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联邦调查局芝加哥分局的气氛如丧礼般沉重,从某方面来看,这里的确是在举办丧礼,因为原本还有机会救回荷莉,如今却已落空。麦葛斯知道,最好的救援机会是在案发初期,但这样的机会已稍纵即逝。荷莉要是还活着的话,现在已被监禁在北美大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唯一能找到她下落的方法,只有等绑匪主动打电话过来。但到现在为止,案发已近六十小时,他们还是没有动静。
他坐在三楼会议室长桌的一头,抽着烟,会议室里没人说话,米洛维奇坐在一旁,背对着窗户。原本的夕阳已逐渐被夜色取代,变成漆黑一片。室温随着太阳的起落而升降,此刻已是夏日黄昏时分,气温宜人,但这两人在室内,却因先前的一阵空欢喜而只感到寒意。柏根走进来时,他们的头抬都不抬。
他手里拿着一大叠打印出的数据,脸上似笑非笑。
“有消息了是不是?”麦葛斯问他。
柏根明确地点点头后坐下,然后把数据分成四堆,一份份拿起来。
“宽提科那边……掌握到一些线索。华盛顿特区的犯罪数据库那边也有三条线索。我自己有个想法。”他把数据摊开,抬起头说。“你们听听。文象花冈岩、交错结晶体、燧石、片麻岩、片岩、页岩、叶理状变质岩、石英岩、石英晶体、红色砂石、三叠纪红砂、酸性火山土、粉红长石、绿泥石、铁岩、沉砂、砂粒、粉砂。你们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麦葛斯和米洛维奇耸耸肩摇头。
“是地质学!”柏根说。“宽提科的专家检查了卡车。他们都是材料分析单位的地质学家,分析出这些东西是什么,卡车到过什么地方。碎石子和沉淀物都卡在金属上,就像地质学的指纹一样。”
“那好,车子到过哪些地方?”麦葛斯问道。
“车子是在加州上路的。”柏根说。“车主是个种柑橘的果农,叫做达奇·勃肯。十年前在莫哈维买的。这是车商帮我们追踪到的数据。然后,鉴识人员说车子在蒙大拿待了两年,被歹徒往北开来这里,沿途经过北达科塔、明尼苏达、威斯康辛这几州。”
“你确定吗?”麦葛斯说。
“就像卡车司机的日志一样。”柏根说。“只是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写,而不是用原子笔写在纸上。”
“这样的话,达奇·勃肯是什么身分?”麦葛斯问道。“他有涉案吗?”
柏根摇摇头。
“没有。”他说。“达奇·勃肯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麦葛斯说。
“两、三年前。”柏根说。“他之前跟银行借钱,结果生意经营不善,银行取消赎回权,于是他拿十二号口径手枪塞在嘴里,把头炸了个稀巴烂。”
“所以呢?”麦葛斯说。
“他儿子偷了这辆卡车。”柏根说。“基本上,卡车是银行的财产,对吧?他儿子开了卡车就逃了,再也没出现过。银行向警方报案,当地警察也调查过,就是找不到。车子没有登记,所以监理处没有相关数据。警方最后也放弃了,想说谁会去管辆老旧卡车。不过我猜勃肯的儿子一定是偷了车之后,搬到蒙大拿。卡车确实是在蒙大拿走动了两年,这点鉴识人员非常确定。”
“有找到这个儿子的任何数据吗?”麦葛斯问他。
柏根点点头,拿起另一叠纸。
“我们找到一大堆他的数据。”他说。“数据库跑出很多跟他有关的纪录,真是多如牛毛。他名叫包·勃肯,三十五岁,身高六英尺,体重四百磅。身材很魁梧,极端的右派分子,有偏执狂倾向,现在是个民兵组织领袖,百分之百的狂热分子,跟许多民兵组织都有关系,还是北加州一起抢案的主嫌。一辆载着价值两千万美元无记名债券的运钞车遇袭,驾驶身亡,警方推断是民兵组织搞的鬼,因为从歹徒穿着的细节,可以看出是军服,勃肯手下的服装符合描述,但警方就是没办法定他的罪,什么原因,文件没有清楚说明。而且,对我们办案有好处的还在之前,彼得·韦恩·贝尔之前想办法从一起强暴案脱罪时,其中一个不在场证明的证人就是包·勃肯。所以他是我们嫌犯的同伙之一,而且已经登记有案。”
米洛维奇抬起头。
“他人在蒙大拿吗?”他说。
柏根点点头。
“我们可以找到确切的地区,误差不会太大。”他说。“宽提科的鉴识人员觉得很有可能是在特定的几个山谷,就在蒙大拿州西北角。”
“他们有办法做到那么精准吗?”米洛维奇说。
柏根又点点头。
“我打电话过去。”他说。“他们说轮舱的沉淀物成分是某个地方特有的,说什么一百万年前,有古老的岩石因为太靠近冰河,所以被刮到,然后跟普通的岩石掺杂在一起。普通的岩石年代也很久远,但还比不上这些古老的岩石。你们听得懂吗?一种特殊的混石砾?我问他们,你们怎么能这么确定?他说他们就是有办法辨认,就像我妈走在人行道上,我在五十英尺外就能认得出来一样。他们说,沉淀物的出处是个南北纵向的冰河河谷,在蒙大拿州西北角,那里有从加拿大下来的古老大型冰河。而且那里有种很特别的碎末状砂石,被当地森林保护局用来铺在道路上。”
“好。”麦葛斯说。“这些人在蒙大拿待了几年,但他们就真回那边去了吗?”
