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天亮后一小时来带李奇,他正坐在坚硬的椅子上打盹,双手戴着手铐,放在腿上;乔瑟夫·雷坐在对面,保持警觉地醒着。晚上大多数时间,李奇脑中想的都是炸药,以前采矿剩下,后来被丢掉的旧炸药。他想像着拿起一根炸药在手上估计重量,计算荷莉房间墙后的空间,心中浮现装满旧炸药的画面,炸药慢慢烂掉,硝酸甘油渗出,愈来愈不稳定。大概有一吨左右的不稳定炸药团团将她包围,虽不至于稍微乱动就会引爆,但如果飞弹、子弹一个射偏,或是铁锤一记重击,那就绝对逃不了。
突然,页岩地面上一阵脚步声,一小队人停在木屋门口。门猛然打开,李奇转头看到六个守卫。带头的喀啦喀啦走进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臂。他被拉到阳光普照的室外,面对其他五个守卫,他们一字排开,背着自动步枪,身着迷彩服,脸上蓄着胡子。李奇站在阳光下瞇着眼睛,被几个排列松散的枪口拉来推去。六个守卫带着他直直穿过空地,走上一条羊肠小径,进入了幽暗的树林中。
走了五十码后又出现一处空地,大致呈长方形,面积不大,四周长着矮树丛。空地里有两间三夹板和杉木的建筑,都没有窗户。守卫架着他停下脚步,带头的用枪管指着左边的建筑。
“这是指挥木屋。”他说。
然后又指向右边。
“这是惩处木屋。”他说。“我们都会尽量避开。”
六个人笑了起来,嘲笑声中带着菁英小队的自信,带头的敲敲指挥木屋的门,停了一下打开。
李奇被一支枪口顶在腰后,推进屋里。
木屋里头亮得刺眼,屋顶的天窗长着苔藓,日光照射下来泛起绿晕,还有电灯泡的灯光。屋内放了一套简单的橡木桌椅,又大又旧,李奇看老电影里的报社或乡下银行都是用这种桌椅。房间本身没什么装潢,只在墙上钉了几面旗帜。书桌后面有一面大幅的卍字标志,其他三面墙挂着几幅类似的黑白装饰。后墙的一片木板上,用图钉钉了一张精细的蒙大拿地图。西北角一小部分用黑笔框了起来。光秃秃的地板上叠了几堆手册,其中一堆的标题写着“脱水食品好味道”,说明在遇到围攻时如何保存食物。另一堆手册则讲解游击队如何让火车脱轨。屋内有个桃花心木做的书架,抛过光,干净得有点突兀,架上摆满书籍。门口照进来的一束阳光打在书上,照亮布制书脊与烫金书名,都是翻译自德国与日本、讲述战争艺术的一般历史书籍。有一整个书架全都是讲珍珠港事件的书,这些书李奇也读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在其他地方的事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勃肯坐在书桌后方,头发在阳光中照得亮白,黑色军服看起来灰灰的。勃肯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然后手一比要他坐下,点头要守卫在外面等着。
李奇一屁股坐下,他已经累瘫了,而且因为肾上腺素作祟,肚子也灼热起来。守卫踩着重重的步伐走出门外,把门轻轻带上。勃肯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古董手枪放在桌上,发出沉重的喀哒声。
“关于你到底是死是活……”他说。“我已经决定了。”
然后他指着桌上的古董手枪。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李奇在他的注视下瞄了一眼,点点头,说:“是柯尔特手枪。”
勃肯点点头。
“他妈的当然是。”他说。“这把是一八七三年的柯尔特手枪,原始款,跟那时的美国骑兵队拿到的一模一样,是我的私人武器。”他用右手拿起枪,掂掂重量。
“你知道它的威力吗?”他说。
李奇又点头。
“点四五子弹。”他说。“六发。”
