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妮莉亚打电话来,跟先前威胁的那样想去购物。玛克欣以为要去波道夫百货,不然就是萨克斯百货,谁知科妮莉亚一把把她推进了出租车里,等她反应过来时,她们正赶往布朗克斯去。“我一直想去洛曼百货购物。”科妮莉亚解释说。
“可是他们从来都不让你进去,因为你……没有犹太人陪同?”
“我冒犯你了。”
“别往心里去,只是有那么段往事。我希望你了解,这可不是传说中的洛曼百货。那一家搬走了,在,我不知道有没有记错,80年代末?”
在玛克欣和海蒂的少女时代,那家店还在福德汉姆路上,差不多每个月,她们的妈妈都要带她们去那儿学习怎么购物。那些日子里,洛曼百货有不准退换货的规定,所以你第一次就得选对了。那是新兵训练营,教会你遵守纪律和快速应变。海蒂很喜欢去,仿佛她的前世是服装业的一位超级巨星。“我感觉像回到了家,好奇怪,可这就是真实的我,我也无法解释。”
“我能解释,”玛克欣说,“你是强迫症购物狂。”
对玛克欣来说就没那么绝妙了。那儿的试衣间缺乏隐私,就是人家常说的“公共”试衣间,里面挤满了宽衣解带到不同阶段的各持己见的女人,她们试穿的衣服中有一半不合身,可还是会提供免费的时尚建议给任何看上去需要的人,也就是所有人。跟以前在茱莉亚瑞查曼高中的衣帽间很像,只是少了忌妒和多疑。而现在这位戴珍珠的WASP居然想把她再拉回到那里。
新的洛曼百货搬去了北面一个以前曾是滑冰场的地方,看样子几乎要到里弗代尔了,背靠持续传来轰鸣声的狄根高速。玛克欣得努力控制住自己,别因为眼熟而大声尖叫——同样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走道,堆满了挑剩下来的衣服,也是同样声名狼藉的老式库房,她敢打赌,里面同样塞满了购物者犯下的错和恐怖故事里的舞会礼服,装饰亮片掉了一地。可科妮莉亚却不一样,她一踏进店里,便中了它的魔咒。“噢,玛克西!我爱死这里了!”
“是啊,好吧……”
“在收银台跟你碰头,下午一点左右怎么样,到时我们去吃个午饭,可以吗?”科妮莉亚消失在了甲醛的迷雾里,那是产品零售商为了让衣服闻起来有甲醛味道而特地洒的。玛克欣倒谈不上是幽闭恐惧症犯了,更像是无法容忍回忆,于是又溜达到外面,来到大街上,在街上至少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随后她想起来,沿着狄根高速开过去一小段路,越过扬克斯线,就是女性射击场“识别力”,她刚刚把下一年该交的会费寄过去,这趟来洛曼百货,不知怎的,她竟然记得把贝雷塔带在了身边。
嘿。科妮莉亚还要磨蹭好几个小时呢。玛克欣找到一辆正在下客的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她便在“识别力”登记完毕,戴着护目镜、耳塞和头套站在射击线上,拿了一只装满零散子弹的便利店杯子,开始全力射击了。就让游戏玩家打僵尸,汉·索罗决战钛战机,艾默小猎人跟他那只上蹿下跳的兔子斗智斗勇吧。于玛克欣而言,她的对手总是警察们称为“罪犯”的那个纸人像射击靶,这儿的纸人像着的是桃红色和亮绿色。从样貌看,他是上了年纪的少年犯,梳着50年代全盛时期那种油光锃亮的发型,脸紧绷着,没准儿还患有近视性斜视呢。今天,即使他的图像一直摇到了后面的崖径处,她还是漂亮地把好几发子弹打在了他的头部、胸部,其实还有阴茎——很久以前,玛克欣说不定不会打那儿,可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开始觉得从射击靶的胯部发散出那么多的裤子褶皱,画家故意设计成那样,也可以解读为邀请枪手朝那儿射击。她花了些时间练习双发快射,有那么一小会儿故意假装——纯粹是好玩,你懂的——她在对着温达斯特开枪。
出去的时候在休息室里,她用付费电话叫出租车,就在那时猜她碰见了谁,正是一起偷红酒的老搭档兰迪,上次见他,还是他驱车驶离蒙托克灯塔的停车场时。今天他看上去像是有心事。两人在壁画大小的一幅截屏图下方的一张靠背长椅上坐下来,截屏图来自《香笺泪》的开头,贝蒂·戴维斯正假装一口气把六发子弹全打进一个叫“大卫·纽厄尔”的人身上,字幕上没有注明他参与了客串,但说不定有表达过致谢。
“你猜怎么着,那狗娘养的艾斯?他收回了我出入他家的权限。肯定有人统计了酒窖的库存,从闭路视频里看到了我的车牌号。”
“真倒霉。希望后续没有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目前还没有。老实说,我倒是很乐意离那个地方远一点。最近听说了一些怪事。”黑夜里怪异的灯光,有着古怪眼神的来客,拒付退回的支票,退回来时上面写满了无法辨认的字迹。“出现在蒙托克附近的电影摄制组突然变成从超自然频道来的了。警察们各种加班,彻查神秘的案件,包括布鲁诺和谢伊家发生的那场纵火案。我猜你现在听说威斯特彻斯特·威利的事了吧?”
