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男的把罗德的尸体拖走,群众默默散去,只剩李奇站在法院阶梯上,旁边站着六个守卫和福勒。福勒总算把手铐解开,李奇扭扭肩膀、伸展身体。他戴了昨天一整夜和今天整个早上的手铐,现在整个人一阵酸痛僵硬,手腕被手铐金属挤压出一条条红色伤痕。
“要抽烟吗?”福勒问。
他拿出一包烟以表示友善,李奇摇摇头。
“我要见荷莉。”他说。
福勒差点就要拒绝,但他稍微想了一下,点点头。
“好。”他说。“你这个点子好。让她出来活动筋骨,跟她说话,问她我们是怎么对待她的。对方之后一定会问起这个问题,这对他们来讲很重要。我们不要你给他们任何错误印象。”
李奇等在阶梯底,阳光已经变得稀薄,北方有几团雾气缭绕,但仍能看到清晰湛蓝的天空。五分钟后,福勒把荷莉带下来,她脚步缓慢,完好的那只脚先踩一步,接着拐杖用力碰地一次,交互出声,带着些许断音的节奏。她穿过大门口,站在台阶最上方。
“李奇,问你个问题?”福勒从上头喊。“如果要你背着一百二十磅的重量,半小时你可以跑多远?”
李奇耸耸肩。
“再跑也跑不了多远,我猜。”他说。
福勒点点头。
“没错。”他说。“再怎么样也跑不远。三十分钟后,如果她没有站到原地,我们就会去找你们两个,我们会在方圆两英里内搜索,就当你们能跑这么远好了。”
李奇想了想,点点头。要他背着一百二十磅,让他跑三十分钟,或许可以跑出两英里,猜两英里可能太保守了,可是他又想到勃肯墙上那张地图,想到险峻蛮荒的地形。要跑,他能跑到哪去?他故意看了看手表。福勒离开,走到这栋废弃大楼后方。守卫把武器甩到肩上,采轻松站姿。荷莉把头发往后拨,站着面对淡淡的阳光。
“妳能稍微走点路吗?”李奇问他。
“慢慢走可以。”她说。
她在废弃街道的正中央往北走,李奇在她身边缓缓迈着步子。两人等到离开众人视线后,互望一眼,然后转身相拥。她的拐杖掉在地上,李奇将她抱起,好让受伤的一脚离地。她也环抱着李奇,把脸贴着他的脖子。
“我在房间里被关得快疯了。”她说。
“我有坏消息要跟妳说。”他说。
“怎么了?”她说。
“他们在芝加哥有帮手。”他说。
她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们这趟出门才用了五天。”他说。“福勒在审判会上说的。他说罗德只出去了五天。”
“所以呢?”她说。
“所以他们不会有时间跟监。”他说。“他们根本没有监视过妳,是有人向他们通报妳什么时候会去哪里。荷莉,看来真的有人在帮他们。”
她的脸色渐渐转白,被恐惧所取代。
“五天?”她说。“妳确定吗?”
李奇点点头,荷莉安静下来,努力思考着。
“有谁知道?”他问她。“谁知道妳星期一中午会去哪里?室友?朋友?”
