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巫山云雨

天是亮了,而且窗外透进的阳光刺眼,多晴朗的日子,田野爬起身来,看看钟点,已经是接近十一点了,他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睡得这么迟。也许是昨晚太疲惫的关系。

公寓中已是冷清清的,上班的早已上班,上学的早已上学,主妇都留在厨房里备午饭。

田野匆匆走过邻室,门上仍锁着锁,证明三姑娘没有回家过。

“她是一个奇怪的女郎!”田野自语说:“她等我的时候我不回家,我等她的时候,她就不回来……也许我和她的缘份真就是如此吧?”

他洗漱完后,呆坐在屋子里:“也许三姑娘会回来吃午饭吧!”心中这样想着,便再次提起笔杆,继续着文章,希望等到了二点以后,就能看见三姑娘。

文思不畅,那支呆滞的笔,还是和昨夜一样保持了原状。十二点已经过了,下班放学的住客都已回家,就单只缺了三姑娘一个。

吴全福本来是中午不回家吃饭的,但因为昨夜喝醉酒,身体不舒适,特别今天回来睡午觉。难得中午能看见田野在家的,他要拉田野一同吃午饭,田野讹称已经吃过了,实在是不愿意和吴全福多谈空话。

田野独自留在房间内,忽然又自问:“我等三姑娘回来干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他起了一阵傻笑:“她不回来就算了,空等着有什么意思呢?假如想看她的话,大可以晚上到‘金殿’舞厅去!何必要空等在家里,把时间都浪费了,还有着许多事情要办呢!找霍天行,解决周冲的问题……”

他刚行出楼梯,桑南施的司机江标迎面上来,又替他送来一束鲜花,上面又有一张小纸片,写着:“田野:病好了没有?假如仍未舒适,可以多请两天假,一切都没有问题,祝,快乐,南施。即午”

司机还掏出一叠钞票,交给田野说:“这是桑小姐替你借支的,半个月薪水,她怕你没有钱用啦!”

田野感到好笑,半个月薪水,不过一百四十元,未免太微薄了,和“正义”公司所获得报酬相较起来,是差得过远,但桑南施的体贴关注,真使他难以拒绝,只好领受了。

司机江标走后,田野便赶到茂昌洋行去;在正午时间,洋行里的员工全下班回家吃午饭去了,只留工役黄邦一人在那里看守。田野知道黄邦也是“职业凶手”群中之一员。也就是霍天行的保镖!让他留守在这里自然是另有原因的。

田野向黄邦查询,知道霍天行上午还曾经到办公室里来过,但金丽娃却好几天没有见面了。

“下午霍经理会来吗?”

他问。“谁知道?”黄邦耸肩而答。

“霍老板的公馆在那里你总该知道罗?可以告诉我吗?”

“恕我没得到许可之前,不能奉告!”

田野无奈,为避免嫌疑,只有离开了茂昌洋行,在附近找到一家餐馆,随意吃了点午饭,约两点钟,便又赶到茂昌洋行去,他希望能碰见霍天行。把烦恼的事情迅速作个决断。

部份职员已经上班,霍天行仍然没有来,田野不愿意和其他的人交往,便迳自进入经理室前的会客处坐下。过了很久,办公室外已经开始忙碌,但霍天行仍没来的迹象。

田野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周冲交给他的差事,限期一星期内完成,今天已经算是第二天,他仍茫然无头绪,不知道应该如何进行,或者是断然拒绝受命。遇不着霍天行他就无法决定,倏而他想起了霍天行办事室内的那一只神秘的保险箱,有他签过字的参加组织的志愿书和工作纪录卡片,假如想脱离“正义”公司的组织,这两件证据也必需要取回来把它毁灭。

田野突然萌生冒险去偷取的企图。神经即告紧张起来。

霍天行曾说过范恩泉的故事,这个人就是因为想偷开霍天行的保险箱而自取灭亡,霍天行说,保险箱上是暗设有机关的,不按照规律去开启即会触电而亡……。

田野并不相信霍天行的说话,他认为霍天行可能是带着恐吓的讹诈,再三考虑之下,他决定去冒险盗取。“既然知道有流电暗设,只要采用避电的工具就行了!”他心中想。

忽然,丁炳荣推门进来,他露出似乎找寻田野很久的神气,劈面就说:“唉,田兄,你是怎么搞的,最近公司里为你的问题弄得乌烟瘴气,前天霍天行和金丽娃为你的问题,竟大大吵了一次架,弄得脸红耳赤……”

“那是为的什么呢……?”他惊惶而问。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直提你的名字……吵得很凶呢……金丽娃还摔了一只杯子,好像直在为你辩护……”

“那就奇怪了……”田野感到困惑。看平常的态度,似乎是金丽娃对他的印象恶劣,霍天行对他的印象良好,而为什么金丽娃会为他争辩?他们夫妇之间为他争吵的原因又是为什么呢?田野百思不解,难道说他们已经知道了田野有脱离“正义”公司的企图吗?