“第一次就答对了。”勃肯说。“六发点四五子弹,从七点五英寸枪管以每秒九百英尺的速度射出,如果枪口对着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李奇耸耸肩,说:“这要看射不射得到我。”
勃肯先是面无表情,然后笑了起来,湿润的嘴唇往上弯,鼓鼓的两颊一推,几乎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绝对射得到。”他说。“我开的枪,绝对让你逃不掉。”
李奇又耸耸肩,说:“从你座位那边,是有可能。”
“不管从哪里。”勃肯说。“从这里、从五十英尺外或五十码外都一样。只要是我开的枪,一定打得到你。”
“你右手举起来。”李奇说。
勃肯又是面无表情,然后他把枪放下,举起又白又大的手,姿势像在跟交情不熟的朋友打招呼,又像举手宣誓。
“听你放屁。”李奇说。
“放屁?”勃肯重复他的话。
“没错,那把枪还算准。”李奇说。“但还算不上是全世界最好的枪,要在五十码外射人,得拚命练习过,可是你没有。”
“我没有?”勃肯说。
“没错。”李奇说。“你自己看看那把枪,是一八七〇年代设计的吧?你看过那时候的照片吗?都是好勇斗狠的小个头,刚从欧洲移民过来,已经饿了好几代。小个头,表示手也小。你看它的枪托,弧度大,对你来说太小了,一握起来就像被一串香蕉包住一样。再说,枪托的胡桃木过了一百二十年,会硬得跟石头一样,枪托下方,还有击铁底下、枪身底端,都会造成很大的后座力。你要是常用这把枪的话,你的虎口早就长茧了,我从这边就能看到,可是你没有。所以别在那边说你练习过,也不要说不用练习就能百发百中。”
勃肯狠狠地盯着他,然后又笑了起来,湿润的嘴唇张开,眼睛瞇成一条线。
他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另一把枪,是席格索尔九〇手枪,可能有五年了,常用,但保养得很好,握把够大,适合手大的人。
“我刚才是骗你的。”他说。“这才是我的个人武器。现在我了解了,我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他停下来,要让李奇问他的决定是什么。李奇保持沉默,紧闭着嘴,他此刻才不想开口问勃肯,就算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他也不会傻到去问。
“我们是很认真的。”勃肯对他说。“完完全全地投入,不是玩扮家家酒,而且我们对局势的看法是对的。”
他又停下来要让李奇问什么局势。李奇没说话,只是坐着望向前方。
“美国政府很专制。”勃肯说。“用的是独裁统治,被国外的敌人给控制。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暗中受到世界政府的掌控,而现在这个总统就是世界政府的成员,他的联邦制度只是烟雾弹,目的是要在最后控制一切。他们计划要裁撤我们的军队、奴役我们的人民,而且已经开始行动了,这绝绝对对没开玩笑。”
他停下来,又拿起古董手枪。李奇看着他检查枪托是否合手,感觉到这人散发出的领袖魅力,让人忍不住继续听他语调轻缓、带有催眠力量的话语。
“有两个主要方法。”勃肯说。“第一就是把武器装备从老百姓手中夺走。宪法第二修正案保障了我们拥有武器的权利,可是他们却要废除这个规定。枪械管制法,说什么要抑制犯罪、凶杀案,还有毒品战争,目的全都是要把武器从我们这种人手中拿走。等我们没有武器自保之后,他们想怎么拿我们开刀都行,对不对?这就是为什么宪法原本就有这个保障。开国的那些老家伙聪明得很,知道人民如果有意愿、有能力拿武器与政府对抗的话,就能控制政府。”
勃肯又停下来。李奇盯着他头后方的卍字标志。
“第二个方法就是压榨中小企业。”勃肯说。“这是我个人的理论。一般人很少听过这个整肃运动,但我亲眼见过,所以了解程度比其他人都要深刻。”
勃肯等着,但李奇还是保持沉默,视线看向别处。