“上回我听说他们跑路了。”
“他在犹他州。”
“什么?”
“昨天我收到他们三人寄来的一封平信,他们要结婚了,三个人一起结。”
“他们不光是潜逃,还是私奔啊?”
“你看这个。”兰迪递给她一张卡片,上面镌刻着花朵、婚礼铃铛、丘比特,还有一种不那么容易辨别的嬉皮字体。
玛克欣开始感觉到恶心,但尽量往下读。“这是他们送礼会的邀请函吗,兰迪?怎么,在犹他州三个人结婚是合法的?”
“多半不合法吧,不过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在酒吧里遇见一个人,在一起吹牛,不一会儿,疯狂的孩子们一时冲动跳上车,朝远方开去。”
“你,呃,打算参加这个聚会吗?”
“决定送他们什么真难啊,一套男男女的三人沐浴套装?带三个水槽的梳妆台?”
“三十件套的烹饪用具。”
“说得一点儿没错。肯定有一张联邦逮捕令在通缉他们,你可以赶紧拿些换洗衣物,飞去那里,说不定我可以一道去出点力气。”
“我不是什么赏金猎人,兰迪,我只是个会计。钱都冻结了,他们的关系居然还能维持十分钟以上,这让我有些惊讶。其实我倒觉得挺暖心,我肯定在变成我妈的样子了。”
“没错,想一想谢伊和布鲁诺是怎么站出来支持威利的。你开始为人性感到愤愤不平,接着就有人欺骗了你。”
“或者说,在我们行业里,”玛克欣说这话时不像是在提醒兰迪,倒像是在提醒自己,“别人欺骗了你,接着过段时间你开始感到愤愤不平。”
她回到洛曼百货时,正好科妮莉亚从里间的女人堆里出来。这群女人一直在折腾货架上的打折衣服,眯着眼将信将疑地盯着设计师品牌的标签看,用手机打电话给她们穿0码的十来岁的女儿,问她们的意见。玛克欣一眼就看出,科妮莉亚有晚期DITS的迹象,也就是“折扣库存标签眩晕症”。
“你饿坏了吧,在你晕过去前我们得找些东西吃。”于是她们就去找午饭吃。她记得,以前百货店还在福德汉姆路时,你在附近起码能买到味道还过得去的克尼什馅饼和一杯经典的蛋蜜乳。可这儿呢,只有达美乐比萨店和麦当劳,兴许还有一家假冒的犹太熟食店“百吉圈和布利尼”,这当然就是科妮莉亚非得要去吃午餐的地方了,她肯定从某份少年联盟的时事通讯报上见过。不一会儿,两人便坐到了餐馆里,身边被科妮莉亚堆积如山的采购品团团围住,用“冲动”来形容她也许太客气了。
至少这里不是一家中城的女士茶屋。女服务员林达是在熟食店工作的老手了,她只要听科妮莉亚说两秒钟,立即就开始嘟哝,“以为我是城里的女佣啊。”而科妮莉亚此时正一本正经地在点“犹太”黑麦面包,来搭配她的土鸡烟熏牛肉和烤牛肉套餐。三明治来了,“你很确信这就是犹太黑麦面包吧。”
“我来问问它。喂!”玛克欣把三明治捧到面前,“你是犹太面包吗?客人在吃之前想知道你是不是。什么?不,她不是犹太人,但他们这儿没有洁食的规定,所以他们倒反过来对你这样百般挑剔。”玛克欣像这样说着。
玛克欣推荐科妮莉亚尝尝布朗博士家的苏打饮料,倒了一杯给她。“尝尝看,犹太香槟。”
“有意思,有点像是半干型——抱歉问下,哦,林达,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更干的,特别干的……?”
