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哪件工作比设计一个乌托邦更有趣、更有魅力了,因为这件工作意味着你将亲自扮演上帝。在基督教神学里有一种设计论,是说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后便彻底袖手旁观,再也不干涉他的作品了;世界的一切演进,包括牛顿发现的物理规律、达尔文发现的进化规律,都是在创世之初就预先安排好的,世界就是上帝的钟表,齿轮扣着齿轮,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这一派的神学家们相信,上帝既然是全能全善的,怎么可能设计一个充满着缺陷的钟表呢,屡屡要逼得他亲自出马,用神力施加干预!
乌托邦的设计者就像是设计论神学中的上帝,他必须预先计算好一切,预先就堵住将来可能出现的一切漏洞,让世界进入一个良性循环,严格按照自己的意图,齿轮扣着齿轮严丝合缝地运转下去。一旦设计完成,设计师将没有任何机会去干预或修改自己的作品,如果哪里出了纰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地走向毁灭。
这也正是这个游戏最大的魅力所在,如果你自信智力不差,并且心思缜密,不妨也设计一个乌托邦看看。
女孩子们做着琼瑶的梦,男孩子们做着武侠和战争的梦,哲人们做着乌托邦的梦。
在哲人们看来,爱情缺乏刺激,武侠和战争同样缺乏刺激,能让他们的大脑皮层兴奋起来,并使肾上腺素迅速升高的,恐怕莫过于乌托邦的世界了,那是上帝才能享受得到的乐趣,不是任何凡夫俗子可以分享的。
张章喜欢在女生面前高谈阔论——你知道,这是诗人的通病。那时候他还是个诗人——有一次谈起了柏拉图,他那推崇备至的神气简直到了谄媚的地步,谄媚一位死去多年的大师对于一位诗人来说绝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情。张章嘴里的《理想国》彻底挑战了我的知识底线,我真怀疑他看的和我看的是不是同一本书。终于,当他幻想起自己和那个女生在理想国可能发生的美满生活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诗人不是进不去理想国吗?”
张章顿了一下,好像很诧异的样子,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诗人只会教人败德。”
张章释然,大笑:“哈哈,你这是妒忌。”
他一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或者以为我真的出于妒忌而编造了这种说法,其实不是的,柏拉图真的把诗人逐出了他的理想国,理由也真的是因为担心诗人会败坏国民的良好品德。在后来漫长的基督教时期里,一次次封闭剧院的政策,一个个出版审查制度的出台,都是由柏拉图的《理想国》发轫的。就连伟大的莎士比亚也曾深受其害——莎士比亚是个剧作家,而他的许多戏剧都是用素体诗写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当然也是个诗人。
西方所有诗人的祖师爷就是写下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荷马,今天的学者一般认为,所谓荷马,其实是绵延几个世纪之中的许多位诗人,但柏拉图那时候还缺乏这种考证精神,这无所谓,反正他不喜欢诗人,不喜欢荷马。尽管荷马在当时的雅典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每一个雅典人只要不很愚笨,都会或多或少地背诵几段荷马的史诗,就像我们都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样。再愚蠢的中国人也不会想要把李白逐出国境,但是,无比聪慧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却要这样残忍地对待荷马。
我们搞不清在这部对话体的《理想国》里,主人公苏格拉底究竟有几分是真实历史中的苏格拉底,又有几分是柏拉图塑造出来的苏格拉底;是作为学生的柏拉图忠实记录了老师苏格拉底的原话,或至少是原意,还是柏拉图创造了苏格拉底这个角色来代替自己阐述观点。总之,书中的苏格拉底是这样说的:
……但是,格劳孔啊,如果荷马真能教育人提高人的品德,他确有真知识而不是只有模仿术的话,我想就会有许多青年跟他学习,敬他爱他了。你说是吗?既然阿布德拉的普罗泰戈拉、开奥斯的普洛蒂卡斯和许多别的智者能以私人教学使自己的同时代人深信,人们如果不受智者的教育,就不能管好家务治好国家;他们靠这种智慧赢得了深深的热爱,以致他们的学生只差一点没把他们顶在自己的肩上走路了。同样道理,如果荷马真能帮助自己的同时代人得到美德,人们还能让他(或赫西俄德)流离颠沛,卖唱为生吗?人们会依依难舍,把他看得胜过黄金,强留他住在自己家里的。如果挽留不住,那么,无论他到哪里,人们也会随侍到哪里,直到充分地得到了他的教育为止。你说我的这些想法对吗?(〔古希腊〕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96页)
这真的是很有说服力的意见。荷马的颠沛流离是众所周知的,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对人们有大用处的人(即便不是真能帮助自己的同时代人得到美德),人们必然会竭力挽留他的,他应该过得像明星一样。让我们试想一下,如果海子复生,人们会在他那个凡人的脑袋上套上多少花环呢?
但这么一想,苏格拉底的说服力却大打折扣了,海子生前可曾被戴上过一顶花环?
