢后,即发足奔跑。由原路走出医院,唤了街车,直驰向码头,乘轮渡过海,又急疾的雇车赶往干诺道去。
原来,这间教堂距离霍天行的住宅并不远,他每到霍宅时,差不多都要经过的,所以并不陌生,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这里。到达教堂,田野已耗去了半个多钟点。
田野跳出汽车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金光灿烂的圣十字架。
这天望弥撒的人很多,田野不是教徒,但他闯进教堂里去,心里也肃然地起了另一种感觉。
大概这时候大家正唱完圣诗,所有的教徒全在祷告,全场肃穆,寂静得连空气流动几乎都有声息。田野蹑手蹑脚地自那条深长的走廊进去,但那轻轻的脚步声已惊动了那些正在默祷的信徒,自那些一行一行排列整齐的坐椅上不约而同向田野投射过来。使田野非常尴尬。尤其那立在圣坛前戴着金色灿烂高僧帽的主教,也以憎恶的眼光向田野射过来。
这样,便有一个穿黑衣白领的神父模样的人向田野走过来,对这个不懂得礼仪的客人,招招手,意思是叫田野随他走出礼坛外去。田野也恨不得能找到一个人给他指引。
“你找谁?”神父在教堂外的回廊止步而问。
“我找萧玲珑,九龙‘圣玛利’医院的一个修女叫我来的!”田野礼貌地答。
“那末你一定是田野先生!”
田野很诧异这位神父竟然知道他的名字,一阵下意识的激动,心中忐忑不安,连忙点首。
“萧玲珑已预感到你或许会赶来,她请我转达你一句话。她不愿意再看见你!”
这无异等于晴天霹雳,田野更急,揩了额上的热汗说:“不!无论如何,请你带我去见她一面……”
“世世纷纷,只有归依天主,脱离烦嚣才是真福,萧玲珑既有决心归主,你何必再打动她的凡心……”
“不管如何!我要和她见一面,就算最后的一面吧……”
神父见田野意思坚决时,脸上也有难色,踌躇了片刻,叹息说:“唉,这或者也是天意……你站在这里等等吧!”说着便返身向走廊进去,直往后院。
田野心焦如焚地等着,从那回廊越出去,那是罗马式的大理石柱,外面是花园,遍植花卉,雅静肃穆,有如置身世外。这时,教堂内的歌声又起,信徒在唱着颂诗。
那庄严的声浪传播在空际,仿如天堂就在眼前,田野的心境朗开,也觉得烦恼递减。
然而,那神父又重新自走廊里出来,向田野说:“萧玲珑还是说,不愿意再看见你!她还告诉我说,你还有你的前途,只管自己努力,不必以她为念,她可以得到幸福!”
田野黯然,他做梦也没想到三姑娘会突然的这样下了决心,又突然的转变得这样绝情。他呆住了,怔怔地凝注着神父,很久,才怏怏地说:“她真的这样说吗?……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神父有劝慰之意,轻轻的拍了拍田野的肩膀说:“既然她已下了决心,那是天主之意思,也是萧女士的福份,你别再骚扰她的意志,再打动她的凡心,世间上尽是罪恶,只有脱离红尘,才是真福!”说至此间,他顿了顿,看着田野失望的表情,也似有同情之感。“我不能再陪你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该回家去啦,不过假如你的心中紊烦,而尚有时间的话,可以进教堂里听听圣诗,这样可以涤除心灵的烦忧及污垢,……天主可以帮助你!”
田野似乎在接受传教,低头不语,那神父再次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膊,便转身飘然而去。教堂内的歌声又起,庄严肃穆,那真是“天堂之路近了”。又仿如那歌声阻挡了田野和三姑娘的会面。
因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黑纱罩头,白帽缘,挂着圣珠,披着黑衣而脸带泪痕的女人……她就是三姑娘……她已成为一个女尼了。
于是,由开始至终,和三姑娘怎样相识的,见第一面时的印象怎样恶劣……又一幕一慕的映在眼前。那时候,三姑娘还是一个私娼,田野却是个失意而自视甚高的大学生,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怎会瞧得起一个私娼呢?所以,同住在一个公寓,不论三姑娘对他如何的体贴,他直当是一种罪恶的诱惑……到如今回想起来,使他大为惭愧……尤其在他犯盗窃罪被羁狱时,三姑娘仗义出资保释他出狱,更是肺腑铭感。如今已无法补救,三姑娘已决定归依天主,那是空门与人世之隔,田野自觉挽回太迟,惟有抱恨终生矣。
他在庭院中呆留很久,直至到憧憬梦回时,始才惊觉尚留在教堂的院落之中。他的眼中淌下热泪,悒悒地由原路踏出教堂。路上行人如梭,但他似乎走进了虚无之境,如痴人般的行走,那些行人也彷佛浮云般飘荡。倏而教堂的圣钟响了,把田野惊醒。
“我能让三姑娘就此进入空门吗?……”他叫嚷说,忽然转身直向教堂奔走回去。他发狂般的奔走着,假如他的身上不是穿着华丽的西装,路上的行人准会误会他是逃亡警探追捕的强盗呢。
他又回到那庄丽的教堂门前,圣钟雷鸣,岂料仅是那末短短的一点时间,教堂内已经空了。信徒们做完他们的功课已经散去。幸而,刚才和田野说话的那一位神父还在,他正指点一个小童在收拾神龛。
田野抢上前,一把扯住了神父说:“……神父!无论如何,请你领我去见萧玲珑……她不愿见我,但我却要见她……”
神父很冷静,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已经太迟了,她现在已经是属于天主的了……”
田野顿时毛发悚然,由头冷到脚尖,呆滞而无表情地颤动的直打后退。
“她现在已经安静的走上幸福之路……”神父再说。
“我仍想见她一面行吗?……”田野咽着气说,额上的冷汗直向下淌。
“何必再扰乱她的心,这是罪恶的!”神父含笑带着慰意说。
渐渐,田野的脸色转变,略带恐怖,嘴上喃喃咀咒:“这不是太残酷了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蓦然,他发足奔跑,越过神父,迳自向后院跑进去,心理上起了一种凶恶的念头,准备不顾一切,用强硬的手段把三姑娘抢出来……
“……谁也不能拦阻……”他咬牙切齿地又自语说,真如一只失去了人性的猛兽,横冲直闯的直向内院走,那条走廊很深,田野并不知道三姑娘在那里。每遇上房间便要看上一眼,强蛮地找寻。
神父已追在后面了,高声说:“喂!你不要乱闯……”
田野那里肯听,他的蛮劲已经发了,神父就是叫喊,他的动作越快,越向内走。
这是他在第一次进教堂来时,眼看着神父走过的地方,心中相信,三姑娘必在里面。
但那条巷子已可以看到尽头,当中有着一道铁栅门拦阻,门上下了锁,里面是静悄悄的,好像连一点生物也没有。教堂外的圣钟仍在响着。那年老的神父自后面慢慢追了过来,他要把田野阻挡回去。田野发了暴怒,把着铁栅枝拼命的摇拽,似乎有欲把那隔开了两个世界的铁栅门捣毁之意。
神父又在背后劝说:“年轻人,你进不去的,还是及早回家去吧!”
