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星大如斗。
半圆型的星空下,弥望的是黑毡搭就的营帐。连绵十数里的兵营灯火闪烁,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座金色的大帐。金色的大帐前,高高挑着一杆羊毛大蠢。夜风吹过,血迹斑斑的羊毛大z舒舒卷卷,就像一头时刻准备俯冲的金雕,正在挥舞着那双巨大的羽翼。
金帐内的气氛很热闹,数十名文武大臣席地而座,一边吃着鲜嫩的烤羊肉,一边喝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牛油大蜡的照耀下,珍贵的葡萄酒呈献血一般的颜色,像极了武将征衣上的污痕。
“来,干了这碗,庆祝咱们终于灭了乃颜,为陛下平定了辽东!”左侧稍靠外的坐位上,一个看上去像汉人模样的将领站起来,冲着自己临近的同伴倡议。他的恺甲破了很多处,肩膀、后背有多个地方还带着大块的血斑,湿湿的,看不出是别人的还是从他自己体内流出来的。但是他丝毫不在乎,呼喝劝酒时反而刻意地让烛光照在那些血斑上,借以炫耀自己的勇武。
“干,要不是德厚哥带人爬上城墙,从里边打开了城门,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坐在血甲将军下首的年青人显然是他的同族,一边站起来喝酒,一边替自己的本家炫耀战功。
“是啊,今日之战,史将军功不可没啊!”稍远的坐位,几名身穿探马赤军服色的将领举起酒碗,大声响应道。
他们平素与正在自吹自擂的史德厚等人并不相熟,此时凑过来说话,无非是想互相吹捧,免得在将来论功行赏时,功绩全部被高级将领们吞没掉。
花花轿子人抬人,史德厚久在军中,深谙其中三味。立刻让女奴将酒碗倒满,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哪里,哪里,耶律将军今天让小弟大开眼界,要不是你率领族人及时冲了进来,信奉十字教的小子说不定还会反扑,那样,我这里就吃力了!”
“为陛下效命么,怎能不尽全力!”探马赤军千户耶律光故作谦虚。
“德厚,你喝得太多了!”左排坐位上首,一个身穿白袍,文职打扮的人捧着酒碗走下,俯身在史德厚的耳边说道。
“啊?”正与探马赤军将领互相吹捧的史德厚楞了一下,回头,看见自己本家叔叔,史天泽的胞弟史天沫脸色铁青,赶紧倒退着向自己的坐位处跌。边晃荡,边醉mm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我醉欲眠君且去………”
“能有今日之盛事,全赖陛下决策英明果断,垂相呼涂特穆尔大人调度有方,让我等一同举杯敬陛下,祝陛下早日一统如画江山!”史天沐转身向北,捧着酒碗大声喊。
“祝陛下早日一统如画江山!”几十名汉系、色目系文武站起来,齐声道。
“好了,好了,肤有什么功劳,还不是全赖将士们用命么?天沐,回去坐,咱们君臣今晚没那么多规矩!”忽必烈一手抱着刚抢来的不知是谁家的女儿,一手举着酒碗说道。花白的胡子在女孩满是泪痕的粉脸上飘来荡去,就像一头吃草的老山羊,努力寻找着春天的气息“谢陛下!”史天沐躬身施礼,退回了本座。金帐里气氛一下子更加热闹,探马赤军武士、汉军将领,互相敬着酒,吹捧着对方的武功,寻找着替自己脸卜贴金的机会。
忽必烈很喜欢史天沐刚才总结的那几句话,但他知道,打了胜仗,就必须让武将们发泄一下,所以对满帐的咱吹自擂言辞也不太在意。怀中的女孩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对于己经筋骨不再强壮的忽必烈来说,这种惊惶的模样恰好能勾起他征服的欲望。
忽必烈感到有点热,伸手扯开了羊绒披风的系带,不待女奴们上来服侍,自己胡乱团了一把,将披风扔到了座位外。
山羊绒以温暖精细而闻名,不足三两重的猩红披风在半空中飘起来,转了半个圈,落到了靠右侧的座位前。几个探马赤军将领立刻跳出座位,抓向了羊绒披风的一角。
探马赤军中万户李定北反应最快,第一个将羊绒披风抢到手。炫耀地在半空中挥舞了几圈,半跪下大喊:“谢陛下赐袍!”