她的视线左右飘移,脑海中迅速浏览所有可能人选。
“没人知道。”她说。
“有人跟踪过妳吗?”他问。
她无助地耸耸肩。李奇看得出她恨不得能回答:有,我被跟踪过。因为他知道如果答案是没有的话,表示情况比她想得还糟。
“有没有?”他又问了一次。
“没有。”她小声地说。“被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跟踪,饶了我吧,真有的话,我早就看穿了。而且他们还要每天守在联邦大楼外面空等,真有的话,早被我们抓到了。”
“所以呢?”他问。
“我的午餐时间很弹性。”她说。“时间都不一定,有时前后会差上几个小时,完全不固定。”
“所以呢?”他又问了一遍。
她瞪着他。
“所以是有内应。”她说。“在调查局里。一定没错,你想想,没有其他可能。一定是调查局里有人看到我出门后,就立刻通知他们。”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惊愕的表情。
“芝加哥那边有内贼!”这不是问句,她语气坚定地说,“就在调查局里,没有其他可能了。可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然后她开始微笑,一个短暂的苦笑。
“我们在这边也藏了个卧底。”她说。“很讽刺对吧?他主动对我说出自己的身分。他年纪很轻,前额有个大疤,是调查局的卧底。他说我们已经有很多人渗透进类似的组织,都是深入敌区的卧底,以防有紧急事件发生。他们在墙壁里装炸药时,他就发了信号回报。”
他回看她一眼。
“妳知道炸药的事?”他说。
她的脸皱了一下,点点头。
“难怪妳在里头待得快疯了。”他说。
然后他睁大眼看着她,心头出现另一阵恐慌。
“这个卧底的家伙是向谁通报?”他心急地问。
“我们在标特市的分局。”荷莉说。“只是个卫星办公室,他都用无线电联系,传呼器藏在树林里,不过现在不能用了,他说他们已经开始扫描无线电频道。”
他感到一阵寒颤。
“这个芝加哥卧底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荷莉的脸色更白了。
“我猜很快。”她说。“一旦一有人知道我们往这个方向来,芝加哥就会连接各个电脑,过滤任何从蒙大拿传出的通报。通报中肯定会出现他的报告。李奇,你要先跟他搭上线,警告他。他的名字是杰克森。”
他们转过头,开始加快脚步通过这座死城。
“他说有办法帮我脱逃。”荷莉说。“今晚开吉普车动身。”
李奇坚定地点点头。
“妳跟他走。”他说。
“你不走,我们也不走。”她说。
“他们反正也是要放我出去。”他说。“要我当使者去跟你们的人说不要妄想阻止他们。”
“那你会去吗?”她问。
他摇摇头。
“能不去就不去。”他说。“要去,我也会带着妳去。”
“你去吧。”她说。“不用担心我。”
他又摇摇头。
“我是在担心妳。”他说。
“你走就是了。”她说。“别管我,自己想办法逃命要紧。”
他耸耸肩,没说话。
“李奇,找到机会就赶快逃。”她说。“我是认真的。”
她瞪大眼看着他,表情十分认真。
“妳先逃再说。”他最后终于说。“我等妳走之后再想办法,不能把妳留在这些激进分子手里。”
“你不能等我走了再想办法。”她说。“我人一不见,他们肯定会气炸,整个局势都会产生变化。”
他看着她,想起勃肯的一句话:她的价值不只在她父亲的身分。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整个局势会有变化?妳到底是谁?”
她将视线移开,没有回答,这时看到福勒往北走来,嘴里叼着根烟。他走到两人面前,掏出烟盒。
“抽烟吗?”他问道。
荷莉低头看着地面,李奇摇摇头。
“她跟你说了吗?”福勒问。“说她住的地方有多舒服?”
