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火车上,玛克欣肯定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还在吉尔车上。窗外的风景定格在隆冬时节遥远的俄罗斯,月色下的雪地,以往乘雪橇出行时突然受到的启示。被大雪覆盖的村落,教堂的尖拱顶,夜里歇业的加油站。接着,景象平滑地切转到卡拉马佐夫兄弟、日瓦戈医生和其他人身上,他们像这样在冬日里赶路,没有一丁点儿摩擦力,快如飞毛腿,突然间出门一趟能完成不止一件差事,真是浪漫技术的一大突破啊。在热槽湖和奥尔巴尼之间的某个地方,黑魆魆的旷野上有一支黑色SUV组成的车队此时只打开了雾灯,正赶过来拦截。玛克欣陷入了没有出路的死循环,她飘浮在其中的梦境变成了一张她读不懂的空白表格。大约到了斯派腾戴维尔附近,她醒过来,瞧见塔利斯熟睡的脸庞,离她自己的比预料的要近,仿佛在熟睡中两人的脸一度贴得还要近。
她们的车在凌晨一点前后开进了中央车站,两人已经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我猜生蚝吧肯定打烊了。”
“说不定公寓现在已经安全了呢,”塔利斯提议说,虽然她自己也不相信,“一起回去吧,我们会找到吃的。”
事实上,她们眼前的那一幕足以让她们转身再走。她们一踏出电梯,就听见埃尔维斯的电影音乐。“糟糕。”塔利斯找钥匙开门。还没找到钥匙,门就打开了,一个不算高大的人热情地迎了上来。在他身后的屏幕上,谢莉·法芭勒斯手举一张宣称“我心歹毒”的标语在跳舞。“这位是谁?”玛克欣知道是谁,她不久前曾追着他跑了半个曼哈顿。
“这位是沙兹,他不该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的。”
“爱的指引。”沙兹回答她,嘴跟抹了蜜似的。
“你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打坏了监控摄像头。”
“你在开玩笑吧,我最讨厌那些东西了,亲爱的,要是让我知道,早被我砸了。”
“回去吧,沙兹,告诉帮你拉皮条的那人,让他别费心了。”
“请给我一分钟解释,甜心,我承认一开始完全是公事,但是——”
“别叫我‘甜心’。”
“阿斯巴甜心!算我求你了。”
啊,他用尽蛮力,或者说其实是用不小的力气拖着她。塔利斯则昂首阔步地一边摇头一边往厨房里走。
“沙兹,你好啊,”玛克欣挥了挥手,仿佛与他隔着大老远似的,“终于跟你见上面了,读过你的犯罪记录,真够壮观的,说来听听呢,第十八条的名人堂成员怎么最后在光纤行业混了呢?”
“都是以前的不良行为了,女士。我在努力洗心革面,别戴着有色眼镜看我嘛,说不定你会发现规律的?”
