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维奇与柏根并肩坐在空军直升机后座,麦葛斯、强森与助理挤在中间一排座位,驾驶员并肩坐在前座。他们从银波机场出发,飞过标特市,往西北方前进。直升机机鼻朝下,低空飞行,以求最快的前进速度。这是一架旧式贝尔直升机换了具新引擎改装成的。直升机以一百二十英里时速前进,因此机舱内噪音很大,麦葛斯和强森必须对着无线电麦克风大声喊话,对方才能听得清楚。
麦葛斯的电话被接到胡佛大楼,他正想办法跟哈兰·威斯特通话,他一手盖着麦克风,另一手压着头上的耳机,正提到导弹部队的事,也不晓得威斯特听到了没,只好尽可能大声地一直重复同样的话。之后,他关掉开关,拿下耳机,丢给坐在前面的副驾驶。
强森正在联系彼得森空军基地。无线电之前断讯后,一直到现在才又联系上,所以他只要求基地在两小时内报告最新情况,必须用安全的地线直接联系机动指挥中心。他辨识不出对方的回复,于是拉下耳机,丢了个疑问的眼神给麦葛斯。麦葛斯对他耸耸肩。直升机继续往前飞。
哈兰·威斯特听到尖锐的嘈杂声被切断了,于是挂上电话,办公室陷入一片寂静。他往前倾身按分机键通知秘书。
“备车。”他说。他走到电梯口,下楼到停车场后走到座车旁,驾驶正为他开门。
“到白宫。”他说。
这一次,驾驶什么都没说,只是发动引擎,慢慢地开出车库,加速开进下午的车潮。车子开在一千六百码的寂静之中。进入之后,威斯特被领到同样的米白色房间,在里面等了十五分钟,然后戴斯特走进来,见他那么快就转回来,脸色明显不悦。
“他们偷了些飞弹。”威斯特说。
“什么飞弹?”戴斯特问道。
他尽可能把事情经过交代清楚,戴斯特一旁听着,没有点头,没有发问,也没有回应,只叫他在房间里等着。
空军的贝尔直升机降落在一处满地砂石的岔路口,如果再往北两百英里,前往约克郡的道路就会开始变窄,直线进入山中。驾驶没熄掉引擎,五位乘客走下直升机,边低头边跑到气流不强的下风处。前方道路上有几辆车,看得出是军用车,在柏油路上呈不规则队形转向,其中一辆开始慢慢在岩壁间的狭窄空间里转弯,同时边往前开,边把车身调正。最后车子速度放慢,在五十码前停下。强森将军走向前让对方看到,车子开上前,停在他前面,是辆雪佛兰新车,墨绿色喷漆,引擎盖和车身两侧印有白色字母和数字。一名军官下车,向将军敬礼后,前去打开各个车门,五个人接着挤进车内。车子再次转弯,往北开两百码,加入杂乱无章的车阵中。
“报告将军,指挥车已经在路上了。”军官说。“应该可以在四十分钟内到达,然后再隔个一小时,卫星通信车也会到。将军,您要不要在车里等?外头开始变冷了。”
“有飞弹部队的消息吗?”强森问。
军官黯然摇摇头。
“报告将军,没有。”他说。
威斯持在这米白色小房间等了快一个小时,房门突然打开,一名特勤干员站在门口,穿一件西装,衣领处冒出一条卷曲的耳机线。
“局长,这边请。”探员说。
威斯特起身,干员抬手朝袖口处通报。威斯特跟着他行经安静的走廊,进入电梯;电梯的空间小,速度慢。到了一楼后,两人又走过一条安静的走廊,停在一扇白色门前。干员敲了一下,把门打开。
总统坐在办公桌后方,椅子转向另一面,背对着房间。他凝望着防弹玻璃外的花园,天色已渐渐变暗。戴斯特坐在扶手椅上。两人都没叫威斯特坐下。总统没有转身,一听到门关上,便开口说:“假设我是法官,你是警察。所以,你是来跟我申请搜索令的?”
