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八月盛夏,寻常早晨。
寅泽市郊,路口不起眼的小便利店内。
姜淣坐在收银台前,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已经开门一个小时了,果然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这事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时寅泽大学的录取书刚寄到,小姨得知后很高兴,邀请她提前过来,想带她到处玩玩。
外婆的几个孩子都关系好,于是她亲爱的母亲崔女士二话不说,直接把她赶来了。
毕竟与她生活的梨阳小城相比,寅泽确实是个可能会令人生怯的大都市,熟悉熟悉没坏处。
小姨此人,是个雷厉风行的行动派,为此请了年假,但还没带着她把寅泽的知名景点转个遍,公司项目紧急启动,只能回去上班。
姜淣倒没什么遗憾的,她本来就对旅游这事没多大兴趣,但每天在家里待得实在无聊,便萌生了找点事做做的念头。
碰巧看到附近便利店贴出的暑假工招聘启事,她有些忐忑地进去询问。
老板是个挺不拘小节的寸头大哥,只打量了她两眼,看了眼身份证确认成年后,就这么把她定下了。
早八晚五,做五休二,工资还行。
而今天,就是她正式上岗的第一天。
她早早前来,老板只随意交代了两句,便算作岗前培训。
看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老板还以为她担心忙,安慰道:“姑娘,这附近的高中放假了,这边又偏僻,基本没啥人来,你忙自己的事就行。”
谁知面前这文文气气的小姑娘轻声开口,只关心,“老板,不需要穿员工马甲吗?我看别的便利店都有的。”
老板叫她问得一噎,寻思自己这小破店招个临时工而已,还能有人这么当回事。
他刚想挥挥手说没那玩意儿,对上姜淣隐隐期待的眼神,又叹口气,去里屋翻了半天。最后满头大汗出来,把一件皱巴巴的马甲丢到她面前。
是淡粉色的。
姜淣悄悄弯了弯嘴角,她好像懂老板为什么如此避之不及了。
不过她很喜欢。
不只是粉色,还有这种认真对待一件事的仪式感。
就像早上出门时,擅长编撰名言警句的小姨鼓励她的:通过自己的劳动,收获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也是蛮酷的成人礼。
看着姜淣喜滋滋地套上马甲,又郑重地抚了抚上面的折痕,老板好笑地摇头,掀开帘子走出去,随口嘟囔道:
“这小孩儿,呆得挺好玩。”
很快,姜淣就接受了这个无人问津的事实。
她拿上小本子,去检查货架。
半小时过去,终于到了最后一排。
她蹲在地上,从最底层点起,记下需要补货的商品名称。
这时,门帘被掀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
姜淣急忙起身,没想到,人是站起来了,眼前却黑了一片。
她抬起手,下意识扶住最近的货架。
货架晃了晃,最上层叠放的纸箱子跟着摇摇欲坠。
“小心。”
清润低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点漫不经心。
姜淣的视野恢复,看到斜横在她头顶旁的一截冷白小臂。
薄肌匀称,骨骼凸起的手腕处搭着一条银质细链,随着动作向下滑落了些。
手背处青筋微显,修长手指稳稳托着纸箱一角,将箱子推回安全位置。
“……谢谢。”
姜淣回过神后道谢,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脸。
这一抬头,她却有些愣住。
眼前的人,实在是生得很好看。
年纪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气场已足够慑人,松松懒懒地站在那,疏冷凌厉,却难掩张扬蓬勃的少年感。
下一秒,她就撞上闻执垂下的眸子。
似笑非笑,些许玩味。
好像在问她,要看到什么时候。
姜淣察觉到自己的失礼,缩了缩脖子,让开到一旁,小声道:“不好意思。”
闻执淡淡睨她一眼,没说什么,抬手拿了货架上的脱脂牛奶。
不偏不倚,正好就是刚才被她挡得严严实实的那处。
姜淣更觉得害臊,快步走回收银台,鸵鸟似地窝在那。
不一会儿,那盒脱脂牛奶便跟三明治一起,摆在收银台面上。
感受到闻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姜淣本就不熟练的扫码动作更显慌乱。
最后,电脑屏幕上出现价格,姜淣顿了顿,刚想问怎么支付,那道好听的声音又响起。
“可以再帮我拿一对五号电池吗?”