“让我来瞧瞧,你在销售领域有很强的背景。”
沙兹友善地点点头,“你趁他们晕头转向摸不着北时打击他们。去年技术泡沫破裂时,‘黑色线性’开始大招特招,让人觉得自己在参加选秀。”
“同时呢,沙兹,”塔利斯倏地转换到她的受气包设定,帮他们拿来啤酒、沙司和袋装零食,“我未来的前夫没有付给你老板足够多的钱,好让微不足道的我有事可干。”
“他真的只有买光纤而已,他完全沉迷于粗管道,不惜花大价钱买,能买来多少光纤就买多少,户外工厂啦,建筑工地啦,刚开始只是在东北部买,现在遍布全美——”
“大笔大笔的咨询费啊。”玛克欣想象得到。
“你说对了。可这也是合法的,说不定比一些东西还要……”他顿了顿,放慢速度说。
“哦,继续说啊,沙兹,你从来不羞于表达对我,对盖布,对我们所在行业的鄙视。”
“我指的是真实与虚假的区别,我的人造甜味剂,我只是搞后勤和基础建设类型的人。光纤是实实在在的,你把它穿到管道里,挂起来,埋在地里,再焊接起来。它多少有些重量。你丈夫有钱,没准儿还挺聪明一人,不过他跟你们所有人一样,活在美梦中,飘在云端,浮在泡沫里,以为那些是真实的,再想想吧。它只有当有电时才存在。要是关了电网会怎么样?发电机燃料用光了,他们把卫星打下来,炸了指挥中心,你们都要回到地球上来。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所有那些狗屁音乐,所有那些链接,都要下来,一下来就消失。”
有一瞬间,玛克欣仿佛看见米沙和格里沙在某个奇怪的大西洋海岸冲浪,他们带着冲浪板在漆黑的冬日海洋上远远地等候,等着除了沙兹和少数其他几个人外没有人看见正在席卷而来的浪头。
沙兹又伸手去够墨西哥辣椒味薯片,塔利斯一把把袋子抢走了。“你不能再吃了。已经很晚了,回去以后你跟盖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不会的,因为我不帮他干了,不想再在他的竞技场里当小丑。”
“听起来不错啊,沙兹。那么你现在单干了,完全是因为我,太令人感动了。”
“因为你,也因为这件事对我的影响。那个人开始让我感觉他要吸干我的精力。”
“好玩,我妈妈以前总是那么形容他。”
“我知道你和你妈妈在吵架,不过你真应该想个法子跟她和好,塔利斯。”
“抱歉,现在是凌晨两点,离日间剧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呢。”
“你妈妈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唯一一个能完全按照你的需要把土豆捣成泥的人,唯一一个一眼就明白你在跟她接受不了的人谈恋爱的人。你谎报年纪,为了跟他一起进多功能放映厅看那些个青少年血腥恐怖片。她时日不多了,趁她在的时候好好珍惜她吧。”
接着他便出了门。玛克欣和塔利斯面面相觑地站在那儿。歌王继续柔情地唱。“我本来想建议你‘甩了他’的,”玛克欣若有所思地说,“一面把你摇醒……不过现在我想我只需要把你摇醒就可以了。”
霍斯特躺在沙发椅上睡着了,面前的电视机里在放由爱德华·诺顿主演的《安东·契诃夫传》,彼得·萨斯加德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玛克欣试着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但是霍斯特不是居家男人,他哪怕是在睡梦里也会调成汽车旅馆的生活节奏,这会儿挣扎着醒了过来。“玛克西,你搞什么鬼。”
“不好意思,本来不想——”
“你整个晚上跑去哪里了?”
玛克欣还不至于魂不守舍到如实回答他的问题,“我跟塔利斯在一起,她和那个混蛋分道扬镳了,她找了个新住处,很开心有人去陪她。”
“是啊。然后她还没有安装电话机,那么你的手机呢?噢——肯定是电池用光了。”
“霍斯特,你这是怎么了?”
“那个人是谁,玛克西,我宁愿现在就知道,也不想一直被蒙在鼓里。”
啊啊啊!莫非昨晚吉尔车后备厢里的虚阴极器碰巧启动了?然后她被它的一块副裂片给击中了,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因为此时她在断然宣布,并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是真心话:“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别人,霍斯特。你这情感脆弱的、该死的蠢货,永远不会有其他人的。”
霍斯特身上有一个畅通的微型接收器原原本本接收到了信号,所以他终究是没有完全变成中西部的瑞奇·里卡多,只是以熟悉的罚球动作抓起自己的脑袋,开始稀释掉一些怨气。“呃,我打电话去医院,打电话去警局、新闻电视台、保释金公司,然后我开始在你的通讯簿里找。你要迪奇大叔家里的固定电话号码做什么?”