“滚,想要你就拿走,别婆婆妈妈!”忽必烈笑着骂了一句。
李定北将羊绒披风系好,捧了酒碗,醉熏熏地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我为大海征服最肥沃的草场,我为大汗献上最漂亮的新娘。……”
“李将军,草场我们看到了。你拿了大汗的赏赐,给大汗的新娘在哪里?”有将领在人群中起哄。
“这!”李定北被问住了。他刚才唱的歌是蒙古军中流行的短调,歌词源自当年成吉思汗摩下四狗之一,神箭哲别之手。几十年来大伙都这么唱,从来没有人深究过其中含义。
“对啊,新娘呢,李定北,你抢来的新娘在哪。是不是瞒着大汗,绑在了自己的帐篷里!”众人见李定北受窘,一齐哄道。
“胡说,今天我打了一天仗,哪顾上抢女人。十字庙里倒是看见几个披着黑衣的娘们,当时杀得顺手,全砍死了。下次,下次我一定为大汗抢来全草原最美的处女!”李定北连连赌咒发誓,唯恐其他人找借口把忽必烈的披风抢了去。
武将们哄堂大笑,一边奚落着李定北,一边历数着北征以来,所攻破的城池、屠灭的部落当中,哪个部族的财产最多,哪个部族的女人最辣,哪个部族的牛羊最肥,哪个部族剩下的人口最少,杀戮和劫掠,是草原上永恒的话题。
“嗯!咳、咳、咳咳”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好像酒喝呛了,用力咳嗽了几声。热闹如沸油般的金帐里,他的咳嗽声显得特别刺耳。
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几个蒙古族万户铁青着脸坐在伊实特穆尔身边,面前酒碗满着,几乎碰都没碰。摆在他们面前的羊脊背也冷了,亮银色的小刀插在羊肉最外层,显得特别醒目忽必烈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停止了在少女身上的探索。金帐内,有股不和谐的气息以蒙古系官员为中心慢慢扩散,把热闹的气氛一点点破坏。
“今天是我军大喜之日,请陛下干了此杯。臣等祝陛下威甲海内,德被万里!”叶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忽必烈身前,躬身敬酒。
威甲海内,德被苍生。联是全天下的主人,不跟没良心的人一般见识。忽必烈笑着想,举起了面前的杯子。
他明白叶李的意思,不希望在庆功宴上惩处伊实特穆尔,加深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平定乃颜的战争之所以旷日持久,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蒙古军将士们总在关键时刻给乃颜放水,令他每每在危急关头平安脱身。如果不是用了董文柄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良谋;如果不是采纳了叶李的建议,让汉军和探马赤军当主力,蒙古军做预备队;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准许汉军凭沙场功绩加入蒙古族,忽必烈不敢确定,今天坐在金帐里庆功的是不是乃颜!
“叶中垂说得好,联要让全天下的人分享联的恩德,做全天下各族的主人。”忽必烈将琉璃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挥手,让女奴再次斟满酒碗,捧起来,对呼图特穆尔吩咐:+A相,拿着这杯酒替肤去敬咱蒙古军诸将,肤与乃颜同室操戈,是为了平息战火,让草原早日恢复安定。众将跟在联身后立下的汗马功劳,联心里很清楚!”
“是!谢陛下隆恩!”呼图特穆尔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替众将先行道了一声谢,捧着酒碗走向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系将领。
见忽必烈如此宽宏,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将领反而感觉到惭愧了。举起面前酒碗出列,与呼图特穆尔相对着干杯,然后跪倒,把喝空了的铜碗高高举过头顶。
“好汉子!”叶李带头鼓掌称赞。
“好豪爽的汉子!”众人大声响应。
忽必烈挥挥手,压住众人的欢呼,说道:“联眼里,只有肤的鹰犬爪牙和联的敌人,没有族群区别。汉人、色目、还有其他诸族中的英雄,对肤忠心的,可以加入蒙古族,他们的子孙可以入怯薛,给肤和联的子孙做亲卫。可以入肤的学堂,跟着联的大儒们学理学,学治国之道。蒙古族中,哪怕是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只要他不服从长生天的安排,非要与联为敌。联亦不会再把他当成黄金家族的一员,当成蒙古的子孙!”