守卫像仪队般在法院台阶上立正站好。福勒把荷莉带到他们身边,让其中一个守卫带她进去。荷莉在门边回望李奇一眼,他对她点点头,设法将“待会见”这无言的消息传达给她。然后她人就不见了。
“现在。”福勒说。“你紧跟在我身边,是包的命令,不过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
李奇不经意地看他一眼,点点头,然后瞄了一下后面的六个守卫。他走下台阶停住,望向旗杆。法院前有块所剩不多的正方形草坪,正中央立着根旗杆。他走过去,站在罗德的血水中,环顾约克郡可说是一片死寂,看来已经荒废了一阵子,但以前也不见得就有多热闹。有条主要道路贯穿南北,道路两旁以前共发展出四个街区,东西各两个。法院大楼占据整个东南街区,对面西南角以前应该是郡立办公室之类的地方。街道西侧地势较高,地面倾斜而上,郡立办公室的地基几乎与法院二楼等高,原本也是同样的建筑形式,但大约三十年前就已成了废墟,如今油漆剥落,露出铁灰色的墙板,窗户也没有玻璃。围绕屋旁的小丘现在长出一堆灌木丛。街区中央原本有棵装饰用的大树,但很久以前就死了,如今只是棵残株,约莫七英尺高,倒像是用来处刑的杆子。
北边两个街区由几排商店组成,店面早被封上木板弃置多时。街区正面原本是用高耸精致的墙面遮住方方正正的简单建筑,可是历经多年,如今墙面也是一片暗棕色,跟后头的木造房屋一样,门上的招牌破旧得看不出内容。人行道上没有人,没有车声,没有人活动,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地方是座死城,就像老西部片中荒废的牛仔小镇一样。
“这本来是个采矿小城镇。”福勒说。“主要是铅,也有些铜,有一阵子还找到几个银矿,品质不错。以前这里肯定海捞了一大笔。”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李奇问。
“开矿的地方还能发生什么事?”他说。“反正就是矿藏挖光了。五十年前,大家拚了命地去郡立办公室登记所有权,去法院争论,整条街上下都开满了酒馆、银行、商店啦。等到有一天大家开始采不到矿,只能挖出泥土时,人就走了,剩下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东西。”
福勒环顾四周苍凉的景象,李奇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往上仰视几度,看着高耸在地平在线的山峰,高山壮阔孤立,都已经七月三日,还可以看到一条条雪痕,山口烟雾缭绕,飘过茂密的针叶林。废弃的郡立办公室后头有条山路,地势陡峭,朝西北方延伸,李奇跟着福勒,六个守卫呈一直线跟在后头。他突然发现,这条路就是他昨晚被带来带去时走过的小路。走了一百码后,他们来到一片树林,山路蜿蜒伸入林中。这里的坡度轻缓,阳光透过绿叶筛落在山路上。就这样走了一英里路后,他们前进了大约半英里的直线距离。走到昨晚白色厢型车开到的那处空地时,已有一小群武装戒备的哨兵立正站在中间,但已不见白色车子的踪影,车已被开走。
“我们把这里叫作精神堡垒。”福勒说。“这是我们买下的第一块地。”
在白日的天光下,这里看起来不太一样。精神堡垒被丛林围绕着,是块干净的大空地,坐落在山中的低洼地带,距山下的城镇有三百英尺高。空地周边没有人为分界,但百万年前,大冰河从北极地区一路侵蚀过来,造就了天然界线。空地北、西两侧只见群山直耸天际。李奇又看到了雪,夹杂风势吹向面北的山沟。如果连七月都会下雪,那整年十二个月想必都是如此。
往脚下东南边望去,树林被山路蜿蜒贯穿,缝隙中城镇依稀可见。李奇可以看到废弃的郡立办公室与白色的法院大楼伫立在山下,有如玩具模型一般。正南方的山坡下,只见一大片茂密森林,至于没有树的地方则是蛮荒的沟壑。李奇静静地凝视眼前这一切,福勒伸手指出。
“有些山沟有一百英尺深。”他说。“这里到处是大麋鹿和大角羊,偶尔还有黑熊走动,有些人还说看过山狮出没,等晚上四周安静下来时,你就可以听到牠们的声音。”
李奇点点头,听着四周无比的寂静,设法想像晚上会静到什么程度。福勒转过身,到处指点着。
“这些是我们建的。”他说。“现阶段的成果。”
李奇又点了点头。空地上有十栋建筑,全都是实用的大型木屋,用三夹板和柏木建成,伫立在稳固的混凝土桩上。每栋建筑间都有一圈厚重的缆线相连以提供电力。
“电力由镇上供应。”福勒说。“电缆有一英里长。我们还有供水系统,由民兵以人工铺设塑胶管线,从一个山湖把水接过来。”
李奇看到他几乎被关了一整晚的木屋,规模比其他的都小。
“那是行政木屋。”福勒说。
其中有个木屋屋顶设有伸缩天线,大概有六英尺高,短波无线电。李奇还看到有条较细的缆线,绑在较粗的电在线,顺势进入同一个木屋后,就没再接出来。
“你们有电话?”他问。“没有登记对不对?”