“我们时不时联络一下,他把我当他的假释官。”
“那么跟你一起去唱卡拉OK的那个意大利人又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一次,霍斯特,团体订票,这件事我现在不打算再说一遍。”
“哈!‘现在’不说,下次挑个时间说,对吧?我干坐在家里,靠暴饮暴食来寻找平衡,你倒在外面快活,穿着红裙子,唱着《为你而笑》,跟人表演二重唱,跟从某个大桥或隧道另一边来的健身教练——”
玛克欣脱下外套和围巾,决定待上两三分钟。“霍斯特,宝贝,我们挑个晚上去韩国城就这么干,行吗?我去什么地方找条红裙子来。你能唱和声吗?”
“嗯?”他一脸困惑,仿佛人人都该知道似的,“当然,从小就会。我学会后人家才让我进教堂。”提醒玛克欣——你不了解此人的事里又加上一条……
他们大概在沙发椅上打了一会儿盹,突然就天亮了。《档案记录报》啪嗒一声落在后门外面的地上。十二楼的纽芬兰犬开始因分离焦虑而伤心地呜呜直叫。儿子们开始了一天里把冰箱门无数次开来关去的例行游乐。他们瞥见爸妈躺在沙发椅上,便唱起了嘻哈版的蜜桃与贺伯二重唱的经典老歌《再相聚这感觉真好》,齐格用他一大清早能发出的最愤怒的黑人嗓音朗诵那情意绵绵的歌词,欧蒂斯则模仿鼓声节奏配合他。
玛克欣过后细细一想,悼念莱斯特·特雷普斯的脉冲几乎连上州地区的本地新闻都没上就被媒体遗忘了,加拿大的电视报道或国家电视台就更别指望了。既没有录像也没有日志留存下来。同样,米沙和格里沙也从时事动态的记录里被删除了。伊戈尔抛出的暗示大致是说,他们有可能被重新调回去了,甚至有可能又进了监狱,远东地区某个编了号的机构。那天夜里的事如同看没看见UFO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山区酒馆的常客可以做证,那天晚上在阿迪朗达克山附近方圆一定区域内,所有电视机的屏幕如临世界末日般地全部黑屏——电影正放到第三幕危急时刻,有点名气的小姑娘们穿着紧身服装和细高跟鞋,卖力地出演某某人最新的娱乐项目,体育比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资讯型广告在替神奇的电器和让人重焕青春的草药吆喝,意气风发年代里的电视剧在重播,所有这些现实的最基本单位都是像素,它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严寒中的值夜里。没准儿只是山脊线那里的一个中继器失灵了,但也可能是世界被重置了,在那个转瞬即逝的周期里,按照易洛魁史前时期那缓慢的鼓声被重置了。
阿维·德施勒下班回到家中,心情比平时愉快。“上州的服务器?用不着担心,我们转到拉普兰那里去啦。但更好的消息是,”话里掩不住的期待,“我想我快要被解雇了。”
布鲁克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仿佛地理学家研究地球仪。“但是……”
“不——你听我说完薪酬福利呀。”
“小心‘加强版遣散费’那些字眼,”玛克欣建议道,“那意味着你不能起诉。”
说来也不是太不可思议,盖布里埃尔·艾斯最近没什么动静。注意力被分散了就好,玛克欣这么希望。
“塔利斯应该是安全点了,”她试着安慰玛奇,“你女儿她是个好孩子,不是一开始那个傻大妞了。”
“比我原先料想的要好,”这话乍听之下叫人吃惊,因为玛克欣之前认定玛奇不知道怎么后悔,“我一直是个糟糕的妈妈,不配有这样的女儿。还记得他们小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走在街上时,我经常按我的速度拉着他们往前走,他们不得不一蹦一跳地才能跟上我,我当时那么匆忙是要赶往哪里去啊?连跟自己的孩子慢慢走都顾不上。”玛奇即将要做出某个幡然悔悟的行为。
“有朝一日,恶劣父母的技能会变成奥运会的一项赛事,成为奥运大家族的一员,我们来看看你会不会有资格参赛,其间丢脸丢到家,你知道你做得还要更恶劣。”
“恶劣得多。之后好多年,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现在看来,我当时怎么可以——”
“你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她。你看,你只是紧张,玛奇,你们两人都上我家来怎么样,我家相对中立,我们喝喝咖啡,午餐就叫外卖吃。”后来发现,在72街上的“齐普美味家”,客人依旧可以吃到比方说夹料丰盛的巨无霸牛肉卷和涂有俄罗斯调味料的洋葱卷配鸡肝三明治,这在纽约城里自20世纪某个遥远的时候起就极为罕见了。塔利斯的目光立刻聚到外卖菜单上。
“你居然要吃那样的东西?”尽管玛克欣警告性地瞥了她一眼,玛奇还是说出了口。
“呃,我不吃,妈妈,我想我就坐在这儿盯着它看一会儿,那样总可以吧?”