姜淣点点头,她有印象,电池就在柜台这边。可具体在哪里,她有些忘了,便转头查看。
却入眼一大片保健用品。
花花绿绿的,什么牌子都有。
她上过生理健康课,知道不该谈性色变,这种东西更是没什么羞耻的。
但热气还是轰地一下,直冲脸颊。
姜淣终于在这一刻,深刻并不幸地体会到,脑袋明白跟身体力行,还真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要走。
闻执曲起手指,轻叩了下台面,将她从窘迫中拉回。
他稍抬下巴,算作提醒,“在你的右后方。”
姜淣低头拿过电池,扫码声“滴”地响起。
挫败感也到达顶峰。
这是她第一份工作的第一个客人,而她的表现,实在很烂。
她将电池递过去,不好意思道:“我是……新来的员工,业务很不熟练,真的很抱歉。”
对面却传来轻笑,而后是语调闲散的一句,“看出来了。”
姜淣话刚出口其实就后悔了,因为颇有点给自己找理由的嫌疑,于是听见这句,便猛地一惊,抬起头。
眼前人却只是眼眸轻眯,嘴角散漫地扬起弧度。
其实,是很友好的笑容。
姜淣挠挠头,胆子似乎大了些,鼓起勇气开口,似是解释,又像承诺,“我的意思是……”
“我会努力做得更好的。”
闻执的脚步顿了顿,回过身。
眼前这女孩,穿着皱得没眼看的粉色马甲,人倒是站得笔直,看起来傻不愣登的。
可语气又真挚得很,眼神还透着点执拗的坚定,高高扎起的马尾轻晃出灵动的弧度。
搞什么啊,跟宣誓仪式似的。
这是闻执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
又想起刚刚那句一本正经的“新员工”,他唇边染上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闻执正了正神色,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像在逗人,又似乎很认真:
“嗯,我也相信你会的。”
傍晚五点,老板来接班,姜淣跟他道别后,便慢吞吞往公交站走。
夕阳西沉,但还是有些刺眼,她从书包里拿出小姨给的卡其色遮阳帽,戴在头上。
下半张脸和脖子也被面罩牢牢遮住,只露一双眼睛。
有点像养蜂人。
她路过旁边的店铺,看到玻璃上的影子时,好笑地想道。
站牌处空无一人,姜淣拿出手机确认了下,她要乘的那路,估计还要等十几分钟。
她捶捶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就像老板说的那样,确实没什么人来,也就中午饭点来了几个补课的学生。
但她还是有点累的。
可能是她太想做好了,在第一位客人那里闹出洋相后,她便费了好大劲,把那些商品位置记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这种累,好像在一个学生问胶带在哪里,她准确地告知位置,收到那一声甜甜的感谢后,便也烟消云散了。
姜淣长舒了口气,小腿晃了晃,抬头去看漂亮的落霞。
突然,有毛绒绒的温热触感,轻贴上她的脚踝。
姜淣低头,跟一只白色小狗对上眼神。
小狗体型不大,将将到她小腿处,毛发有些潦草,但很干净健康,能看出来被养得很好。
她从小就喜欢小动物,但崔女士嫌麻烦,不同意她养。于是她只好在网络上看别人家的过眼瘾,这种品种的小狗她也见过,应该是西高地白梗。
姜淣将手虚虚握拳,伸到小狗鼻子下,等它凑上来嗅完后,才抬手顺了顺它的头毛。
她注意到小狗脖子上的项圈,柔声问道:“你的主人呢?”
小狗像是听懂了似地叫了两声,歪头蹭了蹭她的手,很乖地挨着她的腿坐下了。
“大王!”
