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计划,八个人坐上了去车芷的长途车,这是放假后的第五天,七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按他们的说法,是到一个海滨胜地“度假去”。随身带上夏日旅行必备的风油精、蚊香、防中暑的六神丸,每人一顶太阳帽,各自的换洗衣服,当然还有足够的钱。至于简易的帐蓬,曹洪亮回去仔细地查了查那本书,还是不得要领,书上说人迹罕至,又说那个岛正准备开发,有没有可栖身的旅馆,那只有天晓得了。聚首商讨了一阵,他们共买了两顶帐蓬,两只睡袋,万一没有栖身之地的话,可以挤挤,搭帐蓬用的折叠刀、细绳他们当然不会忘记——旅游用品商店有专门的配给。
大约过了五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曹洪亮特意看了看表,说道:“挺快的,书上写着要走八个小时,这书到底是哪只猪写的?”
姚兰说:“你才是只猪,现在不是到处都在修路么,路修好了,自然就快了,下车吧。”
一下车,个个都捂住了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烂鱼烂虾的腥味,停车场里一伙人正把塑料泡沫做成的保温箱搬上车顶,看样子是贩到外地去的水产。这个停车场很脏,满地泥泞,随处可见搬运时不慎落在地上的碎冰块和小鱼小虾,墙角处有个用红砖坼成的垃圾箱,想必那股恶臭就是由此而来。
大家赶快跑出停车场,一股风吹来,好多了,但是风中仍然有一股腥味,看看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无动于衷的人,于是心里明白,这就是小镇正常的空气了。
“他们怎么受得了。”关西大发感慨,“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就像有人放了一个屁,一个不会散的屁,让一个人一辈子生活在屁的臭味里,太惨了。”
话虽这么说,既然来了,还是随遇而安吧。左问右问,找了家据说是全镇最好的旅馆,登记房间的时候,姚兰为难了,登四个房间,一男一女显然不行,程勇是自己拉来凑份的,何况另三对也不知是不是在一起了,她回头征询四位男士的意见,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随便。”姚兰想了想,登了两个四人房间,一个双人房,原则上是四男四女各一间,另一个房间——随机吧,看这三对一路上不同程度亲热的样子,她比较有把握的是曹洪亮和林青。
果然,当服务员开了双人间的门,曹洪亮不由分说拉着林青占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他已经匆匆地冲了个澡,把行李散得满房间都是——算是成功地做了一个窝。
大家再次从旅馆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太阳正渐渐失去威力,车芷镇笼罩在一片繁华之中。原来正是下午潮时间,小渔船纷纷上岸,码头上挤满了抢鲜的商人。他们循声而去,到街尽头拐了弯就到码头了。一艘小船刚靠岸,岸边就有五六个人跳上船去,争相出价,要把船上的货全包下来。
看着一篓篓从船上扛下的鲜活的鱼,白里透红,浑身还散发着银白色的亮光,众人都有点垂涎欲滴了。“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的带鱼。”曹洪亮指指前面的鱼篓大声说。林青上前几步,果然看见一个篓里盛满了带鱼,有的长长的身子还在一扭一扭的。“活的带鱼很少见么,我怎么没印象。”林青一脸疑惑,正在回忆以前有没有见过活带鱼。
姚兰提议:“不如我们挑几样回去请饭店里加工一下怎么样,这可是真正的海鲜,而且价格肯定便宜。”
于是八个人很自然地分成四对,每两个人挑一道菜。安文丽和王国强转悠了一圈,品种实在太丰富了,有些东西连听也没听说过,看得眼花缭乱反而下不了手。两人最后决定买那种活的带鱼,鲜到活的程度确实难得一尝。安文丽想起刚才林青的话,对王国强说:“这林青怎么像个傻姑,带鱼一上岸就活不了多长时间谁不知道呀,她怎么考上大学的,曹洪亮这下可惨了。”
王国强说:“说不定曹洪亮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其实一般的男人都不喜欢女人太聪明。”
安文丽咬着嘴唇,盯着王国强:“你是不是在说我?”
