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狩(六)

  忽必烈在军中暗松一口气,对平素被自己评价为“论事出口成章,做事胸无一策!”的叶李刮目相看。

  他并不看重叶李接替阿合马职务后所制定的那些稳定民心措施。在忽必烈的心目中,这世界是强者的,草民之乱掀不起大浪。提刀杀过去,不服的人死了,也就没人闹事了。

  他在乎的是阿合马这样的豪杰,同样,忽必烈心里不愿意提起的一个隐忧是,他自己的儿子真金。虽然忽必烈早已确立了真金的继承人地位,但权力这东西甜美无比,只要一沾上就没人愿意主动放开。忽必烈觉得自己还能执政十几二十年,而真金的势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草原上,拳头大就是真理。父子、兄弟之间相残的故事在历史上充斥不绝。如何在处置阿合马的同时,不让真金做大,就成了忽必烈的一块心病。而叶李这个“高明”的大夫,一条计策就把阿合马的势力连根拔除了,捎带着将太子真金的重要支持者也杀了大半。

  “汉人,外战不行,内斗,还是很厉害的!”忽必烈心中暗自更改了对叶李的评价。稳定了后方,又平白从阿合马家中抄出了几百万两赢通货,使得他对剿灭乃颜的信心倍增,挥师急攻,不到半个月内与乃颜又打了三仗,一次比一次打得顺利。就在他集中力量,试图给乃颜最后一击的时候,一个不那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南方传了过来。

  南洋诸国皆叛。

  这条消息不是信使用快马送来的,而是南方那些报纸争相刊载于头版的。忽必烈看到盗版的时候,报纸的正式版本已经发行了十余日。也就是说,此事至少发生在十日前,那么,大元帝国派往南洋诸国之使节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这帮势力小人!忽必烈大怒,试图派兵自云南征讨。却愕然发现,手中已经没有多余士兵可派了。荆湖、两浙、两江,几乎每个江南富庶之地都在打仗,破虏军、义贼、流寇,乱纷纷地缠着达春、赛因德齐等人,让他们在治所内都疲于招架,更甭说分兵去他处了。

  怎么会这样?忽必烈带着满腹疑问,将注意力从大都内乱再次集中到江南战争上。伴着最近几个月情报、报刊的来回整理工作,一个清晰的脉络出现在他的眼前。

  阴谋,这一切都是文贼天祥的阴谋。他是为了让朕分心,才故意挑动阿合马谋反。他是为了稳定后方,才故意放缓进军江南的脚步,转而谋海上安全。如今,南洋转头支持宋国了,福建与两广有了稳定的粮食供应之所,此贼再无后顾之忧了!

  忽必烈将手中毛笔重重地扔到了报纸上,心头涌起一阵懊悔。如果当初不听叶李的话,不着急收拾阿合马呢?以这个短视的胖子之能力,他真的可掀起大浪么?太子真金虽然有心分权,他真的敢杀父自立么?

  “万岁,奴婢有一策,可败文贼!”在忽必烈身边侍奉笔墨的平章政事叶李不识趣地凑上前,媚笑着说道。

  忽必烈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叶李一眼。半晌,强压住心头的厌恶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给朕募集好钱粮是你的本职,至于其他,朕自有计较!”

  “呃…是,奴婢尊旨!”叶李被忽必烈的话噎得“呃”了一声,差点儿没晕倒过去。低头答应一声,倒退着走出了大帐。伸手抹了抹,额头上全是冷汗。

  若不是你献的妙计,朕怎会忽略了南方?若不是你献的妙计,朕怎会父子相疑?忽必烈望着叶李离开的方向,心中暗自骂道。如今,真金没能力造反了,但他也失去了调度北方兵马,对付文天祥即将发起的攻击之能力。伯颜在西北,朕在东北,谁来为朕坐镇江南呢?