透过厚重的玻璃,威斯特可以看到总统的倒影,他的脸是泛红的模糊影像。
“好。总统先生,假设我的确是呢?”他说。
“那你手边有什么证物?”总统问他。“又有什么是你还没掌握到的?你连荷莉到底是不是在他们手上都还不确定;你们有卧底探员在对方那边,也还没向你们证实。现在都还只是猜测。导弹的事呢?只是军队失去无线电联系而已,可能只是暂时性的问题,原因可能有很多,而你们的卧底探员也没提到。”
“总统先生,他可能有麻烦了。”威斯特说。“而且他上面的人要他行事谨慎。他不会固定回报,巨细靡遗交代细节,他是在当卧底,不能一想到就偷偷躲进森林里回报。”
总统点点头,玻璃窗上的一团泛红影像上下移动,透出一丝怜悯。
“威斯特,这点我们也了解。”他说。“真的!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他应该会尽最大努力联系才对,你说是不是?可是你到现在都没得到回报,所以我们从你身上得到的也只是臆测。”
威斯特双手一摊,直接对着总统身后说话。
“总统先生,这件事非同小可!对方正在武装戒备,而且已经挟持人质,想要搞分裂。”
总统点点头,说:“难道你不了解,这就是问题所在吗?如果整个情况只是三个怪胎有颗炸弹,躲在森林中的一间小木屋,我们就会立刻派你们过去围剿。可是情况偏偏不是这样,不谨慎处理的话,可能会导致一八六〇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宪法危机。”
“也就是说,您同意我的说法。”威斯特说。“您也觉得他们不能等闲视之。”总统摇摇头。他摇头的样子仿佛他很难过,但不惊讶。威斯特搞不懂他的意思。
“不对。”总统说。“我们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就是因为这样,整个情况才会这么复杂。他们只是一群被骗的傻瓜,看什么都觉得有阴谋,占据一小块不值钱的土地,嚷着要独立。可是问题在于,一个成熟的民主国家应该怎么反应?威斯特,我们是该把他们赶尽杀绝?还是使用致命武器对付这些无知老百姓?我们花了二、三十年的时间谴责苏联这么做,难道说我们也要采用同样的手法吗?”
“总统先生,这些人是罪犯!”威斯特说。
“没错,他们的确是。”
总统耐着性子表示同意。
“他们制造假钞、拥有非法武器、不缴纳联邦税、鼓动种族仇恨,甚至可能涉入一桩运钞车抢案。可是威斯特,这些都是枝微末节,如果从大局来看,他们只是一群不满现状的老百姓而已,我们要怎么做出反应?这些不满现状的老百姓如果是在东欧国家,我们会鼓励他们站起来宣布独立,对吧?可是,如果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要怎么处理?对他们宣战吗?”
威斯持紧咬着牙根,感觉整个人失去平衡,仿佛椭圆办公室厚重的地毯、浅色的油漆以及陌生的气味,压得他没办法呼吸。
“他们是罪犯。”威斯特又说了一次。他现在能想到的只有这句话。
总统点点头,仍旧带着一丝怜悯。
“没错,他们的确是罪犯。”他还是同意地说。“可是威斯特,你要从大局着眼,你要看看对方主要的罪行是什么。他们主要的罪行是痛恨政府。如果我们采取强硬手段对付他们,可能会面临一场危机。就像我们说的,可能会有六千万个美国人准备变节。政府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采取任何行动都要非常谨慎。”
“那荷莉该怎么办?”他问。“您不能就这样牺牲掉她。”
房间内沉默许久,总统的椅子仍旧转向他方。