王国强笑笑:“你不聪明,就是太厉害了,像只母老虎。”
安文丽叹了口气:“其实做人还是想开点好,吃得下,睡得着,心宽体胖,像他们这帮人,整天嘻嘻哈哈的,曹洪亮差点被人打断了腿,我也没见他怎么难过过。”
“现在我们大家不是挺好的,一起出来玩,你和曹洪亮以前的事谁也没放在心上,小姐,现在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是别人跟你过不去。”
“唉!”安文丽又叹了口气,“我也想通了,本来这次出来就是要让曹洪亮不开心,现在想想也没意思,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块儿出来玩的这几个说不定早就东南西北各奔前程了,你看姚兰和程勇这对能成么?”
“没戏。姚兰会看上他?这次是拉他来当伙夫的。”
“别说得这么难听,关西和左玉倒是进展神速。”
“他们也没戏。”
“哼,说得这么肯定,我看他们床都上过了。”
“那又怎么样!算了,别说这个了,想那么远干吗,人生得意须尽欢,及时行乐呀。”
安文丽停下脚步,她听出王国强这几句话的声音有点异样,扭过头看王国强,发觉他的双眼直直盯在自己的胸口,脸露暧昧地笑容,顿时明白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脸也红了起来,她说:“讨厌。”快步向前走去。
王国强回过神来,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追上前说:“你上次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安文丽呆了一呆,沉默半晌,说:“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管了,随便你,不过我不想这次玩得不痛快。”
王国强点点头,笑了。
酒店里,八了人刚好可以宽松宽松地坐一桌,菜也有别样滋味,这海边的人弄海货自有一套。酒酣耳热之际,曹洪亮说:“都说海边的渔民最直爽了,我看还不是一样,刚才那个厨师口气硬得很,说他这里向来不加工顾客自带的菜,我找到老板,凭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连续不停地说了五分钟,说得他都不知道东西南北,晕头转向的,我再加他一百块钱,多叫几个菜,那厨师后来还不是对我乖乖地点头,说到底,这他妈的还是钱的世界。”
安文丽说:“这么说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买的海鲜就没得吃了。”
曹洪亮说:“那当然。”
安文丽说:“我敬你一杯。”
大家都莫名其妙的,前几天买东西的时候,包括今天一天,安文丽对曹洪亮都好好的,怎么一喝酒,又来了,或许是安文丽觉得到了目的地,可以为所欲为了,前两天如果冲曹洪亮直嚷嚷,他们可能早就把她甩了。
安文丽倒满了一杯酒,举到曹洪亮面前。这时左玉也说:“我也敬洪亮一杯吧。”关西皱皱眉头,心想这不是添乱么。姚兰也举杯,说:“既然这样,我们大家共同敬洪亮一杯,今晚我们早点休息,明天还得翻山越岭,去北山沙滩。”大家互相碰了一下,都干了。姚兰叫老板结账,虽然加了一百块钱,但是海鲜的价格便宜了一大截,他们还是觉得很划算,于是一致决定从飞龙岛回来再吃顿大的。
走在街上,呼呼的海风吹来是说不出的惬意,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汽笛厚重的呜咽,让人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就像城市边上的一辆火车在鸣笛,它就要进站了。
关西朝曹洪亮勾勾手,两人的脚步慢下来落在了后面。曹洪亮说:“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关西说:“帮个忙,今晚把房间让给我。”
曹洪亮说:“嘿!你小子也……那干脆多开一个房间好了。”
“别乱说,还……可是,本来住得好好的,突然又……”关西犹犹豫豫的,他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吧,没问题,我和林青老夫老妻了,搁一夜也没事,你小子可要注意身体呀,晚上别太操劳,到明天躺在床上动都不会动那就惨了。”
“你他妈的说话轻点,他们都听见了。”关西气急败坏地说,他看见前面的程勇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们。
“听见又怎么样,天经地义的事么,关西,在旅馆里做事要注意卫生,还有,你带了工具吗,没带就向我要,别不好意思,咱俩谁跟谁呀,咦?你怎么了?”
