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狱边缘

东方之珠——香港,位在铁幕边缘,那是“民主的走廊”、“和平的乐土”,爱好自由者的“天堂”。但是在“天堂”里,仍有失去自由的人们!

赤柱监狱,堪称东方最华丽的监狱,这座大理石的西式建筑物,里面的墙壁全粉饰得洁白无瑕,天花板上迂回环绕有精工的雕刻,一如古典的艺术之宫,几根大石柱乳白玉滑,地板擦得澄亮透明如镜,办公的地方,布置得严肃简洁,肃静得丝声可以远传。

尤其内进,重重关闸警卫,最后有一道铜墙铁壁,封住了一座上下两层的大监仓,狱室排列整齐,大小划一。狱闸一色是白铜栅柱,用擦铜油磨得晶晶银亮,真如皇宫般的壮丽,辉煌华贵。

这里,就是囚犯消磨徒刑,受法律制裁的所在地,多少爱好自由的人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冲出铁幕,挣脱枷锁,投到自由的天地里,为着生活无靠,饥寒煎逼挺而走险,因而触犯法网,被囚禁在这里。

一天清晨,曙光微露,闪着银辉的铁栅闸门打开,狱警持着“提票”提出一名犯人,说:

“朋友,你自由啦!跟我来吧!”

大学生田野,北方人,个子高大,肩膊宽阔,脸孔略显得有点消瘦,凝呆而憔悴的脸上掠起一阵诧异,他抚摸着蓬乱的头发,犹疑为什么判了二十九天的徒刑,仅关禁了三天,就获得释放。

“谁保释了我?”他问。

“你的朋友,在办事处等着你啦!”狱警说:“香港是殖民地,有钱好办事,像你这种案子早就好交保啦!”

他的心情忐忑,脚步沉重,随着狱警,跨出重重栅闸,在“保管处”脱下那件镶着号码的囚衣,领回了那套破旧而补的千疮百孔的西服,蹒跚地跨出最后一道铜墙,三天的囚犯生活,如梦般过去,如今重新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又如在梦中的一般。

走进办事处一眼就看见他的朋友吴全福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候。这是他居住的那间下级公寓的一位邻居,个子矮小,团团的脸,穿着一身褪色的黑香云纱衫裤,一家老少五口人,依靠在马路旁摆个小书报摊糊口,那有这么许多的钱来保释他呢?

田野的心头上,掠起一阵无形的惭愧与难过,眼泪几乎要淌下。

“你那来的这么多的钱保释我?”田野执着吴全福的手。嗓音有点羞涩。

“我们出去再说吧!”

吴全福替田野办完保释手续后,那英籍的典狱长向田野提出最后的申诫。

“以后不得再犯,否则递解出境!”

跨出皇宫般的天牢,阳光绚丽,正在初春时分,遍山间一片葱绿。路上行人稀少,晨风扑面,回顾那座华丽的建筑物,仍囚禁了不少同命运的同难者,田野的心田上,不由地又涌上一阵感怀。

“你那来这么多的钱保释我?”他再问。

“还不是三姑娘——”吴全福说:“十块钱一天折算的罚款,总共二百六十元,是她拿出来的,我不过出面保释……。”

三姑娘是个出卖灵肉的私娼,在整间下级公寓中,是田野唯一最瞧不起的人,但是如今,这个出卖灵魂的女子,竟花出钜额的钱财,换取了他的自由,这笔钱财,不知是牺牲了多少灵肉的代价才换回来的?

田野,这堂堂的大学生,两年前,还是个纨袴子弟,父亲当县长,家中相当富有,赤祸蔓延,山河变色,把他们一家人全冲散了,田野随着学校,由北方迁移广州,复又由广州流落到香港。

香港已有人满之患,人地生疏,举目无亲,想找个职业,谈何容易,即算更有学问,也无法施展。大学生又怎样呢?失业起来,一样挨饿。

吃饭难,甚至来降格而求,做个苦力吧,也得有路线,必需是要“圈子”里的人,先进了帮会才行。

田野性格刚强,不肯随便低声下气求人,初时曾获得一份仅足糊口的家庭教师职业,因为个性倔强,为东家不满而被辞去!失业累年,靠典当及变卖随身用品度日,最后为饥饿煎逼,而且欠了二房东两个多月的房钱,受了一阵冷言热嘲的奚落,萌生厌世之念,当他意欲投海自尽之际,路遇一个华丽妖艳的女人,招摇过市,求生的欲念油然而生,一时错念,走上歧途,竟去抢夺那女人的手提包。为巡路的警察发现,田野在学校时,本是个运动能手,孔武有力,警察追捕时,非但不肯就捕,而且挥拳反抗,殴伤了警察,终于被擒获。他的罪名是抢窃、拒捕。在警署内吃了一顿苦头之外还判了廿九天有期徒刑,幸而是初犯,而且在香港的法律下,只要肯罚钱,就可以折罪。

但是一个有血气的人,用妓女的金钱来赎罪是怎样也不好消受的。

“谁都没有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吴全福感慨地说:“而且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什么困难,为什么不向我们说呢?”

田野忍耐着满腔辛酸热泪,垂首无语。

吴全福不忍使田野过份难过,解释说:“譬如说我吧!从前也在县政府当过一任股长,现在呢?却抛头露面在马路旁摆着书摊度日……谁叫你生长在这灾祸连绵的年头,今天逃难,明天逃难,文人都不再是穿长衫的时候了,能够将就着糊口度日,也就算了,还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

田野的心情烦重,一直保持缄默,绝不开腔。

“哎,只怪我们的国家时运不济……”吴全福最后说。

由赤柱,可以乘公共汽车回上环。他们的那间下级公寓,位在上环的末段永乐东街,是一座连街四面四层楼的旧式洋房,楼下是一间双开间门面的“长生国药号”。这间药铺,除了售卖国产的土药以外,还批售南方的生草药材,所以特别显得潮黯污秽。

香港的楼房,多半是由街面的侧门,上一行楼梯,直通达各层楼上的,每层楼约有房间四五个之多,田野是居住在三层楼上,由楼梯进入横门,当中是一条狭窄幽黯的甬道。旁边用板壁间隔开成行列的房间,田野租住在正当中最窄小的一间,三姑娘住在他的右邻,接近厨房与厕所的甬道,她是个单身的异乡女郎,私底下做着出卖灵魂的贱业,每日均有奇形怪状的陌生人过访,所以引起田野的不满及憎恶与鄙视。

左邻是一个政府的低级公务员,夫妻两口住着,再过去便是吴全福的房间,他一家老小有五个人,挤在一间十尺来见方的房间,比鸽子笼还不如,由甬道直通出去,是一间另外间隔的房间,这是二房东阎婆娘自己所居住的,而且她还把公用的骑楼完全占为己有,用板壁隔开,搭上天花板瓦盖,布置成一个小巧的客厅,将房客完全摒弃在外,分划成天堂与地狱之界。

田野悒悒地行上楼梯,他感到惭愧无以自容,自忖以往对三姑娘的错觉,天底下并没有生下来就注定是出卖灵魂的人。他跨进甬道时,就听得三姑娘正在和阎婆娘争吵,而且把他仅余下的几件破得可怜的行李也被拧弃在房门口外面。

“阎太太!”三姑娘在向她理论:“别人刚遭遇到不幸的事情,虽然欠了你两个多月的房钱,也不应该这样做法,这样把别人的东西扔出门外,未免给人家的刺激太大了吧?……”

“哼!”阎婆娘的势利眼瞪得圆圆的,裂开镶了满银牙的厚皮嘴唇,说:“假如每个房客都是这样做法,我们做房东的岂不是要吃西北风?而且我们这间公寓,住了个抢东西的小贼,给人家说起来总不大好听,干脆当我蚀老本,赔他白住了两个月的房间,让他搬场还不好吗?”