“这不是很明显吗?”勃肯跟他说。“世界政府基本上就是共产党政府,他们不想看到表现活跃的中小企业,偏偏美国的中小企业很发达,好几百万的老百姓都在努力工作赚钱。而这么多人,等到时机来临时,没办法一下子赶尽杀绝,所以就要事先减少数量,联邦政府接获指示要压迫小生意人。他们定下各式各样的法规、要大家缴各式各样的税、操纵市场、把小生意人搞垮,然后叫银行进行试探,提供表面上利率诱人的贷款方案,一旦签名盖章后,有了黑纸白字,银行就立刻提高利率,再操纵市场,就是要让小生意人还不出钱,然后接收他的生意,这样时机来临时,就可以少送一个人进煤气室。”
李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相信我。”勃肯说。“他们这么做,就等于事先解决了日后处理尸体的问题。现在先解决掉中产阶级,以后就用不着盖那么多集中营。”
李奇只是瞪着勃肯的眼睛,就像看着明亮的灯火。红润肥厚的嘴唇得意忘形地笑着。
“我告诉过你,我们领先其他人太多步了。”他说。“我们知道事情一定会这样发展。不然为什么会有联邦储备体系?那才是整件事的关键。美国基本上是以商业为主的国家,没错吧?控制了商业,你就控制一切。怎么控制商业呢?先控制银行。怎么控制银行呢?先成立一个狗屁不通的联邦储备体制,直接命令银行该怎么做。这才是关键。世界政府透过联邦储备局来控制一切,我就亲眼目睹过。”
他的眼睛睁得斗大,浅色的眼珠炯炯有神。
“我看到他们就是那样对付我老爸!”他大叫。“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都是联邦储备局让他破产的。”
李奇勉强移开视线,对着墙角耸耸肩,没说话。他在脑中开始将桃心木书架上的书按顺序排好,从古中国战争、到意大利文艺复兴,再到珍珠港事变。他集中注意力回想书名,由左至右,希望能抗拒勃肯投注在他身上的注意力。
“我们是认真的。”勃肯又说了一遍。“在你眼中可能觉得我不过是个暴君、异教领袖,或全世界想贴在我身上的任何标签,但我不是。我是个优秀的领导人,这点我不否认,甚至是得到天启的领导人。要说我聪明、有洞察力,我也不否认,可是就算没有也没关系,我旗下的人不需要鼓动,也不需要太多领导,他们需要的是指引、需要纪律,但你可别搞错,我没有胁迫他们,千万别低估这些人的意志。他们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千万不要忽视这样的渴望。”
李奇没有说话。他的心思还是集中在书上,在脑海中一本本地浏览,一直读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战役,那本书是从日本人的角度撰写的。
“我们不是罪犯。”勃肯正说着。“遇到政府为非作歹时,只有最优秀的人才敢站起来反抗。还是你觉得大家都应该当个懦夫?”
李奇冒险瞄了他一眼,冒险开口说话。
“那你们选人还真挑,只有某种人才能进来。”
勃肯耸耸肩。
“物以类聚。”他说。“自然就会如此,你不觉得吗?整个非洲都是黑人的,我们白人就拥有这个地方。”
“那犹太牙医呢?”李奇问。“他们有什么地方可去?”勃肯又耸耸肩。
“那个人只是作业疏失。”他说。“罗德应该等他走开后再动手,人难免都会犯错。”
“那他也应该等我走开再动手!”李奇说。
勃肯点点头。
“我同意。”他说。“那样对你比较好,可是错误已经造成,所以你现在才能来到我们这里。”
“就因为我是白人。”李奇说。
“你别不知好歹。”勃肯回说。“白人的宝贵权利已经被剥夺得少之又少。”
李奇瞪大眼睛看着他,看着这间明亮、充满仇恨的房间,心中一阵寒颤。
“我研究过专制政体。”勃肯说。“也研究过如何打败它。第一法则就是下定决心,不自由毋宁死,而且要发自内心。不自由毋宁死。第二法则就是不当懦夫,要勇敢挺身反抗他们。先去研究他们的体制,开始痛恨他们的体制,然后就要有所行动。但怎么做呢?勇敢的人会反击、会报复对不对?”
