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解决生产上的小问题,比如某些阀门因为长时间关闭锈了拧不开。当然,这类事通常只会发生在女工身上,而且是年轻的女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年纪大的女工反而比年轻的有劲,还有就是逃水,逃汽,那些懒惰的工人,用完冷冻水后从不把阀门关掉,因此每天我都要在厂里各个车间转上一圈,检查跑冒滴漏的情况,现在可不比从前了,现在是减员增效的时期。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是的,我是化工厂的一名调度,四班三倒的调度。原先我在空冷机房工作,自从和班长赵小强干了一架后,领导就把我调到生产部,成了一名调度。许多人都说我赚了,打了一架,当上一个小官。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我原先是上长日班的,现在换成三班倒,能比吗?
调度室一共有10名调度,其中两个上固定的日班,其余八个分成四班,也就是通常说的四班三运转。化工厂是个大厂,每个车间转一圈就要半个小时,一个调度是远远不够的。我的师傅叫陈杰鸣,刚进调度室我就跟他的班,一直到今天。陈师傅四十出头,是一个有十几年工龄的老工人,为人不错,自然我们相处得也愉快。
说起三班倒,没干过的人还真难以适应,特别是下半夜,我们厂的下半夜安排得特别长,从晚上10点到次日7点,也就是说要上9个小时,厂里规定不能睡觉,但是长夜难熬,我去车间查夜,谁不是趴在桌上睡觉的?这几年厂里实行技改,进口设备越来越多,所需的人力越来越少,但岗位还是那几个,有几个岗位根本是有无皆可,遇到胆子大的工人,晚上10点钟上班,11点就不知跑哪睡觉去了。
现在天气已经渐渐转冷,下半夜时都要穿棉大衣了。对我们三班倒的人来说,冬天毫无疑问是最辛苦的。厂里规定调度每班巡两次夜,一次在12点,一次在凌晨4点,我们两个人,刚好每人一次,自然陈师傅选择12点,巡夜回来还可以趴在桌上睡一觉,我呢,我只有睡一觉后再去工作。
11月11日,星期二,气温骤降,听气象预报说有一股北方冷空气南下,到了下半夜,我看看表,只有5℃了,在我们这个西南城市,已经算得上标准的寒冬。上班之前我已经在家里睡了几个小时,到厂里后我换上大衣棉裤趴在桌上接着睡。人就是这么奇怪,根据我半年来的经验,上半夜睡一觉反而能促使下半夜也睡得着,否则,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那种想睡又睡不着的滋味是很难受的。我的运气不错,陈师傅进进出出没惊醒我,另外,车间里也没人来找。到了4点钟,腰间的BP机开始震动,时间到了,这意味着我的好觉到此结束。
最先要去的是空冷机房,那是全厂的心脏,最重要,也跟我们交道打得最多,接着才是各个生产车间。顾名思义,空冷机房就是空压机和冷冻机的机房,空压机是进口的,比国产的冷冻机昂贵好几倍,领导安排了三个人管理,冷冻机只有两个人。事实上空压机比冷冻机简单多了,外国人造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动手,一有故障,它们会马上自动停机。
跟往常一样,透过一扇窗户我看见控制室的王莉莉、陈省、赵小强趴在桌上睡觉,屋子里灯火通明,虽然空压机发着“隆隆”的巨大声响,看着三个熟睡的年轻人我还是感受到了其中一丝宁静的气氛。对于上三班的人来说,能够沉沉的睡去就是一种福气。
在其它车间我查到了几个不在岗者,他们是老油条了,而我总能成功地把他们从各个角落里揪出来,他们不是躲在更衣室里用椅子合并成一张床睡,就是在蒸汽管边铺了一床破棉被睡,大冷天的,都是这些老地方,变不出个新花样来。
冬夜特别漫长,回到调度室时差不多已是6点,天色还是一片黑乎乎的,陈师傅已经醒了,手支着脑袋在看一份报纸。工作记录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4:25分2号泵跳闸,重新开泵。”看来陈师傅的运气不太好,我刚出去巡夜,他就有事做了,如果我在,那可是我的活呀。
下班前我洗了个澡,回到家倒头便睡,一般说来总要睡到中午十二点才醒。但是迷迷糊糊的,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看看表,才8点半,我没好气地问门外那个人是谁,我们调度长的声音显得急不可耐,他大吼一声:“快跟我走,出大事了。”
冷冻水箱顶围着一圈人,我们厂长和那个中年警官在握手,然后再拍拍他的肩膀,就走了。走之前居然还冲我点点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他没有冲我点头,而是我身边的人。周围站着的都是大人物,几位副厂长、工会主席、办公室主任,厂部有头有脸的都来了,陈师傅也来了。空冷机房巨大的声响使人产生了一种眩晕感。王莉莉、陈省、王美玲、戴岚岚站在我身后,他们都是昨天晚上在这个车间上班的,个个脸色煞白,想必他们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也知道——赵小强死了。
那个中年警官对我们主管副厂长说着什么,副厂长又向工会主席说着什么,然后工会主席挥挥手,示意大家散开,跟他走,然后我就看到了赵小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身上都是雪白的盐花。根据调度长刚才在路上给我的消息,赵小强是在冷水池里淹死的。
我们跟着领导来到会议室,几个穿白大褂的法医正指挥着把赵小强运走。中年警官显然是这伙警察的头,不相干的人一个个走了,只有我们厂的保卫科长还傻愣愣地人前人后瞎忙乎。他称中年警官叫陈队,称呼几个年纪轻的则是小朱、小李、小柳。显得跟他们很熟,他还坚持要给他们倒开水,警察们都说不用了,他还是要给他们倒上。很明显保卫科长是想留下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最后我们的科长失望了,陈队长很客气地把他请出门外。