“嘘,嘘。”玛克欣示意她,可林达听得出来是WASP在开玩笑,便没有搭理她。
边用午餐边聊天时,玛克欣听到了一大堆有关斯拉杰亚特夫妇的婚史韵事。虽然科妮莉亚和罗基之间的来电异乎寻常又迅速,但是看样子,两人更像是陷进了纽约城经典的二联性精神病里,而不是坠入了爱河——她,沉迷于嫁入移民家族的美梦,期待着欣赏地中海灵魂乐,享用无与伦比的美食,无拘无束地拥抱生活,包括不大想象得出来的意式做爱;另一边,他则期盼着有人把他引领进神秘的阶层文化中,好窥得一眼优雅服装与梳妆及上层社会妙语巧辩的奥秘,再加上还有取之不尽的继承来的财产可以借用,又不必过于担心有人催债,起码不是他所习惯的那种催债。
想想看,他们知道真实情况后彼此有多沮丧。罗基发现,思罗布威尔斯家族远远不是他期待中的13频道里的上层阶级王朝,而是一大家子爱抠鼻子的庸人俗物,他们家孩子看时尚品位和交谈技巧像是由狼群养大的,他们家的集体资产净值邓白氏几乎不屑一提。科妮莉亚同样吃惊地发现,斯拉杰亚特家的大部分成员散居在纳索线以东的郊区群岛上,他们家最接近意式宴席的美味是从必胜客叫来的外卖,他们连在家人中间都不“给予温暖”,比方说,他们管教孩子不是靠温柔的吼叫或一顿掴打,如同大家年少时在塔利亚看的新现实主义电影里演的那样,而是用冷冷的、沉默的、不得不说是病态的怒视。
早在他们在夏威夷度蜜月时,罗基和科妮莉亚就相互交换着“瞧瞧我们做了些什么”的眼神。不过那里美如天堂,没有竖琴,也有尤克里里,而有时候,天堂自有它的妙招。一天晚上,他们做爱后欣赏着日落,“WASP妞儿,”罗基宣布说,爱慕的口气已经在他的嗓音里跳动了,“咱俩就这么过吧。”
“我们是危险的女人,你要知道,我们有自己的犯罪团伙。”
“嗯?”
“黑裤裆。”
两人达成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彼此相知,情感不断加深。科妮莉亚继续夸张地坚持称,对思罗布威尔斯家族来说,社会名流录里的大多数人太过异族,太暴发户了,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而罗基接着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一边还朝正在淋浴的她抛媚眼,他经常一边唱歌一边吃西西里比萨片。不过随着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们也慢慢了解,他们之前以为自己在戏弄谁啊。
“你先生特容易跑到其他维度去。”玛克欣试着说。
“在韩国城,他们管他叫‘4D’。顺便说一句,他还有超能力呢。他觉得你现在碰到了一些麻烦,不过他不愿意用他的话说‘介入’。”科妮莉亚的WASP眉毛又开始了一套固定的动作,多半是遗传的,与她的弦外之音相得益彰:不是吧,又要跟一个草包打交道……
虽然不在计划中,但还是有必要观察一下科妮莉亚为什么这么好心。“我就跟你实话说了吧,是关于我碰见的一个视频录像。我甚至都不会好奇我应该操多少心,只是最糟糕的话,它涉及政治,没准儿还是国际政治,所以我想我现在的处境真的需要别人的帮助。”
玛克欣没见她有半点犹豫,“那样的话,你得去找钱德勒·普拉特,他特别擅长促成结果,而且他的为人真的很好。”
这句话引发了游戏节目的警报器。其实,要是玛克欣没有搞错的话,这位叫普拉特的客户她之前见过,他是金融圈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也是在上流阶层有些门道的、小有名气的毒贩子,她的直觉虽然像炮兵地图一样细致地校准过,却始终搞不明白他的最大收益来自哪一块。多年来,他们在各类聚会上碰见过,那些聚会通常是东区人的慷慨与西区人的内疚的交汇点。此刻她突然想起来,钱德勒没准儿有一回还摸过她的乳房,虽然更多的是出于本能反应,类似衣帽间里的咸猪手,所谓无害不罚。她怀疑他是不是不记得这事了。
好吧,走到哪儿哪儿都有毒贩子。“他的这项特长——有没有延伸到知道如何保密?”