李奇耸耸肩,不发一语。
“勇敢的人会报复。”勃肯重复说了一遍。“但既勇敢又聪明的人,就会采取不同的策略。他会先主动进攻,发出第一击,从行动、从时间、从地点,给对方来个出奇制胜。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我们要率先发动攻击。他们要发动战争,但我们要发出第一击,要让他们料想不到,破坏他们的计划。”
李奇把视线移回书架。五千张典籍的扉页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出奇才能致胜。
“你去看看地图。”勃肯说。
李奇把戴着手铐的双手向前伸,动作别扭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向挂着蒙大拿地图的墙,找到左上角的约克郡,坐落在黑色轮廓的深处。他检查了一下比例尺,看看等高线阴影和颜色。乔瑟夫·雷讲的那条河大概在往西三十英里的地方,高山的另一面,地图上看到的是条由上往下的粗蓝线。
北边有些庞大的棕色山脉,一直延伸到加拿大。唯一的一条路往北穿越约克郡,终点中断在一些废弃的矿坑。几条小径杂乱穿越茂密的森林,朝东延伸。南边,等高线连在一起,表示是个庞大的东西向沟壑。
“李奇,你瞧瞧这地形。”勃肯轻声地说。“你看到什么?”
李奇看了看,从地图上看起来,他是没办法逃出去的,单凭一双脚,又要带着荷莉,绝对没有机会。往东、往北都要辛苦走上好几个星期,西边跟南边又有天然屏障。和铁丝拒马与地雷区相比,这样的地形反而更让人无法逃脱。苏联采开放政策之后,他去了一次西伯利亚,循着从故事中听来的北韩逃兵路线前进。那边的劳改营完全采开放空间,没有栅栏、没有屏障。他问接待他的人:围栏在哪里?几个俄罗斯人指着绵延数英里的雪地说:这就是围栏。无路可逃。他抬头又把地图看了一遍,这里的地势就是屏障,要逃出去得要有车,还要很多很多运气。
“他们攻不进来。”勃肯说。“我们坚不可摧,没人阻挡得了,也不需要阻挡,否则就会造成历史性的大惨剧。如果一七七六年独立革命被英国红衣军挡下来,你能想像那个后果吗?”
李奇往这间木造小屋四周瞧了一眼,心中不寒而栗。
“现在不是美国革命。”他说。
“不是吗?”勃肯问。“有什么两样?他们要从一个专制政府手上拿回自由,我们也是啊。”
“你们是一群杀人凶手。”李奇说。
“一七七六年的人也是。”勃肯说。“他们也杀过人。英国也叫他们杀人凶手。”
“你们有种族歧视!”李奇说。
“一七七六年也是如此。”勃肯说。“杰佛逊和他的奴隶,他们知道黑人血统没白人的好,那时候的情况跟现在一模一样。可是后来随着时间过去,这批人也变成新的红衣军。所以我们现在有责任要找回传统。李奇啊,不自由毋宁死,这真是个崇高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你不觉得吗?”勃肯往前倾,庞大的身躯压在书桌边缘,双手在空中挥舞,无色的眼睛散发着光芒。
“但他们在一七七六年犯了些错误。”他说。“我研究过那段历史。如果双方都能理智点,战争是可以避免的。战争这种事,本来就要想办法避免,你不觉得吗?”
李奇耸耸肩。
“不见得。”他说。
“你要帮我们避免这场战争。”勃肯说。“这就是我的决定,你要当我的密使。”
“你的什么?”李奇说。
“你没什么立场。”勃肯说。“不是我们的成员,没有自己的盘算。一个跟他们一样的美国人,堂堂正正的公民,没有犯罪纪录,聪明,又会察言观色,注意细节,他们会听你的话。”
“什么?”李奇又问了一遍。
“我们这里已经组织完毕。”勃肯说。“做好了开国的一切准备,这点你一定要了解。我们有军队、有国库、有储备金、有法政体系,还有民主政体。我今天会把这些东西全部介绍给你看,让你看到一个准备独立建国的小社会,准备不自由毋宁死,而且只剩一天就要展开行动。然后我要派你南下美国,告诉他们,我们的立场坚决,他们这是在走绝路。”
李奇只是瞪着他看。
“然后你可以跟他们讲荷莉的事。”勃肯轻声说着。“说她被关在那间特别订做的房间里。你可以跟他们说她是我的秘密武器,或是我的保单,随便你。”
“你疯了是不是?”李奇说。
小木屋突然静了下来,连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为什么?”勃肯低声说。“你倒是说说我哪里疯了?”
“你根本没想清楚。”李奇说。“难道你没想到荷莉没什么利用价值吗?总统立刻就会把强森换掉,然后他们就会把你们打得片甲不留,荷莉到时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牺牲者罢了。你应该把她跟我一起派出去。”
勃肯高兴地摇摇他的大头,神情充满自信。
“不会。”他说。“你说的事不会发生。荷莉的价值所在,不只是她父亲的身分而已。她没跟你说吗?”