“陛下圣明!”各族文武一同站起来,应道。
“来,喝酒,吃肉!”忽必烈笑着举起琉璃盏,豪情万丈。
“喝酒,吃肉。跟在大汗身后永远有美酒,有羊肉!”武将们轰然答应。有人转着圈子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我大汗的战马,我是大汗的弯刀。……”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族官员汕汕地坐回了原位,蒙古人血脉中没有宽容,无论从哪个角度,他们不能说忽必烈在辽东杀人、屠城的举止做得不对。但想想大战开始以来倒在弓箭和火炮下的几十万蒙古人,众人心里还是无法高兴得起来。
都是蒙古人的精华啊,一旦草原上的血流尽了,凭什么去镇压天下各族?伊实特穆尔郁郁地想。透过冰镇葡萄酒所升起的淡淡白雾,他看到一张张充满兴奋的脸。在美酒的作用下,人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一些武将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痕。
那都是蒙古人的血,蒙古人的血,大汗带着汉人杀光了辽东的蒙古人,杀光了蒙古人!
伊实特穆尔想哭,又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眼中有泪,在葡萄酒的作用下,只觉得头晕晕的,仿佛被按浸了一桶热血里,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
几个亲兵跑进帐篷,在呼图特穆尔身边耳语的几句。呼图特穆尔脸上露出几分惊诧之色,把头伸向忽必烈。
“把他推进来,把洋和尚,不,他们说的传教士也带进来!”忽必烈扔下酒杯,满脸兴奋之色。
亲兵躬身施礼,小跑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在众文武惊诧的目光中,几个彪形大汗用皮绳牵进了一串男男女女。走最前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蒙古人,青黑色的面孔上写满了骄傲。
“爷爷!”忽必烈怀中的蒙古少女跳起来,跃向俘虏们。
“哈哈,乃颜,没想到这头小鹿是你的孙女。联还没临幸他,你投不投降,投降了,肤让你全家衣食无忧!”忽必烈一愣,旋即大笑道。
少女试图替俘虏们解开皮索,被武士信手一挥,远远地跌了出去。乃颜不看自己孙女在别人脚下翻滚的惨状,昂首笑问:“我被奸贼所卖,又不是被你俘虏,凭什么投降你?”
“是么?”忽必烈丝毫不以乃颜的话为件,冷笑着问。
“是谁被我打得丢盔卸甲,连战马都换给了别人。我不到十万人马,你却发了近六十万兵,带着汉人来杀蒙古人,有何可吹嘘之处!”乃颜冷笑着回骂,仿佛此刻是他打胜了,忽必烈才是俘虏。
“大胆!”史天沐在旁边痛斥。主辱臣死,放任着忽必烈被人讥讽,是他作为臣下的失职。刚要寻章摘句数说乃颜的罪状,却听见对方问道:“这位是汉人吧。好好的去南方做人不去,为什么喜欢给忽必烈当狗呢?”
“他们史家的人就希望做狗!”绑在乃颜身后的一个年青蒙古人抢着回答。
史天泽、叶李等人的脸全变成了葡萄酒般颜色,几个蒙古族武将小声笑了起来,根本不看忽必烈被气得发青的脸。
“联不想跟你逞口舌之利!”忽必烈摇摇头,长叹着说。
亲兵们跑上前,从腰间拔出钢刀,按在了俘虏们的脖子上。只待忽必烈一声令下,就立刻将乃颜的头砍下来,给大汗出气。
“先别杀他们,把献了乃颜的功臣押到前面来!”忽必烈沉着脸命令。亲兵们一声答应,从队伍最后扶起几个身穿黑衣,手持十字架的传教士。
“陛下,我等受了乃颜胁迫,不得不侍奉他。请陛下念我等迷途知返,宽恕我等罪孽!”传教士走到忽必烈桌前,再次跪倒,哭泣着申诉。
“詹姆士,这就是你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忠诚么?”乃颜低下头,和气但鄙夷地问。他依靠文天祥的支援在临海的地方建了一座大城,凭借高大的城墙与忽必烈多对抗了三个月。
城破后,带着家人乘坐南方买来的快船出海,本以为可以找机会东山再起,却没想到被自己信任的主教大人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麻翻,作为进身礼物献给了忽必烈。
“我等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不愿意再看你假上帝之名为恶!”詹姆士主教变戏法似的换了幅嘴脸,冲着乃颜狂吠。
“不要吵!”亲兵用两记耳光结束了这场无聊的争论。乃颜虽然是俘虏,但蒙古人素来敬重英雄,看不起卖主求荣的家伙。詹姆士对忽必烈奴颜9膝,对自己的朋友穷凶极恶的样子激起了大多数蒙古人的反感。
挨了打的詹姆士手握十字架,低下了头。他来自遥远的西方,本以为依靠乃颜,可以在辽东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依甸乐土。却没想到把所有信徒都送上的祭坛。面对忽必烈的兵威,他做了主教们常做选择,把朋友献出去,换取“感化”敌人的机会。
