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行人回到宾馆,个个像是骨头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一夜无话,大家早早就睡了,次日起了个大早,又回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毕竟都是年轻人。
他们来到码头。在此之前,他们早就打听好了,到飞龙岛没有船,如果要去那儿的话,只能包一条船,岛上零散居住着十几户渔民,回来时可以搭渔民的船。码头边停着林林立立的大小船只,他们往那儿一站,马上就一条小船过来搭讪。
“你们是去飞龙岛的吧?”
“你怎么知道?”
“一看你们那样,就不用猜了。”
“多少钱?”
“两百!”
“太贵了。”
船夫一言不发,给了个白眼,柴油机发动起来,“突突突”扬长而去。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王国强早瞄上了边上一个老渔翁,这老渔翁一看就知道是讨了半辈子海的人,裸着上身,晒成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总有六十来岁了,浑身肌肉却与年纪不相称地突起。王国强说你不是正要出海打鱼么,顺路送送我们,回来时撒上几网,说不定今天会有个好收成,既能赚上钱又能打鱼,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一席循循善诱的话说得老渔翁频频点头。老渔翁哪见过像王国强那样的人,一辈子头一回遇见,一双嘴皮子把一件普通的事翻来覆去,分析、归纳、总结,最后上纲上线,把送他们到飞龙岛说成了为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添砖加瓦这样的高度,一番话简直就是一场精妙绝伦的演说,不愧是团委的,老渔翁终于被他说动了。
“多少钱?”
“一百八。”
妈的,难道这番话情真意切慷慨激昂的演说只值二十块钱?这可是王国强大学生活三年的最大收获呀!天知道这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说到要害处手势的配合花了王国强多少心血才练出来,难道就这么不堪一击?他们在边上听的人都心动了,难道老渔翁就无动于衷,就只降二十块钱?王国强明显受到了打击,垂头丧气的,但是,没办法,大家都上船了,他能不上吗,毕竟便宜了二十块,够买两包烟的了。
出了海,大家都有点兴奋,这海与他们在岸上看到的就是不一样,水面平静,没有了波涛,风也不大,偶有远处的帆影点点,除此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蓝,阳光只有在水波掀至某个角度时才在水面显出粼粼金光。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前方隐约显出一条轮廓线,老渔翁说:“到了。”渐渐的,飞龙岛越来越大。安文丽说:“不像,一点都不像龙。”老渔翁说:“什么飞龙岛,前几年才改的名,本地人都叫鬼岛。”
“鬼岛?什么意思?岛上有鬼么?”
“这我倒不清楚,反正没见过,每年夏天都有几伙年轻人来玩,我不明白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有瀑布么?”众人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
“有,不过只有两三米高。”
“好像还有一个什么飞龙洞,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在地上挖了个坑,叫我干,一把锄子十来天就能干成。”
“他妈的。”又是异口同声骂了一句,“那本书上写的不是骗人么,如果早知道这样,肯定就不来了。”
“那么。”姚兰想得周到,“有旅馆么。”
“有!刚建成了一栋三层楼,还有在岩皮上的竹楼,树林里的小屋,就是为你这些年轻的男女朋友搞的。”老渔翁一脸坏笑,眼光在他们身上溜来溜去。
这话使大家松了口气,听老渔翁的话,他们有一种掉到陷阱里的感觉,虽然帐蓬、睡袋都带了,但那些只能是作远足休息时用,靠它们打发这两天的岛上生活是难以想像的,现在还好,证实了有旅馆之后,就是那些景点不好玩,他们在旅馆里打打牌,说说笑也聊可度日了。
付了钱,上了岸,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年轻人拦住了,这个人生得牛高马大,满脸横肉,手中拿着一本票据,他说:“一共八个人,一个人十五块,一百二十块。”说完撕了八张递到它们面前。
“这是什么?”关西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少费话,门票,上岛就得交,快点。”
没办法,这次谁也没有讨价还价,乖乖付了钱。接过票一看,豆腐块一般的纸,中间印着“十五元”字样的黑体字,上面戳了一个章,“飞龙岛风景区管理委员会”。
“他妈的,乱收费。”曹洪亮骂了一句,手一扬,这些门票就如同风中的蝴蝶翩翩远去。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地上建着一栋十几间的三层楼房,楼房的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亮,看来是刚贴上去不久。白瓷砖里间杂着红色的瓷砖,组成了“飞龙宾馆”四个大字,非常醒目。
服务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胖胖的,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姚兰走过去推醒了她,说要登几个房间。服务员的美梦被搅醒了,搓着双眼,嘟囔着说:“这时候还有人来,真奇怪。你们要几个房间?四个?”
