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琳轩一大清早就敲开张晴天的房门,她带来了稀粥和油条。粥是用灰色保温壶装着的,壶是新的,连上面的标签都没撕下来。
马琳轩倒了半碗粥放在桌上,又用热水烫了毛巾,拧干,然后递给张晴天。张晴天擦了擦脸,而后把毛巾捂在自己眼睛上。
“你怎么了?”马琳轩问,“眼睛都红了?”
“没,没什么,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张晴天用热毛巾擦了擦眼睛,他被她感动了。
每个人在生病的时候都容易被感动,更何况张晴天一直都对马琳轩有着非分之想。
“谢谢你的早餐,对了,”张晴天说,“昨天你匆匆地走了,实习警察找你有什么事?”
“你先看看这个……”
马琳轩从书包里拿出几张彩色打印纸,上面的图案很模糊,几个人站在一个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很容易看出,这些都是打印出来的电梯监视录像的截图。
“看来警察局里面也有蛀虫,是那个小警察搞出来的吗?”张晴天翻看着。
“这些图像就是在妹妹遇害之前那段特定时间拍到的,录像里有一个戴白色帽子的人,你看,就是这个人。”马琳轩指着画面上一个人说,“这人始终低着头,很可疑吧!”
“这就是那小警察搞到的所谓证据?”张晴天的头昏沉沉,但掩盖不住发自内心的不屑,“摄像头安在头顶,照出的人上宽下窄严重变形,根本看不出身材,再说那个戴白色帽子的人,帽檐压得那样低。你想说这人就是陆纯初,即便真是他,你又能怎么样?不还是没有证据吗?”
“我知道没有证据,你看这两张图片,”马琳轩抽出两张都有白色帽子的图片,“都有白色帽子,但两张图片上的时间相差近20分钟,这说明时间早的是上电梯,时间晚的是下电梯,对吧?”
“嗯,应该是。”
“那么就证明白帽子在楼里待了20分钟左右,20分钟的时间完全可以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时间是够了,但还是没有证据,我想,要是真正的内部资料,那个实习警察也搞不出来。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吗?比如凶手把尸体放入洗手间,退出房间后,怎么把门里面的插销插上的,我觉得这才是最关键的。”
“这个我也问过了,”马琳轩说,“他说把插销从里面插上并不困难,可以说非常简单。”
“到底是什么方法啊?我很想知道。”张晴天来了兴趣。
“说出来很简单的,”马琳轩朝屋子的门看了一眼,那上面也有插销,只不过门框上没有铁箍,而是在门框上挖了一个洞,“我给你做个示范,你家有细线吗?”
张晴天拉开抽屉,从中找出一个线轴,抽了一根白色棉线递给马琳轩。
马琳轩说:“当我把门插上后,你在屋里再给我开门啊。”说完,她把棉线绕在插销的铁条上,把铁条调到90度垂直的位置,而后退出门,手里捏着面线,把门轻轻拉上。张晴天盯着插销,铁条被棉线拉动着开始移动,直到插进门框的小洞里,然后棉线绷直,一下子扯断了,屋内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真的是很简单的技巧。
“开门啊!”
马琳轩在门外敲门,张晴天竟被吓了一跳,起身去开门。
“真的很简单。”张晴天说,“看来那个小警察还不是一无是处,这个法子要是不亲眼看见,用脑袋想可不容易想出来。”
“是啊,棉线还在我手里,所以封闭的空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是这么简单。”马琳轩晃动着指尖捏着的断掉的棉线,“现在你是不是更相信,她是被谋杀而不是自杀,然而那顶白色的帽子,图片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标识,那是一顶意大利的名牌帽子,动辄上万元,一般住在那种公寓里的人可是买不起的啊!”
周遭一片漆黑,既没有任何亮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张晴天试着活动身体,但是连转个脖子他都办不到。不仅仅是浑身无力,身体上的温度甚至都在一点点流失,所以才会越来越凉,到了最后,他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否还有皮肤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在做梦。
只有头枕着地面的地方有一点点黏稠的温热,他知道,脑袋一定流血了。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肤能感觉出接触到了沙粒的触感。在一片黑暗中,这是来自外界的唯一剌激,这个触感让他明白自己有可能侧身倒在沙地上。
不知道身处什么情况,他内心饱受恐惧的侵袭,面对恐惧,他没力气尖叫,也无法脱逃。这是一种前所未见、永无止境的死寂,他希望下一秒就有光线射进来,打破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
渐渐地,可以听到一些声音了,开始很模糊,忽远忽近,像是噪声,又像是大海的呼唤,没错,那是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逐渐清晰起来。
这到底是哪里?
难道灵魂永远都被禁锢在这个地方?