国人比较东西方的诗歌传统,经常不自觉地混淆了一个事实:东方的传统是抒情诗,西方的传统却是史诗。荷马史诗里描写奥林匹斯诸神的生活,那所谓的诸神只是一些拥有了超能力的凡人罢了,他们的性格与道德品行甚至比社会平均值还低,柏拉图担心这样的内容不但起不到任何教育作用,反而会败坏人们的德行。
所以,当我们说诗人总是败德的,在东方传统里是指诗人的感性气质或孩子气,在西方的传统里却是指史诗人物的榜样作用。柏拉图甚至担心,诗剧里既然总要有反派,让正直的人去扮演反派怎么看都算不得什么好事。今天我们会认为演技派高于偶像派,如果请柏拉图来写影评,他一定会持相反的论调。
在理想国里,一切为了美德。但今天如果有人拿着《理想国》的主张到处宣讲,一定会被唾骂为斯文败类、道德沦丧。在柏拉图的社会蓝图里,不仅财产是公有的,就连妻子和子女也是公有的——百年前的反动派叫人们提防共产主义思潮,宣称共产主义是教人共产共妻。我当初读历史的时候很不理解这些反动派怎么有如此卓绝的想象力,读过《理想国》才知道,在这部一切公有制的理论鼻祖里,柏拉图还真就是如此设计的,后来的乌托邦设计者们居然也真的继承并发扬了这个传统。
今天的人们不会理解共产共妻怎么会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美德样板,这简直骇人听闻。还是找一个稍微温和些的问题好了:如果柏拉图问你“说谎算不算美德”,你会怎么回答呢?
不,不是撒一个小小不言的谎,而是撒一个弥天大谎,要骗过理想国里的所有人才行。可是,这算不算一种美德呢?
诗人总是撒谎的,柏拉图不喜欢诗人,可他撒的谎比所有诗人撒过的所有谎都大。
柏拉图把理想国的公民分为三种人:普通人、士兵和护卫者,只有护卫者才掌握着政治权力。这三种人的身份都是世袭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遗传的: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用今天的概念来说,是基因决定的,士兵和护卫者同理,虽然遗传的规则有时也会出现例外,但只要例外情况例外对待就好。当然,这种遗传决定论我们都不会相信,连柏拉图自己都不相信,这是他刻意编造的谎话,因为他认为国家秩序的稳固需要某种意识形态的支持,这种意识形态只要“有用”就好,真假倒不重要。于是,在苏格拉底和格劳孔的对话里边:
苏格拉底:……我们在故事里将要告诉他们,他们虽然一土所生,彼此都是兄弟,但是老天铸造他们的时候,在有些人的身上加入了黄金,这些人因而是最可宝贵的,是统治者。在辅助者(军人)的身上加入了白银。在农民以及其他技工身上加入了铁和铜。但是又由于同属一类,虽则父子天赋相承,有时不免金父生银子,银父生金子,错综变化,不一而足。所以上天给统治者的命令最重要的就是要他们做后代的好护卫者,要他们极端注意在后代灵魂深处所混合的究竟是哪一种金属。如果他们的孩子心灵里混入了一些废铜烂铁,他们绝不能稍存姑息,应当把他们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去,安置于农民工人之间;如果农民工人的后辈中间发现其天赋中有金有银者,他们就要重视他,把他提升到护卫者或辅助者中间去。须知,神谕曾经说过“铜铁当道,国破家亡”,你看你有没有办法使他们相信这个荒唐的故事?
格劳孔:不,这些人是永远不会相信这个故事的。不过我看他们的下一代会相信的,后代的后代子子孙孙迟早总会相信的。
苏格拉底:我想我是理解你的意思的。就是说,这样影响还是好的,可以使他们倾向于爱护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相互爱护。我想就这样口头相传让它流传下去吧!(《理想国》,第128页)
柏拉图觉得,倘若没有这个“高贵的谎言”,理想国的稳定秩序便无法维持下去。阅读《理想国》的时候,这段内容才是让我感到震惊的。理想国巨细靡遗的社会蓝图竟然全部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柏拉图显然是这么想的:既然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何不痛痛快快地撒个谎呢?
我不免会想,假如我自己投生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还偏偏当了一名研究神话学的学者,又偏偏识破了这个谎言,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那些世袭的、威严的、无私的护卫者们又会如何处置我呢?既然为了维护理想国的稳定,那位“开国元勋”不惜对全体国民撒下一个弥天大谎,那么为了把稳定局面继续维持下去,杀了我这个小人物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这样,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我会被扣上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然后被正义地处决。
天可怜见,一定会是这样的结局,谁让我是一个情商为零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
这“高贵的谎言”今天当然还有,但已经很难有任何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还会相信这些了。但是,也许会出乎柏拉图的意料,人们颇为默契地在实践上,而不是在理智上接受了这些谎言,把它们当作自己的文化母体来小心守护。我们被“高贵的谎言”凝聚而成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把谎言戳破,结局并不像柏拉图所担忧的那样可怕。而如果柏拉图的担忧确乎有理的话,那只能说明他的理想国存在着严重的设计缺陷了。谎言也许并不算错,但是,为了维系社会不平等的秩序而编造出来的谎言,难道还能说是高贵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