姚兰想起在车芷的那个晚上,关西和左玉已经睡在一起了,就点了点头。
“七百二十块。”
“什么?”大伙儿都吃了一惊,“这么贵?”在车芷的那家宾馆比这儿条件好多了,三个房间也就是三百多一点,这不是明显宰人么。
“嫌贵?那也没办法,你们钻树林里住去,告诉你们,全岛自此一家旅馆,别无分号。”服务员手托着腮,嘟着小嘴巴,爱理不理的样子,那神情,仿佛他们就是世界上最穷的人。一张小脸愈发显得胖了。
程勇说:“那我们就登两个房间吧,辛苦点,挤挤算了。”
“那也不行。”服务员对着程勇说:“像你这么大块头,和别人挤一张床,非把我这床挤破不可,我们这是标准的两人房,不是四人房间。”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旅馆。”曹洪亮急了,嗓门自然粗了,“我们是包一个房间,懂吗?包下这个房间之后,使用权就属于我们了,别说四个人,就是一个房间挤上十来个人,只要挤得下,和你们无关。”
“你别在我面前大声嚷嚷,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这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一个房间二百块钱,只能睡两个人,就这么简单,我们经理说的。”胖姑娘的脸都红了,情绪有点激动。
关西和姚兰同时说:“既然这样,你去把经理叫来。”
话刚说完,从楼梯那儿传来一个声音:“谁呀!这么吵,我这儿是铁价,管理区定的,一分钱也不能少。”只见从楼梯上下来一个人,此人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大约三十五岁,脸上坑坑洼洼的,那是曾经满脸粉刺的结果,一双小眼睛圆圆的,非常适合长在女人脸上,鹰勾鼻,大嘴巴,小平头,下套一条肥大的短裤,趿着鞋,走起路来叭嗒叭嗒直响,双手在腰两侧大幅摆动,就像前面有一群鸭子,他就是那个拦鸭的人。
关西的眼睛一亮,惊呼:“小吴,你怎么在这儿?短短二个月不见,摇身一变成经理了。”
小吴打开房间,把他们一个个安顿下去,说:“尽管住,你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这儿空房多的是,就是一人一间房也没关系。”
看得出来这些房子里的物什都是新的,两张席梦思上面铺着草席,床对面是一张黑色的写字台,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摆在上面,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地毯,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窗户的一排衣橱上安放着一座石雕,底座大约半米长,上面盘着一条虬须怒吼的飞龙。小吴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石雕上,他解释说:“石雕是车芷的特产,原先是放在楼下的商店里卖的,可是你们想想,到这儿旅游的人谁愿意带这么个七八十斤重的家伙回去,就是雕得再好也没人要呀,所以一个也没卖出去,我看放在房间里当个摆设也不错,就每个房间都摆上一个。”
姚兰打开卫生间的门一看,笑着说:“小吴,你这儿条件不怎么样,价钱倒是不便宜。”
“唉,我也是没办法。”小吴乘机大倒苦水,“这栋房子租金一年就要二十万,我听我老婆说,装潢又花了十几万,再加上这儿是海岛,交通很不方便,什么东西都得从大陆运来,现在油价这么贵,运费也跟着往上涨,房价也只好跟着上点,不过你们放心,你们在这儿的吃住开销一切全免,我包了。”
安文丽高兴地说:“小吴,你真爽。”
关西说:“那不行,怎么着也得收点吧。”从兜里掏出五百块,就往小吴手里塞,小吴连忙推辞,关西硬要塞给他,一来二去的,两人相持不下。
小吴说:“关西,咱俩是老朋友了,和各位以前在学校里也见过,大家在这儿能遇上就算有缘分了,什么钱不钱的,别跟我来这套。”
关西说:“好歹收点,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这房子是花钱租的,吃的饭菜也是花钱买的,你现在是在做生意,我们总不能让你亏吧,你再不收,我们也没法在这儿呆了,马上就走。”
边上的几个人也你一句我一句劝小吴收点。其实大家心里巴不得小吴一分钱也别收,这可是五百块钱呀,他们暑期去打工的话,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只能挣的比这多一点,回到车芷,五百块钱够他们吃两顿海鲜了。
但是没办法,小吴的推辞越来越无力,终于一个顺势让关西把钱塞进他的短裤兜里。小吴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你们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菜。”
关西紧跟着出去,一只手搭上小吴的肩膀,说:“我跟你一起去,咱俩好好聊聊。”
到了楼下厨房,只见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妈的,阿威这小子又不知溜哪儿去了。”小吴骂道。
关西掏出烟,递给小吴一根,说:“说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老婆呢?”