他用手指着,福勒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你指电话线?”他说。“跟电线一起从约克郡牵过来的,不过我们没有电话,怕世界政府会监听。”
他挥手要李奇跟着他,走到装有天线、电话线的木屋。两人一起推开窄门。福勒两手微微一摊,做出骄傲的手势。
“这里是通信木屋。”
木屋里一片昏暗,大概有二十乘十二英尺,里头有两个人,一个驼着背正对录音机,戴着耳机听着,另一个慢慢转着无线电扫描仪的旋钮。较长的两面墙都有连着墙板的粗糙木桌。李奇抬头看了一下,看到电话线从墙上一个钻孔穿进来,绕到一台调制解调器上,调制解调器线又连接到两台台式机,屏幕闪着亮光。
“全国民兵网络。”福勒说。
第二条线绕过电脑,连着传真机。传真机正嗡嗡作响,慢慢传出一张纸来。
“爱国者传真网络。”福勒说。
李奇点点头,往前靠近。传真机放在一张长桌上,紧邻着另一台电脑和一台大型短波无线电。
“这是地下媒体。”福勒说。“我们需要这些设备,以得到美国大小事情的真相,用其他方法是得不到真相的。”
李奇看了最后一眼,耸耸肩。
“我肚子饿了。”他说。“这倒是真相。晚餐没吃,早餐也没吃,你们有地方可以来杯咖啡吗?”
福勒看看他,微笑起来。
“当然有。”他说。“军士官用餐室全天供应食物,你以为我们是什么?野蛮人吗?”
他让六名警卫解散并再次做势要李奇跟他走。用餐室就在通信木屋旁边,大小约为通信木屋的四倍,长度是两倍,宽度也是两倍。室外,屋顶有个坚固的烟囱,是用白亮的电镀金属搭建。屋内,长板桌摆放得整整齐齐,简易长凳小心靠在桌下。屋内混杂着剩余食物和沙尘的味道,一股大型公共空间都会有的味道。
三名女子正在里头干活,忙着清理餐桌。她们都穿着橄榄绿迷彩服,留着清爽的长发,脸上未施脂粉,双手红通通的,没戴首饰。一见福勒与李奇走进屋内,她们三个顿了一下,停下手边工作,站在一起看着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女子,李奇在法院里见过。她谨慎地对李奇点头示意,福勒走向前去。
“我们的客人没吃到早餐。”他说。
那名谨慎的女子又点点头。
“好。”她说。“你要吃点什么?”
“随便。”李奇说。“只要有咖啡,吃什么都可以。”
她带着其他两个女子走进一扇门内,后头是延伸搭建出的厨房。福勒选了张桌子坐下,李奇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每天三餐都在这里解决。”福勒说。“其他时间,通常是下午或晚上,这里会拿来当作开集体会议的地方,包会站在桌上,跟大家吩咐应该做的事项。”
“包现在人在哪里?”李奇问道。
“你走之前会再看到他。”福勒说。“这你不用担心。”
李奇慢慢点了点头,视线集中在小窗外的山上,这个角度可以让他瞄到更远的山脉,山势大约延伸至五十英里外,矗立在天地之间,清晰可见。四周仍是无法想像的一片寂静。
“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他问。
“工作去了。”福勒说。“有的工作,有的受训。”
“工作?”李奇说。“做什么?”
“创建南方的边境阵地。”福勒说。“有几个地方沟壑不深,坦克车开得进来。你知道鹿砦是什么吗?”
