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个急转弯,两轮悬空地拐上华盛顿大道。马戈齐紧紧咬着腮帮子。等到四个轮子全部落地,他再次将油门一踩到底的时候,腮帮子已经被咬破,嘴里出现一丝血腥气。
他们在仓库门口急刹车停下来的时候,恰巧看到哈罗兰叉着腿站在那扇小绿门前,正对着门锁打出一梭子子弹,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弹壳也飞了一地。停在街对面的明尼阿波利斯警局的那辆车子的后备箱已被打开,一个年轻的巡警拿了一支12口径狙击步枪和一把车胎撬杠,向哈罗兰奔来。
车子还没有停稳,马戈齐和吉诺就跳了下来,向门口跑去,车门都没顾得上关。赶在哈罗兰再次开枪之前,马戈齐一把握住枪管,“别!这是钢的!等着撞槌来。”
哈罗兰将狂野的目光投向他,然后一把抓过车胎撬杠,死命往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插。
马戈齐呆立了一会,绝望却又无计可施地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警笛声。
“消防通道。”他突然说——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向建筑侧面。
“守住前门!”他转过脑袋向吉诺吼道。这个时候,消防站紧急灭火车的车头护栅也出现在街角。
撞槌一分钟就能撞开门,他想,或许两分钟。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到达安全通道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汤米在那边朝他大声吼道:“里奥!我找到了!是米奇·克洛斯!詹姆斯·米切尔就是米奇·克洛斯!D·伊曼纽尔是他妻子!”
马戈齐一边沿着铁楼梯往上跑,一边将手机扔到栏杆外面。
格蕾丝突然感觉自己肺部已经没有一点空气,好像全部空气都被抵在胸口的那把·45口径手枪给挤压出来了一样。
她最终还是没有准备好。她的枪口指向右边,还在瞄着楼梯门。吃惊恐惧之余,她还在想:在我把枪对准她之前,她都能来得及朝我心脏连发两枪……
迪亚娜看着她,用那双空洞的、没有灵魂的眼睛——在被子弹击中喉咙之前几秒钟,莎伦·穆埃勒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双眼睛——格蕾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她一掏出那把·45口径手枪,立即停止了刚才的哭天喊地。
“我今天还带了这把大枪来,”她轻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22口径手枪,但是我要做到万无一失。你肯定了解·22口径手枪。很精确。”
格蕾丝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哦,原来如此,以前那个见了枪就害怕、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的娴静优雅的迪亚娜,刚刚把一把·45口径手枪抵在自己的胸口。但是直到她提起·22口径手枪,格蕾丝才意识到原来她就是捣乱猴凶手。
“哦,不!”格蕾丝感觉嘴唇胀胀的,甚至没有了知觉,而思维也已经停滞。她实在无法相信,“你?你杀死了那些人?上帝啊,迪亚娜,为什么?”
“哦,我想应该是自我保护吧。”
“但是……你甚至都不认识那些人。他们只不过是……游戏里的人物。这只是个游戏!”
迪亚娜竟然对着她笑了起来,格蕾丝的膝盖都吓软了,“没错。我就知道你会理解的。我杀的就是游戏,不是真的要杀人。”她稍微眯了眯眼睛,“米奇想让你放弃这个游戏,但是你就是不听,是不是?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这个男人置于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
“你杀人只是因为米奇不喜欢这个游戏?”
“哦,格蕾丝,别说傻话了。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这个游戏会毁了我们。它会毁掉一切!”她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格蕾丝也听到了。警笛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是来这里的,还是去其他地方的?迪亚娜似乎根本不在乎,这让她更加恐惧。
“总之,”迪亚娜冷静地继续往下讲,“我必须在游戏者进入第15个谋杀案之前封掉它。你知道,警察也玩这种游戏。要是亚特兰大的某个警察看到你设计的那个犯罪现场之后过来审问怎么办?”
格蕾丝的思绪漫天飞舞,交织着,碰撞着,试图理出一丝头绪,“你在说什么?”