“筐箩,在你们西方,如何对付不敬上帝的人!”忽必烈皱了皱眉头,低声问。
“通常绑在十字架上,用火净化他的灵魂!”马可-波罗站起来,恭敬地回答。跟在忽必烈身边这么多年,他己经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威。
“陛下,我们愿意主持这个仪式,送异端入地狱!”詹姆士带着众传教士们请求。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对虔诚的信徒乃颜来说极不公平,但为了上帝的福音能在东方继续传播,牺牲掉乃颜很值得。大不了在遥远的将来,以教会的名义还乃颜一个圣徒的身份。反正在历史上,乃颜不是第一个被主教们牺牲掉的“圣徒”。
“乃颜,你看这样可好?”忽必烈不理睬詹姆士,以跟朋友说话般的语气同乃颜商量。
己经被詹姆士等人表现恶心到不想说话的地步的乃颜点点头,向忽必烈表示谢意。
“来人!”忽必烈拍了拍手,一群金甲武士随声而入。
“把这些装神弄鬼的洋和尚绑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n箩,你去监刑,别让几个小丑损害了所有色目人的名誉!”忽必烈指着詹姆士,大声道。
“陛下…”詹姆士楞住了,直到被武士拖起来,他才明白忽必烈想杀的人是自己,无法理解东方逻辑的他立刻大声抗议:“陛下,陛下,我对你有功,你不能这样酬谢有功之人!
“用马粪堵了他的嘴!”忽必烈的命令里充满不屑。
武士们加快了脚步,不一会,金帐里就再听不到詹姆士等人的抗议声。忽必烈走下去,亲手解开了乃颜身上的皮索,扶着他在自己身边,举杯劝道:“你和我俱是黄金家族,到头来却在草原上洒满族人的血。如果先祖们在天之灵看见,不知道有多伤心。干了此杯,你我一笑泯恩仇,今后依然血脉相连!”
“陛下这句话应该跟阿里不哥去说!”乃颜举起一碗酒,抿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的全倒在了地上,“借陛下的酒敬替我死去的弟兄,他们都是大汗的子孙,都死在大汗子孙的刀下!”(请到17k.com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录)
“当年阿里不哥不仁在先,如果我不回军自救,就没有今天蒙古人的万里江山!”忽必烈又安排人把乃颜的家眷带到别帐休息,然后,再次举起酒杯。
“喝了这一杯,咱们和解。你替我去劝劝海都、劝劝咱们黄金家族其他兄弟,把大汗当年赐给的箭再扎成捆,咱蒙古人有力量不自相残杀,向南、向西,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
“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我却不想做大汗的牧奴。忽必烈,我信了上帝,那么厚一本经文只记住了一句话,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你替我报仇,我谢谢你。你杀了我,我也不恨你。但你想让我向你屈膝,我做不到。人的膝盖一旦直开了,就不愿意再跪下去!”
乃颜喝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
“难道你想让草原继续淌血,让蒙古人的精华死尽了,你才甘心么?”忽必烈厉声质问。目光依次扫向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扫向呼图特穆尔,扫向叶李、史天沐,“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不应该在一个帐篷里拔刀l”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人期盼地看向乃颜,真希望他答应忽必烈就此罢手。
北方还有几个跟着乃颜同时造反的王爷没屈服,海都又逃回了西方养伤。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许久与东方不相往来。如果乃颜肯点头,肯做忽必烈的和平使者,蒙古铁骑就有机会再次洪流般席卷大地。忽必烈说得对,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何必在一个帐篷里拔刀l“刀柄握在你手,陛下!”乃颜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下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你把我们当兄弟,我们自然也愿意把你当兄弟。如果你把我们当奴仆,乃颜只希望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在草原上游荡!”