玛奇的脑子转得倒挺快,“只是你要是点的话……我可以尝一小块吗?你愿意分一块给我尝尝吗?”
“你当犹太人多久了?”玛克欣从嘴角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以为我的饮食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塔利斯开始被动攻击,手指甲这么一摆,“要是你叫外卖,我到门口会看见有一小队拎着饭盒的外卖小哥——”
“说不定有两队哦。不过只有那么一回啦。”
“过度肥胖,心脏毛病,特啦啦谁在乎啊,只要吃得够饱,对吧妈妈?”
这时需要有人稍微干预下了。“两位,”玛克欣宣布说,“账单我们各付各的,怎么样?在外卖来之前,我们可以……玛奇,你点了双层牛肉培根和香肠的日出特色套餐,外加土豆烙饼和苹果酱,再另加半个土豆烙饼和——”
“那是我点的。”塔利斯说。
“好,你点了牛肉卷……配三明治的土豆沙拉要再加五十美分……”
“但是另加的一份泡菜是你点的,所以正好抵消……”如玛克欣所期待,局面倒退成了以往的午餐簿记员练习,但愿不要有白花花的现钱出现在真实的桌子上啊,现金交换搁在其他地方能消耗有用的精力,它如果能让大伙儿脚踏实地,它就有它的价值。至于缺点呢,她承认,就是这两个人把点餐当战略游戏在玩,想尽法子制造焦虑情绪,降低或破坏某人的食欲。其实只要不是玛克欣的食欲就好,因为她很期待自己点的五香熏火鸡肉健康拼盘,菜单描述里说会有紫苜蓿尖、褐蘑菇、牛油果、低脂蛋黄酱,还有一些其他菜,都是兑换来的附加菜。母女两人见到这道菜,不由得露出厌恶的神情,还不错,不错,起码她们在这件事上观点一致,开头还不赖。
竞赛数学题,算错的话会产生实际和战略上的效应,计算小费以及如何分摊销售税,一直这么进行着直到里戈韦托按响了门铃。结果只来了一个外卖小哥,不过他似乎确实在用某种手推车把饭菜从走廊上推过来。
不一会儿,饭厅的整张餐桌上全堆满了包装盒、易拉罐、蜡纸、塑料包装膜、三明治,还有配菜,大家都在努力地大吃特吃,丝毫不在意食物除了送进嘴里以外都跑哪里去了。玛克欣休息片刻,顺便观察下玛奇。“那什么‘腐败的滋生物’又怎么说啊……”
“呀诺噶该饿啊饿喂”,玛奇一边点头,一边把凉拌卷心菜的又一个包装盒的盖子掀开。
当往嘴里塞东西的活动略微放缓速度,玛克欣正思索着怎么才能把小肯尼迪·艾斯这个话题提出来,可被孩子他妈还有外婆抢先了一步。据塔利斯说,她丈夫在跟她争孩子的抚养权。
“噢,不会吧。”玛奇一下火冒三丈,“绝不可能,你请了哪个律师?”