李奇瞪着他,看到勃肯在看手表。
“该走了。”他说。“要让你看看我们的法政系统如何运作。”
荷莉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缓缓起身下床。门锁打开,那个前额有疤的年轻士兵走进房里。他把手指比在嘴唇上,荷莉点点头,一跛一跛地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让水大声流进空浴缸里。年轻士兵跟着她进去,把门带上。
“这把戏一天只能玩一次。”荷莉低声说。
年轻士兵点头。
“我们今晚离开。”他说。“早上没办法,所有人在罗德的审判会上都要值勤。太阳下山后我会开吉普车过来,我们趁夜逃跑,往南边走。这样做是有风险,不过我们做得到。”
“不能把李奇丢在这里。”荷莉说。
年轻士兵摇摇头。
“这我不能保证。”他说。“他现在跟勃肯在一起,会有什么下场,没人知道。”
“我走,他就要走。”荷莉说。
年轻士兵看着她,神情紧张。
“好。”他说。“我会想办法。”
他打开浴室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荷莉把水龙头关掉,望着他的背影。
他先是绕到北边,又绕到西边,循着原路,穿过树林走远路回来。福勒派遣的哨兵躲在离主要路径十五英尺的树丛中,一直没看到他经过,但躲在另一个较远树丛里的哨兵就看到了。哨兵瞄到有个穿迷彩制服的人急忙走过矮树丛,立刻转身想看清楚,但还是来不及看到那人的脸。他耸耸肩,努力想着该怎么办,最后决定不管了,自己知道就好,总比跟上级说没看清楚那人是谁要好。
因此,额上有疤的年轻人一路加快脚步,赶忙回到木屋,距离他负责随侍指挥官前往审判会的时间只剩两分钟。
法院位在已遭废弃的约克郡东南角,在日光下,与李奇在乡村地区看过的几百个法院没有太大不同。法院是二十世纪初兴建的,是栋规模很大的白色建筑,有大型立柱,装饰得十分华丽。外观四平八稳,足以传达它代表的严肃意义,但在细节上又不过于拘谨,不失为一栋漂亮的建筑。他看到屋顶冒出一个做工细致的穹顶,上头还嵌着精致的时钟,应该是以前的人捐款买的。这个法院跟其他几百个法院大致上都一样,但屋顶比其中一些来得高,也比较厚实。他猜,蒙大拿北部的房子一定都得这样盖,因为整个冬天,屋顶必须承受几百吨积雪的重量。
此时是七月三日早晨,屋顶上没有雪。李奇在北方微弱的阳光下走了一英里路后,身体也热了起来。勃肯已事先离开,剩下李奇被同一批六个菁英守卫押着穿越树林,手上仍然戴着手铐。守卫直接带他走上阶梯,进入法院。一楼的空间很大,用立柱撑起二楼,镶板用的是平滑的宽面木板,看得出是从巨大的松树上锯下来的。木材因为年分和上过亮光漆的缘故显得暗沉,镶板的设计简洁正式。
法院内座无虚席,每张长凳都坐满了人,屋内一片迷彩绿。男男女女端正坐定,步枪笔直地立在两膝之间,满怀期望地等待着。席间还有些孩童,正安静地坐着,一脸困惑的表情。李奇被带到群众前面,走到讲坛上的桌旁。福勒等在那边,旁边是史提,他对一个座位点了点头,李奇就座,守卫站在他后方。一分钟后,左右两扇大门打开,包·勃肯走到法官席,老旧的木板在他的体重下咯咯作响。除了李奇之外,屋内每个人都像听到了无声的指示,全数起身立正向勃肯敬礼。勃肯仍旧一袭黑色军装,系着腰带、穿着军靴,但这次还加了一条大皮套放他的席格索尔手枪。他拿着一本轻薄、皮面装订的书册,随行的是六个队形松散的武装人员。他们在法官席前立正站好,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