“第15号谋杀案,格蕾丝。你把一切都暴露了。6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以及上百名警察都没有查出究竟是谁在亚特兰大杀了人,而你,在你那个恶心人的游戏中,用一个恶心人的线索就将一切全部告诉了他们。格蕾丝,谢谢你差点毁了我的人生。很明显,我得赶在别人见到它之前停止这个游戏。于是我就这么做了。杀了几个人,你就将游戏关闭了——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是那些愚蠢的警察又把你的指纹送到联邦调查局检验,这又重新提起了亚特兰大那档子事,于是所有的事情开始失控了。”
更多的警笛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迪亚娜眼睛都不眨一下。
或许她没有听到。让她听到。第15号谋杀是什么来着?她所说的线索指的是什么?不。先别想这个。现在这个不重要。先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你就可以动一动你的西格了,慢慢地,一次只挪动一英寸……
“警察来了,迪亚娜,你听,警笛声。”
“哦,别担心这个。这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计划呢?简直是天衣无缝。当然,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最初是打算只杀你一个人。我不想把人全部杀光,这样的话捣乱猴就不复存在了,米奇就会不开心了,但是……你知道的,大家都跑来妨碍我做事。”她皱起眉头,显得很恼火,“就像楼下的那个女警察。这就打乱了我的计划。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知道她是来自威斯康辛吗?我看到她衬衫上的徽章了。”她用食指敲打着嘴唇,思考着什么事情,然后面部突然舒展开来,“总之,等到警察们冲到楼里来时——这里我应当向你点头致谢,格蕾丝,为了这么坚不可摧的保安系统——我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了。我想我可以表现得很好。我可是一直都在勤加练习哦。然后我要做的就是告诉他们,你突然神经错乱,开始杀人。为了自卫,我不得不朝你开枪。你知道联邦调查局肯定会喜欢这种说法的。反正在佐治亚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希望你是凶手,现在他们终于得偿所愿了,然后他们可以了结这个令人烦恼的案件了。皆大欢喜。”
她望向电梯,又收回目光,脸色阴沉下来,“当然,也并不完全是皆大欢喜。我真的很生气,格蕾丝,是你让我杀了米奇。”
你的错,格蕾丝,都是你的错。
“他爱你。”格蕾丝低声说道。突然间手中的西格手枪变得沉重无比,她的胳膊也开始酸痛。她有没有把枪口转向迪亚娜哪怕一英寸?她不确定。
“你怎么能杀他?”
迪亚娜眯起了眼睛。格蕾丝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到愤怒、仇恨等人类的情感,但是她看到的却只有恼火。
“哦,这可不是我的错。他不该到这里来的。他发过誓了。他发过誓了!我杀那个女警察时被他逮了个正着,然后我当然得向他解释我的计划;自然,他怎么会舍得让我杀掉他心爱的格蕾丝呢?”
她用那种拉家常的口气继续往下说——直听得格蕾丝胳膊上寒毛倒竖,“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格蕾丝。绝对是最糟糕的一次。他竟然要杀我,他自己的妻子,只是为了阻止我来杀你——你相信吗?”
是的,格蕾丝绝对相信。米奇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她试图想象他的感受,在发现了自己结婚10年的妻子竟然是个杀人犯之后。但是他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该死!你怎么可能和一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她的真面目?“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瞒住他的?”
迪亚娜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佐治亚。”
现在她被逗乐了。确确实实被逗乐了。
“哦,格蕾丝!你认为佐治亚那些人是我杀的?哦,上帝啊,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米奇干的啊!”
格蕾丝瞪着她,完全惊呆了。她的耳朵捕捉到外面某个地方传来的枪声,很密集的枪声,但是她的思维却拒绝接受这个信息并加以消化。
“胡说。米奇才不会……”她张口说道,却被迪亚娜冷冷的笑声打断。
“这当然不是他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但是那个时候他可能思维比较混乱。我想他大概有种很扭曲的想法,那就是如果他能把你身边的人全部消灭掉,你肯定会乖乖地投入他的怀抱。当然,最后这种做法没有奏效,所以最后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成为你的……什么呢?你最好的朋友?”
格蕾丝麻木地点点头。
“那天他对你那个叫约翰尼的前男友下手的时候,我恰巧跟在他后面——哦,这也太讽刺了。10年前他杀人的时候恰巧被我撞到;今天早上我刚杀人又被他当场逮个正着。哈!绕了一大圈又回来啦!”