田野乍听之下,心如刀割,一时的错念,毕生的名誉也受了沾辱,“小贼”两个字太刺耳。他带着悲忿的心情,两眼炯炯露光,缄默地横站在房门口,向阎婆娘虎视眈眈。

阎婆娘发现田野已经回来,就楞住了,把欲说出的话,完全咽了回去,到底田野的身份已经不是个大学生,他是个贼,那身陈旧残破的衣衫就表明他的斯文已经穷途末路,缄默中含着凶恶,眼光炯炯充满杀机。阎婆娘不寒而悚,毛发悚然,不安地想找个地方逃遁,但是田野又拦在房门口,阻住了她的去路。

三姑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对这失意而憔悴的青年人,阎婆娘骂街式的恶语自然早被他听见了,一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言语来分解这窘困的局面。

“田野!你搬到我的房间去住!”吴全福也非常忿懑,对二房东这种不近人情的作风感到痛恨。虽然他的房间已经住满五个人了。

田野仍然保持缄默,倏而弯身拾起他那两件残简破陋而被拧弃出房门的行李,毅然转身下楼,他不需要同情,更不要接受怜悯,世情冷淡,激使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坚毅地应付面临的因难,决定单独向外闯。

“田野,你上那儿去……?”吴全福急切地问。

“田野,回来……”三姑娘在后面。

楼梯是直的,田野头也没有回,提着行李直出街面,马路上的行人仍然熙攘,前途茫茫,除了这间住了一年多的下级公寓,其他的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终于,三姑娘将他唤住了。

“田野,你回来。”三姑娘亲切地说。

田野停下脚步,但仍不想说话,他有着无限的忿怒。

“……我们替你想办法!”三姑娘再说。

吴全福也追赶下来了,他说:“田野,你何必和这种没有见识的小人呕气?搬到我房间里去住……虽然挤一点,但在这年头,能将就着活命就算了,委屈一点……”一面,抢下了田野的行李。

“要不然,搬到我的房间里去!反正我晚上又多半不睡在家里……”倏而,三姑娘自觉言语过于坦率,想堵住嘴巴,已来不及了,便又泰然说下去:“你白天要在外做事,我们碰头的机会很少!”

田野苦笑,孤男寡女,同住在一室,还成什么体统?况且三姑娘又是操着皮肉生涯的神女。田野摇摇头,虽然当前的困难没办法解决,但是人情的温暖已充分使他感动。

“唉!”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们同样是难民,为什么我们要受别人的气,仗着有几个臭钱,命运好,比我们先跨上香港一步,租下一栋房子,高利转贷,便肆意凌人,房客们都得遭她的白眼,这年头谁能担保谁没有做难民的机会……”田野的忿怒无可自制,咬牙切齿,挥拳舞掌,似乎真的需要展开屠杀。

三姑娘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所以沦落为娼,本身就有许多惨痛,触景生情,不忍再听田野说下去,她忽然揪着吴全福的衣袖说:“我有办法了,吴全福,你快把田野的行李拿上楼去,我有办法了……。”说完首先转身向楼梯跑了上去,而且还偷偷地掏出手帕揩拭她的泪痕。

这间破烂的下级公寓,污秽、潮黯、冷酷、人等复杂,田野本来就不想再走进去,但是不进去,若大的香港,竟无寸土是他寄身之地。总不能露宿在街头吧?

吴全福提着他那两件残破的行李,田野憔悴地跟在后面,又重新一步一步跨上楼去,楼梯上黝黯得连灯泡也不舍得装上一盏,蛛丝尘垢垂在半空,险些可以触到面上,楼梯板早已旧得松摇,行人踏过,彳亍作声,和赤柱监房的辉煌建筑比较起来,反而成了地狱,田野争取自由,反而落到地狱里。

三姑娘果然有办法,她大概和二房东交涉妥当,正在给田野收拾房间呢,田野冷眼向二房东的房间望去,只看见阎婆娘正在房门口点钞票,而且她的手腕还挂着一串金镯链。

田野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三姑娘已倾尽了她所有,为他清结两个多月所欠的房钱,这个向被自己瞧不起的女人,又凭什么要向他这样体贴?田野感激涕零,一阵辛酸扑鼻,几乎要号啕大哭,但是他有着坚强不屈的精神,能保持人生最大的战斗意志。

“只要受恩不忘,田野不倒下去,终有报恩的一日……”他心中说。

吴全福也开始帮助他收拾房间,这是尺来见方的鸽子笼,即算用吨算的“苏打粉”洗刷,也不会干净。板壁墙上,布满了臭虫血疤,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橱,一个写字台,两把断脚椅子,便把整个房间填满,吴全福领着一家老小,准备用旧报纸将板壁完全裱上,一个刚出狱的囚人,竟承他们如此优厚的宽待。

“哦,对了,我还想起一桩事!”吴全福向他的妻子索取了十块钱,交给田野说:“你出去剃个头,到澡堂去洗掉一身霉气,等你回来时,整个房间的观瞻,就完全不同了!”

田野过意不去,怎能自个离去让他们全力担劳?但是吴全福强制执行,便将他推出门外。

这些全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给田野无限的温暖,激发他天良自谴,存心向上,再重头做人。

以后便是田野的职业问题了,在整间公寓中,除了那对贫苦夫妻的公务员有正当职业以外,其外的几乎都是流亡份子,以三姑娘的收入最丰。

女人之所以和男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当她们穷困落泊时,只要肯舍去羞耻,肯出卖她的肉体灵魂,生活就可以有凭藉。男人在他的学问与技术无法施展时,唯有用劳力去换饭吃,劳力卖不出去,就只有挨饿了。三姑娘认识的朋友虽多,多半是些寻花问柳,狎邪的嫖客,人品芜杂,高下不等,但是在这些朋友当中,以一个娼妓的身份去为田野谋一个职业的话,似乎不大妥当,而且相信田野也不会乐意,唯一的便是吴全福的那个书报摊,即算多上一个看摊的话也无所谓。他们商量再三,只有暂时将田野这样安置。

当夜,吴全福便向田野说明,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抛头露面摊在马路旁做摊贩,自然是够难堪的,但是穷途末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这总比挺而走险,较抢劫好,田野感于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次日,田野便随着吴全福在马路蹲守着,他的头老抬不起来,凝看着街心往来过路人的步履,皮鞋的新旧,污垢与擦过皮鞋油的便能表现了一个人的环境与身份不同,田野无心鉴别这些,以一张报纸下意识地掩蔽自己的颜面,又不断地在“谋事”的广告栏冀图找得一个谋职的机会。

夜间,田野向吴全福声明,他不能再在马路蹲下去为他的书报摊服务了,这个声明使吴全福非常失望,被斯文的枷锁牵累的人,竟无法剥下斯文的表皮适应环境谋生存,简直无可药救!