关西的眼神显得古怪而又疑惑,直盯着曹洪亮,喉结上下滚动,不停地咽唾沫,蓦地深吸一口气,说出来的话也是结结巴巴的。
“洪亮,其实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可是一直没有很好的机会。”
曹洪亮看关西这副似乎很激动的样子,也不再嬉皮笑脸,心里犹疑不定,想来想去就只有那件事了,他说:“是关于左玉的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就全告诉你,等回到家我就把事情的起末详细地跟你说一遍。这几天还是痛痛快快的玩吧。”不等关西说话,他就把话题岔开:“程勇的事你跟姚兰说了没有?”
“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开口,姚兰倒是问过我,我说不知道,让她找你去。”
“好了,好了,那就让我跟她说吧,我这几天姚兰跟那小子挺热乎的,别看姚兰平时挺坚强的,女人都一个样,万一让他上手了后悔也来不及。”
没有音乐,只有空调轻微的“滋滋”声和窗外海风的呼啸,一盏台灯放射出桔黄色的灯光烘托出房间里一种温情的气氛。左玉从浴室里出来,一头黑发还湿漉漉的,刚换上的睡衣被从发梢处滴下的水粘湿了,左玉的手里还捏着一条毛巾,她站到空调下,微侧着身子,长发就从她肩上垂下来,她让坐在床上看书的关西过来,帮她擦干头发。
关西看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过左玉穿得这么性感的样子,何况那即将到来的事使他的心“怦怦”直跳,像要破胸而出一般,手脚都不知往那儿搁才好。
左玉“扑哧”一笑,说:“你怎么了,傻了,快过来呀。”
关西接过毛巾,努力不去看左玉,头脑里努力想着别的事,他想起第一次在姚兰的宿舍里看见左玉时的情景,那时他就暗暗为左玉朴素而娇美的容貌所吸引,想起他们确定恋爱的那个晚上,他们第一次拉手,第一次拥抱,想起她告诉过他的许许多多的事,包括她的贫困的家庭、她的家里早早给她定了一门亲、她的大字不识一篓的未婚夫,想起了她告诉他的……她为了赚生活费,每个星期都要抽两个晚上去做家教,现在在这个迷人的夜晚,这个美丽的女孩就要属于他了,他们两人将溶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好了,别擦了,关西,你怎么不说话,今天晚上成哑巴了。”左玉用一根皮筋束住头发,打开包拿出一瓶晚霜,沾了一点在脸上涂抹起来。
关西想过去抱住左玉,又觉得太直接了,不知为什么面对日思夜想唾手可得的幸福,反而使他有点不知所措,关西说:“我习惯睡前看看书,你带了书没有,洪亮的那些破书早就该扔了。”他打开左玉那只装衣物的包,果然有一本书,书是插在背包的小兜里,另外还有一些小玩意:清凉油、眼药水、九连环什么的。关西拿出一只塑料盒子,见上面写着维生素C,他说:“维生素?你还吃这个,我倒是该补补。”
左玉说:“你怎么像小孩子似的。”
关西拿着书又靠到床上,书的名字叫《外国侦探故事集》,但是那里看得进去,胡乱翻了几页,取笑说:“这书不也是小孩子看的。”
“你看我漂亮么?”左玉已经站在床前,看得出来双唇又涂了口红。左玉左手叉腰,右腿抬起碰碰关西的腿,示意他躺到里面去。
看着左玉如此撩人的模样,那双洁白的腿突兀地呈现在眼前,关西那里还按捺得住,像飞鱼一般从床上一跃而起,搂住左玉,两人顺势倒在了床上。急促地喘息声中,只听见左玉的声音,“你慢点,别那么猴急,温柔一点。”
第二天,众人问清楚到北山沙滩的路径,整理好行装,急匆匆地上路了。沙滩位于车芷镇靠海的另一面,需要翻过前面的一座山,然后直插到山脚就是了。八个人一路上嬉笑打骂,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站在这儿,已经隐约可见山脚下沙滩的一角了。众人不由一声欢呼,脚步也快了许多,可是说来奇怪,明明看见沙滩就在那儿,下山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完,越走越长似的。羊肠小道弯来绕去,一个个小山丘像存心跟他们为难般出现在转弯处。太阳已经变得热烈,关西看看表,九点多了,这一路他们竟走了两个多小时。还好海浪的声音是越来越响了,总该是越来越接近沙滩吧,关西想。正想招呼身边的王国强曹洪亮坐下来歇歇,蓦的听见前面的几个女的叫起来,她们迅速地向前跑去。关西知道目的地已经到了,只好耸耸肩膀,把背包重新调整一下,继续上路,同时苦笑着说:“她们倒好,两手空空一身轻巧,难道我们男人天生就该做搬运工么!”