小吴说:“进货去了,这旅馆刚搞起来,还缺很多东西。”说完瞥了关西一眼,脸色有点难堪,“我老婆的前夫就是车芷本地人,原先在镇上的风景管理区上班,刚包下这栋楼不久就不知得了什么病死了,我老婆回到老家谈起这事,意思就是想在老家找个本分的男的,就这样,有人把我俩撮合上了,她虽然是个寡妇,人还是挺能干的,又有钱……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不是挺好的。”
关西点点头,说:“是呀,你比以前胖了,我早说过,你小子混出头了,不过,我看你这里的生意好像不怎么样,老半天了也没见一个人。”
小吴说:“我正想跟你们说呢,又怕误会,我上午刚听到广播,这几天可能有台风。”
“是吗,看这天不像有台风的样子呀。”
“所以我刚才没说,不然你们多心的还以为我这是在赶你们走呢。不过我听我老婆说这段时间来的人肯定少,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谁愿意到这儿来?光坐船就能晒脱你一层皮,白天根本没法出去。我这儿说是宾馆,其实一共只有四个人,我老婆,我,一个厨师,还有你们刚才见过的小红。当然,到了旺季,肯定还得再招几个服务员,现在这两个都是我老婆的亲戚。”眼角里只见一个年轻人从门口晃进来,忙招呼说:“阿威,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关西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在路上卖门票给他们的那个年轻人,此刻一脸横肉不见了,换上讪讪的笑容,朝关西伸出手。
小吴介绍说他们是省城来的大学生,暑假里来这儿游玩的,阿威的手握得更紧了,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关西顿时明白那些门票钱一定给阿威吞了,说不定连门票都是阿威私自叫人印出来的,哪有这么粗制滥造的。关西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一定得在这儿好好住几天,白天虽然热,晚上总凉快吧。
中午这顿饭小吴果然招待得挺好,阿威的手艺也不错,席间小吴更是频频劝酒,在座的各位男士都不是客气的人,结果个个喝得醉眼惺松,下午各自回房睡了觉。到了三点半的时候,阿威来叫门,他们说好了退潮时去东边的海滩捡贝壳。三点半的阳光已经不像中午时分让人喘不过气,何况出门前大家都带了宽沿的遮阳帽。这个海滩只有排球场那么大,下面是指甲般大小的鹅卵石,赤脚踩在上面别有一番滋味,最奇特的是海滩的位置,它处在两个突出山岬的中间,就像一个巨人伸出双手围了一个没完全合拢的圈,海滩就处在巨人的胸前,外面是惊涛骇浪,圈内却是波澜不惊。“怎么样,这是一个天然的海滨浴场。”阿威说。
曹洪亮说:“不错,我在书上看到说这个岛上还有瀑布,瀑布在哪儿?”
“就在那边的山上。”阿威指指左边的山岬,“飞龙岛其实大多数景色都值得一看,就是没开发好,知名度不够,每年只是邻近县市的人来玩几天,像你们外地长途跋涉来的很少,你看,早就有规划,从左山到右山修一座桥,跨度只有一百多米,可嚷嚷了这么多年,就是没修成,这么一来,去左山要翻山越岭好几个小时,多不方便。”
“我看修桥只是民间传说罢了。”王国强说,“你们看,这山岬这么高,光桥墩从水下打上去这一项就得花多少钱,况且,岛上的公路也没有,大桥造起来只给人走路用,很不划算,现在是市场经济,谁也不会投资没效益的项目。”
一席话说得几位男士频频点头,王国强不愧是搞政治的,站得高看得远,和一般人的角度就是不一样。远处不时传来女生的惊呼,看来她们收获不菲。关西看见左玉挥着一个拳头般大海螺向他致意,“妈的,这么大。”他不由有些气馁,找了老半天了,都是丑陋的小东西,蚌、扇贝之类的,螃蟹倒是不少,但他们没带工具,抓住了也没地方可放,况且听阿威说,厨房里已经有不少螃蟹了。
晚饭照例是一顿丰盛的海鲜,鉴于他们下午的热情,阿威送给他们每人一只大海螺,其中最大一只有小半个篮球那么大,阿威送给了王国强,安文丽乐得脸上笑开了花。
接着是讨论明天的安排,自然是去看本岛有名的飞龙瀑布。因为要翻山越岭好几个小时,中饭只能在那边吃,而关西的提议是索性带着帐蓬、睡袋去,干脆在那儿过一夜得了。提议遭到了一致否决,这几天一路颠簸,乘车、坐船、包括在沙滩上过了一夜,大家已经是疲倦之极,个个神情委顿,再在外面过一夜肯定吃不消,就连明天的出游计划也有几个人反对,说要好好休息一天。
“但我们不能老呆在这儿呀,我的意思是尽快玩,尽早走。”姚兰说。姚兰的意思很明白,毕竟在这儿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八个人一天的开销不是个小数目,小吴看样子是不会再收他们钱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多住下去呀。
“没事,没事。”小吴说,“你们在我这儿一定要尽兴,愿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的意思是慢慢玩,迟些走。”
经过讨论,一行人分成两拨,愿意去游瀑布的有姚兰、关西、曹洪亮、程勇,其余的人都想留在旅馆休息一天。
这个晚上大家早早就睡了。小吴给了他们每人一个房间,至于谁愿意跟谁住在一起,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姚兰躺在床上,抚着火辣辣的肩膀,这是那天在沙滩游泳的结果,顿时有点后悔提议明天去看飞瀑,念头一闪,又想到关西和左玉今晚是不是睡在一起,想到这儿,眼皮渐渐沉重,各种思绪纷至杳来——王国强和安文丽也是不错的一对——就此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砰”的一声巨响将她从睡梦中拉起,姚兰从床上坐起,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这响声发自左边王国强的房间,她开门张望,只见楼梯处身影一闪,那是阿威,他在干什么?姚兰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凝神屏息,左右房间里都没有一丝动静,只有不知谁的鼾声在夜里听得非常清晰,显然大家都已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