“金丽娃在那天吵架以后,就从没有到公司里来过。”丁炳荣又说:“田兄,据我的看法,现在霍天行和金丽娃已对你都非常器重,将来你的地位绝不会在周冲之下,你对自己的工作、言行,都要谨慎一点为是……。”

“丁兄,我和你可说是知己朋友,金丽娃和霍天行的事情把我也弄得迷糊了,现在,我想到霍天行家里去走一趟,你可以告诉我地址吗?”

丁炳荣露出诧异之色:“到现在你还不知道霍公馆的地址吗?”

田野摇头。表示他的地位并不如丁炳荣想像中那末理想。

“照说,你早该知道了……”他始终认为田野的地位最高超,再三思索之下,说:“我告诉你可以,但你切勿说是我说的,在干读道一千零一号,那地点很难找,在那附近有一间‘浸信会’,从旁边斜坡马路上山,你就可以看见有一行石级旁钉着一块‘霍寓’的木牌子,你直走上去便行了……”

田野已有等不及之势,谢过丁炳荣便匆匆动身。

“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丁炳荣最后说。


干读道原是港岛最高贵的住宅区,位在山腰间,林木苍葱,所有的住宅多半都是独立的花园洋房,因为地段在山间,所以建筑物都没有规则的排列,有些在马路旁,有些散在山间,有些筑在斜坡上,尤其各处都广植树木,掩蔽了许多房屋的视线。假如靠地址来找寻一间住宅的门牌,的确是难以摸索的。

田野依照丁炳荣的指示,先找寻到那间“浸信会”,从旁边的斜坡马路上山,那马路是断头的,平常是给人停放汽车之用,在马路的半腰间,果然的就有着一行阔宽的石级,石级的中央又分为两列,迂回上山,右侧有一块巨大的金漆黑字木牌挂着,写上“洁卢”二字,左侧却是小小的一块破木板,写着“霍寓”二字。可见得霍天行并没有附庸风雅的雅致。或者嚣张的夸耀他的财富。由石级上去,果然就有一座新建的洋房写着“一零零一号”,围墙高约一丈,还遍裁碎玻璃片。宽阔的铁闸门森严闭着,仿如禁宫。

田野揿电铃后,起了一阵凶猛的狗吠声,不一会,有人声出来,在那座铁闸门的旁边,只有一扇仅可容纳一人出进的小铁门,先是铁门上的小洞窗揭开,露出一个脸貌丑恶的女佣脸孔。狼狗仍在叫吠。

“你找谁?”女佣问,声音比男人更粗陋。

“找霍经理,在家吗?”田野说。

“出去了——”由她的脸孔就可以知道她是不大讲究礼貌的。

“那末我找霍夫人,在家吗?”

“你等等——”

小洞窗复又掩上了,女佣的脚步声拽拽离去。屋子外回复了平静、阴森。只有狼狗在铁闸门旁抓扒泥土的声音,好像要挖洞越出墙来向来客逞威。

田野无聊地举目四看。高墙、铁闸、玻璃刺、狼狗……洞窗,可谓防卫森严,彷佛什么军政要人,恐防刺客似地。由此可见得霍天行一样怕死,更证明他对自己的环境是心虚的。

约过了五分钟,小铁门算是打开了。那丑恶的女佣探出头来说:“太太请你进去!”

田野低下头钻进了铁门,那里面简直如世外桃源呢,亭台花榭、鱼池草圃、还有秋千架、葡萄棚、幽静雅洁,相当享福呢!