带点愠色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有些熟悉。
身旁的小狗猛地起身,姜淣也转过头。
原来是早上的那位客人。
被叫大王的小狗颠颠地跑过去,尾巴摇得像个小风车,在他腿边打转。
闻执伸手,毫不费力地把它捞起来,似乎想冷下脸教育两句。
但大王很识时务,讨好地往他怀里钻。
看着他想发火又发不出的样子,姜淣偷偷笑了笑。
没想到,抬眼便对上闻执朝她看过来的视线。
她忘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急忙正色。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他冲她礼貌地轻点了点头。
倒是把姜淣搞得不自在了,连连摆手道:“啊……没事的,它很可爱。”
说罢,她看到68路远远地开过来,便起身,提前站到路边。
“同学,书忘带了。”
姜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本紫皮版的五三被遗落在椅子上,就在她刚刚坐的位置旁。
一瞬间痛苦的回忆袭来,她避之不及般地否认,“不是我的,我已经毕业了。”
闻执察觉到她有些过激的反应,唇角微勾,解释了句,“抱歉,以为你是附近补课的学生。”
姜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养蜂人”呢。别说这位客人没认出来她,估计她妈崔女士来了,都要犹豫两秒。
“那个,我们早上见过的,”她犹豫道,又像是要自证似的,把帽子摘了下来,“我是……”
她刚想说自己是便利店的员工,眼前的人却突然笑起来。
跟方才未达眼底、疏离客气的笑不太一样。
而是看起来鲜活又生动。
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晃眼。
“原来是新员工。”
他开口,含着点笑意,故意把“新员工”三个字咬得清晰缓慢。
姜淣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咬了咬下唇,莫名感到有股热气,顺着脖颈处蒸腾上来。
她不知道是因为窘迫,还是什么。
68路车在前面缓缓停靠,姜淣像看见救命稻草般,快步走过去,轻声道:“我走了,再见。”
她忘了把帽子再戴回去,路过闻执身旁时,阳光照过来,便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他抬手,从她手中拿过帽子,又一抬手,轻轻罩在她头上。
跟做好人好事似的。
大王应景地呜呜了两下,算是见证狗。
“明天见啊,新员工。”
他在她身后说。
又是那种,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的声音。
闻执抱着大王,慢慢走向路口。
那处停着辆很是骚包的粉色跑车,倚在车头的人见了他,伸手进去按了两下喇叭,算作欢迎。
闻执走近,皱了皱眉:“你干脆拿一挂鞭炮放算了。”
陈亦驰有点委屈,“不是,大哥,不让我进小区就算了,鸣个笛也不行啊。”
“别说进小区,你这车就算停门口,我都能被那些老头老太太讨论一个礼拜。”
闻执挠了挠大王的下巴,闲闲道。
“嗨,老小区都这样,”陈亦驰跟着叹了句,又很不理解地吐槽他,“放着好地段的大别野不住,每次放假都跑回来这老破小,有够奇葩。”
闻执就当没听见,指了指陈亦驰,对着大王的耳朵低声教唆:“大王,咬他。”
大王很给面子,立马凶狠地叫了两声。
陈亦驰把大王接过来,抱着颠了颠,“后面一个月还得跟着我混呢,这么嚣张?”
说罢,又去问闻执:“真要去沨林岛啊,啥时候走,待多久啊?”
“之前跟老爷子说好的,过去陪陪他,催了好多次了,明上午走,开学前回吧。”
闻执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用不用哥们儿去送送你,抹眼泪那种。”
陈亦驰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故意捡恶心闻执的话说。
闻执虚踹他一脚,走之前,又呼噜了一把大王的头毛,嘱咐它,“陈亦驰要是欺负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陈亦驰甘拜下风,“得,论有病还是你小子。”
闻执走出去两步,摸到裤袋里的五号电池,转身抛给陈亦驰。
“今天买的,用不到,送你了。”
陈亦驰吓一跳,条件反射接住,拿起来看了看,小声嘟囔了句。
“不会真有病吧,用不到的东西,买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