这沙滩真不错,宽有几百米,偌大一个沙滩空无一人,只有硕大几只海鸟在远处俏立。沙滩的沙质细腻、柔软,海水也比较干净,与他们在车芷码头看见的情景,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呀,这才是真正的大海。
游泳衣在旅馆就已经换好了,现在才知道是多此一举,往边上的树林里一钻,谁也看不见。八个人相继下水,每人套着一只救生圈,大家都是有分寸的,这是在一浪接一浪的大海里,不是学校的游泳池,即使套了救生圈,他们也不敢游出去太远。
吃过午饭,关西、曹洪亮、程勇和姚兰再次下海游了一会儿。这时开始涨潮了,潮水远远看去还是一荡一荡的,就像一杯晃动的水,到了几米远处就变成了一条直线,这条直线是高高竖起的,铺天盖地而来,等你警觉过来已经迟了,海浪已到你身边,或把你高高抛起,或把你卷在底下。几个人大呼过瘾,站在海水齐腰深的沙滩上,一个浪过来就在头顶了,当你懵懵懂懂站起来时,离刚才站的地方已经有几米远了。海浪愈来愈急,一排一排紧接而来,大有侵吞天地之势,姚兰看看不对劲,便劝大家都上岸。
接下来是搭建晚上用的帐蓬,他们选择了沙滩尽头的一处高地,既可避免潮水的冲击,又因为在空旷处,晚上的蚊子想必难以肆虐。一切准备好之后,姚兰说:“好了,大家分头去捡一些柴禾,有了柴禾,就可以进行我们晚上的篝火晚会了。”
看着红色的火苗渐渐壮大,姚兰满意地拍拍手,她将早准备好的用钢丝串的香肠放在火上,转动着,另几个人不是在帐蓬里窃窃私语,便是躺在边上呆望着天空。夜幕早已降临,他们早对用几只打火机就能点燃一大堆枯树枝绝望了,姚兰却始终锲而不舍,终于成功。
程勇、安文丽、王国强都围上来,对姚兰的点火技术大加恭维。几根香肠、鸡腿在火上进进出出,不时浸点色拉油。过了一会儿,关西曹洪亮他们都来了,八个人围坐成一团,这是期待已久的浪漫时刻,沙滩上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着一团温暖之火,远处海浪声一节一节有节奏地传来,就像是一首延绵不尽的抒情曲,如果抬头看山,仍是一片黑压压的,巍峨耸立,仿佛生长在这里就是为了与大海对抗一般。他们喝酒、唱歌、大声说笑,脏话也毫无顾忌,程勇还应大家的邀请,翻了几个筋斗,双手撑地,倒立着走了几步。
这个激情之夜就这样过去,到了下半夜,因为喝了酒,大家都顾自睡着了。
海风轻拂,海风吹不开沙滩上浓密的夜色,但是那黑暗、神秘之中是否包含着邪恶?这浪漫、激情之中是否包含了不安?轻轻的,黑得如一团墨水的沙滩深处传出了一丝呻吟,若有若无,几不可闻,分不清这是痛苦的,欢乐的、还是仇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