“太太在客厅阳台上!”女佣说,一面行在前面领路。

田野为花园内的景色所迷,到这时候,才偶然回头,看清楚了女佣的身材时,不禁唬了一跳,田野的身材,向自觉魁武高大,但这女佣却比他高上了半个头。肩膀宽阔,粗壮如牛,行路也像男人的气概,不断地左右摇幌,两条凶猛的狼狗还追着田野逞威。女佣只大吼一声,两只狼狗俱垂首夹尾而逃。

在一片葱绿剪刈整齐的草圃当中开出一条平坦的汽车通道,绕向右侧越过葡萄棚便是汽车间,从左边毕直向前,便是一栋西欧式建筑辉煌华丽的大洋房。石阶上粒尘不染,大门是一排整洁的落地玻璃门,门前有两根粗圆的玻璃石柱,明亮照人。从玻璃门望进去,里面的布置如皇宫般的侈奢。

论一个职业杀人黑组织的首领,能有这样的排场,真不知是褫夺了多少人的生命和血肉才换得来的。

客厅内按照屋子的建设整整齐齐地铺上了花格子草席地毯。走在上面可以不带出丝毫声音。

女佣命田野在客厅里等着,迳自穿出露台去。

“太太,田先生来了!”她禀告说。

“叫他进来!”金丽娃的声音。

女佣指示田野后,便迳自离去了。

那阳台是用红白相间的瓷砖铺成的,约有数十尺阔宽,和永乐东街的公寓比较起来,足用半间公寓的大小,而这仅是霍公馆的一个阳台。阳台的栏杆上,排列了许多白瓷花盆,因为已是初秋季节,栽植菊花的较多,其他如水仙,人造图案的桃花枝。布置一如客厅般华丽,摆了三套白漆的藤椅桌,桌上有花瓶,玻璃器烟缸烟具。藤椅上又置上了鲜红色的软缎坐垫。屋檐上还悬挂了许多鸟笼呢!八哥、鹦鹉,昼眉,各色各样的鸟,看那形状,很容易使人意识到是间露天的咖啡馆。

这时金丽娃正披着一件绯红色的晨衣,仰卧在一张藤椅上,没穿丝袜的粉腿,安详地搁置在一张摆上软枕的凳子上。她背向着田野,面对着偏斜的后院,像在吸收户外阳光呢。

“站在那里干什么?到阳台外来吧!”金丽娃忽然说。竟连头也不偏一偏过来。

田野心情悒悒,在排算着应该怎样和她说话,一面走了过去。

“请坐!”金丽娃指示了身前面对着的椅子,请田野坐下,拉起敝开了的晨衣,掩上她的粉腿。又说:“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我自己来的!”田野说。

金丽娃给他递了烟,桌上有钢马形状的打火机,田野自己取打火机燃上。另外又进来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打扮得很干净的小丫头,给田野递上了一杯热茶。

“田先生要喝酒的!你到酒柜里去取一瓶威士忌来!”她吩咐了丫头后,复又向田野说:“我是问你,怎样知道我家的地址。”

“哦——”田野默了一默:“我查电话簿子,在香港姓霍的阔人并不多,尤其能在干读道的,可说是只你们一家了!”

金丽娃披嘴一笑,似乎欣赏他的侦查技术,自然也就不疑心他在撒谎了,小丫头已送来了美酒,还有一对晶亮的琉璃高脚杯。

“我看你今天已经喝过酒了!”田野忽然视察她的脸色说。

“你来了,应该再醉一次!”她像有什么心事。

酒洒满了,金丽娃携起了杯子:“请——”竟一饮而尽:“你有着什么事吗?”她忽然又说。

“我……”田野像难启齿似地,一时实找不到话应从何说起。

“你想脱离正义公司是吗?”她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这样说……”田野慑于金丽娃的威势,呐呐地冀图婉言辩护。

“照说,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戒条——凡‘不服从命令’,或者是‘中途变节’者,会得到什么后果?”她冷酷无情地说。

“都是处死!我的记忆不会忘记——但是我并没有不服从命令……”

“你冀图脱离‘正义’公司,就是中途变节!”她似乎对田野的事情已调查得很清楚。

田野将盃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壮胆,说:“你们苦苦逼着我,使我不得不设法脱离……”

“这话怎么说?”金丽娃露出惊奇与愤懑之色。

田野缄默了半晌,肚子里在排算着说话的计划,复又替自己满满的斟了一盃酒,“试想——”他呷了一口苦酒:“在一个团体里,做首领的和自己的部下勾心斗角,成立派系,争权夺利……这种团体的后果会怎样?——我敢武断说一句,直至‘自相残杀’瓦解而后已……”

金丽娃豁然冷笑:“正义公司替你除灭了仇人,又恢复了你的社会地位,你不应该批评过苛吧?”