“啊。就像《教父》里常说的,一个卡诺利式的希望。”
钱德勒·普拉特在中城有一套宽敞的转角办公室,在实力雄厚的汉诺威和菲斯克律师事务所里,位于第六大道空中走廊上的一幢玻璃盒子的高楼层。从办公室里往外看,眼前的景色极易让人产生壮观的错觉。去他的办公室有一部专用电梯,电梯有交通流量的设计,让人无法判断有多少生意在进行,更不用说判断是什么样的生意了。视野所及之处,貌似有许多深琥珀色和沙皇红色。一个亚裔的年轻实习生把玛克欣领到钱德勒·普拉特的面前。普拉特坐在办公桌后面,那张桌子用有四万年历史的新西兰贝壳杉打造而成,更像是一件不动产,而不是家具,让偶然进来、连对这类问题没啥兴趣的客人也心生好奇,好奇办公桌底下能挤得下几个秘书,下面的空间里又配备了何种设施——厕所用具、互联网接入、让小美人儿轮班工作的蒲团?普拉特脸上不稳定地介于下流与慈爱之间的笑容更是助长了来客们的这些猥琐的想法。
“真是荣幸啊,莱夫勒女士,我们是有多久没见了?”
“哦……上世纪的某个时候?”
“是不是还是艾略特·斯皮策在圣雷莫的那次海滨野餐啊?”
“有可能。从来没想过你会参加民主党的筹款活动。”
“哦,我和艾略特是老相识了,从世达律师事务所开始,说不定还要更早。”
“可现在呢,他是司法部长,他在你们这些人屁股后面追着,就像追赶暴徒一样。”要是这两者有区别的话,她几乎要多说这么一句了,“很讽刺,是吧?”
“成本与收益。总的来说,他待我们不薄,摆平了一些最后会反咬我们一口的人。”
“科妮莉亚确实暗示过,你在九行八业都有朋友。”
“从长远来看,我不是为了颜面,更多的是希望大家合作愉快。这些人中有一些真的成了我的朋友,互联网诞生前的那种朋友。科妮莉亚,她当然是。很久以前,我曾追过她母亲一段时间,她母亲很明智,把我赶了出去。”
玛克欣带来了雷吉的DVD和一台小型的松下播放器,普拉特虽然不确定墙上的插座到底在哪儿,不过还是允许她插上。他看着小屏幕时笑眯眯的模样,让她感觉像是小孙儿给他看音乐视频。可是等到“毒刺”一伙人出现时:
“喔,喔,等一等,这个是暂停键吗,你可不可以——”
她按了暂停。“有问题吗?”
“这些武器,是……毒刺导弹什么的吧。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希望你能谅解。”
她假如想听推脱之词,早就去中央公园了。“对的,我老是忘记,你们这些人喜欢用曼利夏—卡尔卡诺那种类型的枪。”
“我和杰基曾是很亲密的朋友,”他冷静地回道,“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应该愤慨。”
“愤慨,愤慨,少来了。我早就知道不该来找你。”她拎着凯特·丝蓓挎包站起身来,发现包意外地轻。当然,像今天这样操蛋的日子,她就应该带上贝雷塔的。她伸手去把DVD弹出来。此时,普拉特八面玲珑的应变能力已经占据上风,或者没准儿是WASP强烈的控制欲。他在嘴里嘟囔着“别生气,别生气”,一边按下一个隐秘的呼叫按钮,很快就把那位实习生唤了来,他端来了一壶咖啡和各色各样的曲奇。玛克欣想知道,女童子军卷进里边是不是不太合适。普拉特一言不发地看完了屋顶视频的剩余部分。
“嗯,很有煽动性。你不介意我失陪两三分钟吧?”他退到里面的一间办公室,留下玛克欣跟实习生在一起。那个实习生此时正倚在门口,她想说正神秘莫测地盯着她看,不过那样说的话等于是歧视少数族裔了。曲奇没有附上完整的成分列表,她可不打算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
“那个……工作怎么样啊?是你迈向律政事业的第一步吧?”
“希望不是。我真正的职业是说唱歌手。”
“像那个,谁,Jay—Z?”
“呃,其实我更偏向纳斯。你大概知道吧,他们目前在闹不和,又是皇后区对抗布鲁克林区的那老一套,我讨厌选边站,可是——《世界是你的》,有什么歌能跟它媲美呢?”
“你公开表演吗,在俱乐部那样的地方?”