张晴天集中意念想试一试手臂还能不能动,于是便把力量注入贴着沙地的那条手臂上,肌肉微微地伸缩着,似乎感觉食指可以动一动了。继续用力,食指带动其余四根指头动起来,他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小小的成功让他信心百倍,他有了重获新生的勇气和希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腕也能动了,接着是小臂,可以用手肘撑着地面,这个时候,他觉得之所以自己没有平躺在地面上,是因为背后有什么东西支撑住了身体,他费力抬起上面的手臂朝后面摸过去,支撑自己的似乎是一把倒在地上的凳子。
后背慢慢有了知觉,腿被凳子硌得生痛,他用左手慢慢推开凳子,身体朝后倒下,平平地躺在地上,这下子呼吸才算通畅了些。眼睛能睁开了,他眨了眨眼睛,依旧看不见东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很轻很轻,透着鬼鬼祟祟。
男声:你确定他已经……
女声: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他摔倒了,后脑磕在椅子上,很重很重,血都流出来,一下子人就不动了,我该怎么办,你给我出出主意啊!
一声拉门的声音,同时有冷冷的风吹进来,张晴天立刻闭上眼睛,屏住气息。突然有人碰触到他的嘴唇,感觉上那只手相当冰冷,也许那人心里的恐惧不低于张晴天。还好冰冷的手指并没有停留太久,否则张晴天很可能会被憋死。
男声:没有呼吸了,我想即便叫来救护车也于事无补。
女声:那怎么办?
外面没有人说话了,只能听见男人踱着步子,咔嗒一声响,一股香烟的味道,男人为了减少压力吸起烟来。
女声很焦急:报警吧,只有这样了。
手机拨号的声音,没有通的时候就被男人阻拦了:不能让警察知道,那样你就完了,这是杀人,就算判不了死刑你这辈子也得待在监狱里,那怎么可以,我不能让你一辈子待在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女声:如果待在监狱里就是我的命,那么我认了。
男声:不可以,你不要慌,让我想想办法……
女声: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灾星,进监狱就是我的报应……
男声:你和他来到这里,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女声:什么?你什么意思?
男声: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女声:不行,如果那样做了我就连累了你!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
男声:事到如今就别说那样的话了,假如你不想连累我,就不会打电话向我求助,再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就算报了警叫来救护车你也救不活他,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这辈子搭进去……
一阵沉默,男人拉开门走出去,女人随后也跟了出去。门外面传来男女的争吵声,不多时,男人的声音压过女声,女人似乎被男人说服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张晴天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那种味道和汽油很相似。
女声:真的要这样做?
男声:当然。把尸体抬到树林里埋起来最好,可惜天马上就要亮了,你放心吧,他是来和你私奔的,不可能会有很多人知道,汽车里的汽油放干了,也不会有人开车追赶我们……
女声:等一下!
门又被拉开,女人跑进屋子,似乎从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然后关上了门。不足五分钟的时间,一股呛鼻的烟味钻进张晴天的鼻孔,他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但他的咳嗽声被火焰燃烧木料的噼啪声所掩盖,不会再有人听见了。
张晴天睁开眼睛,火光让他看清楚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他依旧咳嗽着,但清醒了不少,他用胳膊支撑着身体朝门口的方向移动,屋里的火并不大,但潮湿的木材发出的烟雾完全可以把人活活呛死。
张晴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从着火的屋子里爬出来的,当身体完全脱离火海两米远的时候,他疲惫得失去了意识……
又是一个别样的黑暗世界,这里一片静寂,连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张晴天的一颗心也寂寞到了极点。手臂的侧面则有接触到床单的触感,这是来自外界的唯一剌激,这个触感让张晴天知道自己可能躺在一张病床上。
他全身绵软无力,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即使心中涌起各种错综复杂的思绪,他还是不能笑也不能哭。
人到了这种地步到底算不算还活着?
一个活人和一具尸体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他恍恍忽忽在那张床上昏迷了很长时间,慢慢地,能听到一些微弱而富有节奏的声音,这是只有胶皮轮子才能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丧失意识的人在黑暗中是听不到这么细微的声响的。因此他判断自己也许恢复了知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感觉出有气流在划过。
他还闻到了一种气味,塑料手套夹杂消毒药水的味道,这让他推测自己应该被医生推着手推床经过医院的走廊,这一定不是昏迷产生的幻觉,也不像是在做梦,因为那感觉真的太清晰了。
胶皮轮子不再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了,这种声音在黑暗中难以忍受,他身体不动了,周身的皮肤开始暖起来,也许此刻身处在加护病房里。
不多时,张晴天听到有人在说话,那是一个沙哑的中年男人与医生之间的对话。
“他还好吗?”
“病人没有生命危险,但头部受到的撞击,有可能会出现一些脑部功能障碍……”
“脑部障碍,到底是什么样的症状呢?”
“很多遭遇交通意外的人,尤其是头部遭到撞击,即便已经完全康复的患者也会出现种种后遗症。比方说,脾气秉性有了些许转变,或者偶尔会改变一下,平常相当温和的人会突然破坏东西、敲打墙壁、大吵大闹。可是一旦稳定下来后,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吵闹过,症状大致就是这样子。”
“啊!”