“老板有一股势力,周冲有一股势力,论关系,周冲是我的入伙介绍人。也可以说是我的顶头上司”

金丽娃抢着说:“别忘记了是霍天行指定周冲争取你参加组织的!而且,他非常器重你,希望把你提拔到和周冲平衡!”

“这是不可能的事!”田野摇着头:“就因为老板待我优厚!一方面为你的原因,周冲对我误会加重,不时给我难题……”

“这不成理由!周冲给你任何难题可以报告霍天行设法解决……”金丽娃逐渐严词厉色。

“难道说你希望我变成导火线使周冲和霍天行火拼?……”田野同样以强硬的态度回报。

“周冲没胆量和霍天行火拼——”

“但是他有胆量和我火拼,我可不愿意和周冲火拼呀!”

“只要霍天行存在一日,周冲不敢动你一发一毫……”金丽娃忽然又缓和了语气说:“而且你堂堂的一个男子汉,又是出身高等学府,难道还怕一个周冲不成?”

“我并非怕周冲,饮水思源,他介绍我入‘正义’公司,替我除灭仇人,帮过我的忙,情同手足,我何需要拿血肉换他的血肉……”

“你所说的一切,主持人还是霍天行,周冲所做的,全经过了霍天行的批准!你没得到允许,忽然进入‘圣蒙’慈善会做事,是否有叛变的企图呢?而且你这样做法,是否对得住霍天行呢?更且,你确实拿自己的血肉去开玩笑了!”

“我寻个职业,为自己的工作掩护并无大过……。”

“但是,你的目的是冀图脱离‘正义’公司!”

“我的目的假如是叛变,何不远走高飞?”到这时候,田野要为当前的环境辩护。

“嗯!”金丽娃呷了一口酒。又说:“要知道,为这件事情,霍天行要把你当作叛逆看待,我的理由和你所说的是一样的,为你辩护,和霍天行起了争执……”

“那霍天行对我的误会未免太深,而且对待部下太苛了!”

“霍天行的理由也无错误,平心而论,假如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擅自行动,那末我们的组织岂不是散了吗?……”金丽娃又忽然替霍天行说话。

“那末你又何需要替我辩护呢?”田野泰然反问。

金丽娃有点困惑,实无法解答,而且又有着不欲解答的意思:“……因为你是初犯……”

“但是我今天来的意思的确是要求脱离组织!”田野忽然正色说。

金丽娃大为惊讶,她认为田野未免胆大包天,竟然敢公开宣称脱离“正义”公司。

“难道说,你希望和懒蛇走上相同的道路吗?”她柳眉倒竖满露愤懑而说:“那末我和霍天行发生的争执可太冤枉了……”

“不!是懒蛇傻瓜,有人肯帮助他,同情他,而且霍天行也有宽恕他的意思,只不过是懒蛇眼见过往‘正义’公司对待部下的苛刻情形,自己心怯,而至得到不良后果,要知道,懒蛇之死,和他的尸首失踪,都加重了周冲对我的误解——我和懒蛇不同,我是什么也没有的,霍天行对不我满,周冲对我仇视,还有你……我根本捉摸不定,你对我的心绪是如何?忽冷忽热……而且我更不愿意卷进你们蜚短流长的漩涡,如范恩泉,周冲……”

“范恩泉,周冲是什么意思?”金丽娃有羞怒的表示。

“反正是指你不名誉的事情——”田野仗着酒意直接指出:“现在弄得满城风雨……周冲说我在你的面前已占取了他的地位,更且咬定我杀害了懒蛇,随时都会找我火拼……我自知留在‘正义’公司迟早还是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自动请求撤退,以免得将来不明不白……”

金丽娃气恼得浑身抖索:“你又受了什么人的煽惑……?”