群众再度坐下。李奇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用眼睛把它分成四等分,算出哪个角是东南边。大门再度开启,群众深吸一口气,罗德被推进屋内,身旁围着六个守卫。他被推到福勒对面的桌子,也就是被告席,守卫站在他后头,手抓着他的肩膀压他坐下。他苍白的脸色充满恐惧,脸上都是结块的血渍,鼻梁断了,嘴唇也已裂开。勃肯瞪着他,重重地在法官席坐下,一双肥厚的大手放在桌上,掌心朝下,环顾安静无声的屋内,接着开口说话。
“大家都知道今天来这里的原因。”
荷莉感觉得到楼下有一大群人。即使群众保持安静时,她还是能感觉到微弱的哄哄声,但她并未因此放下手边的工作,她没理由认定调查局同事会失败,但她还是计划利用白天的时间做好准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她找了一阵子工具后,最后焦点回到她带进来的一样东西上:拐杖。拐杖的主体是条一英寸宽的铝管,再加上手肘托架和握柄。要用铝管充当撬杆的话,不但太宽,也不够坚硬,但她想如果把管底的橡皮垫抽掉,或许可以将管口压成简单的扳手。或者将铝管套进床垫铁栓,然后弯成适当的角度,这样也许就能做成简单的轮胎撬杆。
不过她首先要剥掉铁栓上的厚漆。油漆上得很平滑,把铁栓与床架紧密结合起来。她用手肘托架的边缘刮去油漆表层,然后再枢接缝处,直到看见原来的金属颜色才罢手。她现在的策略是,跛着脚来回进出浴室,把毛巾浸在热水中,然后拿到床边把毛巾压在铁栓上,让热气使金属膨胀起来,最后开始松动,然后希望这把不算坚硬的铝管能支撑得了,达到她的目的。
“由于这个人的草率,危及了整个任务。”包·勃肯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催眠的力量。室内鸦雀无声,法官席前面的守卫眼睛望着前方,站在最末端的守卫盯着李奇,他的年纪较轻,胡子修过,前额有条疤痕,就是李奇前晚看到守着罗德的那个人。他正好奇地盯着李奇看。
勃肯举起皮面装钉的薄书,由左而右缓缓晃过,仿佛这本书是探照灯,他要让屋内所有人都沉浸在它的光辉中。
“这本是美国宪法!”他说。“虽然很可惜被人滥用,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论短文,足以拿来当我们自己宪法的典范。”
他把书翻开,厚纸窸窸窣窣,在安静的屋里听得很清楚。他开始读了起来。
“权利法案。”他说。“第五修正案明文规定,非经大陪审团提起公诉,人民不得受判处死罪,惟于社会动乱时期,民兵部队中发生的案件不在此例。上面还说,人民不得不经适当法律进程而被剥夺生命或自由。第六修正案明文规定,被告应有权要求当地陪审团予以迅速及公开的审判,说被告人有权要求协助辩护。”
勃肯又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把书举起来。
“这本书告诉了我们该怎么做。”他说。“所以我们现在需要陪审团。书上没说要多少人,我猜三个应该就够了,有志愿者吗?”
只见群众当中许多只手举了起来,勃肯随意点了几个,然后就有三名男子走过松木地板来到前面。他们架好枪,排成一直线进入陪审团席。勃肯坐着转身对他·们说话。
“各位陪审员。”他说。“本案是民兵案件,现在也正是社会动荡时期。各位同意吗?”
陪审员一致点头,然后勃肯转过身,从法官席的位置往下看向罗德,他独自坐在被告席上。“你有辩护人吗?”勃肯说。
“你要提供律师吗?”罗德问。
他的声音又重又有鼻音。勃肯摇摇头。
“我们这里没有律师。”他说。“美国其他地方会乱,就是律师搞的鬼。我们这里以后不会有律师存在。我们不要律师。权利法案上面没说到律师,只说提供协助辩护,协助辩护就是给意见,我的字典上是这么说的,你有人给意见吗?你需要意见吗?”
“你有什么意见吗?”罗德说。
勃肯点点头,冷冷地给他一个微笑。
“你认罪。”他说。
罗德只是摇摇头,垂下视线。
“那好。”勃肯说。“已经给你意见了,可是你不认罪对吧?”