“我也不能只因为她就采取行动。”他低声说。“我不能容许私人感情介入。这点难道你不明白吗?不能因为个人因素而在一气之下做出回应,这样只会铸成大错。我必须静观其变,好好想想,我已经跟将军讨论过了,商量了好几个小时。坦白跟你说,他对我很不满,而且老实说,我其实也不怪他。他说得上是我交情最老的朋友,现在也对我很不爽。所以啊,威斯特,你用不着跟我讲什么牺牲,因为在白宫里,重点就是牺牲。为了整体利益,要能牺牲友情、牺牲自己的利益。随时随地做到这一点,这就是当总统的真谛。”
办公室里又沉静了好一阵子。
“总统先生,所以您的重点是?”威斯特问。
又是一阵沉默。
“我没有要说什么重点。”总统说。“我只是说,整件事由你亲自指挥,如果星期一问题还没解决,再来找戴斯特。”
没人在车上等,空等只会让人坐立不安。他们下车,吹着冷冽的山风,漫无目的地来回打转。强森和助理跟着驾驶走向北边,察看机动指挥车的预定地点。麦葛斯、柏根和米洛维奇维持着三人小团体。麦葛斯抽起烟来,陷入沉思,偶尔走回雪佛兰军用车,用车用电话到处打给各个单位,蒙大拿州警、电力公司、电话公司,以及林务处。
柏根和米洛维奇朝北走,发现一辆武装车辆,不是坦克,看起来像是运兵车,附近站着稍早为他们开车的军官,以及大概八名士兵,他们身材魁梧,不发一语,在路肩的岩石阴影处搭帐棚。柏根和米洛维奇对他们点头打招呼,朝南往回走,回到麦葛斯所在的地方继续等待。
过了四十分钟,大家都听到南方传来微弱的隆隆声,听得出是重型柴油车。车声慢慢变大,然后在转弯处突然出现,只见一个小型军卡车队,又大又方正的车辆,高高架在大得夸张的动力传动系统上,配备大车轮、大轮胎,车轴轧轧滚动。车队以低速慢慢靠近,之前开车的军官跑向前迎接他们,指向要车队停下的地点,车队慢慢经过,两两并排停在岩石切口间的笔直路段。
共有四辆军卡,墨绿色的迷彩外观,车身披上一卷接一卷的织网,上头印有白色字样与大型星状图。前面两辆军卡设有天线与小型碟形天线,后面两辆做为人员休息之用,每辆车的四个角落都配有液压千斤顶。驾驶降下千斤顶,车胎被抬离地面。千斤顶压在道路拱起处,让车地板与地面呈水平。然后驾驶将引擎熄火,巨大的柴油声响逐渐被山中的静谧取代。
四名驾驶跳下车,跑到车后方打开车门,从里头拿出铝制短梯放下来,然后爬进车厢内打开开关,四辆军卡内顿时亮起绿光。驾驶爬下车厢,集合起来,向这名军官敬礼。
“长官,军卡已经备妥。”侦察兵说。
军官点头回礼,指向停在一旁的雪佛兰。
“你们开那辆车回去。”他说。“然后忘了来过这里。”
侦察兵又行了一次礼。
“报告长官,了解。”他说。
四名军卡驾驶走向雪佛兰,军靴在寂静当中显得格外大声。他们进入车内,发动引擎,车子一个转弯后消失在南方。
回到办公室后,威斯特发现桌上放了勃肯的文件,还有名访客正在等他,卡其色风衣内穿着一件绿色制服,年纪大约六十、六十五岁,平头短发有一部分已变灰白,手臂下夹着破损的皮制公事包,脚下则放着破旧的帆布西装套。
“听说你有事找我讨论。”男子说。“我是盖伯将军,当了杰克·李奇好几年的司令官。”
威斯特点头回应。
“我正要到蒙大拿。”他说。“我们到那边再说。”
“我们已经想到这点。”盖伯说。“如果调查局可以用飞机载我们到卡利斯佩,那接下来的路程,空军可以派直升机载我们到达定点。”
威斯特又点点头,按分机键通知秘书,结果她已经下班。
“可恶!”威斯特说。
“我的驾驶在等我。”盖伯说。“他可以载我们到安德鲁空军基地。”
威斯特在车上先打过电话通知,所以调查局的李尔喷射机已经备妥。离开白宫才二十分钟,威斯特人就已在半空,正飞越市中心。他心想,隔着厚重的防弹玻璃,不知总统是否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引擎声。