吴全福有点愤懑,自惭能力薄弱,不能适应田野要求,说了几句怨言,就作罢论了。

田野回返房间,思前想后,也自觉对吴全福和三姑娘不住,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受良心谴责,痛苦莫明,正在这时隔着一层薄木板的邻室,三姑娘的房间来了一个粗暴的客人,他们的谈话田野全可以听见。

“萧艳影,你欠我的钱,日期又到了,该怎么说法?”那人说。

三姑娘在青楼圈子里,艺名的挂牌是萧艳影。据她所说,原是上好人家的闺秀,曾受过中等教育,因为逃避战祸,落难香港,无亲朋依靠,所以沦落为娼,身世颇为凄凉,她的家庭中姊妹很多,排行第三(所以在公寓中大家习惯上称她为三姑娘),因然萧艳影也不会是她的真实姓名的,实际上她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打听。

“钱不能还我,利息总要付给我罗?”那人又说,语调非常轻薄。

初时,三姑娘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递烟倒茶,最后忍耐不住,说:“今天刚到期,你便来催着要利息,未免逼人太甚,况且这些钱又不是我借的。”

“咦,我们收‘花捐’,你缴不出钱,我替你代垫,你打了借条,言明每月九分息,这就不等于借的吗!”那流氓说。

隔着一层薄木板,这些言语能听得很清晰。田野原对三姑娘的生活糜烂,荒淫无耻,感到厌恶,但是这会儿感恩知遇,态度完全改变了,对三姑娘的事情非常关心,乍听之下,便知道这个人是永乐街地区的“收规”流氓刘文杰,他仗着沾了警署些许势力,经常到这里来和三姑娘扰缠不清。

“今天没有钱,稍为缓一二天总可以罗?”三姑娘语气非常强硬。

刘文杰起了一阵吃吃的笑声,嬉皮笑脸地说:“何必呢?你是个卖身的,身体就可以当钱使用,比什么都硬!最高价钱,一夜卖个四五十,现在你应付我的利息五十元,干脆让我享受一夜,利息对消,不就解决了吗?”他竟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滚你的,又不撒泼尿照照你的脸孔……。”三姑娘叱喝。

“我的脸孔虽然比不上小白脸好看嘛,但是你欠我的债……嘻……。”

“喂,你别动手动脚的……”

房间内起了一阵追逐挣扎之声。刘文杰吃吃笑个不停。又说:“你反正是卖身的,就当如被鬼压,一夜过去了,大家都有好处……。”

“我卖身要看人的……。”三姑娘气喘喘的挣扎,反抗。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房门砰然撞开,闯进来一个人,正是田野,双手紧捏拳头,向着这个无耻之徙虎视眈眈。

三姑娘正被刘文杰死命搂着,衣襟已被剥开,拉至腋下,即算挣扎也没有用处,看样子就要屈伏在刘文杰的横暴之下,看见田野闯进去,她如获救星,脸孔胀得通红,忙推开了刘文杰。

由于田野的个子高大,刘文杰吃了一惊,楞了一楞继而又回复了常态,他穿着一身黑香云纱衫裤,戴着宽边的大呢帽,竖起大拇指向后一顶,操着南方口音向着田野冲过来叫骂,气势凌人,不可一世。

“他妈的,你是什么人?管我这笔闲帐?”

“杀人填命,欠债还钱!你这种做法岂非目无法纪?”田野晓以正义说:“天底下那有用利息逼迫别人做所不愿做的事情?我们是逃难的难民,来到香港举目无亲,为生活所逼已经喘不过气了,应该接受同情,不应该受无理迫害,欠你的债款要求迟延两天并不算苛求……。”

“吓,说教的来了!”刘文杰气忿地瞪着一双怪眼不断地向田野上下打量,蓦地有所感触。“嗯,我想起来了!”他说时豁然大笑:“我知道你是谁了,利源东街抢手提包的小贼!昨天保释出狱,哈,看你一脸贼头贼脑的长相,想不到你还会说出这一大篇理论?不过朋友,别以为你交保出狱就没事了,你的犯罪纪录仍在,随时仍然可以把你送到监狱里去!”他以大指姆自指胸脯,自当是警署里的大亨。

原来,凡是犯过刑事入狱的囚犯,经保释后,在居住地区管辖下的警署里,仍保留着一份犯罪记录卡片,刘文杰是警署的眼线,凡是新的记录卡片都要过目,所以他知道田野曾犯过抢窃罪。

“小贼!事不关己不劳心,民不同官斗,你还是少管闲事吧!”刘文杰再说。

小贼两字过份难听,无异在挖田野的“疮疤”,惹起田野的火性,捏起斗大的拳头就要向刘文杰打下去,三姑娘见情形不对,忙插身在他们当中劝阻。

“大家不要吵……钱是我欠的,自然由我设法偿还……”

刘文杰的个子瘦小,比田野要矮上半个头,自己量力不是对手,一面躲避退让,一面高声骂街:“混帐,你这个小贼,你敢摸我一根头发算你有种……想造反了不成?……狗养的小贼……。”

田野绝不回嘴,怒目相视,一直捏着拳头追赶过去,无奈三姑娘死命扰缠着,不肯让他动武。

“田野……别闯祸……。”

公寓内的住客,大人小孩,二房东听得屋子内吵闹,都赶到房门口来看热闹。

三姑娘为缓和僵局计,不顾一切羞辱推开田野,趋到刘文杰耳畔低声说:“我虽然是卖身的,但是总不能在家里怎样……在外面开旅馆开房间都可以……由你……。”

“好吧,晚上九点钟我在东亚酒店等你!”刘文杰的态度傲慢,这样,他便算自己下了这个台,匆匆夺门窜鼠出外,复又回头向田野说:“小贼子,有你的一手,我们走着瞧就是了!”说完扬长而去。

“晚上九点钟在东亚酒店……。”田野听在心里非常难受,三姑娘终于屈服了,这可怜虫,她为着些许欠债,受人肆意蹂躏。田野有着无形的激怒瘀积在心里无法发泄。

三姑娘想安慰他吧,言语又不知从那儿说起。

二房东对于这次的吵闹,自然感到非常不满,但是房客缴了房钱,她又无可奈何。

田野不想再多说半句话,推开围在房门口看热闹的房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紧扣房门,郁郁闷坐,心胸积压着一股愤、恨、愁、怨、无法申诉。

他想着:三姑娘花了二百六十元保释他出狱,又替他缴付了每月六十元,积欠三个月的房租,相信是她储蓄用来预备偿还刘文杰的欠债的,舍己助人,这种人类的博爱精神,是够伟大的。