罗德点点头。勃肯又低下头看书,回到那本书开头的地方。
“独立宣言。”他说。“上头说,人民有权改变或废除旧政府,创建一个新政府,组织形式必须让人民获得想要的安全与幸福。”
他停下来,环顾群众。
“各位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说。“旧的法律已经废除,我们现在有新的法律,有套新的做法,我们要修正犯了两百年的错误,回到最初的本质。本案是全新体制下的第一起审判,这个体制立意更好、更具正当性。我们有权利这么做,而且这么做绝对没错。”
群众当中传出细碎的低语声,听在李奇耳中,他们没有反对之意。他们全都被催眠了,沉浸在勃肯的明亮光辉之下,就像爬虫动物沐浴在正午炙热的阳光下一样。
勃肯对福勒点头示意。福勒在李奇身旁站起来,转向陪审团席。
“实情是这样。”福勒说。“指挥官指派一项任务给罗德,这个任务对我们所有人的未来有很重大的意义。结果罗德表现差劲,出门才不过五天,就犯了五个严重疏失,有可能让整件事破局,更严重的是,他居然放火烧了两辆车,留下证据,然后又在两次行动中没有掌握好时间,牵扯到两个老百姓。最后,他让彼得·贝尔临阵脱逃。一共是五个重大疏失。”
福勒站在位置上,李奇在旁急切地盯着他看。
“我要传一名证人。”福勒说。“史提·史都华。”
史都华迅速起立。福勒点头要他走上法官席左下方的老旧证人席。勃肯弯下身,递给他一本黑皮书,李奇看不出是什么书,但不是《圣经》,除非他们已开始在封面加上卍字标志。
“你发誓所说的话都是事实?”勃肯问。
史提点点头,说:“报告指挥官,我发誓。”
他把书放下,转向福勒,准备好回答第一个问题。
“我刚才说了五个疏失。”福勒说。“你有看到罗德犯下这些疏失吗?”
史提又点点头,说:“是他犯下这些过错的。”
“是他的疏失吗?”福勒问。
“当然。”史提说。“我们出去那段时间,都是由他作主。”
福勒点头让史提回座。法院里寂静无声。勃肯意有所指地给陪审员一个微笑,然后往下看着罗德。
“你有什么话要反驳吗?”他轻声地问。
从他的语调听来,不管是谁想对这些罪名进行反驳,仿佛都是再荒谬不过的事。法院里仍旧一阵沉寂,没有动静。勃肯注视着群众,每双眼睛都锁定罗德的后脑勺。
“你有话要说吗?”勃肯又问了一次。
罗德凝视着前方,没有回应。勃肯转向陪审团席,看着三个坐在老旧长凳上的三名男子,抛给他们一个眼神,像是在问结果。三名男子兜在一块,低声讨论片刻,然后左边那个人站起来。
“指挥官,有罪。”他说。“他绝对有罪。”
勃肯满意地点点头,说:“谢谢各位。”
这时群众当中一阵叽叽喳喳,他看了大家一眼,把声音镇住。
“我现在必须宣布判决。”他说。“在座可能很多人都知道,罗德和我是老朋友,我们的交情很久,是小时候就认识的朋友。朋友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停下来,朝下方看罗德。
“但还有其他事更重要。”他说。“我指派勤务的表现更重要,我对这个新兴国家的责任更重要。有时候,治国能力的地位必须高出其他所有价值观。”
群众中无人说话,大家都屏息等待。勃肯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视线越过罗德头上,看向他身后的守卫,对他们微微点头。几个守卫抓住罗德的手肘,拉他起来。勃肯站起来看看群众,然后转身走向大门,便离开了,留下坐在公众席的群众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急忙跟在他后面。
李奇看到守卫把罗德带往法院外头,往一小块草坪上的旗杆处走去。勃肯跟在他们后头大步前进。守卫抵达旗杆位置,把罗德面对旗杆压过去。他们抓住他的手腕向前拉,让他紧抱着旗杆,脸压在暗沉的白漆上。勃肯从后方走来,从皮套掏出席格索尔手枪,开保险,把一轮子弹扣进弹膛,枪口压在罗德颈后开了枪,红色鲜血飞溅出来,巨大的枪声回荡在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