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天生就是艺术的死敌。早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英国艺术家威廉·莫里斯就像冈仓天心一样痛斥英国当时的市民趣味,缅怀即将逝去的贵族精神。莫里斯更多一点科学精神,他很好奇为什么资本主义时代生产出来的“艺术品”无一例外地不堪入目,难道稍有品位的艺术家和手艺人全都退隐了不成?
莫里斯后来得出的结论是,人其实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当他们在资本主义的市场规律下工作的时候,在资本家的工厂里工作的时候,面对着单调乏味的流水线,完全产生不了艺术创作的愉快心理。古人可不是这样创作的,他们会慢慢地雕琢一件完整的作品,甚至从青春到白发,与作品合二为一。
流水线生产不出有生命的东西,而艺术是需要生命的。任何流水线上的人都只是一架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罢了,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用马克思的话说,这就是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人变成了非人,变成了螺丝钉,这怎么行呢?平克·弗洛伊德的《墙》有一组触目惊心的镜头:一队面目各异的学生排成整齐的队列,被传送带推进了绞肉机,而从绞肉机那端出来的是一个个面目完全相同的人形生物。冈仓天心有一段很精辟的批评:
在此不禁想起小堀远州的故事。远州以前被弟子们恭维,说他在收藏方面显示出了非常高雅的品位。“不论哪一件藏品都会让所有的人赞叹不已,可见老师的品位超过了利休。因为利休收藏的东西,真正能够欣赏的,千人中仅有一人。”远州喟然答道:“这只能证明我是多么平庸。伟大的利休,敢于收藏哪怕只有他自己认为有趣的东西,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迎合了多数人的爱好。利休才是千里挑一的茶师啊。”
令人非常遗憾的是,当今人们对艺术作品的表面上的狂热,其实并没有真实的感情基础。在我们这个民主的时代,人们无暇顾及自己的感觉,而是纷纷扰扰地追捧世间普遍认为最好的东西。他们追求的是高价,而不是高雅;他们追求的是流行,而不是美。对于普通大众来说,比起他们假意推崇的早期意大利或足利时代的巨匠,他们所身处的工业时代的高级产品——花花绿绿的杂志,能够为他们提供更加容易消化的艺术享受的食粮。对他们来说,比起作品的质量本身,艺术家的名气更为重要。正如几个世纪前的一位中国评论家曾经慨叹的那样:“世人用耳朵来评论绘画。”正是真正鉴赏力的缺失,造成了今天仿古作品泛滥的局面。(《茶之书》,第68页)
在冈仓天心所谓的民主社会里,人们为什么不追求自己真实的审美,而是“纷纷扰扰地追捧世间普遍认为最好的东西”,我想这除了“人们无暇顾及自己的感觉”之外,可能还有两个原因,一是缺乏鉴赏力方面的自信,二是市民阶层比贵族阶层更需要共同语言,也更容易拥有共同语言。
这第二点原因其实来自一位经济学家给我的提示,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书里讨论为什么在所有的极权主义制度下,当政的总是最坏的那些人。他说这样的政体总是需要一个人数众多、有力量而又相当志同道合的集团,而这样一个集团似乎在任何社会中都不可能由最好的分子,而只能由最坏的分子来建立:
这其中有三个主要原因。照我们的标准,要挑出这样的一个集团所依据的原则几乎完全可以说是消极的。
首先,一般说来,各个人的教育和知识越高,他们的见解和趣味就越不相同,而他们赞同某种价值等级制度的可能性就越小。这或许是事实,其结果必然是:如果我们希望找到具有高度一致性和相似性的观念,我们必须降格到道德和知识标准比较低级的地方去,在那里比较原始的和“共同”的本能与趣味占统治地位。这不是说,多数人的道德标准就是低级的,而只是说,价值标准极为类似的人数最多的集团,是具有低级标准的人民。比方说,把绝大多数人民联系起的乃是最小的公分母。如果需要一个人数众多、有足够力量能把他们自己对生活的价值标准的看法强加在其余所有的人身上的集团,那么,它的构成者绝不会是具有高度不同的和高度发展的趣味的人,而是那些构成“群众”(就这一名词的贬义而言的),很少有创造性和独立性的人,是那些能够把人数方面的分量作为他们的理想后盾的人。(〔英〕哈耶克著,王明毅等译:《通往奴役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32—133页)
哈耶克在这里讲的虽然是政治经济理论,却完全适用于我们当下的话题,因为市民社会的趣味模式就是艺术家必须取悦更多的人,而趣味越低级,人数越众多。任何具有艺术气质的人总是对这种情形大为光火,冈仓天心如此,叶维廉也是如此。
叶维廉那本《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的用意和冈仓天心一样,也是要抵制文化艺术的工业化,书中有一节的标题就叫“文化工业以‘进步’伪装其重复与均质”,把问题讲得非常严重:
“文化工业”就是透过物化、商品化,按照宰制原则、货物交换价值原则、有效至上原则来规划传统文化的活动,用文化制裁来配合消费的需要,把文化变为机器的附庸,把利益的动机转移到文化的领域和形式上,使得文化在先定计划的控制下,大量作单调划一的生产——是人性整体经验的缩减化和工具化,把商业至上主义推演到一个程度,使任何残存的介入和抗拒的自觉完全抹除。(叶维廉:《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3页)
虽然用了很多大词,看上去相当学术,但那痛心疾首的姿态一点也没有被遮掩住。只不过和冈仓天心选择了茶道不同,和威廉·莫里斯选择了以传统样式的手工生产来抗衡工业流水线不同,叶维廉的武器是道家美学。
但是,他们的努力都是白费,因为社会形态变了,我们没法希求市民社会的人们能有贵族社会的审美情趣。在贵族社会,艺术只服务于极少数上流社会的悠闲君子,虽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但这批“寡”人恰恰就是艺术的恩主;一旦艺术家只能从市民社会里获得报酬,那就只能走下里巴人的群众路线了。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会颇为同情地理解《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和《茶之书》里流露的那种深切的挽歌精神,不再介意他们对古老艺术的眷恋之情或多或少地遮蔽了他们的眼睛。伤逝也是一种美,即便对于学者来说。
真正以冷静的姿态阐述这个问题的是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作者把市场经济的时代定义为艺术上的“机械复制时代”。我们有了摄影术、印刷术,现在还有了电脑技术,复制变成了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所以,不只是社会形态改变着艺术,技术也在改变着艺术,甚至撼动了艺术的本质。如果你懒得看本雅明的这一整本书,不妨看看安迪·沃霍尔的绘画,那真是很形象地嘲讽了“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啊。
本雅明那本书条分缕析,很有说服力,但我居然更喜欢时常翻翻《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和《茶之书》,翻翻这两本明显存了爱之偏见的小书。那时候我突然理解了王国维的一句话:“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