“我说的话都是本着自己的良心……。”

倏然,霍天行出现他们两人背后,因为地上铺着草席地毯,行路不带出声息,所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田野和金丽娃都不知道。霍天行似乎偷听了她们两人的谈话,这会儿现身出来,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有丝毫忿怒,也找不出丝毫忧伤。

金丽娃的恼怒未消,看见了霍天行,更是闭上了嘴,干脆偏过了身子,连看也不看他们两人一眼。

田野心情忐忑,他自觉和霍天行说话,必需要换过一种方式,而且,更担忧刚才的一番话被霍天行曲解,惹起他的残暴杀害。

霍天行保持了缄默,沉静地坐着,不断地抽吸他口中衔吸着的一根粗长雪茄烟。

不一会,小丫头又出来替霍天行也递上一只高脚玻璃杯。他自动斟满了一杯酒,复又替田野、金丽娃的杯斟满。无言地端杯子敬田野饮酒。

这种缄默充份含着恐怖。田野更是如坐针毡,端酒一饮而尽,他的酒量原就不佳,这时已有七八分醉意,加上神经上的惶恐,心脏跳荡更是剧烈。他暗自排算着说话的技巧,鼓足了勇气,刚欲开口时,霍天行即开始说话了。

他说:“假如一个人有两条路时,他应该如何选择?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死中求生的路——假如以我个人的生活经验,和坚强不屈的个性,我痛恨鄙耻,憎恶那些自寻死路的人!因为我是由死中求生的过来人,假如一个人没有能耐在世界上死中求生,那末这人根本在世界上就没有生存的价值,倒不如早点挖坟墓钻了进去,免得使生存在世界上的动物向‘万物之灵’耻笑。——譬如说,我这条腿也就是被人虐待摧残成废。一个残废人在世间上就是废物,假如以自卑感来说,那就是没有生存的价值,摧残我的人,虐待我的人,就等于逼我走上了死路,但是我有争取生存的能耐,我能在死中求生,把死路走成生路,那逼我走上死路的人反过来走上死路——”说时,他睨了金丽娃一眼:“因为他们没有‘死里求生’的能耐,所以发现了死路之后,惶恐不安,便干脆自己毁灭……”

这时,田野发现金丽娃脸上有忧伤之色,不断地拼命喝酒。

“田野,你认为我的见解如何呢?”霍天行问。

田野矜持着,体味霍天行话中之寓意,因为霍天行的态度文雅,语气柔和,田野紧张的心情略减,经过考虑之后,说:“上帝劝我们宽恕人,不以罪人之罪为罪,以慈爱对待仇敌……”

霍天行马上说:“你对待你仇敌刘文杰时,是否用慈爱呢?”

“……我是被逼上梁山……”

“对!被逼上梁山的人,心中还那来的慈爱?”霍天行以嬉笑的态度。

“不!我的意思是正如霍先生的宏怀大量,绝不计较周冲的横蛮作风……”

“周冲并没有怎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霍天行正色说:“胸怀大志的人,老是希望往上爬的,得到了高处,希望更能爬高一点。永无止境,不过还得看每个人的志向如何?目标如何?譬如说,学剃头的,他发了财之后,首先便是开间理发店,踏三轮车的中了奖券他还是买架新三轮车继续踏三轮,或者做三轮车行老板。周冲从未出来做过事,是我一手提拔他出来,他一切的技能,都是我教他的——本来周冲是一块好料子,学什么,能像个什么!现在他的脑筋当中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我,我的一切就是他的蓝本,现在,我是‘正义’公司的主持人,他也希望做个主持人那是必然的事,但是周冲的本质还不坏,我相信他不会叛变我,也不会谋杀我,我只要一天存在,他还是会为我效力一天,我命令他做事,他不会不服从,譬如说,为钱庚祥的事件吧,我以为他准会倒戈了,但不然,他仍然依照我的计划行事,要知道,这件案子假如不是由周冲动手,相信还没有一个人能达成任务呢——所以,我希望你别太过关心我和周冲之间的芥蒂,在共同事业发展的过程当中,同事之间有争执,那是必有的现象。我有提拔周冲成为一间公司的主持人的意念。在最短期间,我准备在澳门开设一间分公司,派周冲过去做分公司主持人,这样,周冲达到了他的做领袖欲望,我们之间便再没有争执了?那时候,相信周冲还是会膺从我的指挥的……”

“以霍先生待人之宏量,相信任何受恩者都会感恩图报,所以我今天才有胆量到这里来,向你说明心迹!”田野婉然说。

“我刚才的一番话希望能改变你的来意!”霍天行一面又举杯向田野祝酒。

“假如以你待周冲的方式待我,我希望能获得你的谅解!”田野仍采取试探的方式。

霍天行无语,灼灼的眼光含蓄着一股无形的威严盯住了田野,他在忍耐。

“我仍希望你准许我脱离正义公司!我辞职了!”田野鼓足了勇气。

霍天行仍是无言的,独自啜酒,一口,一口,直到酒杯见了底。“你不觉得可惜吗?”他忽然说。仍保持着柔和的态度,使田野感到意外。

“我经过了再三考虑之后才决定的!”他回答。

“是桑同白或桑南施的意思吗?”