随着她的思绪飘远,她的眼神看上去也没有了焦点。然后她又猛然间回过神来,“总之,那个时候我已经认定了米奇就是我将来要嫁的人,所以我俩很快达成协议。我得到了一个我想要的丈夫,而他则得到了一个不会告发他的妻子。”她厌恶地皱了皱鼻子,“要是联邦调查局没有把你和莉比·哈罗德一起关在那间小屋里,那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格蕾丝,就是这件事让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因为他见不到你了。我个人认为,他那个时候已经有些精神错乱了,一心想要去‘救’你,我怎么劝都不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把项链丢了。”
“项链?”
迪亚娜恼火地将那把·45口径手枪用力抵在格蕾丝胸口,“格蕾丝,你思路能不能跟上!那条项链,你那个速比涛的小玩笑。”
格蕾丝立刻想起来了。游戏里,它是被紧紧抓在15号受害者手中的;而在现实生活中,读大学的那几年,则是一直戴在米奇脖子上的。他总是把它藏在衬衫或毛衣下面,这样才不会被别人看到。
“那个傻瓜在做掉那个联邦调查局的女探员时,把项链丢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你把那条该死的项链作为一个线索加到你那个该死的游戏里面,然后发布到该死的互联网上去!要是亚特兰大警方看到这个,他们一准会想起在他们的证据室里也有一条同样的项链。你猜猜会怎么样?他们会跑到这里来问你,你是如何想到这个主意的?你会回答他们,‘嘻嘻,在亚特兰大读大学的时候,我曾送过米奇一条这样的项链。’然后真相大白,故事结束了,因为当时莉比·哈罗德也割伤了他。现场到处是他的血迹。只要一查DNA……”
格蕾丝机械地听着。思维、身体、精神——全都麻木了。之前她所指望的愤怒,以及让她变得坚强的仇恨,现在都被洪水般的绝望冲得干干净净。
原来都是白费力气。她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这么严密的保安设施,原来只是为了防范一名一路与她同行的凶手。这么多年的提心吊胆、防范每一个陌生人,却只是因为自己有眼无珠太愚蠢,看不透自以为最熟悉的脸庞后面隐藏着的真相。
手中的西格更加沉重,而她张开的手臂肌肉快要抽筋了。她还拿着它干什么呢?反正她是没有机会开枪的。
突然间楼下传来一种可怕的声音。像是巨大的东西在碰撞,金属撞金属,一遍又一遍。
迪亚娜目光闪烁,“哦,老天,看来骑兵们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我想我们最好赶快做个了断。你他妈的在干吗?”
格蕾丝迷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的脖子!该死!你干吗摸你的脖子?”
她也感觉到了,就在她的手指间。尽管她的枪已经垂向地板,她的另外一只手却伸到T恤下面摸到了那条链子,掏出杰克逊送给她的那个十字架。这完全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你不能指望格蕾丝在经历了这样的生活之后,还能相信什么护身符——不管是由于宗教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但是当她摸到那个十字架的时候,她立刻看到那个小男孩棕色的眼睛正望着她,恳请她把它戴上。因为他相信。或许这就是她现在抚摸它的原因;为的是能够感受到生活还没有从他身上完全拿走的信任。
格蕾丝,你相信我吗?……就好像她欠他似的,因为是他相信她在前。
信任是多么宝贵的事情,又是多么的脆弱。这才是杰克逊真正送给她的东西。杰克逊、哈雷、安妮、罗德拉纳、查理,甚至马戈齐,他们本来都不该相信她,但是他们都选择了相信……
“没什么。只是个十字架,看到没?”