  忽必烈愁容满面,再一次感觉到了大元人才匮乏的危机。索都、刘深、李恒、张弘范,五年来,那么多忠臣良将都去了,大元军中,现在几乎谈江南而变色。

  “宋祚未尽,凡与破虏军争锋者皆不得善终。”一个军中新近流行的谣言,清晰地出现在忽必烈的脑海。

  “朕不信这个邪,朕偏偏要灭掉宋国,不惜一切代价!”忽必烈自言自语般发狠,伸手,将书案上的所有情报、奏折推向一边。抓起一张白纸,亲笔给伯颜写了一道将令。

  没有足够的人才和物资在三个方向同时作战,何不停下一个战场来呢?将给伯颜的信亲手封好,忽必烈走出金帐,命人快马送了出去。目光掠过已经隐隐泛起绿色的原野,遥遥地投向远方。

  远方天地相接处隐隐传来涛声,那是一片未命名的大海。

  温暖的南洋,几十只商船乘着信风向北疾驰而去。从船只吃水深度上看,每艘船都是满载。这批货物的旧主人站在码头上,目送帆影消失在天地之间,一个个痛不欲生。

  依照与大宋签订的合约,他们今年还有二十万石粳米要赔偿。至于国内秋收时,能不能凑齐这么多粳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大宋无关。

  “大宋招惹不得,凡惹了他的,必付出十倍,不,一百倍的代价!”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叹了口气,沮丧地从海面上收回目光。

  “是啊,大伙还是回去想办法吧。用大宋赏赐的工具开荒种稻子,请宋人指导开矿挖铜、还有金银,总之,秋天的时候,准时送到葛朗岛租界去,别让姓杜的和姓宋地再找上门来!”爪哇王的女婿土罕指了指码头上的新建的灯塔,悻悻地说道。

  那座洁白高大的灯塔,还有脚下这座宽大的码头,都是破虏军水师统领杜浒主动“帮助”爪哇修建的,总共在爪哇征集了五万劳力,并象征性地收取了爪哇国一万两黄金的建设费。奠基的时候,将第一个带头攻击大宋商队的葛朗岛国国王哈只葛当的人头,依照南洋的习俗,作为祭祀品埋在了灯塔底下。

  “唉!”十六家宗主,齐齐地发出了一声长叹。早知现在,大伙何必当初呢。当初,只是听了蒙古使者的怂恿,抢了几艘商船而已,如今,光第一年付出的赔偿,买一百艘商船都够了。

  大宋是礼仪之邦,蒙古是蛮夷之国。这是南洋诸国几十年来对中原交战双方的一致印象。虽然元强宋弱,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踏半只脚出来,都足够将南洋诸国踩得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宋、元对抗几十年来,南洋诸国,以三屿(菲律宾)、渤泥(马来西亚与印尼一部)、爪哇(印尼)为首,对两大国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在向北元称臣的同时,与大宋大做买卖。捞取着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好处。

  这个平衡在北元攻陷两广后被打破了。虽然元军在广南两路实际停留时间没超过一年,但整个南洋都闻到了这头猛兽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以三屿为首,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岛国纷纷自请为藩属,接受了大元朝的册封。并恭恭敬敬地迎接了蒙古权贵们赐予的王妃和护国使节。(酒徒注:历史上,大元通过婚姻关系在南洋建立起了羁縻统治,至今,泰国、马来等国的王室还有蒙古血统)。

  接受了蒙古的护国使节后,南洋诸国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如何处理于大宋关系的难题。虽然破虏军很快收复了两广,但占城、八百大缅(缅甸北方)、白固(缅甸在南洋的出海口)等国已经投降,元军依然有一条通道,随时可以杀过来。

  诸国暗通消息后,制定了宁可得罪大宋,不可得罪大元的策略。这样做的理由有两个,第一,元强宋弱,大宋大半国土已归大元,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宋就被大元灭了,所以不如趁火打劫捞些好处。其二,从多年海上贸易经验来看,大宋比大元文明。得罪了大元,有可能被屠城、灭国。而得罪了大宋,最多口头上服一服软,按以往的惯例,爱面子的大宋说不定不会追究,还会送来大批金银珠宝以示“上国之风”。