“是我个人的意思……”田野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秘密!”

“三姑娘呢?”

“她更不知道!”

“要知道我们的规例,不服从命令,或者中途变节,是要处死的!”

“我知道——似是我采取‘去’比‘留’好!”

“你仍然要说是周冲逼你吧!”霍天行再说。他的涵养,已使田野深感到佩服。

“我可以采取和你同样的量度去宽恕他!”

“那你就没有理由离去了——”

田野的话气逐渐激昂:“你有宽宏的量度去原谅周冲,但是周冲却没有宽宏的量度去原谅我……”

“你的安全由我完全负责,只要我存在一天,周冲处理任何事情,必须要经过我!”

“那末!我请问你!周冲派我向温克泉索取欠款,有没有经过你同意呢?”田野咬牙切齿地说。

“……”霍天行脸露尴尬,忽然说:“我把你的职位提到和周冲平衡,他的命令你可以不听……”

田野露出醉态,豁然大笑:“就是因为你要提拔我,所以周冲要给我难题,他说:‘因为你已经是霍天行的宠信人物了,在金丽娃面前,又代取了我的地位!我算是垮台了,但是在我还没有垮之前,我还有权力支配你办事,你还得服从我的命令!’……一个星期内要向温克泉夫人催缴欠款,欠款催缴不到,即要下毒手杀人……假如两项事情办不到,便是违抗了命令,违抗了命令就处死!哈,这真是好差事,我没有杀人经验,更是单人匹马能达成任务吗?这就霍老板你所说的‘死路一条’!假如不想向死路上走,就应该死里求生打出一条生路!生路怎样打法?是否要先向逼我走上死路的人去拼斗?既拼斗,又是不服从命令。又是叛变……这岂不是全是死路么……?”他说到此间,霍然站了起来,使霍天行和金丽娃俱吃了一惊,但他又懦懦不安地自感到过份激昂。咽了口气,又说:“……所以我说死里求生还是请你们让我脱离正义公司,我着实不希望和周冲火拼,自己的团体里,应该视同兄弟手足,手足相拼……那还有什么希望?什么前途?……”

“你自以为无法向温克泉夫人索债吗?”霍天行仍保持他的冷静。

“……我自惭没这个能耐……”田野说。

“既然这样,这任务必需要完成!我派丁炳荣、沈雁协助你……”

“为什么一定不容许我脱离呢?”田野已变成要求的状态。“这只是第一件难题而已,即算达成之后,周冲仍还会给我难题!”

“以后,周冲不会再为难你!我保证!”霍天行说:“待事成后我马上提升你为秘书,地位和周冲相同!”

“我不希望做秘书……”田野摇着头说。

“那末,你唯有一条路——就是远走高飞!但你能飞到天涯海角,我有把握能把你找到!”

经过再三争辩之后,田野仍是失败了,他非但没有获得霍天行、金丽娃的同情,知道再闹下去,只有增加霍天行对他的印象恶劣,控制更加严密,将来的制裁更加残酷。

“本来,你找了一个正当的职业,在‘圣蒙慈善会’做事来掩护你自己的工作,是很好的,但是在未进行之先,应和我有个商量,这并非是我剥夺你的自由,要知道,以感情用事,易于冲动的人,常常会因些许漏洞而泄漏了整个大局的机密。这一次因为你心绪不宁,又是头一次!我不处罚你,下一次的时候,希望你还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事事有个商量!要不然,我实无法向全体同人交待!”

田野无言,心中也说不出是悲忿,还是辛酸,他自惭太过于懦弱了,竟再也提不起勇气和霍天行抗争。他下意识地看默坐无言的金丽娃,这时,她正凝呆地注视着屋檐下的一只金丝鸟笼,笼中的小鸟也同样凝呆着,像笼中也有着了忧郁。

霍天行再说:“假如你一定要逃亡的话,你猜会产生什么后果,也许会连你自己也不会置信,你的好朋友,三姑娘、吴全福、桑南施、桑同白……都会一一走上我们的黑名单……”

“这是为什么呢?”田野迸出了一句。

“因为,谁会知道谁是教唆逃亡的人?谁掩护你逃亡的?你又曾经向谁泄漏过公司的秘密?我们怎能够不调查清楚?因为‘正义’公司还需要生存下去呀……”

“你的手段未免太过残酷了吧……?”田野毛发悚然说。

“争取生存,就是要不择手段!在这个强权肉终的世界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不吃人,人就要啖你的肉!这是我的生活经验,也就是我的信念!”