“她肯这样帮助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田野喃喃自语:“田野呀!你是个堂堂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怎可以平白受人家恩惠,而且向你施恩者还是一个出卖灵肉受人恣意蹂躏的社会可怜虫,难道说,你就没有能力把人家救出火坑么……”田野痛下决心,要好好重头做人,要抖起精神再在社会上奋斗一番,第一桩事情是要将三姑娘救出火坑。

人海茫茫,到那里去谋职业好呢?香港已是人满之患,找一份职业全靠人事关系,报纸上难得发现一段“招考职员”的广告。而且他连一件比较光洁的衣服也没有,稍为大一点的机关也不好意思走进去。

板壁上起了阵轻微的弹指之声,是三姑娘隔着板壁向他说话,声音非常悲切:“田野,我知道你非常难过,但是和这种地痞流氓用意气实在犯不着,你是有过刑事案记录的人,和他们斗准是吃亏的,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逃难来到这个地方,何不继续忍耐下去,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见天日的。”

田野吁了口气,他不忍令三姑娘过份伤心,说:“三姑娘,你既欠了债,又何必保释我?又何必为我交付房钱?偿清了你自己的债,不就是自由身了么?”

“我并非欠债,这笔钱是欠了他们的‘规’费,我现在陷身烟花丛,在他们的地区下谋生,这种钱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有一天过一天算了……还是你的自由要紧!”

“唉!这还成什么世界?天底下竟没有一点公道,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呢?”

“田野!我有一个朋友!”三姑娘自板壁缝中塞过来一张名片。“他是一个洋行的经理,说是洋行里有着一空缺,我给你介绍过,他口头上已经答应了,你愿意去试一试吗?”

田野拾起名片,上面印着,“大万贸易公司经理,彭建昌”,地址是皇后大道金陵大楼三楼。

“假如你有意思去尝试一下的话,明天早上九点钟去见见他!”

三姑娘对田野越是关心,田野的心中越是难过,他不知如何答对是好,虽然,一个妓女介绍去谋事是不太适宜的,但是在香港人浮于事,有机会自然得去尝试一番。

入夜九点钟的时候,三姑娘盛装打扮外出,脂粉涂得非常浓厚,但是仍掩饰不了她脸上的忧郁,田野知道,三姑娘是被逼迫做着她天良上所不愿做的事,她是赴刘文杰的约会去了。这人欲横流的世界,利欲把人类的本性完全埋没了。

这一夜,田野整夜失眠,辗转反侧无法入梦,他决定要救助三姑娘脱离火坑,决定要到“大万贸易公司”去尝试谋差事。

次晨,他清早爬起来,把那件残旧西装上的油渍尘垢用汽油揩抹干净,复又在被褥下取出那条用床板压了整夜平挺如烫过的长裤,整装完毕后,因时间尚早,便信步行出海边马路,畅怀呼吸着新鲜空气,这个清晨,他的心情甚为畅快,精神弈弈,因为他要重新做人了。

“薪水不要多,只要能养活得自己,再能帮助三姑娘生活,就行了……”他喃喃自说呓语,欲望并不高,准备好了挨苦,把这段苦难的时间渡过去。

时间真像蜗牛爬墙般爬过去,好容易才延到了九点钟,田野匆匆赶到皇后大道的金陵大楼,持着三姑娘交给他的名片,爬上三楼。这个所谓“大万贸易公司”小得可怜,只占一间二十来尺见方的亭子间,只有两张桌椅,冷清清的坐着一个人,模样像个仆役。

田野递出介绍名片,说明要拜会彭经理。

“他还没有来呢,你等一会吧!”仆役说。

田野只有坐下来等了,等,等,呆呆的等着,等到十点敲过,十点半过后,方才来了一位年约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经理来了!”仆役说。

田野忙礼貌地站起来恭迎,说明来意,这位年轻的经理,初时露出惊诧的脸色,在后复又豁然发笑,以不屑的眼光向田野上下打量一番,非常傲慢地移身在他的总经理位置坐下,频频点头,带着轻薄的口吻问话,说:“哦,原来是萧艳影小姐介绍你来的,她是你的什么人呀?”

“朋友……”田野答。

“仅只是朋友吗?”

“我们同住在一间房子……不,我的意思是邻居,相隔一个房间……”田野已露出不安,形色尴尬。

这位经理嗤然发笑,燃着一根烟卷,然后板下脸色,说:“我看你不能吃苦罢?”

“我能吃苦!”田野坚决答。

“我们这里只缺一名工友,你愿意屈就吗?看你堂堂一表,不会肯降格做工友罢?”

“工友……”田野感到失望。

“唉,这年头,能够有‘拖鞋’饭,就吃下去,吃‘软’饭容易,吃‘硬’饭难煞呀!”彭经理说完捧腹而笑,逗得旁边的仆役也失笑声出。

在这种侮辱之下,田野勃然大怒,惹起火性,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茶杯,要向这位经理的头上砸去。

“吓……你敢打人?……”经理惊惶地抱着脑袋躲避。

田野的个子高大,高举着刚泡好热茶的玻璃杯,眼光灼灼的闪露凶光,假如动起手来,相信屋子内两个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但田野回心一想,复又冷静下来,觉得和这种人闹,实在犯不着,而且自己又犯过刑事案,处处吃亏,忿然置下茶杯,转身匆匆离开这“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走出金陵大楼,皇后大道上正熙攘着来往行人,谁都在为生活忙碌,田野想找个忙碌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三姑娘是个妓女,以一个妓女的身份去介绍田野谋差事而受到一场意外的凌辱,这只怪田野事先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会接受三姑娘的怂恿,自讨没趣呢,这会儿他细细思索,三姑娘原是好意,她为田野的职业问题,非常关切,只要找着机会,就替他设法介绍。

彭经理只不过是三姑娘一个普通的嫖客,经三姑娘的要求,贪图一时口头上的爽快而答应了。但是凭他的那间穷得可怜的“一人班”公司,根本没有能力多用上一个职员,没想到田野果真应约来到求职,只好用言语推辞,只因他出言不善,而惹下这场不愉快的事件。田野觉得实在无颜再看见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整个香港人烟稠密,处处都熙攘着行人,连想找个比较清静的地方散散心头上的郁闷也不能够。

唯一的,是回到他那鸽子笼似的小房间里去,吴全福的小书报摊是摆设在永乐街的街头上,他不愿意和吴全福见面,绕道而行,这地狱似的下级公寓,踏上楼梯,就有无限的感怀、黑暗、潮秽、带着死亡的恐怖。他还没有跨进门时,就听得邻室三姑娘嘤嘤悲泣的声音,平常,在这个时候,三姑娘渡完夜生活回来,该是熟睡的时候了,为什么会独自痛哭呢?

昨夜,她曾赴收规流氓刘文杰的约会,定然又受到莫大的凌辱了,田野暗自忖度,三姑娘是为了他而牺牲的,有点过意不去,便来到房门上敲门,说:

“三姑娘,出了什么事情吗?”

过了良久,没有回答,田野又说。

“你可以开门放我进去吗?”

“田野,你别多问了,”三姑娘忽然悲咽说:“你到彭经理处谋的差事怎样了?”