“是啊。不久后就要去俱乐部表演,其实,瞧,你听这个。”他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台跟TB—303一模一样的合成器,机器带有内置扬声器。只见他接上电源,启动机器,开始用指法弹奏一个大调五声音阶的低音线,“仔细听。”
想跟图派克和大个那样饶舌
用红丝绒的储钱罐,
像号叫的杰
妄下错误的定论
老电影里的困惑,哟,谁是那个
斯堪的纳维亚人演的亚周人
你看那个叫西格丽德·古里的人
演成吉思汗的闺女
华纳·欧兰德,陈查理,颜将军
伤心茶,因为她傻傻地摆架子
贝蒂·戴维斯被盖尔·桑德加德给做了
如同她们身在放风场
或在某个被人遗忘的地牢里
与勿街与披露街
的街角隔着十万八千里
“那个,哦,达伦,”钱德勒·普拉特略显唐突地再次走了进来,“等你方便时,请把布朗和弗莱克维斯单边保证函的那些复印件拿给我可以吗?再把休·戈德曼叫来那边见我可以吗?”
“酷毙了,哟。”达伦拔掉数字低音器的电源朝门口走去。
“谢谢,达伦,”玛克欣微笑道,“歌很不错——光从普拉特先生允许我听的这么一小段就知道。”
“其实,他已经超乎寻常的宽容了。并不是跟他同样肤色的每一个人都愿意听匪帮说唱。”
“是。我以为我大概听到了一丁点儿的,我不确定哦,是种族歧视的口气吗?”
“这叫先发制人。他们会用黄皮肤亚洲佬之类的话来说我,这么一来我就抢在他们前头了。”他递给她一张装在珠宝盒里的碟片。“我自制的录音带,好好听一听。”
“他逢人就送,”钱德勒·普拉特有规律地眨巴着双眼,天真的模样好似低成本卡通片里的人脸,“有一回我问他打算怎么挣钱,不该这么问的。他说挣钱不是关键,可从来没有解释什么才是关键。对我而言,我十分震惊,因为他这话直接击中了交易所的心脏。”他伸手抓来一块巧克力屑曲奇,坐在那儿盯着它看。“从前我刚入行时,‘身为共和党人’就意味着一种有原则的贪婪。你干活的目的是你和你的朋友们能过得好,你表现得很内行,最重要的是你用心做事,只拿应得的钱。好吧,这个党恐怕已经倒了霉了。这一代人——现在几乎成了一种宗教信仰。新千年,世界末日,没有必要再对未来负责。他们的重担被解除了。由小耶稣在统管尘世的事务,没有人羡慕他的附带权益……”突然间,从曲奇的视角看,它被粗暴地咬了一口,碎屑撒得到处都是。“你当然不要吃啦,它们相当……不?好吧,谢谢,你不介意我……”他又抓起来一块,实际上是两三块,“我刚刚跟一些人谈了谈。不得不说,谈得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至少他们接了电话。”
“这么说来,不是普通生意上的事咯。”
“不是,其他的事,是……奇怪的事。没有大声说出来,或者说没说多少句,不过似乎……”
“且慢。要是你不愿意跟我说——”
“……貌似他们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了。这件……大事。他们知道,可打算就这么由着它发生。”
这莫非又是吓唬老百姓的把戏,如此一来我们只能不停地嘀咕,不停地哀求保护?玛克欣应该感到有多恐惧呢?“希望我没有为你招来麻烦。”
“‘麻烦。’”她自认为,这个薪酬级别的男人大多数的绝望神情她都见过,可是对此刻他的脸上短暂出现的那个神情,你得新建一个文件夹。“跟那群家伙惹上麻烦?真的不是那么简单能判断的。就算会有不愉快的地方,我也能毫不犹豫地依赖小达伦,他在各行各业都拿到了委员会认证,从双节棍,到……呃,毒刺导弹,我肯定,还有更厉害的呢。至于我的安全嘛,大可放心,女士,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尽量避开跟恐怖分子有关的活动。哦,你介意从后门出去吗?你从没来过这儿,明白吧。”
后门的出口碰巧在达伦的隔间旁边。玛克欣朝隔间里瞥了一眼,瞧见他临窗而立,身子转了过去,只露出四分之一的侧貌,正从五十层楼的高处往下观察纽约,或是说瞄准纽约,那个确切的无底深渊。他专注的样子她认得出来,跟深渊射手启动画面上的如出一辙。她应该冲进去,问他问题打断他的注意力吗,比如说,你认识卡西迪吗,你有没有帮射手摆过造型,让他愤怒地摇身变为嘴里唱着“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臭娘们”的匪帮说唱歌手……她就这么迫切地想在这孩子和某个屏幕图像之间搭建起直接的联系吗?即使她一直都知道根本不存在什么联系,那个人形以前就在,一直都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卡西迪托了无人能说清的某只神来之手的福,摸索着找到了世界尽头那个不爱说话的修长人形,然后按记忆里的模样原原本本地把他临摹出来,之后立刻就忘记了回去的路……