“格利克·芒廷森?”
“他们有一次帮我从一桩诽谤官司里脱身,优秀的酒吧斗士。目前形势怎么样?”
“他们说,好在我没有争财产。”
“你对财产呃,没什么兴趣?”玛克欣有些吃惊,但是更多的是好奇。
“没有他们那么有兴趣——他们在想法子应对突发情况。抱歉,我心里想着的只有肯尼迪。”
“别跟我道歉。”玛奇说。
“其实我应该跟你道歉,妈妈……一直以来不让你和孩子见面……”
“好吧,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们一有机会就会偷偷见上几分钟。”
“哦,他跟我说了,他很担心我会生气。”
“你难道不生气吗?”
“是盖布的问题,我其实不介意,所以我们就谁也不说。”
“当然,你不会做让家长生气的事。”玛克欣眼见着那尚有些距离但并不总是管用的话“该死的受气包”快要从玛奇的嘴里蹦出来了,便先发制人地抓了一块所有人不知怎的都没留意到的泡菜,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三人吃完午餐,度过下午到了夜幕降临时分,夏令时的夜晚放在冬天太过明亮,大多数纽约人依然以为冬天尚未过去。玛克欣、塔利斯和玛奇转移到厨房里,接着又出门来到外面的大街上,在渐渐加深的路灯下走到玛奇家。
某一刻,玛克欣记起来要给霍斯特打个电话。“顺便说一句,今晚是一台全是女人的戏。”
“我有问你吗?”
“不错,你有进步。我可能要用黑斑羚。”
“你要开到州外去吗?”
“怎么,有联邦问题吗?”
“只是要做个小小的风险评估。”
“可能不会需要的,只是问问。”
塔利斯碰巧隔着窗玻璃在看外面的大街。“真该死,是盖布。”
玛克欣瞧见一辆雪白的超长豪华车在前面停了下来。“是挺眼熟的,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接着她瞅见了漆在车顶的hashslingrz的迭代对角线标志。
“那是他的个人卫星链路。”塔利斯解释说。
“这儿的工作人员都沾亲带故,算是‘野蛮的萨尔瓦多人’的荣誉会员,”玛奇说,“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要是他们熟悉一大把一百美元钞票长啥样,”塔利斯嘀咕道,“那么盖布很快就会上来了。”
玛克欣抓起包,感觉到里头沉甸甸的,心里不由得一乐。“还有其他出去的路吗,玛奇?”
三人搭货梯到地下室,通过消防门来到后面的庭院里。“你们在这儿等,”玛克欣说,“我尽快把车开过来。”
她家附近的“曲速停车场”就在拐角处。趁着他们去帮她提车,她迅速地帮看门那个叫赫克托的人做了下辅导,教他了解罗斯个人退休金账户,原来他被人忽悠了,说是从传统账户转过来好处多多。
“不用违约金?不是马上,要等上五年,赫克托,真是遗憾。”
等她回到玛奇的公寓楼,发现不知何故大家都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正在比赛谁的嗓门大。艾斯的司机冈瑟坐在驾驶座上,车子没有熄火。他远远不是玛克欣先前期待的那种大块头的纳粹莽夫,对于在赖克斯坐过牢的人,他的穿戴大概过于整洁了。为了不压到格外长的眼睫毛,他把墨镜架在鼻梁上。
玛克欣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把车并排停在他们的旁边,加入联欢活动中。“玛奇,你过来。”
“我要去杀了那个狗娘养的东西。”
“你别去插手,”玛克欣提议说,“她的人生让她自己处理。”
玛奇不情愿地坐进车里,塔利斯却出奇地冷静,继续她与艾斯的成人谈话。
“你需要的不是律师,盖布,你需要的是医生。”
她的意思是让他找个精神科医生,不过此时的艾斯看上去身体也不怎么好,整张脸红通通的,浮肿得厉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你听着,臭娘们,我会花钱买通尽可能多的法官,让你永远看不到我儿子,永远别想。”
好啊,玛克欣心想,等他举起手,我就掏出贝雷塔。
他举起了手。塔利斯轻松地躲开了,不过雄猫此时倒是瞄准了他。
“你不会杀我的。”艾斯小心地注视着枪口。
“为什么这么说,盖布?”