“……”田野无言以对,主要的还是不忍再令三姑娘过度伤心,垂首缄了半晌,痛苦莫名,复又悄悄地落下楼梯,宁可在那茫茫无可适从,行人如梭的大马路上徘徊。

巧好,吴全福收了书摊,回家来吃午饭,和田野碰个对面,他向田野劈面就说:“唉哎,我找你好半天啦!你上那儿去了?昨天晚上,三姑娘被那个姓刘的流氓打得遍体鳞伤啦……”

“怎么回事?”田野带着忿怒而感到意外的惊讶。

“还不是为了你罗!”吴全福指手划脚说:“你什么人不好得罪?去得罪那地痞流氓,他本来要找你的霉气,但是后来把怨气出到三姑娘身上,昨天晚上,三姑娘应约到东亚旅馆去!”他低下嗓子,趋到田野耳畔,似乎有不耻告人之事。“岂料房间内坐着一共有四个流氓,刘文杰命令三姑娘伴他们四个人睡觉,……这种行为,比禽兽还不如,三姑娘自然不肯依从,他们便恣意凌辱,整整一夜把她关在房间内,打得遍体鳞伤……”

田野咬牙切齿,满腔热血,恨不得马上把刘文杰找来,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是愤怒又有什么用,单人匹马,赤手空拳,无凭无据,而且还在别人的势力范围以下。

“我预备找人,和他们理论去!”吴全福忿慨说:“我们是逃难的难民,来到香港,不是这样好欺侮的……。”

田野没有言语,用无言答覆了内心的忿怒,他垂着头,紧锁着两道浓眉,把将要流出的热泪扣住,转身悄悄的离去。

“田野,你又要到那里去?……”吴全福招着手说。

但是田野没有回答。

香港,这孤岛,号称天堂,只要国家有难,就成了避难者的安乐窝,弹丸大的地方,容纳了数百万人口,处处都显得挤。在外人统治下,藏污纳垢,丑恶丛生。

田野踽踽独行,他尽情避回了热闹的人群,穿过嚣闹的街市,悄悄地躲在略少人迹的公园里徘徊,流连不去,又缄默地躲在树荫底下静坐。他想:“和刘文杰论理,不是办法,这些地痞流氓根本不可理喻,唯一的办法,就是应该替三姑娘偿还那笔欠债……”

欠债还钱,主要的还是钱的问题,“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钱从那儿来?田野既无职业,又无生财之道,肚皮内正闹着饥饿,整天下来,还滴水没有进口,那来的钱替三姑娘还债?

入夜,田野仍踌躇坐着,一筹莫展,海关的钟楼用五音播唱着时间过去,海洋的气候,每到入夜时,都比较寒冷,寒气的袭逼,驱使田野离开了公园。他茫茫无可适从地在街道上蹓躂,饥饿的蛔虫在肚内造反。不知不觉,偶然竟来到了利源东街,这是他第一次犯抢劫案的地方,憧憬往事,惭愧万端,想到三姑娘所以受到凌辱,也就是因为替他付出了储蓄预备还债的存款,把他保释出狱。

“知恩图报,我应该怎样替三姑娘偿还她的欠债呢?……这可怜的女人!”田野喃喃自语。

夜市的繁华过去,路静人稀,田野仍苦无决策,怎样再有颜脸回公寓去?

倏然,一个衣饰入时的独身女郎自他的身边擦过。她的手上,正提着一个黑绒镶有金滚花边的手提袋,看样子非常沉重,可能有足够解决田野当前危困的财资。

田野的眼睛发红,身体也不断抖索,这情形和他第一次做抢劫时的情形一样,下意识地萌起恶念,这种决定是很快的,他如闪电冲上前去,伸手一把将女郎的手提袋抢到手中,转身如飞似地逃奔。

“救命呀……”女郎由于惊慌过度,失声疯狂呼叫,等到她惊魂甫定,才知道是手提包被抢。“抢犯!……捉贼……”她一面喊,一面衔尾穷追。

女人的叫声,最易引起路人注意,刹时十字路口由各方聚拢来好几个行人。其中一人怀有警笛。警笛吹起,哨声尖锐,附近的路警和便衣警探同时赶到,而且还有些路见不平,好管闲事的路人,协同警探,拼命追赶。

田野并非惯贼,预先计划好逃的路线,慌不择路,不过他在念大学时,原是个运动健将,现在正好拿出他赛跑的本领,和执法的警探们展开竞跑。而且比夺锦标时的竞赛还要拼命。

假如是一个老抢东西的惯贼,他们在得手后,越过人们的眼线,就是向热闹的地区逃亡,混淆在人多的地方,蒙混人的眼目,使人无法辨认,田野却不然,他展开赛跑的技能,却一直找寻荒僻的地方逃走,目标永远被人盯着,警哨一直在背后狂吹,幸而香港的警探有一条严格的规律,不论是追捕什么犯人,在犯人没有发枪拒捕或有行凶企图时,警探是不许开枪的。

从威灵顿向上走,全是上斜坡的马路。倘遇着有行人从上面下来时,还得闪缩躲避,这样的逃亡,未免太吃力了。

“捉贼呀……。”

呼喊的声音与疯狂的警笛越追越近,看样子田野又得落网了,越向上走,越是冷僻,这时田野已走上了坚道,这儿是香港最高级华贵的住宅区,富丽的小洋屋,一幢一幢,散布在绿荫环蔽的马路旁,马路沿山而开,毕直的,路灯明亮而且两旁都有路警把守着,他们听得警笛声,已经从两边兜过来了。

田野已是筋疲力尽,整天未进过粒食,加上长途的奔跑,气喘如牛,汗流浃背,这时他已失去主张,惶惶无主,漫无目标地见路就奔,越过马路,有着一行洁净的石级直通山上的一条岔巷,警察们已经追近了,田野慌不择路,向着石级就跑上去,岂料那条岔巷,竟是一条绝路死巷,只通向一家华丽住宅大门,大门的铁栅闸高约一丈,想越过去相当费手脚而且有两只仗着富贵主人的凶狗,拼命在门前狂吠。

追兵的影子已经从石级上扑上来,田野不肯束手待缚,岔巷两侧全是一人高的围墙,墙头上栽满了防贼的碎玻璃片,逼在这个时候,田野不顾一切,跃身攀上墙头,双手全被玻璃割破,鲜血淋漓,幸而侥幸能越墙而过。墙内是一片葱绿的草圃,田野刚好双脚落地,警探已追至墙外。

“贼人不见了。”墙外的人声。

“可能越墙进院子去了……”另一个人说。

“我们进院子去搜……”

一阵凌乱的脚步移动,可能是他们分头在岔巷的每一家住户要求进屋院搜索。

田野蹲伏在一丛花圃内不敢弹动,到这时他方才发觉这里是一家富户的洋房花园。环境广阔雅洁,一片葱绿的草坪,当中纵横开出通道,通道的两旁,有着花架与花棚,遍栽奇花异草,在花棚的对过,一列剪刈整齐的长春树,背后有着一间双层建筑奶油色的洋房,和整个花园衬配,显得异常精致雅巧。