柏根拿起第三叠数据,打开一份地图,露出微笑,这是从星期一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笑。
“这点我拍胸脯保证。”他说。“你们看地图。走芝加哥和蒙大拿一角的直线道路会经过北达科塔州对吧?今天早上那里有个农夫走在路上,你们猜他在水沟里发现什么?”
“什么?”麦葛斯说。
“一具尸体!”柏根说。“在练马场的一条水沟发现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以农夫当然立刻报警,警方输入尸体的纪录,从电脑得到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麦葛斯问。
“彼得·韦恩·贝尔。”柏根说。“就是开车绑架荷莉那家伙!”
“是他的尸体?”麦葛斯说。“怎么死的?”
“不清楚。”柏根说。“也许他们之间吵了一架。贝尔这个人裤裆不安分,这我们都知道。可能是他跑去侵犯荷莉,打不过荷莉。你们用尺量地图瞧瞧,他们几个人正在回蒙大拿的路上,这点千真万确,一定不会有错!”
“交通工具呢?”麦葛斯说。“肯定不是白色厢型车。”
“没错,他们就是开白色厢型车。”柏根说。
“但失窃的只有那辆厢型车。”麦葛斯说。
柏根摇摇头,拿起第四叠数据。
“我突然想到的。”他说。“我去查了鲁宾有没有租过厢型车。”
“你说谁?”麦葛斯说。
“就是那个受害的牙医。”柏根说。“我去查了他有没有租车的纪录。”
麦葛斯看了看他,问:“一个牙医干嘛去租厢型车?”
“他的确没有。”柏根说。“我那时在猜,这些歹徒有可能在绑走牙医后,拿了他的信用卡去租车。这么做很合理,都已经偷了钱包,里头有现成的信用卡,又有驾照,何必冒险去偷车呢?所以我到处打电话打听了一下,还真如我所想,南区有家叫‘芝加哥租车’的公司,在星期一早上九点钟租了辆厢型车给一个鲁宾医生。我问他们,驾照上的照片跟他本人像吗?他们说都不会去看,只要信用卡刷过了,他们就不会管。我问他们那辆厢型车是什么颜色?他们说公司所有的车都是白色的。我问他们车身有写什么字吗?他们说当然有,写了‘芝加哥租车’,绿色的,大约头部高度。”
麦葛斯点点头。
“我要打电话给哈兰·威斯特。”他说。“我要亲自到蒙大拿一趟。”
“先到北达科塔那边。”威斯特说。
“怎么说?”麦葛斯问他。
电话中突然一阵停顿。
“一步一步来。”威斯特说。“我们要先调查这个彼得·韦恩·贝尔的情况。所以你先到北达科塔去。”
“你确定吗,局长?”麦葛斯说。
“办案要稳扎稳打。”威斯特说。“这样才会有破案的机会。先掌握线索,目前都有成果出来。你家那个柏根干得不错,我喜欢。”
“局长,那我们更该这么做。”麦葛斯说。“直接杀到蒙大拿。”
“还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没有必要随便跑来跑去。”威斯特回他。“像是人、地、动机等等,我们都应该先掌握起来。老麦?”
“我们已经知道人和地点了。”他说。“一个叫做包·勃肯的家伙,地点在蒙大拿,线索很清楚。”
电话中又一阵停顿。
“或许吧。”威斯特说。“那动机呢?”