“你不想想你的孩子,家人?”有无数文武在旁边看着,忽必烈不得不彻底放弃了收复乃颜的心思,低声追问。
“他们应该是大汗的子侄吧。大汗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同族,就如何处置吧。乃颜将死之人,管不了那么多!”乃颜放下酒杯,站起来,缓步向帐篷外走去。
“你!”忽必烈站起,想拉住乃颜。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得不站在了原地。半晌,才对着乃颜的背影幽幽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的血流在黄金家族的土地上!”
“谢忽必烈兄弟l”乃颜答应着,慢慢走出帐篷,走入了无尽长夜。
接连数日,忽必烈的心情都很恺郁。他倒不是后悔自己杀死了乃颜,草原的生存法则里向来没有宽容的字眼。乃颜战败,忽必烈能像当年成吉思汗处死扎木合一样,把他装在马皮袋子里,让他不流血而死,己经很仁慈,任何人无论其是否同情乃颜,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挑不出什么错误来。
让忽必烈郁闷的是乃颜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话,什么“刀柄握在陛下的手里”,好像是他忽必烈率先挑起了这场黄金家族之间的自相残杀般。还有那句“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更是狗屁不通!汉人讲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蒙古人相信“两个脑袋的苍狼活不长”,精通两个民族权谋精髓的忽必烈坚信,任何一个民族必须由其精英来领导才能走得更远。至于精英们多吃点儿,多占点儿,明目张胆向家里抢一点那都是应该的事情,毕竟他们的作用远比普通人来得大。
可这“平等”二字却像有毒的蜜糖般,吸引着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来送死。北方草原上,还有势都儿、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宁可战死不愿向忽必烈屈膝。南方,有成千上万的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和党项人聚集在文天祥的战旗下。
想到这些四处燃起的反抗之火,忽必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气,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全都是谬种,肤是长生天选择的大汗,总有一天,联会把你们全部踏在脚下,让你们知道谁才是对的!”
“乒!”楠木桌案应声而倒,奏折、公文、茶杯、毛笔稀里哗啦落了满地。
叶李、呼图特穆尔、伊察特穆尔、桑哥等几个伺候忽必烈处理公务的大臣赶紧跑卜前,一边帮着女奴们收拾地上的纸笔,一边低声下气的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惹陛下发这么大的火,陛下莫气,交给老奴牌们收拾他!”
忽必烈站起身,焦躁地众人身边走过。叶李奴颜I*膝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比起当日的乃颜,叶李等人的确像掉光了皮毛的赖狗。可乃颜这种人又不肯为自己所用!难道找一个既聪明,又品行高洁的帮手就这么难么?
唉!”忽必烈长叹了一声,背对着众人问道:“你们说,联做错了么?”
“什么事情?”呼图特穆尔被问得像一个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从地毯上直起身,茫然地反问。
“陛下是一国之主,出口成宪,怎会犯错!”史天沐最为机灵,葡v在地上回答。
皇帝没错误,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忽必烈早就料到从汉臣嘴里问不出答案来,苦笑了几声,吩咐道:“史大夫和叶中垂都回帐休息去吧,特穆尔,你跟联出去走走。自从北征以来,联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草原上的夜空了!”