田野眼中热泪并出,突然疯狂地叫喊起来:“……萧玲珑,萧玲珑呀……三姑娘……我是田野……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钟声仍在响着,有节奏的,当,当,当……轻一阵,重一阵,响澈云霄,又传递到那死静的角落里。
田野确定三姑娘在里面,要不然这座铁栅门为什么要锁上?他随着钟声的刺激,一阵比一阵疯狂,拼命摇拽铁栅,拉大了嗓子一声一声狂喊。声音是悲切的。
“三姑娘……三姑娘……你听见我在叫你没有……听见没有?”任他叫得声嘶力竭,那境死地仍是死地,一点反应也没有。
假如三姑娘确在里面的话,断然是不会听不到他的呼喊的。相信她已在流泪了,但是她的意志坚决,决心归依天主,在忍受着红尘的诱惑……
“三姑娘……即算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愿意见我……那怕见这最后一面?”田野仍在喊:“最后的一面呀……”
钟声歇住了,遗下余音在耳中鸣,田野的嗓子也哑了,铁栅捣不毁,他冲不进那“一切皆空”之地,已告筋疲力尽了,口中仍在喃喃的咀咒:“那怕是最后的一面呢……难道说就这样的悭吝么?……”他徐徐的倒下去,跪在铁栅的边缘,似是疲倦,也似是忏悔。
身上的热汗,浸湿了他的衬衣,头发蓬乱的,挂在如遭受了水淋的额上。
神父默然的站在他的身旁,过了很久,才说:“年轻人,你该回家去了!”
田野抹着泪痕,在呆想,倏的,徐徐抬起了头,哀怨地说:“她为什么连最后的一面也不和我相见?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神父摇头,自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地上将田野搀扶起,慢慢的推着他行走,劝导他离去。
田野一步一回头,那铁栅仍然庄严地屹立,封锁了一方小小的静寂的世界,仍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有几只徵象和平的白鸽在空中盘旋,慢慢的降落到屋檐……她们也是爱好清静的。
神父把田野送出门外,还为他向上天祷告。不久,那教堂的大门便关上了,把木然的田野堵在门外。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田野带着失意憔悴的心情,回到高士道蕾娜的住处。他有气无力地爬上楼梯,虽然精神疲乏,但他仍希望知道香魂的案子已发展到什么程度?还没有走进屋,就可听到屋子内热闹非凡。这可能是香魂的血案已经发了,屋子内团团的站满了一大堆人,蕾娜被围在核心,探案人员在问话,其他的差不多尽是新闻记者,还有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噗、噗”的闪个不停。
田野呆在人群之后,蕾娜因为忙于应付新闻记者的问话,已有接应不暇之势。自不会注意默立在一隅的田野。新闻记者们也不会发觉背后还有一个和血案有关的人物,同样的以为他也是采访新闻而来的。
田野静听蕾娜的答话,是非常慎重的,并没什么漏洞,而且,有些对女人心肠特软的记者们,还特意找出于蕾娜有利的问题,重复又重复地问长问短,大有把蕾娜捧成名人之意。
田野心中说:“自此,蕾娜可以一举成名了,只要她能把握时机,珍惜名利,当然可以一帆风顺,成为舞国花魁……以朋友而言,能帮助朋友到此地步,也可以够了……”想到此间,田野自己并不希望在报章上出风头,他便由人群中溜出来,悄悄的下楼,自行离去。
三姑娘的问题仍在脑际,这次的创伤使他念念不忘,可能造成终生遗憾。
“总得设法让她脱离苦海……”他喃喃自语说。
田野并不了解天堂与现实生活之分。怎样是“福”?怎样是“罪”?什么是“天堂”?什么是“苦海”……?他由高士打道出来,又赶至“圣玛利”医院去。重行找到那位指示他至天主教堂的修女,恳求她帮忙再想办法。
但是那位修女说:“萧玲珑既不愿意见你,那就是她的意志坚决,归依天主,将来为天主服务,你又何必苦苦扰缠?……萧玲珑假如能坚决的渡过‘苦修’……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可以‘修得正果’,那末她的福份无穷,可以得到‘永生’!”
田野不懂这些教义,他苦求无效,还是被修女劝说,离开了医院。
但是田野并不因此而息心,他暗下誓言,无论如何,还是一定的,要把三姑娘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