询问分开进行,会议室很大,四个警察分占四只角,被询问的人就更多了,分成两批。我、陈师傅、还有空冷机房的徐主任是第二批。
我们三个人无所事事,努力支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化工厂早已禁烟,现在则是非常时期,会议室里早就烟雾缭绕了,警察们掏出烟来猛抽,我们也一样。陈队长突然想起什么,对我们说:“能不能给我画一张空冷机房的平面图。”说完递过来一个本子。
这就是说不能拒绝。徐主任是个大老粗,动动扳手、榔头什么的可以,动笔却不行。陈师傅也迟迟没有伸出手去,没办法,我只好接过来。好在只是一个草图,好在我是从空冷机房出来的,陈队长要求我尽可能详细地把空冷机房的物件画出来,于是我就画了一张。
空冷机房几乎可以说是全封闭的,因为进口空压机极其昂贵,厂房设计时就考虑了门窗的问题,窗户做得有两米多高,只留两扇门进出,左门通向空压机的控制室,相对应的是左边是五台空压机,右边是五台冷水机。我还根据昨晚看到的情况,把每个人的位置都标了出来。控制室本来是个大房间,两边连通的,后来领导见人坐在一起太多了不好,就在中间打了一堵隔墙,也就是说,从一边到另一边不是从机房过就是从配电室过。
我画完草图交给陈队长时,询问已经开始。
陈省说:“昨天晚上轮到赵小强做记录,我和王莉莉只管趴在桌子上睡觉,只要不出事,就什么都不用管。到今天凌晨五点左右时,我醒了,赵小强不在,记录本只写到四点钟,我觉得很奇怪,这种情况很少发生,迟抄一个小时如果被领导查到要扣奖金的,我等了一会儿,小强还没回来,就帮他把记录抄了。”
“为什么一直到下班你都不向领导汇报赵小强不见了。”
陈省瞟了徐主任一眼,说:“我以为他偷偷跑什么地方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赵小强的记录只抄到四点钟,那么你最后看到赵小强是什么时间?”
“下半夜我们都是趴在桌子上睡,我模模糊糊地听到几次开门的声音,那是小强起身去做记录,空冷机房的噪音特别大,只要一开门,睡着的人就很容易被惊醒。”
“这么说你没抬头看看?”
“是的,那时只想如何睡得舒服,不会想别的,再说,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
这倒是实情,以我在空冷机房上班的经验,除非睡得特别死,否则一开门突然涌入的噪音总能把你惊醒。
王莉莉那边的回答和陈省大同小异。这是肯定的,王莉莉长得又肥又壮,据我所知,她的肥壮硬是上三班给睡出来的。三班倒的工人中有许多神经衰弱、失眠的,她却是个一沾桌子就鼾声如雷的人。她甚至比陈省睡得还死,赵小强进进出出做记录她一概不知,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去洗澡,到食堂吃早餐,然后就打卡回家。
倒是王美玲那边出了点小问题。王美玲和王莉莉刚好相反,是个又瘦又小的女孩,看起来胆子也小得很,警察没问几句她就哭了,而且是头趴在桌子上使劲哭。原来昨天晚上本来并不是她当班,是另外一个叫孙卫东的跟王美玲换了班。对这个情况,警察自然是要追根纠底,问个清楚。陈队长当即拨通了孙卫东的电话,结果跟王美玲说的一样,孙卫东主动提出要跟王美玲换班,她开始还不情愿,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意代别人上夜班,挨不住孙卫东的死搅蛮缠才答应的。
警察好说歹说,王美玲才止住了哭。她接下去说:“四点钟起身抄记录时,发现一台水泵跳了闸,我和戴岚岚两个人一起去报告陈师傅,陈师傅来看了一下,可能是配电室的原因,就重新开了起来。”
王美玲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因为激动,两颊红扑扑的,看上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我记得她是两年前调进空冷机房,刚来时追她的很多,不知为什么,或许她眼光太高了,没有一个成功的,我自然也不敢尝试。
陈师傅和戴岚岚一起印证了王美玲的话。事实上这种事稀松平常,电压不稳,或者配电室冲进去一只老鼠什么的,都能引起跳闸,女工们胆子小,怕担干系,把调度叫来即使出了什么事也有他顶着。
陈师傅说:“当时我正趴着睡觉,王美玲和戴岚岚进来说一台水泵停了,我说水泵停了,重新开起来就是,她们非要我去看看,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敢开。我没办法,就去了空冷机房一趟。”
陈队长拿着一份昨晚的记录簿,说:“4:25分2号泵跳闸,重新开泵,这个时间准确吗?”
“当然,非常准。”陈师傅惊诧地看了陈队长一眼,“当时我特意看了一下钟。”
“当时空压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这我就没注意,我是从右门进右门出,何况有小吴在巡夜,我就没过去看。”
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放在最后一个,刚才李主任匆匆说了几句车间里的情况就走了,也许,警察们已经知道了我曾经跟赵小强干过一架,而把我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看他们的眼光,盯着我时带着盼望的神情,仿佛我一开口就会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似的。但是我清楚的知道,我没干。
我详细地说了昨晚的上班时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不十分重视我刚出去巡夜时看见空压机控制室三个人一起伏在桌上睡觉的事实,那时大约在4点左右,照我看,这是一个极重要的证据,也许我就是除凶手外最后看见赵小强的人。我反复向警察们申明这一点,而他们仿佛只在乎鸡毛蒜皮的小事。像我上次和赵小强打架的原因,都已经过去半年的事了。像我和陈师傅是怎样轮换着巡夜的,连我后来到过哪几个车间都一一问到了。这时我心里已经非常雪亮,我确实被当作重大的嫌疑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