田野愤恨交加,肚子里不断地咀咒,矜持了很久,忽然向金丽娃发泄:“霍夫人,你为何不说一句话呢?请赞同你先生的意思呀!”

金丽娃无言,用幽怨的神色看了田野一眼。


田野辞出霍公馆之时,日已西斜,照例又是那个子高大,形状魁武的女佣人把他送出大门之外。

高墙、铁闸、狼狗,是一个幽静的世界,从幽静的道路走下来,田野茫然若失,他垂头丧气地,脑海中仍萦绕着金丽娃和霍天行的说话,这些话像枷锁一般把他的自由终身囚禁。他的自由等于数个人的生命代价,三姑娘、桑南施、桑同白、吴全福……这无辜的一群。

“也许是霍天行故意恫吓,我个人的叛变,于他们何干呢?”他心中说。

田野还没有走过浸信会之时,忽然在斜坡马路的背后追走出一个小女孩。

“田先生,您慢着……”小女孩正是金丽娃的近身丫头。

田野果然留步,静静地等候小丫头近前来。

小丫头的形色有点慌张,不时回头向山上看,似乎生怕有什么人追踪下来似地。

“田先生,霍太太请你今天晚上八点钟在‘蕾梦娜’咖啡室等她,她有话和你说!”她急切地说。一面又向山上回顾。“记着!八点钟!”说完又匆匆奔上山去。

田野自送丫头消失踪影后,心中又暗生疑窦,记得除去钱庚祥的那天晚上,在行事之先,金丽娃和他相约的聚会地点,就是在“蕾梦娜”咖啡室。那末今天晚上的约会,该是公事还是私事呢?是否又要进行谋杀某一个人呢?不过看小丫头慌张的形色,又不会像是公事。

回忆刚才金丽娃对他的态度,没有丝毫同情性的表露,显然她是和霍天行同一个鼻孔出气的,难道说还会有什么私情眷恋,邀他作周末的夜游么?

田野想不通,他没决定这个约会是应该赴约,还是不应该赴约,假如站在公事上来说,他既不能够立即脱离“正义”公司,就应该敷衍下去,任何事情都敷衍做下去,假如站在私情上来说,他却万不能再赴金丽娃之约,为避免卷入情场纠纷的漩涡。

到这时,田野又开始替自己排算,以正规的手续向霍天行辞退的方式已经宣布失败,既然他答应派出丁炳荣和沈雁协助向温克泉夫人索款,就应该进行工作以敷衍周冲。等到事情缓和了之后,可以利用“圣蒙”慈善会名义向台湾或南洋各地申请入境,然后逃之夭夭。

这种想法虽然很渺茫,但田野也只可以暂时来安慰自己,同时,他相信这也只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晚饭,在一家小馆子里吃,又喝了很多的酒,八点钟接近时他又考虑着是否应该去赴金丽娃的约会,他想到小丫头慌慌张张的形色,而且又是替金丽娃传递消息,那当然是顾忌着怕给霍天行发现,这自然是属于金丽娃单方面的事情了。假如顾忌周冲的妒性,实际是不应该赴约的。

田野终于还是坐在“蕾梦娜”咖啡室内,他心中想——“看金丽娃的言行,她还不至于是一个很坏的人,而且丁炳荣又说过,她为着自己的问题还大肆吵闹了一顿,她忽然有约,也许有着什么特别的事情,说不定还是开出一条生路,让田野脱离‘正义’公司呢……”

田野天真地想着,抬起醉眼,注视壁上的挂钟,那座钟走得真慢,长短针俱像蜗牛爬墙似地慢慢移动,好容易才磨到了八点,又由八点移到了八点半——九点——九点半……田野竟乘醉睡倒在桌子上。

等到田野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多钟,金丽娃竟还没有来,她爽约了,爽约是为着了什么事情呢?