麦葛斯把电话夹在肩上,又点了根烟。
“不清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我们看了歹徒的照片。”威斯特说。“我送到行为科学组去了,心理学家会去调查。”
“然后呢?”麦葛斯说。
“我不知道。”威斯特说。“组里这群人是很厉害没错,可是光看照片会有什么发现,我就不晓得了。”
“有什么结论吗?”麦葛斯问。
“是有一些。”威斯特说。“他们觉得其中三个是同伙,另外那个身材高大的家伙,跟他们好像没关系。那三个人看起来差不多,你有没有注意到?背景一样,外貌一样,可能连基因都一样,搞不好是亲戚什么的。贝尔那个人是加州莫哈维来的对不对?包·勃肯也是。感觉起来,这三个都来自同一地区,看起来都是西岸人调调。可是那个高个子就不同了,穿着不一样,体态不一样,肢体动作也不一样。宽提科那边的人类学家觉得他应该是外国人,至少是混血,也可能是外籍人士第二代,金发碧眼,但五官就是不太一样。他们说他可能是欧洲人,而且身材很魁梧,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那种大块肌肉,是体格本来就很壮硕。”
“所以呢?”麦葛斯问。“他们有什么结论?”
“他有可能是欧洲人。”威斯特说。“一个高大的硬汉,可能来自欧洲。他们担心有可能是恐怖分子、外籍佣兵什么的。他们正往海外调查。”
“恐怖分子?”麦葛斯说。“佣兵?但为什么?”
“这就是重点。”威斯特说。“我们要追查的就是动机。要是这人真是恐怖分子,那他有什么目的?是谁找谁?谁是背后的真正主谋?是勃肯的民兵组织雇用他来帮忙,还是他找勃肯帮忙?他是发号施令的人吗?他是不是雇用勃肯的民兵,想在国内拥兵自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麦葛斯问。
“我会飞去奥海尔机场。”威斯特说。“之后由我亲自坐镇指挥,老麦。事情闹这么大,我一定要自己来了,老板会希望我这么做。”
“哪个老板?”麦葛斯苦苦地说。
“哪个都没差。”威斯持说。
柏根开车前往奥海尔机场,时间已是半夜,此时距亚利桑纳那场墨西哥偷渡客乌龙事件已过了六小时。麦葛斯坐在前面的乘客座,米洛维奇坐在后面,没人说话。柏根把调查局用车停在军营铁栏内的柏油路面上,三人坐在车里,等着局里从安德鲁空军基地调派的李尔喷射机过来。喷射机在二十分钟后出现,他们看到它从头上迅速滑行而过,然后戛然停住,停在机场照明灯的光线下,引擎轰轰作响。飞机大门打开,阶梯落下,哈兰·威斯特出现在机门处,往四周看了一下,看到他们三个,挥手叫他们过来,动作又大又急,还重复了两次。
他们爬进这架小飞机,后头的阶梯折上来收好,机门关上。威斯特把他们带到座位区,座位两两相对,中间隔了张小桌子。一干人等坐下,麦葛斯和柏根坐在威斯特对面,米洛维奇坐在他旁边。他们系上安全带,这架李尔喷射机又开始滑行,先晃过一个弯道,接着进入跑道等待升空。飞机开始轻微晃动,然后向前移动,在狭长的水泥跑道上加速前进,突然跃升到空中。飞机一侧压低转向西北方,减速回复到吵人的巡航速度。
“好,我们想想。”威斯特说。“联席会议主席的女儿被恐怖组织绑架,里头还有外国势力介入。他们之后一定会对他提出要求,可能是军事方面的要求。”
麦葛斯摇摇头。
“狗屁不通!”他说。“这怎么行得通?他们把他换掉就行了,想进五角大厦当官的老兵多得是!”
柏根谨慎地点点头。
“局长,我也这么觉得。”他说。“这样的推论站不住脚。”
威斯特也点点头。
“说得没错!”他说。“那这样还有哪些可能性?”