李奇当然知道鹿砦是什么,任何念过一点书的西点人都知道,但他故作不解,不想让福勒晓得自己到底知道多少,脸上不露一点表情。
“就是砍下一些树。”福勒说。“每间隔五、六棵砍下一棵,背对敌军丢在地面。这里的树大多是枝干朝上长的野生松树,砍下树干后,以树枝背对敌军,等坦克撞上树干的横断面往前推后,树枝就会缠住其他没被砍掉的树木,没过多久,坦克就会像要推倒两、三棵树,然后四、五棵树,根本没办法前进,就连艾布兰坦克也没辙。这种坦克有六十三吨重,涡轮引擎有一千五百匹马力,一旦想把这些树都推倒,肯定会没办法前进,就算他们把俄罗斯大坦克运来对付我们,也拿这些树没办法。这就叫做鹿砦,用大自然的力量对抗敌人,保证他们没办法穿过树林。苏俄在二次大战的库斯科战线就是用这招来对付希特勒。现在我们要反过来用这个共产党的老招来对付他们。”
“那步兵怎么办?”李奇说。“他们不会只有坦克过来,一定还会有步兵部队,可以先跑到前方,把树炸掉。”
福勒的嘴角一扬。
“他们是可以这么做。”他说。“但也撑不久的,我们会在鹿砦北边五十码部署机关枪,可以把敌军打个片甲不留。”
那名谨慎的女子端着餐盘走出厨房,放在李奇面前的桌上。瓷盘里有蛋、培根、煎马铃薯和豌豆,钢杯里有热腾腾的咖啡。用的是廉价餐具。
“慢用。”她说。
“谢谢。”李奇说。
“我没有咖啡吗?”福勒说。
谨慎的女子指向后头。
“自己倒。”她说。
福勒给了李奇一个拿女人没办法的眼神,站起身来。李奇脸上继续保持漠然的表情。福勒走向厨房,进入门内。女子见他离开后,一只手放在李奇的手臂上。
“我有事要跟你说。”她低声地说。“今天晚上熄灯后来找我,我会在厨房门外等你。”
“现在就说。”李奇也压低声音回话。“我可能还不到那个时候人就走了。”
“你一定要想办法帮我们。”女子低声说。
此时,福勒回到用餐室,女子的眼神一阵恐惧,接着便急忙站直,匆匆离去。
床架的每个长条铁管都穿有六个螺栓,其中两个固定在铁丝网底垫,用来支撑床垫,然后铁管两端各有两个螺栓,把铁管固定在床脚的直角突缘。她看着整个结构,研究了好一阵子,发现可以改良的地方,她可以不用去动拴在一端的突缘,应该就会像直角铁钩一样坚固,总比把突缘拆下、打进开口好得多,也比较牢固。
可是这样还是有六个螺栓,她必须把突缘从床脚拆下。情况是有改善,但没什么取巧的方式。她手脚动得很快,杰克森没理由失败,但他成功的机会却已经降低,而且急转直下。
用餐室旁是军舍,共有四栋大型建筑,里头全都没有人,整理得一尘不染。其中两栋分别是单身男女的营房,另外两栋用三夹板隔间,供家庭居住,大人睡在隔间后面的小空间,小孩则睡在公共空间,他们睡的铁床是一般床铺的四分之三大小,排列整齐,铁床末端各放了尺寸减半的床脚柜,墙上没有涂鸦,也看不到有玩具。唯一的装饰品是张华盛顿特区的观光海报,照片是在四月春天一个晴朗的日子拍的,从北边鸟瞰下来,白宫在前景偏右,国家广场位在中间,背景偏左则是国会山庄。海报用塑胶框裱起来,观光文宣被纸遮住,上面用手写了新的文本:这是你的敌人。
“小孩现在都跑哪里去了?”李奇问。
“在学校。”福勒说。“冬天他们在用餐室上课,夏天就在树林里。”
“他们学些什么?”李奇问。
福勒耸耸肩。
“他们必须知道的东西。”他说。
“谁来决定他们该学哪些东西?”李奇问。
“包。”福勒说。“大小事情都由他决定。”
“那他决定哪些东西一定要学?”李奇问。
“他很仔细地研究过。”福勒说。“最后决定是圣经、宪法、历史、体能训练、工艺、狩猎,还有武器。”
“这些东西由谁来教?”李奇问。
“女人。”福勒回答说。
“这里的孩子快乐吗?”李奇问。
福勒又是耸耸肩。
“他们不是来这边快乐过日子的。”他说。“他们来这边是要求生的。”
下一个木屋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台电脑终端机独自摆在角落的桌上,李奇看到有个按键锁扣在终端机上。