“也有的症状表现为,回想不起亲密好友甚至亲人的长相,简单的计算也算不对,或者遗忘了很多东西或是记不住新东西,比如,这个人正在关注一件事情,想要记住其中的内容和细节,这时候突然又发生了一些偶然的与之前那些事情不相干的事情,比如电话铃响,或某个人出言打断了他,患者一分神,刚刚才记住的东西很容易就忽略掉了,甚至完全都想不起来,这些都是颞叶受到撞击产生的后遗症……”
“颞叶?”
“当发生意外时,人的头部很少会受到百分之百来自正面的冲击,人往往会下意识地避开,在紧要关头偏过头去,这么一来就会撞击到颞叶。”
“颞叶是管什么的呢?”
“比如对声音的理解,但最主要的是记忆,还有情感控制、语言功能等,如果那里受到撞击而损伤的话,就很容易出现上述一些症状。当然,病人还没有清醒,一切都只是猜测。还有一种可能,称之为选择性失忆症。当人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或遭到重创后,那段可怕的经历是他不愿意再次面对的,所以,他的意识便选择性地遗忘了它。这种病症其实并不少见,它不影响人的正常生活,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患过这种病症。在人的意识深处,都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潜能,可怕或者伤痛的经历,常常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便会被有意识地排除在记忆之外。”
“失忆?”
“即便真失忆了,也不意味着那段经历永远告别记忆,也许某一天,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会因为一些外因的诱导而突然出现,到了那时,最好能保持冷静,正确面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往事。”
“不过我倒是真的希望他醒来之后可以忘掉过去。”
漫长的黑暗过了足够久,他感到有束光从房顶照下来,慢慢睁开眼睛,四周依旧黑,只有那束光像柱子一样照在他脸上。挪动了一下身体,手脚可以动了,脸上很痒,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有摸到皮肤,那种质感像纱布,只露出眼睛和下巴。
一惊之下他坐起来,才发现对面立着一面大镜子。
镜中出现一个身穿病号服的人,光从上面打下来,那张脸很黑,只有鼻尖和颧骨被光照得很白,看不清楚五官,他也感觉镜子里的人不像他自己。
于是他抬起手臂,镜中的人也抬起手臂,他晃了晃头,镜中人依旧照做,他朝床尾移过去,双脚垂在地上坐在床边,镜子离身体已经很近了。
他探出头,盯着镜子里那张脸,镜中映出了张晴天苍白的面孔。怎么可能,刚刚摸到的脸还缠满纱布,怎么……他又抬起手朝额头上摸了摸,依旧摸的是纱布的质感,那么是手指的触觉欺骗了自己,还是有个人躲在镜子后面模仿自己的一举一动?
更可怕的是,镜子里的脸无疑就是张晴天的脸,那么此刻坐在床边照镜子的自己又是谁呢?
这样一想,镜面上突然生出一层水汽,里面的图像越来越模糊,坐在床上的张晴天揉了揉眼睛,再看向镜面的时候,镜面上出现脸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一团黑色的头发。
他又是一惊,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的背影,有肩膀、脖子和后脑,照镜子怎么可能照出背影来,张晴天朝后望了一眼,身后也并没有镜子把背影反射过来,他又转过头看镜子,这一次真的把他吓得够呛,因为,镜中的人正侧着头盯着他。
镜中的人嘴角上翘,很有意味地笑了,接着,镜中人开始动起来,他迈开步子朝前走,镜面就像一幅竖立着的电影幕布。
镜中的背景不再单调,那里出现了一幢很高的楼,镜中人停留在楼门口片刻,迈开脚步,画面也随之动起来。楼门一点点扩大,通过阴暗的大厅,那人走到电梯口与几个人站在一起等电梯。电梯门开了,画面一下子转入电梯间,很多人挤在电梯里,然而那个熟悉的背影不见了,人群中只有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人看起来很古怪。
就在张晴天瞪大眼睛试图看清楚一切时,画面一下子变黑了,就像一台电视机被拔去了电源,接着,屋中的那束光也消失了,顿时,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黑。
恍惚间,张晴天从病床上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摸索着想再回到床上,可惜那张床好像也不见了,但他还是伸手在黑暗之中乱摸,即便摸不到床,能摸到墙壁把身体靠一靠也是好的。
没有摸到床,却摸到了更可怕的东西,一具肉体,从特征上分辨,那应该是一具女尸,张晴天没有勇气喊叫,他怕惊动了那具尸体使其诈尸,他吓得只能一点一点朝后退,就在他将要失去力气的时候,背后居然出现了一扇门,他翻身站起来,把身体都趴在了门上,手指触碰到门把手,门真的开了,身体朝前倾,他跌出了那可怕的空间。
楼道又窄又长,有昏暗的灯光照出方向,不知为什么,他转头看了那扇门一眼,上面的一串数字泛着蓝绿色的荧光——1528。
就在这时,张晴天终于从惊恐不安中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