“是,臣、奴脾尊旨l”蒙、汉、色目大臣们答应着,退了下去。
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在几名亲兵的簌拥下走出了金帐。帐外当值的怯薛看见了,赶紧调了两个百人队来跟在了忽必烈等人身后。一行人鱼贯出了营门,打马向东奔出十余里,来到一片无名的草场上。草原上地广人稀,又刚刚经历战火,四下几乎没有生命的痕迹。耳边只听见远处涛声和风声响成一片,抬头看,墨蓝色的天空干净如洗,大大小小的星星点缀在夜空上,就像镶嵌在翡翠上的钻石一样夺目。
“呼图,你说联与乃颜之争,是联的错么?”忽必烈带住马头,低声问。
“乃颜起兵叛乱,陛下必须迎战。否则,陛下和我等皆要身首异处,又怎能说是陛下之错呢?”呼图特穆尔快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说,肤采用董大之计,驱使汉人杀蒙古人,杀错了么?”忽必烈继续追问,这是西方诸汗对他最不满意的地方,也是诸汗国不肯向大元继续称臣的借口。每次被人提起来,忽必烈都觉得万分委屈。
“如果问全天下谁最不可能背叛大汗,董大恐怕是唯一之选!”呼图特穆尔难得清醒一次,反应非常迅速。
“肤知道董大之忠,他想让联做全天下的主人。你呢,你的部族好像也在辽东吧!你自己对这事怎么看?”忽必烈回过头来,盯着呼图特穆尔的眼睛,幽幽地问。
那一刻,他不像一个椭万里江山的帝王,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兵凶战威,特别是同室操戈,几乎没有胜负的分别!”呼图特穆尔想了想,小心地答道:“陛下,臣的部族在咸平附近,但臣的部族没有参与叛乱。这些年战火连绵,打得草原上很穷。母马在迁徙途中下意,两岁大的母羊在秋末都得和老弱病残一块处理掉。如果陛下不早日结束草原上战乱,还不知道要死多少蒙古人!”
他的措词很巧妙,既没说忽必烈纵容汉军对反抗者进行灭族的行为是对的,又肯定了平叛战争的正义性。
“嗯!”忽必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叹息,上上下下打量呼图特穆尔,直到把自己的垂相打量得浑身发毛,才展颜一笑,说道:“呼图,你现在越来越像汉臣了!”
“臣无论如何变,对陛下的忠心永不会改!”呼图特穆尔又快速回答了一句,沉默片刻,继续补充道:“臣这几年边做事边琢磨,发现汉人治理国家的办法的确比咱们有效得多,大宋有国三百年,内部几乎没有大规模的叛乱!而在草原上……”
“可他们也阉割了一个民族,整个大宋,没有几个血性男儿。联当年听说叶李敢直面批驳贾似道,以为他是个有胆识的。结果他不过是一个马屁精,只有小聪明,没有大见识的脓包蛋!”忽必烈冷笑着插了一句。
董文柄死后,虽然以叶李、赵孟扳(赵匡撤十一代孙)、孔株(孔圣人后裔)为首的汉臣没少给朝廷出了好主意,但从整体上,忽必烈对汉系众臣还是很失望。虽然眼下为了平叛,不得不借助汉军的力量,但一旦草原上战争结束,忽必烈绝对不想再重用叶李等人。
“汉人中也有真英雄,只是,只是不肯为陛下所用而己l”呼图特穆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不知道忽必烈听了这句话是否会生气,但他觉得自己所说的绝对是事实。
“所以,叶李等人都是脓包软蛋也不奇怪l”忽必烈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点着璀璨的夜空说道:“糊涂啊,联有时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是该抽你几皮鞭还是该奖赏你。你不用转弯抹角地提醒联,联虽然用汉军平叛,但这长生天下的每一寸土地,还是咱们蒙古人的被忽必烈一下子看穿了心事,呼图特穆尔脸色微微有些红。好在星光还没亮到照清楚他脸色的程度,汕汕地笑了笑,为自己狡辩道:“其实,其实臣也不全是ilE毁叶李他们几个。
比起董大,比起文天祥,叶李等人的确连猪狗都不如!”
“真英雄不为联所用,奈何?”忽必烈长叹道。乃颜临死之前的从容形象又浮现在他的面前,身为同族的乃颜尚不愿像自己低头,更何况身为异族的文天祥、陈龙复等。
“陛下威甲海内,所向披靡。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也算人生一大趣事!”呼图特穆尔不着痕迹地开解起忽必烈的心结。
“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妙,这话说得妙!”忽必烈瞬间觉得身上一轻,连声赞叹道。
双腿猛夹马腹,战马“希导黔黔一声长嘶,箭一般窜了出去。
呼图特穆尔见状,赶紧纵马跟上来。周围的亲兵、卫士策马狂奔,在忽必烈左右围成一个严密的半圆。
百余骑风一样在草原上掠过,马蹄声如雷,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雄浑。
“呼图,联若让你与李庭领兵北进,去征剿残余乱匪,你需要多少人马?”忽必烈纵马扬鞭,边跑边问。
“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部落不靠海,得不到文贼支援。臣领十万兵,一年之内足够荡平他们!”呼图特穆尔被耳边的风雷声激起了豪情,提高了声音答道。
“西域诸汗国呢,联若派你出使,可让他们臣服否?”