“这里应该可说是我们的财政部。”福勒说。“我们的所有资金都存在开曼群岛,需要钱的时候,可以用那台电脑汇钱,要寄到哪里都可以。”
“你扪有多少资金?”李奇问。
福勒像个阴谋家似的露出微笑。
“那可多啰。”他说。“价值两千万美元的无记名债券,我们已经花了一些,不过还剩下一大笔,你不用担心我们没钱花。”
“偷来的吗?”李奇问。
福勒摇摇头,嘴角上扬。
“是我们从敌人手上抢来的。”他说。“两千万美元。”
最后两栋建筑是储藏室,其中一栋跟上个军营等齐,另一栋隔了些距离。福勒带李奇到比较近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民生物资,其中一面墙放置了塑胶大水桶,里头装满了水。
“豌豆、子弹和绷带,是包觉得最重要的东西。”福勒说。“迟早我们一定都会遭到围攻,而政府第一步会怎么做,很清楚对不对?他们会用砲弹把病毒战剂射进湖里,污染我们的供水系统,所以我们已经保存了足够的饮用水,一共是两万四千加仑,这是我们的第一考量。然后还有罐头食品,数量足够大家吃上两年,如果还有很多人加入我们的话,数量当然不够,不过一开始能有这么多,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这间储藏室堆满了物资。有个隔间从地板一直架到天花板,上头摆满李奇眼熟的衣物,有橄榄绿的迷彩服、迷彩外套和军靴,显然是经过某个军事化洗衣房洗烫过后,成堆捆好买来的。
“你想换衣服吗?”福勒问。
李奇原本要继续往前走,后来瞧瞧身上的衣服,从星期一早上到现在,整整三天都没换过。这衣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牌子,穿久了也没好处。
“也好。”他说。
尺寸最大的军服放在最底下,福勒又拉又扯,费力找出一条裤子、一件上衣,还有外套。李奇没去理会黑亮的军靴,自己的鞋子总是比较好穿。他脱掉衣服,在木地板上先单脚站着,然后跳着换到另一只脚,把裤子穿好,扣好上衣纽扣,然后再套上外套。衣服穿起来还算合身,他没找镜子看,迷彩服穿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自己穿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门口旁的架子上分门别类摆着医疗用品,有急救用品、血浆、抗生素,还有绷带等等,全都井然有序地排列整齐,以备随时方便取用。这些医疗用品分堆放置,中间隔着足够空间,看得出勃肯进行过排练,好让大家在匆忙的情况下还能找到器材进行急救治疗。
“这些是豌豆和绷带。”李奇说。“那子弹呢?”
福勒头朝远方的储藏室比了一下。
“那就是军械室。”他说。“我们接着会过去看。”
军械室比刚才那间储藏室更大,门口装了把大锁,里头的武器数量庞大,上次看到这么多武器是什么时候的事,李奇已经记不得了。数百支步枪和机关枪排列整齐,四处都是刚上油保养过的味道,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架子摆放着弹药箱、熟悉的手榴弹箱,架子上排满了手枪。虽然都只是步兵武器,但数量之庞大,仍旧十分壮观。
两个固定在铁丝网垫的螺栓很容易解决,它们的尺寸比其他几个要小,支撑床架的大螺栓才是最费力的。铁丝网垫就只是放在床架上头,中间固定的两个螺栓跟床体结构没关系,即使拆下来,床还是能用。
她把油漆抠到露出金属原色,用毛巾把螺栓头加热,然后把拐杖的橡胶垫拔下,将铝管管口压成椭圆形。她用手指的力量,把椭圆形管口紧紧扣在螺栓头上,用把手转动整支拐杖,把它当成巨大的套筒扳手来用。拐杖管口滑了出来,她轻轻咒骂了一声,用一只手再压紧一点,然后用手转动拐杖。螺栓开始移动了。