迪亚娜快速向前跨了一步,在过去这一段漫长得像是好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格蕾丝第一次感受到没有枪口抵在胸前的自由呼吸。
迪亚娜出神地盯着那个十字架。它在格蕾丝手中晃来晃去。阳光从阁楼窗户射进来,照在它身上,闪闪发光。
“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她喃喃自语,摸着自己的脖子,去感受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校长嬷嬷送给我的,但是……我想我把它扔了。”
她陷入了沉思,格蕾丝简直难以想象,在那双凝视的眼睛后面她究竟看到了什么竟然能让她在这个时候分了神。与此同时,格蕾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肾上腺素的激增。她开始抬升自己持枪的手;她还看到楼梯间的门被缓缓打开;看到一个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身穿棕色警服的女人正在地面上爬着,两只手还颤巍巍地抱着一把枪,然后她终于没有了力气,枪管一沉,掉在地板上,发生咔嗒一声响……
下一秒她就看到迪亚娜眨了眨眼,猛地转向门口那个女人,以格蕾丝难以形容的速度,将那把·45口径手枪对准了门口。此时,格蕾丝的西格也已经举起,阁楼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
迪亚娜的身子飞向一边,猛然跌落在地。她的脑袋碰到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此生的噩梦大概都摆脱不了这个声音了。好多血,到处都是血,从迪亚娜头上、身上多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格蕾丝看得甚至都有些糊涂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西格造尔,满脸困惑。她开了一枪?两枪?肯定不会比这再多了;时间根本来不及。另外,她才勉强将枪口举离地面——她甚至可以看到子弹在光滑的枫木地板上打出来的裂缝和碎片。
他缓缓地从安妮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这样才不至于吓着她。他手里还紧紧握着枪,枪口指向地面。
“马戈齐,”格蕾丝小声叫道,然后又叫了一声,“马戈齐。”
这只不过是他的名字。他这辈子已经听人叫了无数次,但是此刻听到格蕾丝·麦克布莱德这样叫他,他立刻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痛。
“还有哈罗兰。”他说着,看向楼梯门。
格蕾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身穿棕色制服的大块头男人正弯腰抱着那个流血的女警,一只手按着她脖子上的伤口,哭得像个孩子。
格蕾丝听到楼下一阵叫喊声顺着电梯传上来。听上去像是上千人同时说出意义不明的单词,但是她的心立刻从嘈杂声中辨别出3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正在大声呼叫着她的名字。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她没头没脑地说着,丢下枪跑去帮助那个受伤的女警,全然不顾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想到的是安妮、哈雷和罗德拉纳都还活着,感谢上帝!他们都还活着;她想着杰克逊、马戈齐和这个叫哈罗兰的男子,以及那个正在他怀中流血的女警——这些人最终救了她。
吉诺和马戈齐站在仓库外面的路牙石上,看着救护车向汉尼品综合医院方向呼啸而去。3辆警车,开着警灯、鸣着警笛一路护送:前面两辆是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的车,博纳则开着威斯康辛的巡逻车跟在后面。哈罗兰坚持要和莎伦同车。医护人员告诉他很抱歉他不能坐在救护车上,但是哈罗兰一言不发,直接掏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他们,医护人员立刻改了主意。
“医生说伤势不容乐观。”吉诺说。
“我听到了。”
“你知道有哪个警察在伤成那样之后还能爬上那么多楼梯?”
“我希望大部分都能。”
吉诺摇摇头,“我不知道。这相当了不起!”
马戈齐点点头,“他们两个都很了不起。我还没有打出去第二颗子弹,哈罗兰已经破门而入打空了弹匣了。”
吉诺叹了口气,“我必须得重新考虑一下我在威斯康辛警察中的位置了。麦克布莱德是怎么回事?她干吗要追着轮床跑?”
马戈齐闭上眼睛,回想起刚才他们把轮床推出车库时,格蕾丝在旁边跟着跑的情景。她边跑边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十字架项链,狂乱地将链子缠在莎伦的手腕上。
她是天主教徒吗?一个医护人员问她。
我不知道。但是别让他们把这个取下来。
“她只是在尽自己的心意,吉诺。”
“嗯。”吉诺转过头来,看着格蕾丝、哈雷、罗德拉纳和安妮正彼此拥抱,脸上带着战争幸存者那种劫后余生的震惊。
“我在想她这次能不能挺过去,还会不会再次神经错乱。”
马戈齐也转过头来看着格蕾丝。她几乎被朋友们的胳膊压在了最下面,但是在他看向她的同时,她几乎立刻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好像他刚刚叫了她的名字一样。
“我想应该不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