这时屋外的人声已经把洋房内的人惊醒,有好几间房间的电灯明亮。首先是在洋房侧旁的汽车间走出一个司机模样的人,赶到铁闸门栅隔着栅闸和追赶贼人的警探答话。

田野知道,在花园中躲下去,不是办法,假如洋房的主人答应警探进花园里来搜索,无异成了“瓮中之鳖”,长了翅膀也难得出去。

“……以后不得再犯,否则递解出境……”这是他被保释出狱时典狱长最后的一句话,现在又憧憬于脑际。

“假如偷进洋房,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相信警探们是不会随便进屋子乱搜的,待到警探搜完花园离去之后,再想办法逃走比较安全一点。”田野想着,便顾不了手上的创痛,以手帕缠着伤口,伏地向着洋房爬行过去。

洋房的周围是一道环绕的石阶回廊,侧旁是一色的落地长窗,窗内透出一层轻纱的窗帘,最前面的一间,是布置得非常华贵的客厅,窗户在内栓着,无法启开进去。

“江标,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搜吧!”是主人的口吻,发自楼上的露台。

司机就把花园的铁闸门打开了,警探们如狼似虎涌入,散布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里去搜索。

田野已被困在核心,惶惶无策,贴身伏着墙壁爬行,倏而他发现回廊的末端,有一扇落地长窗洞开,一个穿着绸缎睡衣年轻女郎,正掀开了窗帘,探首向屋外张望。

房间的电灯是亮着,似乎正是这小女郎的寝室呢,田野抬眼望去,看清楚了没有其他的人在内,这小女郎孤身一人正好欺侮,求生的欲望油然而生,便壮着胆子,慢慢摸索上前,等到女郎发现有人影扑近,正要高声惊呼,田野已闪电般扑上前去,伸手将她的嘴巴堵上,推进房间内。

“不要张声,我不会伤害你的!”田野的动作凶狠,声音却是颤颤的而带着哀求的意味:“……屋外的人要抓我,但是我不愿意坐牢……。”

房间内是最雅致的西式布置,纱罗伞帐下席梦斯单人睡床,有书桌、书柜、台灯、石膏像、沙发椅、而且墙壁上还挂有学校的运动优胜锦旗……像是一个念书的女孩子的寝室。

女郎的睫毛很长,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恐怖而惊惶地向田野凝视,她可能已吓得胆裂魂飞,团团的脸儿像将熟透了的苹果般娇艳,又像嫩豆腐般的细腻,也许田野的情绪过度紧张,堵着她樱唇的手劲用得过于粗暴,这娇生惯养的小家碧玉已经有点经不起,似乎将要昏迷倒下,胸脯内扑通的剧跳,感应到田野的心坎里。

这时,窗外花园中的人影不断地流动,手电筒的流光四射,正在搜索强盗,而且屋子里也起了动静,可能宅中上下的人都起来检查有没有被贼人遁进来。

田野偷出手来,放下窗帘,且还趁势将台灯熄灭,室中便落在黑暗里,可以避去屋外人们的视线,一面向女郎恳声说。“不要害怕……我原是个大学生逃难到香港来没有办法……。”

忽然房门上起了一阵轻轻的扣门之声。

有人说:“南施!你醒了没有?房间内有事吗?”声音亲切苍老,像是女郎的父亲。

女郎忽然起了挣扎,极力要攀开田野堵着嘴巴的手。这一来未免带出声响。

“你假如要呼喊,就只有把你杀死了……”田野迫得提出警告。而且还将女郎压倒在床上,双手趁势扼在她的喉咙之间。

“爸爸,我没有事……我正在睡觉呢……。”女郎自动说。

“哦——好好的睡吧!没有事……。”门外的人说完,步声离去了。

田野吁了口气,一丝出自纯真的感激无可表露,恨不得重重地热吻女郎一番。但是他还知道自己是个逃贼,正在被人四面追捕。地位悬殊,没有这个资格。

一阵动乱过后,窗外的人声逐渐散去,警探们搜不出痕迹,自然都离去了。

“谢谢你的帮忙!”到这时,田野才吐出一句道谢的话,他再不考虑到女郎会施于他的危险,撒下手脚,穿到窗前,揭开了窗帘偷偷向窗外窥探。

花园里的人影已经歛迹,洋房内的电灯也逐渐灭去,一切回复寥寂、悄静的,大概警探们以为贼人并没有匿藏在这里,警探离去,屋子内的人也相继睡觉。

田野轻轻将玻璃长窗落地门扯开,探首觑探过院子外确实再没有危险,方欲出外由原来的地方越墙逃走,忽然房间内的电灯大亮,田野惊吓,回首一看。原来竟是女郎再次把电灯掣亮了。

“你的手上还在流血……”她毫无恶意地说。

田野抬起他那双仍在颤抖粗壮的手,的确,鲜血仍涔涔而下,透湿了那包扎着的手帕。而且刚才在威吓女郎时,还把血迹染在她的那件华贵的睡衣上染污了一大块。

“要不要涂一点红药水,包扎一下?”女郎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取出一瓶药物,一面说。“我看你的样子,不像个惯做违法事情的人,你说你是大学生,是真的吗?”

田野惭愧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哑着嗓子说。“流血……总比挨饥饿、受凌辱、坐监牢要好……让它流吧……”说时,已无法抑制他悲忿的情绪,一溜烟钻出门外,毫无惮忌地,由原来进院的地方攀上墙头,他的动作真快,瞬眼间,又如清烟般消失在墙外。

室中只剩那孤寂的女郎,在落地长窗前眨着霎霎的亮眼,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出窗外,她的心坎中留下一个高大俊俏而颓丧的青年人的影子。


当田野回返公寓之时,曙光已经微露,这一夜挺而走险,终算没有虚行,他躲在小房间内,把卤获的手提包打开检看。收获还不错。有现金五十余元,一对豆大的镶金珍珠耳坠,一个华贵的粉盒,密丝佛陀唇膏、梳子、眉笔、绢手帕、卫生纸,还有一封情书……。

所估计的价值,虽然不足以偿清三姑娘所有的欠债,但是替她偿给刘文杰的利息总够了,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怎样把赃物出手。田野想着,吴全福结交的朋友比较多一点,找他也许会有办法。

于是,他便来到吴全福的房间扣门,吴全福正睡得懵懵懂懂的被田野惊醒。

“一大早,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他说。

吴全福一家老小全挤在一个小房间内,说话不方便,田野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内,首先关照他说。

“不要高声说话。小心被人家听见了!”随着,取出手提包给吴全福观看。

“吓……怎么?你又再次……”吴全福惊讶而恼怒。

田野忙堵上他的嘴巴,沉着嗓子狠声说:“你忍心看三姑娘被人凌辱?被人殴打么?我要替她偿还欠债!要帮助她脱离火坑!你看!我的双手已经被割伤了,我为的是什么……”

吴全福深深地叹了口气,复摇着头:“靠抢劫总不是办法!”

“现在主要的是把赃物出手!”田野说:“你认识下层社会的人很多,总可以替我想想办法罗?”