  抱着这些花花心思,各国开始针对来往船只进行试探性刁难。但最初谁都没敢做得太过分,因为此时大宋的商船又大又结实,真打起来,诸国未必能占到太多便宜。

  试探了几次,发现大宋商人“以和为贵”的态度后,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大着胆子当了领头羊。在蒙古使者的教唆下,他带人连夜袭击了停靠在港口内的大宋商船队。虽然遭遇宋人的拼死抵抗,损失了五百多名奴隶兵,但收获颇丰,光从沉船上打捞出来的小天竺宝石制品,价值就超过了那些奴隶兵的总身价。

  各国受到葛朗岛国的鼓舞,纷纷对小规模船队下手。半个月内,竟打得大宋商队不敢靠港。正当大伙庆贺的时候,过路的天竺商人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向来不袒护自家百姓的大宋,居然为了几个商人的损失,决定派兵出征了。

  诸国国王都傻了眼,这种情况下,再遣使节去大宋解释“误会”显然已经来不及。于是,大伙纷纷出钱出力,聚兵三万、船三百于葛朗岛,以此为第一道对抗防线。同时请蒙古使节下令给三屿和渤泥,严禁他们准许大宋舰队入港补给。

  数日后,三屿和渤泥两国回信,说无力抵抗大宋舰队,不得以开港迎降。请以爪哇为首的其他诸国谅解两国的为难。

  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大怒,斩了三屿使节。留下渤泥国使节一条命,让他回去给三屿、渤泥两国报信,说破宋之后,定让两国为今日错误选择付出代价。

  使节刚一离开,葛朗港边烽火就燃了起来。狼烟冲起数十丈高,整个岛上英雄都能看见。

  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带领南洋诸国,以葛朗岛国王哈只葛当为先锋,三佛齐国王哈腊为侧翼,开港迎战。在巫师们的吟唱声中,三百多艘“战舰”无头苍蝇般冲向了大宋舰队。

  大宋舰队只来了三十几艘船,见敌方早有准备,立刻后退。

  岸上观战的南洋诸王大喜,纷纷跳舞感谢上苍保佑自己的无敌勇士,让他们凭借神的力量驱赶了敌人。正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响了一声霹雳。

  一声霹雳,把所有巫祝的吟唱皆卡断在嗓子里。

  三十多艘大宋战舰同时喷出了火光,五百步不到的距离,几乎是平着将侧舷对着的南洋“战舰”推开。诸国密密麻麻如沙丁鱼般的战舰群立刻出现了个巨大的缺口,断桅残樯洒了满海。

  巫祝们大惊,割牲沥血,齐声请求上天。可上天仿佛突然变成了聋子,对巫师们的许诺充耳不闻。

  大宋战舰继续向外退,拉开与南洋诸国舰队的距离。剩下的两百多艘南洋战舰居然不知道是否该追,茫然地呆在原地,看海水里的同伴挣扎呼救。

  又是一声霹雳将南洋诸国士兵从恶梦中惊醒,三十多艘战舰又同时喷出火焰来,弹丸拖着长长的烟尾,划着各式各样的弧线,落到南洋战舰甲板上、船周边。

  一道又一道众人平生都没见过的高大水柱在战舰边冲天而起,胆子大的南洋士兵死死抱住船舷,瞪大眼睛看着附近战舰一艘接一艘被还原成木板,胆子小得早就吓呆了,跪倒在甲板上,喃喃地祈求各路神明,解脱他灵魂离开末日浩劫。

  总共没交手半个时辰,南洋诸国拼凑起来的水师溃败。一些船只抛弃同伴,没命的向港口内钻。一些奴隶水手干脆抛弃多了战舰,跳入大海,拼命地向战场外游去。

  聚集在岛上的各国国王、将领见势头不妙,纷纷带领自家队伍离开港口,到岛后寻找藏身之所。

  哭喊着祈求上天保佑的巫师们仰天长叹,质问苍天不恭,为什么让自己遭遇如此横祸。硝烟中,他看见杜浒的旗舰上,有数杆彩色信号旗,拉成一条条好看的直线。

  多年后,爪哇女婿土罕知道了,那是旗语。他根据回忆将当时杜浒打出的旗号画出来,发觉是这样一句话:

  “你们杀我渔民,抢我商船时,可想到过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