没人回答,没人愿意把话讲开。
李尔喷射机追着夕阳余晖,降落在南达科塔州法哥市。明尼亚波利斯分局的一名探员开了辆车到现场接他们。他看到柏根和米洛维奇,心中觉得不过尔尔;看到芝加哥分局长,虽然敬畏有加,但碍于面子不肯表现出来;可是要跟哈兰·威斯特会面,他却是神经绷得紧紧的,心情紧张,一心想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分量。
“局长,我们已经找到对方的藏身地点。”他说。“很明显地,他们昨天停下过夜后就离开了,地点距离尸体发现处大概一英里远。”
他载着他们驶向西北方,两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气氛紧张,没人说话。车子像小虫一样,爬行在无止尽的田地里,一会儿大麦、小麦,一会儿豆类、燕麦。然后,他突然一个右转,车前灯照出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地及灰暗的天际。太阳已经西下。这个分局探员小心转过几个弯,把车开到一处农场篱笆旁。绵延的篱笆消失在夜色中,车前灯刚好照着围在几棵树木和一辆警车间的警戒线,另外还有一辆法医的车子停在二十码外等着。
分局探员说:“尸体就是在这发现的。”
他拿着手电筒,但现在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在柏油路和篱笆之间只有一条水沟,里面杂草丛生,周遭十码的范围看得出被践踏过。尸体已经运走,但法医带着数据等着他们。
“死因很奇怪。”法医说。“这家伙是闷死的,这点我很确定。被人把脸压在软性物体上闷死。他脸上都是瘀斑,眼睛里也是,显示出一小点一小点的失血现象,窒息死亡都会这样。”
麦葛斯耸耸肩。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说。“要是我的话,我也会闷死这王八蛋。”
“问题出现在他死前和死后。”法医说。“他死前被人打得要死不活。依我看,这家伙先是撞墙,也可能是撞上车子侧边,头骨后方破裂,背后也断了三根骨头。然后肚子又被踢,内脏已是一团稀巴烂。看得出对方手段很凶残,不管是谁干的,我只希望不要成为他出气的对象,这我可以保证。”
“那他死后呢?”麦葛斯说。
“他的尸体被人移动过。”法医说。“血液沉淀的模式完全搞混了,情况像是有人痛扁这家伙一顿,然后把他闷死,丢在一旁过了一小时后,想想不对,最后还是把尸体移到这里丢掉。”
威斯特、麦葛斯以及柏根三人一致点头,米洛维奇望着水沟。他们回到路肩,站在一起,遥望着广大漆黑的景象,就这样看了许久,然后同时转向面对警车。
“医生,谢谢你。”威斯特含糊地说。“干得好。”
法医点点头。车门用力关上。当地分局探员发动车子,继续往西前进,朝着太阳西下的位置开去。
“主导的是块头高大的那个人。”威斯特说。“很清楚吧?他雇用其他三个帮忙。但彼得·韦恩·贝尔太过分,对荷莉有非分之想。荷莉动作不方便,无力反击,加上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那样的禽兽看了,怎么可能不心动!”
“没错。”柏根说。“但那个大块头是专干这行的,不管是佣兵还是恐怖分子,在他的计划中,就是不允许跟囚犯瞎搅和。所以他一气之下就把贝尔给做了,就像在军队里要讲求纪律一样。”
威斯特点点头。
“一定是这样没错。”他说。“只有大块头有这能耐。一方面因为他是老板,所以能够拿出权威,一方面他的力量够大,可以达到那种程度的杀伤力。”
“他在保护荷莉?”麦葛斯说。
“保护他的投资。”威斯特冷冷回道。
“所以有可能荷莉还是没事?”麦葛斯说。
没人回答。车子开了一英里路后,往右一个急转弯,开进一条小径。车前灯的光跳动着照到一小堆木造建筑。
“这里是他们歇脚的地方。”分局探员说。“是个旧马棚。”
“有人住吗?”麦葛斯问。
“昨天还有。”探员说。“今天就没看到人了。”
他把车开到马棚前面。五个人下车,四周一片漆黑。马棚门口开着,分局探员留在车旁等候,威斯特、麦葛斯、柏根和米洛维奇四人走到马棚内,用手电筒四处搜索。里面又黑又潮湿,鹅卵石地面长满青苔,两侧是马厩。他们一直往前来到走道尽头。右边马厩到处是霰弹枪的弹痕,后墙支解得差不多了,木条都已掉落,因为已经腐烂,木屑掉得满地都是。
左边的马厩里头有张床垫,跟生苔的鹅卵石地面稍微有角度,后墙的铁环绕了条铁链。铁环被挂在那边一百年了,用来拴着绳子绑马,但昨晚,铁环却用来绕着铁链,绑住一个女人的手腕。
威斯特弯下身,捡起明亮的手铐,手铐锁在铁链尾端。柏根跪下,从床垫上捡起几根黑色长发。然后又跟米洛维奇一起搜索其他马厩。麦葛斯凝视着他们,然后走出马棚。他转身面对西方,望着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点。他静静地站着,望向那片无止无尽的黑暗,仿佛只要看得愈久、看得愈用力,他就能看出五百英里外,就能看到荷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