吴全福仍怨愤地对田野的行为表示不满,经田野再三要求,最后,他回返房间内,穿好衣裳,带同田野落下公寓。

在街面有一条横巷,可以兜到公寓的背后,这儿是一条极其狭窄而污秽的陋巷,横七竖八地架着、满晒着衣衫的竹杆,必需要低着脑袋穿过去,那儿居住着的多半是些下阶层的人物,如苦力啦、工人啦、摊贩啦……。

吴全福领田野去拜会一个人,此人名张兴旺,有个绰号叫“懒蛇”,是个码头小工,因为生得懒惰又好惹事非。所以被码头工会开革了。矮矮胖胖的,长得一脸横肉,他一看见田野,就扬起大姆指说:

“呵呵,田先生,你不认识我,但是我却久闻大名了!”

吴全福还作些虚套替他们介绍一番,并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原来张兴旺自从脱离了码头工会以后,就专做些介绍买卖赃物的掮客,他和田野似乎一见如故,有点“识重英雄”的气概说:

“田兄,不是我在说你,像你这块料子,逼得干上这一行,真可惜……譬如说,抢东西应有一点门径,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该有个接赃的助手,逃跑的时候要预先安排一个可以混淆人眼的地方……。”

田野不愿听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套,反正他没有决心入行去学这些做贼的学问,再三要求张兴旺从速设法将赃物出手。

张兴旺点过赃物说:“小东西我可以垫付一点钱收下,像你这样大的一笔东西,我只有介绍你到另一个地方出售了!”

“在什么地方?”田野着急的问。

“石板街,我现在就带你去!”张兴旺说。

吴全福是个正人君子,不愿同行,先自告辞回家去了。

张兴旺领着田野,来到中环下街,这是间类似收买估衣杂货的店铺,有着一个不很大的门面,里面的主人是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老者,他和张兴旺原是熟朋友,寒暄一番,张兴旺使过脸色,老者马上迎他们近铺里的下房内坐下。

懒蛇张兴旺取出手提包,将赃物交给老者估价,老者犹豫片刻,频频向田野窥看,然后,说:“相信这人还是没有入行的新手,你该知道,每个地区都有帮会,你连招呼也没有和他们打过,惹出事非可难以交代啦!”

懒蛇马上拍胸脯担承说:“我负完全责任!”

老者冷冷地飘了懒蛇一眼,又说:“而且照帮会的规则,‘海洋’得手后,要三天以后才能‘劈把’!假如有‘行家’来查询时,碰着‘扎手’的,还得原件退还呢!”

田野虽然不懂,但也能领略其中意思谓不能马上换钱。“但是我急着马上要钱用!”他说。

懒蛇又插嘴说。“程老!不如这样,田老哥等着要钱用,先支个半数,假如三天以后没有人来找麻烦,再全部结清,假如出了麻烦,由我负责。……”

“懒蛇!别活见鬼!”老者瞪了张兴旺一眼,喃喃骂着说:“你自己三两天吊起饭锅喝西北风还担保个屁!上次你预支我的一百八十元还没有清帐呢!”

“只要有命活着,总不会赖你的帐!”懒蛇有点不乐。

“我这几根老骨头恐怕等不长久了呢……”程老虽然这样说着,但一面提着算盘,替田野估价。手提包一个,计二十元,镶珠耳坠一副约值一百元,粉盒唇膏计二十元……约共一百六十五元左右。

“老程又在刮皮了!”懒蛇对估价过低表示不满。

“懒蛇,你有种!为什么要找到我姓程的?何不介绍到钱老五那里去?”

“钱老五是阎王爷的干爹,比你更辣,吃人家的肉还要啃人家的骨头!”张懒蛇愤懑地说:“好吧,算我放了狗屁,随你多少就多少!反正田老弟是个外行!”

田野倒不在乎估价的高低,有个一百六十元也很满足了,求的只是现款,经再三商求下,程老肯让步,先支出三分之一,于是田野便得到五十元,合计在抢得手提包时有现款五十元,他已经有一百元在身上了,还是落泊在香港半年多以还,头一次身上有个这样大的钱钞数目。

当懒蛇和田野两人离开估衣旧货店时,田野的心情如释重负,感到无限畅快,一百元虽然不是个大数目,但是还可以敷够替三姑娘偿还欠债的利息了。

懒蛇因另有其他的事情,要上筲箕湾去,和田野约定三天以后同来打听消息,便道别分手离去。

田野吹着口哨、异常轻松地在街头上蹓躂,这原因自然是他身上有着一笔从未有过数目这样大的钱钞,他并不觉得抢劫的所获是耻辱,满以为凭自己能力挣得到了钱,就表现自己并不是废物。

好几天来,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他正盘算着要找一家饭馆,好好的吃一顿丰富的午餐。

他愉快地走着,阳光熙和,把这几条穷街陋巷的石板路都映得明亮可爱及有生气,这时香港的土地已不像从前的那样缺乏人间温暖。

但这时候他不知道已经有几个彪形大汉,跟踪盯梢在他的后面,田野走着,走着,倏然前面有两个穿黑香云纱形状如同地痞流氓的汉子拦住了他的去路,跟着,在后跟踪的大汉也追上来,将田野团团围着,似乎是故意寻衅生事。

“好好的跟着我们走。”其中一个人说。

田野惶然,看样子不会是好来头,难道说是案发了吗?

“你们是什么人?”田野极力沉着而问。

“少废话!跟我们来!”

这批流氓前后,左右,将他夹持着,推推拥拥进入一条冷僻的小巷,田野自量能力,“单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和他们殴斗,准吃眼前亏。

“拘捕人要有拘票!”他继续说。

但是没有一个人理睬他的话,蓦地田野想起了估衣摊程老者的话。

“抢窃是有地区,有帮会的,没有入行,擅自行动会惹出事非……而且,你招呼也没有打过……。”

田野冒出一身冷汗,他意识到这些流氓可能是帮会派来兴师问罪的。

在岔巷的当中,有着一间破旧的板壁瓦屋,门牌没有,只写“鸿发仓库”几个字。一扇夹层的破木板门开得很低,还要落下几级石阶才能入内,门已洞开,预早有一名秃头的大汉,个子比田野还高,等在门前,他们并不打招呼,就将田野拥进屋内。田野又深感到诧异了,假如是黑社会的人马,怎会如此大胆妄为,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绑架人的行为。

屋子内黝黑而带潮臭的气味,周围约有七八丈广阔,简陋的梁柱,支架起条板木的瓦盖,墙脚下堆积了许多防潮的稻草,零零落落堆叠了些麻包木箱一类的物品,壁上还挂有“火烛小心”的马口铁片印刷标语。通风的天窗全用旧报纸糊裱上,充满着神秘气氛,看样子不会完全是个仓库。

“可能是黑社会组织的匪窟……”田野心中忐忑想着。

那些绑架他进屋的流氓,个个獐头鼠目,绝非善类,但是还似乎没有马上逞凶的举动,他们命令田野在墙隅的一丛稻草坐下,其中的一人向着那秃头大汉说:

“余飞哥,周秘书到了没有?”