在这些木屋外围,有条砂石小径往北延伸,看得出常有人走动。福勒带着李奇沿山路往下走,来到一处射击场。射击场是条狭长平坦的地带,这里的树林草丛都已被拔除。射击场上静悄悄地,无人使用,宽度只有二十码,但长度却超过半英里,一边铺着草垫,供射手匍匐射击。李奇可以看到远方的标靶,于是漫步走到对面。标靶看来就像军中用三夹板制成的制式产品,人形或呈跑姿、或呈蹲姿。这种设计可以追溯至二次世界大战,粗糙的织网印花上画了个德国步兵,头戴煤桶钢盔,露出狰狞的表情。但随着脚步愈走愈近,李奇发现标靶上面其实还有随便涂上的油漆,胸口处用黄色油漆多画了徽章。每个标靶上都有三个字母,四个上面写着FBI (联邦调查局),四个写着ATF (美国烟酒武器管理局)。标靶交错放置,有的在三百码处,有的一直到最后方的八百码,距离最近的几个标靶全是弹孔。
“规定每个人都要能击中三百码的标靶。”福勒说。“这里的公民都必须达到要求。”
李奇耸耸肩,心中觉得不怎么样,射中三百码的目标没什么大不了。他继续走在这半英里路上,四百码的标靶也被打坏了,五百码的板子好一点,到了六百码的标靶,李奇数了数,有十八发击中,七百码标靶有七发击中,最长的八百码则只有两发击中。
“这些板子摆多久了?”李奇问。
福勒耸耸肩。
“一个月。”他说。“可能两个月,我们还在练习。”
“那你们最好赶快苦练了。”李奇说。
“我们预料不需要远距离射击。”福勒回答说。“包的猜测是,联合国部队会以为我们在休息而发动夜袭。他猜对方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成功渗入边界,大概半英里左右。我自己是觉得不可能,但包做事一向谨慎,再说所有重责大任都是他在扛。所以我们要采取夜间包抄的策略,在树林中将联合国的渗透部队团团包围,发动近距离攻击,用交叉火网把他们一举歼灭。训练的进展很顺利,我们能够在夜间安静地迅速移动,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完全没有问题。”
李奇看向树林,想起他先前看到那一整面墙的武器,想起包说的那句“坚不可破”的豪语,想起正规军队面对专心一志的游击队时,在险峻地形中会出现的问题。世上没有什么坚不可破的东西,但要攻下这地方,死伤绝对会很惨重。
“今天早上的事。”福勒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李奇看着他。
“我是说罗德的事。”福勒说。
李奇耸耸肩,心里头冒出一句:“省得我麻烦。”
“我们需要严格纪律。”福勒说。“所有新成立的国家都会经历这个阶段,严刑峻法,包有研究过。在现在这个关头,尤其更不能没有纪律,可是有时场面会很血腥。”
“该害怕的是你们。”李奇说。“你听过史达林这号人物吧?”
福勒点点头。
“苏联的独裁者。”他说。
李奇说。“他以前就是这么做的。”
“做什么?”福勒问。
“用些莫须有的罪名干掉潜在的敌人。”李奇说。
福勒摇摇头。
“罗德的罪名是合理的。”他说。“他犯了些错。”
李奇耸耸肩。
“未必。”他说。“他这一票处理得还算可以。”
福勒看向别处。
“下一个就是你了。”李奇说。“最好还是小心点,你迟早会发现自己也有犯错的时候。”
“包和我两个人……”福勒说。“我们是老交情了。”
“包和罗德也是吧?”李奇说。“史提不会有事,他这个人没什么大脑,不构成威胁,可是你自己好好想想,下一个可能就是你。”