“欲使诸汗如以前一样为陛下爪牙,臣力不能及。若陛下想以诸汗为藩属,臣可尽力一试!”呼图特穆尔大声答。虽然贵为垂相,他却从来没像伯颜、董文柄那样曾经独当一面。
听出忽必烈想交给自己一个重要任务,忍不住心中跃跃欲试。
“文贼实力越来越大,联不能继续养虎为患!”忽必烈在海岸边带住马头,望着水面上星空的倒影说道。
“臣愿为陛下分忧!”
百余骑兵同时驻马,蒙古人很少见过大海,乍一看到如此宽阔的水域,皆被惊得目瞪口呆。与茫茫大海相比,他们平素认为宽阔的草场,认为巨大的连营,就像一叶扁舟般微小。
甚至连他们自己,亦如同浩瀚银河中一粒尘埃。
忽必烈亦被海洋的宽阔所震惊了,那是他平素所不了解的一种博大雄浑。汹涌澎湃的波涛衬托着星空倒影,每一颗流星的轨迹都映得如白纸着墨一样清晰。
人的一生,亦如流星划过天际。刹那间的灿烂,亦是永恒。
忽必烈若有所悟,沉吟着,说道:“肤欲领兵南下,与伯颜合力,一举扫平残宋。辽东叛军己经不成气候,肤给你留下十万兵马,你与李庭一同扫平了它。至于西域诸汗,肤不想让草原流更多的血,所以如你所愿,让他们成为藩属吧。这是汉人发明的办法,倒也简单实用。只是出使之选……”
说服西域诸汗称臣纳贡,双方之间由目前的敌对变为藩属关系,这个任务很艰难,需要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来完成。叶李等人固然聪明,但不是蒙古人,去了只会让西域诸汗觉得被大元侮辱。伊察特穆尔身份够高,却对辽东之战心中充满怨恨,派他去,恐怕会事得其反。
忽必烈再一次发现自己手中人才凋零,关键时刻,只有几个人可堪大任。并且年龄都己经超过或接近半百。一旦再有人蒙受长生天的招唤,恐怕自己身边己经无可用之材了。
“太子殿下的心腹不忽木有大才!”呼图特穆尔知道忽必烈的心思,上前进言。
“不忽木?他的确是个将相之选。就是太刚正了些,最近,他接连给肤写了三封弹m卢世荣的折子,说肤纵虎为恶。联这里,弹勃他的折子也有一大筐。”忽必烈笑着回答,话语里充满了对不忽木的赞赏之意。“也好,肤本打算让他辅佐太子。既然肤己经决定回师,太子身边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你替联拟一份旨意,升不忽木为中书省左垂,让他替联出使西域,与诸汗王重修旧好!”
“臣,尊旨!”呼图特穆尔愉快地答应。担任垂相以来,他第一次向忽必烈推荐人才,没想到忽必烈能毫不犹豫地接受,并授予对方如此高的职位。对于臣子来说,这象征着极大的恩宠。如果明早其他大臣知道了此事,肯定会对自己高看一眼。继续保持这样的势头,相府门前马车云集的情况指日可待。(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联要亲自去会会文天祥,看看他到底有怎样的本事,能杀了联那么多鹰犬。”忽必烈望着宽阔的海面,自言自语道。“肤要亲自去会会他,看看他凭借什么实力,让联的手臂伯颜在鄂州按兵不动。肤也要亲自踏上江南大地,告诉那里的汉人,所谓平等,不过只是一句空话。联是长生天的选择,长生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肤的,联来了,肤看见了,联征服了!
“联来了,联看见了,肤征服了!”忽必烈仰起马鞭,对着大海狂喊。这是马可-波罗给他讲的西方诸王故事中的一句名言。那个王一样杀人无数,但几千年来非但没受到指责,反而受到无数英雄的鼎礼膜拜。
同样为征服者,更大的功业,辽东流的这点血算什么?江南流的那点儿血算什么?忽必烈听着自己的话在海面上随涛声回荡,浑身热血沸腾,心中所有郁结一扫而空。
“联来了,联看见了,联征服了!”沙哑中带着疯狂的吼声越传越远,直飘到大海的另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