约会的也是她,爽约的也是她,田野无法了解这个女人的心理。

这时,他迷迷糊糊地回忆,似乎刚才在睡熟时,曾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在梦中行走,遍地俱是荆棘,荆棘之中又有毒蛇,毒蝎……有人向他呼唤。“回头是岸”,但是他已为荆棘困扰……。

是谁向他呼喊呢?想不起来,田野曾高声呼喊:“一柄斧头来……”果然的凭空就有一把斧头掉下来,田野用斧头拼命砍刈荆棘,奇怪,荆棘砍断之后竟像人般的鲜血泉涌,田野弄得满身鲜血,像血人般的一样……因而惊醒。

他不会详梦,不知道梦中的含意是如何的。

“别过于迷信吧!”他喃喃自语,是时,咖啡室已再没有其他的客人,侍役都在准备收拾场子打烊。田野付过帐后,便独自离去。

田野回返公寓,已是十二点敲过,因为酗酒过度,脑门是剧痛的。

按照平常的习惯,他必定要看看三姑娘的房门是否锁着,看她回家了没有?但在这天晚上,由于心胸苦闷,心中早有成见,认为三姑娘已经有好几夜没有回来了,这天晚上自然也不会回家。

扭开房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心情不愉快,精神也颓唐,解衣倒在床上。

不知怎的眼睛老是瞌不上,酒是醒了,连眼睛也一样醒着,头痛得很厉害,在黑暗中,眼瞪瞪地看着屋上的天花板,那黑沉沉的一片,也不知是污垢,还是陈旧。忽然天上洒下骤雨,打在脆薄的玻璃窗上,那轻轻清脆的声响,像向寂寞的人倾诉。游子之心,在午夜里,更显得凄切。

呀然一声,倏地房门被推开了,跨进来一个苗条的影子,忏忏的身材……门复又关上。田野以为他在做梦呢,赶忙伸手掣亮床畔的台灯,竟不是做梦,那是三姑娘,奇怪她竟是回家了。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头发有点凌乱,显然是从床上爬起来的,这夜她可能回家很早,而且已睡倒在床上了。

“总算等着你回家了……”她盈盈笑着,面泛桃花红润,因为脂粉已经抹去,显露了纯真的美。

“你总算回家了……”田野撑起身子来说,嗓音哽涩,他不是老希望能看见三姑娘吗,心中梗塞着需要吐露的话,现在全可以吐露了。

“我很抱歉,刚才我偷看了你的信!”三姑娘说一面轻轻地移近了田野的床畔。“我很高兴,你已经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桑南施,这个名字就很可爱,一定是一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田野偷偷地抚摸枕下,幸而,桑南施的信并没有失去。他想说话,但嘴唇却被堵塞了,三姑娘在吻他,吻得很烈,而且一面她还伸手将台灯灭去。

这白鸽笼似的小屋子,又回复落在黑暗里。人影对着人影。

三姑娘说:“现在已经有人照顾你了,无再需要我,我该要离去了……”

“离去?”田野惊奇:“你要走?走到那儿去呢……?”

三姑娘不许他说话,又再次的吻他,吻得田野的心胸剧烈跳荡,当他发觉三姑娘的面颊上泪痕斑斑时,才知道她正在伤心呢。她的泪如泉涌,沾湿了田野的脸,又沾湿了田野的颈,但她既不许田野问,又不许田野说话,吻着,热烈地吻着,一次,又一次的。

好容易,田野才得到一个喘气的机会:“你走?为什么要走呢?你走到那儿去呢?……”

三姑娘没有回答,她贴着田野的脸在抽噎,在摇头。

“我的身世不好……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洗涤这些不名誉的过去……”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无需要惦念过去……”田野不知话应从何说起,冀图给予她些许安慰。

“这几个月来,你对我冷淡,冷酷……我常想,你定是瞧不起我……”

“我没有……”

“你年轻,有为……又有学识,而我什么也没有……”

“何必说这种话呢?……”

“也许,你有着年轻人的苦闷,所以变态……”三姑娘忽然竟自动钻进了田野的被毯里。

“呃……”田野惊震,当他触抚到三姑娘的肌肤时,才知她已是赤裸裸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已经脱落了她单薄的睡衣……身上连一丝也没有。“你……”他呼吸急促说。

“我要报答你几个月来给我的恩情……”她又堵田野的嘴,不给他说话。“我在没有失去你之前,我要得到你,说是我的自私也好……说是我的浪漫也好……反正我是曾经出卖灵魂的人,在你的面前,当然不算……这虽然不名誉也是最后的一次了……”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也不许你离去……”田野吻着她的泪说。

窗外的雨渐烈,雨点打得玻璃窗拍拍响,屋檐上似挂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