“我不会死,剧本里没有我死的情节。”
“真他妈的脑子不正常。”玛奇冲着车窗外喊。
“赶紧上来,到你妈妈这儿来吧,塔利斯。盖布,你这话挺有意思啊,”玛克欣冷静又不乏活力地说,“那么你不会死的理由是什么呢?理由就是你清醒了。从更长远的角度考虑,最重要的是走为上策。”
“那是——”
“那就是剧本里的安排。”
玛奇所住的这条街道的奇特之处,在于前来物色电影选址的任何探子都不会看中它,不管即将开拍的电影是什么类型,因为它太中规中矩了。在时空的这个褶皱里,像玛克欣这种穿戴的女人不会拿武器指着别人。她手里拿着的肯定是其他什么东西。她在递给他一样东西,一件他不想拿的宝物,说不定是她想还他一份人情债,而他装模作样地不要她还,可最后还是会收下的。
“她忘了说,”玛奇不由自主地朝窗外嚷嚷,“你是不会成为宇宙统治者的,你还是继续当蠢货吧,各种竞争会从墙角旮旯里涌出来,你得拼死拼活才能保住市场份额,你的生活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属于你一直以来崇拜的上神。”
可怜的盖布,他得站在那儿被枪指着,还要被即将成为他前岳母的顽固守旧的老左派训话。
“你们什么时候吵完?”冈瑟大喊道,“我买了《妈妈咪呀》的门票,快到开幕时间了,现在想倒卖也不行了。”
“就当是出差娱乐抵扣了吧,冈瑟。你也要对他好一点,”玛克欣警告艾斯,这时艾斯正战战兢兢地往后退去,钻进了他的豪车中。她一直等到超长车开过街角转过弯,才麻溜地坐到黑斑羚的方向盘后面,调大收音机的音量,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城而去,收音机里河对岸的某个电台正好在播塔米·怀纳特的一套组曲。
“想必他看见了你的车牌号。”玛奇说。
“也就是说我被全面通缉了。”
“更有可能的是,你被杀手无人机追杀。”
“正因为如此,”玛克欣猛力地把动力转向成问题的庞然大物在几条光线昏暗的马路上开来开去,“我们要避开大桥,不能进隧道,待在城里,躲在视野开阔的地方。”
她们在西区高速上兜了一会儿风,身后是一幅深邃的灯火全景图。随后,她们又来到“曲速停车场”。玛克欣瞄了一眼后视镜,除了深夜的大街外依然不见一物。“我可以自己把车开去停好吗,赫克托?你就当没看见我们,可以吗?”