玛克欣一面因焦灼的思绪烦恼着,一面来到了大街上,发现步行一小段路即可到萨克斯百货。没准儿在时尚圈神游半个小时(就别管它叫购物了)会安抚她焦躁的心绪。她经由47街抄近路来到第五大道。这儿可是钻石区,谁会不抄近路去呢?不仅是希望无论隔着多远也要从远处瞟一眼那货真价实的宝石,这样的机会她一辈子都在寻觅,也是为了感受下空气里有阴谋在酝酿的气氛,感觉这个街区里的所有人与物所处的位置都不是出于偶然,感觉一出出精雕细琢的复杂戏剧跟把肥皂剧带去每家每户的波长一样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周围。
“玛克欣·塔诺?是你吗?”好像是爱玛·莱文,齐格的格斗术老师,“我在这儿等我男朋友吃午餐呢。”
“这么说来你们两人——在选钻戒吗?没准儿是……婚戒?噢!那是什么……我听到了叮咚声?有可能是……”没有,她其实没有大声地这么说出来,是吧?她真的在变成伊莲恩吗,打个比方,就像拉里·塔尔博特不情愿地变成狼人那样?
她那位以前在摩萨德工作的男友纳夫塔利,现在在这条街上一家钻石商那里当保安。“你会以为我俩是多年前因为工作认识的,出外勤的员工到访办公室,啪嗒!真神奇!可惜并不是,我俩是在一间待修房里认识的。虽是如此,我们的激情可一点儿也不少……”
“齐格自从开始学格斗术,就经常回家讲纳夫塔利的事。给他留了很深的印象,对他来说很难得哦。”
“他来了,我的梦中情人。”纳夫塔利佯装倚在一家店的门口,好似一个闲逛者,会被悄无声息地触怒,二话不说就爆发神之愤怒。据齐格说,纳夫塔利第一次去参观他们的练功房时,奈杰尔马上问他杀过多少人,他耸了耸肩,“数不清哦,”瞧见爱玛瞪着他,便接着又说,“我是说……我记不清了?”多半是糊弄捣蛋鬼的,不过玛克欣也不会想着去查探清楚。他身材精干,理着平头,身着一套黑色西装。他的脸隔着半个街区远尚且觉得亲切,一旦进入观者的视野便重新显露出它曾被撕裂和毁损的沧桑史,让人不得不与它保持专业的距离。但对爱玛·莱文来说,他是如此独特。两人微笑着拥抱了下,就在那一刻,他们是整个街区最璀璨的两颗宝石。
“啊,你就是齐格的妈妈,那个壮实的小家伙。他暑假过得怎么样?”
壮实?她的小齐古拉特?“他去了艾奥瓦还是伊利诺伊,反正是其中之一。我肯定他每天都会练步法的。”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纳夫塔利稍微加快一点攻击速度,爱玛朝他投来一个眼神。
玛克欣以前说话也是不经思考,所以能够领会,可是她还是想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就试探性地说:“真希望我可以抽空溜出城去几天。”
他专注地看着她,不见得是在笑,不过心情很好,就像是参加过很多次问讯的人,知道感激别人给他的礼遇。“你知道,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会听说各种各样的事。问题是大部分纯属胡说八道。”
“那也帮不了什么忙,要是你生性焦虑的话。”
“你容易焦虑吗?我根本没想到。”
“纳夫塔利·帕尔曼,”爱玛怒冲冲地说,“你别诱惑她,她结婚了。”
“分居中。”玛克欣扑闪着眼睫毛。
“看到了吧,占有欲真强。”纳夫塔利满脸是笑,“我们要去吃午餐,你要不要一道去?”
“我该回去工作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们。”
“工作……你是……模特吗?”
爱玛·莱文用精准的姿势,一条腿往旁边跨一步,弯曲手肘准备开打,脸上摆出功夫电影里的神情。
“我女人真霸气!”他直截了当地一把抱住她,爱玛想躲也躲不了。
“乖乖地玩啊,伙计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