“早来啦,他在帐房内!”秃头大汉答:“我去请他过来!”

在仓库的横面,有着一条狭窄深入的走道,那名叫余飞的秃头大汉说着,便走了进去,里面还有一扇门,似乎能通达的很远,这仓库的范围是相当的大呢,看样子可能通到另一条街面。

田野更是如坠五里霜中,讳莫如深,奇怪的组织里面,还有“秘书”和“帐房”。到这时,他只有听天由命,任由这批地痞流氓安排,听候处置。

屋子内除了黑暗以外,空气也是幽沉的,那些流氓三三两两挤在一堆吸着烟卷,窃窃细语,其中有一人还抛一支给田野,说:“朋友,你等着吧!吸一根香烟定定神!”

田野不知好意还是恶意,擦着火柴,刚点上烟卷,只见那条深窄的巷子内,板木门呀然复开,里面闪出一个纤瘦的人影,个子相当高。

“周秘书来了!”那批流氓互相招呼,肃立恭迎。

看样子这人的权力是相当大的,他站在黑暗处,看不清楚他的脸孔,他缄默地向左右观望了一阵后,才慢慢的向田野走过去,等到他行到眼前,田野才看清楚了他的面貌,脸孔皙白消瘦,年纪约三十多岁,鹰钩鼻子,唇上一撮短胡,目光灼灼逼人,还相当的俏俊呢。

他向田野说:“你也许不认识我,但是我们早知道你了——因为你是个大学生,所以我们愿意和你合作——。”

田野讳莫如深地说:“你是谁?贵姓大名?”

这人的态度傲慢,没理睬田野的问话,转身问他手底下人说:“田先生的‘海水’‘劈把’掉了没有?钱帐结清楚了吗?”

“大概要候个三天吧!”其中一个人答。

“叫那个姓程的马上结出来,一切事情由我负责!”

那人受命,匆匆离去了。

田野便觉得奇怪,自己的行动,一举一动,似乎他们都完全清楚,也许他已经被他们监视很久呢。他们的用意何在?是什么组织?都很令人扑朔迷杂。

“周冲是我的名字——我是这里的秘书!”他到这时才和田野握手。

“秘书?”田野摸不着头绪,楞楞而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正义公司——一个不公开的公司!”周冲掏出一个华贵的烟匣请田野抽烟,他的打火机也是非常华贵的奢侈品。

“正义公司?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田野渐觉得对方没有恶意,恢复了常态:“难道我的行为与贵公司发生什么抵触么?”

“不!经我们的弟兄推荐,知道你的为人、学识、性格,都符合乎我们公司的需要,所以特意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组织……。”

“奇怪!我有什么才干,值得你们这样看得起呢?”田野尚不明内里,含糊谦虚说:“你们的公司做的是什么业务呢?”

“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周冲说时,脸色一沉,目露凶光。

田野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已得端倪,意识到这批地痞流氓,全是“职业凶手”,他们的公司,也就是“谋杀公司”。

周冲冷眼向田野窥觑,静观他的变化,同时,他背后的那批地痞流氓,也停止说话,眼光全投向田野的身上,等待他的答覆。

田野知道环境恶劣,假如说错话,可能惹起不良的后果,心情忐忑咽了口气说:“我自愧无能,恐怕不能够为各位效力吧!……”

周冲赫然而笑,笑中带着狂妄,说:“你的故事,我们早调查清楚,六七个警察,不是你的对手!你别听说我们的公司是个‘黑组织’,就起了胆怯,实际上我们也是为社会服务,这个世界,根本不合理,弱肉强食,强者生,弱者死,统治阶级糊涂,将法律变成了有钱有势者的工具,用法律来保障他们的生命财产!我们执的是‘法外之法’,为人类服务,专打抱不平,替天行道,不论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只要来委托我们办理,我们就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什么有财有势的人,我们也一样可以把他干掉……。”

田野毛发悚然,绝不敢插嘴。

周冲的举止,不像个粗人,口材很好,似乎还受过相当的教育,他扔下烟蒂,又继续说:“譬如说你吧,学识不错,出身不坏,人品也不错,居然受到一个小小地痞流氓刘文杰的欺侮,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政府表面上用法律统治社会,实际上就是培殖了罪恶,谁和政府攀上一点关系,就成了天之骄子,可以恣意凌人,刘文杰不过是个小流氓,就是和警署攀上了一点关系,替警探做外围眼线,就似乎整个世界都由他统治,横行无法,据我所知道,就单只你一人,就受到了他的凌辱不少,但是谁敢碰他一下,闹到警署里去还是自己吃亏——我们却不管!我们执的是法外之法,只要有人来委托我们打抱不平,拿出钱来,我们就替他执法……。”

周冲说得到是非常的冠冕堂皇,但是田野却冷汗直冒,浑身的肌肉开始抽动。

“你的生活怎样?”周冲忽然问:“你是个大学生,连一天两顿饭都成问题,靠抢劫为生,还要受地痞流氓的凌辱,这是人吃人的世界,你不吃人,人就会吃你,‘强权肉食’,我该为我们的公司组织得非常合理,因为我们需要生活,不接受他人的无理欺侮,要为人们打抱不平!人是万物之灵,其实与动物无异,生存在世界上就是要戳杀,比如说,我们吃肉食,鸡鸭鱼肉,一样要杀夺他的生命,取其营养,我们需要生活就从不择手段,和尚吃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看破红尘,我们不做和尚就得杀生……。”

田野的心腔忐忑跳个不止,他没想到周冲说话的作风敢如此的大胆,在光天化日之下干杀人的勾当还振振有词地发表他的荒谬言论,但是他又不敢迳自离去,……

“你似乎对我们组织的安全感到怀疑!”周冲窥破田野的心事。“实际上我们都在法律的保障下,我们的行动也全经过计划,一切行动不留痕迹,我们有三个律师做常年的法律顾问,我们的老板是美国留学生,他的出身正就是芝加哥的‘谋杀公司’的职业凶手呢?经验丰富,设计周详,一切不用你的担忧!”

田野原以为周冲是那些狐群狗党的主持人,岂料他们的上面还有老板呢,由这样看来,他们的组织很有系统,还有律师撑持,借法律做背景,简直可以无法无天了。

“就是老板说我们的公司组织不够健全,有学识的人太少,须要吸收新血液!”周冲又说:“你是个大学生,而且正干着挺而走险的勾当,很适合我们的需要!所以,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参加!”

是时,至估衣店替田野取赃款的汉子已经回来了,果然的,他把余款一百多元全取了回来,足证明他们的“组织”可以支配抢窃帮呢?

周冲命令把余款交给田野,复又说:“我们不愿意逼你,也许你心中犹有恐惧,你回家去好好冷静地考虑一番,等到决定时再来看我!”

随着,他命手下们将木门启开,亲送田野走出屋外,还亲切地和他握手道别,但忽又板下脸孔提出警告说。“不管你参加与否?但是不许向任何人道及,你当会明白,我们杀人向是不当一回事的!等于宰猪杀羊一样!”

田野唯唯喏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