“我会装聋作哑的,女士。”
汽车沿着蜿蜒的车道一直朝底下那更古老、更凋敝的砖砌停车区开去,砖房结构多年来被汽车尾气腐蚀得不成样子。黑斑羚的尾气恢复了自我,仿佛一个少年歌手独自儿在高中的男生宿舍里练唱。
玛奇点上一根大麻烟卷,学着奇客和冲的说话样儿,拖长调子说,“我要一枪毙了他,老兄。”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吧。我想这应该是他跟他效命的死神立的契约,他得到保护了。他安然无恙地从上了膛的枪眼下脱身,就这样。他会再回来的,还没有结束。”
“你觉得他说要把肯尼迪从我身边抢走是认真的是吧?”塔利斯在颤抖。
“没那么容易的。他会不断地算成本与收益的账,发现有太多的人从不同方向冲着他来,证交会、国税局、司法部,他不可能收买所有人。除了友善和歹毒的对手,还有黑客游击队,要不了多久,他那几十亿就要开始骤减,要是他还有点脑子,就会收拾行李逃到像南极洲那样的地方去。”
“不是吧,”玛奇说,“全球变暖难道还不够糟糕吗?企鹅——”
大概是缘于车里豪华舒适的内饰吧——在路上奔波四十多年,中西部少年幻想尚未消寂的意境悄悄地渗透到它金属质感的蓝绿色乙烯基中,圈绒式地毯里,还有烟屁股多到溢出来的烟灰缸里,这些烟屁股大多年代久远,有一些上面沾着的口红颜色有好多年没得卖了,每一个都有一段彻夜未眠的浪漫故事,一段疾速追逐的过往,无论霍斯特过去某个时候在回复《省钱一族》上的广告时,在这辆滚动的欲望博物馆里到底看见了什么,心景与场境,像蒂姆医生常喜欢说的那样,这会儿拥她们入怀,把她们从徒劳担忧未来的操练场领来这里,来到车里面,稍事休息,舒展眉头,每个人最终都进入了自己的梦乡。
大家醒来时已是早晨。玛克欣疲惫地横躺在前排座位上,玛奇和塔利斯在后排醒过来,每个人都是一脸倦容。
她们来到街面上,街上的梨树又在一夜间迸出了压满枝头的朵朵梨花。哪怕是一年中的这个时节依然有可能下雪,这儿可是纽约,不过眼下,树上的梨花把街道映衬得亮堂堂的,梨树在人行道上投下斑驳阴影。现在是它们的好时节,一年中风光无限的时刻,会持续那么几天,然后所有的残花落瓣会掉入排水沟里。
比雷埃夫斯餐厅被一群人彻夜闹腾后又恢复了平静:深受毒品之苦的追新一族,没能碰上艳遇的风流之徒,没赶上最后一班火车回郊区的夜猫子。从昼夜更替那不见太阳的一半时间里逃出来的难民。无论他们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咖啡也好,汉堡也罢,不然就是一句暖心的话,抑或是黎明的天光,他们都留神守望着,一夜未眠的话至少能偷偷窥得一眼,要是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就又一次与它错肩而过了。
玛克欣匆匆喝完一杯咖啡,留下玛奇和塔利斯在一大桌子的早餐前继续讨论食物问题。她在回公寓接儿子送他们上学的途中注意到,顶楼的一扇窗户映照出灰蒙蒙的破晓长空,云朵从一道模糊的光线前飘过,光线异常地耀眼,或许是太阳光,或许是其他什么光。她朝东望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光,但不管是什么光在闪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它依然被大楼遮住了,而大楼不得不屈居于自己投下的阴影里。她转过弯来到自己住的街区,不再去想这个问题。直到进了大楼的电梯,她才开始纳闷,到底该轮到谁送孩子们上学了。她没了头绪。
霍斯特半睡半醒地躺在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演的《肥仔阿巴寇》前,看上去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两个儿子在等她回来,当然就是在那时,她回想起来前不久在深渊射手里,在他们虚拟的故乡齐欧城里,两人也是如这般站着,在此种晦暗的光亮里整装待发,准备踏入他们的和平之城,那儿还没有爬虫和机器人,可要不了多久后的某一天,它们就会来占领它,仗着世界处处相连的名义把它强占下来。
“看来我回来晚了,小家伙们。”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欧蒂斯抬起手臂肩一耸就把书包背上了,随后走出门,“你啊,安心待在家里吧。”
齐格主动抛给她一个飞吻,让她吃了一惊,“过会儿放学见,好吗?”
“等我一会儿,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没关系,妈妈,我们能行。”
“我知道你们可以,齐格,问题就出在这里。”不过,她只是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过走道,两人谁也没有回头。她起码可以看着他们进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