福勒没有回应,只是又把视线移开。他们往回走上这条野草丛生的半英里路,然后又走上另一条朝北的路径。两人避到路旁,让排成一长列的小孩通过。孩子们两两并肩前进,一男一女,队伍前后各有一名身穿迷彩服的女子带队。小孩穿着剪裁过的公发军服,右手拿着一根长手杖,脸上除了认分,没有其他表情。女孩留着清汤挂面的长发,未经修剪,男孩的头发则粗糙得多,是头上盖着碗公用钝钝的大剪刀剪的。李奇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走过。他们眼睛直视前方,没人胆敢侧眼看他。
这条小路沿着山坡向上延伸,穿过一条树林带后,便来到一处平地,长宽各约五十码,被人徒手铲平过。丢掉不用的大卵石被涂成白色,放在平地边缘作为区隔。这里安静无声,不见人影。
“我们的阅兵场。”福勒板着脸说。
李奇点点头,回顾四周,北边和西边都是高山峻岭,东边是原始森林,往南,先是几处带状森林,然后可以看到远方的城镇,一直到断裂的沟壑。一阵冷风吹过,把他的新外套掀起,吹进衬衫,让他打起哆嗦。
大一点的螺栓就比较难拔,金属与金属的接触面更大,要枢下来的油漆也更多,转起来也更费力。但她愈是用力,拐杖压过的那个管口就愈容易滑掉。她把鞋子脱掉,把管口敲成她要的形状。硬度不高的铝管扣在螺栓头的地方,被她又压又折,然后她用手指紧紧握住,手臂上冒出一条条绳索般的纤细肌腱,汗水一颗颗从脸上滴落。然后她开始转动拐杖,屏住呼吸,看到底是她的手指,还是螺栓会先松掉。
吹动李奇衬衫的那阵风,同时也带来微弱的声音。福勒瞧了李奇一眼,转头面向阅兵场西边。他听得到有些人在树林中移动,排成一列,从树林里冲出来。
他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六个人整齐画一,呈肩枪姿势拿着步枪,身穿迷彩服,蓄着胡子,是早上站在法官席前那六个守卫,勃肯的个人亲卫队。李奇仔细看了这几个人的脸。脸上有疤、年纪较轻的那个守卫走在队伍最左边——是杰克森,联邦调查局卧底探员。他们停下脚步,调整前进方向,接着加快速度走过阅兵场,往李奇的方向走来。随着他们的靠近,福勒往后一退,让李奇看起来像是独立的目标。其中五个守卫散开形成松散的弧形,五支步枪对准李奇的胸口。剩下的一个守卫走向幅勒面前,没有敬礼,但姿势还是传达出服从的态度,敬不敬礼都一样。
“包要这家伙回去。”士兵说。“紧急事件。”
福勒点点头。
“把他带走。”他说。“我是看他愈来愈不爽了。”
六个守卫用枪口推着李奇,形成松散的队形,穿过刚才那一小片带状林,匆匆往南边赶路。他们经过射击场,循着山路回到精神堡垒,然后往西经过军械室,进入树林,朝指挥木屋前进。李奇加大步伐,脚步加快往前走,脚一个不慎绊到树根,整个人重重跌在石头上。第一个过来的守卫是杰克森,李奇看到他额头上的疤痕,杰克森抓住他的手臂。
“芝加哥有内奸。”李奇低声说。
“给我站起来,你这王八蛋。”杰克森骂回去。
“今晚躲起来,赶快逃走!”李奇低声说。“千万小心。”
杰克森瞄了他一眼,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示意,然后把他拉起来,推着他往前走,一行人来到较小的空地里。包·勃肯刚好站在指挥木屋门框前头,穿着宽松的大号迷彩服,全身又脏又乱,一副刚努力干过活的样子,他眼睛盯着走近的李奇。
“瞧你,穿上我们给你的新衣服了。”他说。
李奇点点头。
“让你看到我这副德行,真是抱歉。”勃肯说。“今天很忙。”
“福勒跟我说了。”李奇说。“你们在建造鹿砦。”
“鹿砦?”勃肯说。“没错。”
然后他便不再出声。李奇看到他又白又大的双手,一下张一下合。
“你的任务已经取消了。”勃肯轻声地说。
“是吗?”李奇说。“为什么?”
勃肯移动着他的大身躯,走出门口往前靠近。李奇的视线盯着他愤怒的双眼,冷不防被他一拳挥来。勃肯揍向他的腹部,四百磅的体重,力道集中在又大又硬的拳头上。李奇像棵大树应声倒地,背上被勃肯用力一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