指挥车装设完毕一小时后,空军技术人员驾着卫星通信车也抵达现场。他们的车队只有两辆车,第一辆跟指挥车很像,又高又大,外观方正,四个角落都设有液压千斤顶,还有个铝制短梯供人上下。第二辆车是辆长形平板军卡,有个大型碟形天线高高架在一体成形的机械设备上。车子一旦停下对齐,设备立刻启动,升起碟形天线,搜索七英里外夜空中的飞机。天线锁定飞机,精细的电子系统开始追踪移动信号。天线呈细微弧形缓慢移动,肉眼不易察觉,同时持续传出马达声。技术人员从平板车里挖出一条缆线,大约有小树的树干般粗,他们把缆线插在军卡一侧的连接端口。随后,他们全部进到卡车里,打开监视器和录像设备。
麦葛斯搭运兵车的便车,跟士兵一起南下开了一英里路,遇到一辆已等在路边的蒙大拿州警巡逻车。州警和麦葛斯交谈后打开巡逻车车厢,掏出一箱表示危险的红色闪灯,以及一堆临时路标。士兵小跑步往南移动,在路标两旁各放一个闪灯,路标上写着:危险,道路封闭。他们接着跑回北边,在柏油路中间放置三个闪灯,标示上写着:前方桥梁封闭。再往北五十码,他们又放置更多闪灯,把整条路封锁起来,然后在身后拉起一串“道路封锁”的标示。州警迂回地开往南方,不见踪影,士兵立刻从车内拿出斧头,开始把树木砍下。运兵车把树木往马路这边推过来,引擎轰轰作响,轮胎发出尖锐的磨地声。树木被运兵车大略排成锯齿状,车子要经过是没问题,不过车速非常缓慢,同时得绕来绕去才能通过。其中两名士兵站在路肩,充当哨兵,另外六名士兵则随着麦葛斯开车回到北边。
强森正在指挥车里,跟彼得森空军基地进行无线电联系,接获一个坏消息,导弹部队失联已超过八小时。强森在越战丛林战中学到一个惨痛教训,让他此后做事都以此为标准,也就是说,如果和某支部队失联超过八小时,就应把该部队视为全部阵亡。
威斯特和盖伯在飞机上没有交谈。威斯特故意不说话,他当了这么久的官,很清楚不管盖伯报告什么,等到整个团队集合后,他还是要再听一遍,所以他安静地坐在嘈杂的喷射机里,读着宽提科传来的勃肯侧写分析。盖伯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但他不予理会,因为现在跟盖伯说明的话,等一下还是得对麦葛斯和强森再说一次。
卡利斯佩的夜空阴暗寒冷,两人穿过回车场,走向空军的贝尔直升机,现场只听得两人的脚步声。副驾驶听完盖伯说明自己的身分后,把短梯降到跑道上。盖伯与威斯特爬进机舱内,按指示位置坐下。副驾驶伸出双手比手势,要他们系上安全带,大概要飞二十五分钟。威斯特点头,听着螺旋翼的旋转节奏,直升机随即升空。
强森将军才刚跟白宫讲了通很长的电话,这时突然听到贝尔直升机的声响。
他站在指挥车车门正中央,看着直升机同样降落在位于指挥车南边两百码外的岔路口。他看到两个人下机,低身走来,直升机接着就升空侧飞往南方去。
他走上前,在半路迎接他们,他对盖伯点了个头,然后把威斯特拉到一旁。
“有消息吗?”强森问道。
威斯特摇摇头。
“没有变化。”他说。“白宫在打安全牌。你这边呢?”
“也没消息。”强森说。
威斯特点点头,没其他话可说。
“这边情况如何?”他问。
“白宫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事。”强森说。“已经有两架侦察机在空中,官方说法是进行演习。我们还调了八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和一辆运兵车,官方说法也是演习。他们的司令官知道他们在这里,但不知道确切的原因,而且也不过问。”
“道路封锁了吗?”威斯特问道。
强森点点头。
“在这里我们得完全靠自己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