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空逐渐蓄积起一抹耀眼的黄色。河对岸有情况要发生。玛克欣打开大苹果城的新闻交通和天气广播台WYUP,在一连串一个比一个更不堪入耳的快嘴皮子广告过后,熟悉的电传打字主题乐和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了,“给我们三十二分钟——概不退还。”
一位新闻女主播开始播报新闻,她的语气相对内容而言似乎过于俏皮了些,“今天,上西区一处高档公寓楼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被证实是莱斯特·特雷普斯,他是硅巷一位小有名气的企业家……这是一例明显的自杀案,虽然警方称尚不能排除谋杀的可能。”
“同时,被人从皇后区的垃圾箱里救出来的一周大的阿什莉宝宝目前状况良好,据——”
“不,”换成是更年长、更冲动一些的人可能会冲着广播大喊,“去你妈的,才不会呢,你这个蠢娘们,不会是莱斯特。”她才跟他谈过,他应该还活着的。
她见识过贪污犯悔改的主要过程,无非是泪汪汪地接受记者采访,侧眼投来“我真该死”的目光,突然神经疼痛发作,而莱斯特呢,他曾经是那稀有品种的一员,他在努力把拿走的还回去,努力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自行了断……
还剩下哪些可能?玛克欣感觉到沿着下颌轮廓有一阵不舒服的、针扎似的疼痛。此刻她匆匆想到的结论看上去都不怎么好。德塞雷特?该死的德塞雷特?难道把莱斯特拖到清溪杀掉然后弃尸于垃圾填埋场有那么难吗?
她不自觉地朝车窗外张望。暴风雨来临前,光线亮晶晶的,仿佛已经在渐渐落下黑幕的夜里淋湿了。她的目光越过车顶的轮廓、通风窗、天窗、水箱和飞檐,再沿着街道望向那高高耸立在百老汇大道上的、被人下了诅咒的德塞雷特,有一两户因为暴风雨而紧张的人家已经点亮了灯。隔着这些距离看,德塞雷特的石材建筑似乎不太容易洗干净,它投下的阴影又太多,多到无法穿透。
她开始疯狂地责怪自己。因为她发现了艾斯的隧道,可一碰上有东西要接近她扭头就跑。现在是艾斯来报复了,她被盯上了。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也没有帮上多大的忙。当时天空正下着雨,她在外面,瞅见莱斯特·特雷普斯在街对面,正朝百老汇大道和79街交叉路口的地铁走下去,同行的是一位年轻的金发美女。显然,这位金发女郎是莱斯特的助手,他俩因处理业务之故,公开露面有一段时日了,现在,她要把他重新藏到下面。玛克欣快速奔过去,穿越城里最危险的十字路口,可等她穿过凶神恶煞的司机们组成的不经意间溅起一波波脏水的移动障碍通道,来到地铁站台时,莱斯特和金发美女已经四处不见了踪影。当然,在纽约城里看见一张你认识的脸,不消说它是一张不在人世的人的脸,这本不稀奇,有时候,那张脸正好瞧见你在盯着它看,它说不定还能认出你是谁,但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是你们俩互不相识。
在经历了不时被碎梦打断的难眠之夜后,第二天早上,她出现在了同肖恩的会面上,状态不太对劲。“‘莱斯特?’我当时差一点就这么愚蠢地朝街对面喊了,按理说你不是死了嘛。”
“首先要怀疑,”肖恩建议道,“你是不是记错了?”
“没有,呃,呃。这可是莱斯特,不是别人。”
“嗯……我想有时候是会这样。像你等未开悟的普通人,没有特殊的才能,啥也没有,会跟一个修炼多年的大师一样看透所有的幻觉?他们能看见真正的人,在禅宗里叫‘原初之脸’,也许之后他们再把它跟更熟悉的脸联系起来?”
“肖恩,你的话很管用,谢谢,可是假如当时真的是莱斯特呢?”
“嗯哼,那么当时他是以芭蕾舞第三脚位在走路吗?”
“这不是开玩笑,肖恩,那人——”
“什么?死了?没死?出现在WYUP的新闻里?跟某个身份不明的美女上了地铁?你确定吗?”
在他贴到城里每一台卖报纸的机器上的广告里,肖恩承诺说“保证不使用香板”,香板是曹洞宗的禅师用来督促人集中注意力的木制“警策法器”。所以肖恩不会打人,而是用言语来伤人。玛克欣从他的辅导课上出来,感觉就跟沙奎尔·奥尼尔打了场人盯人的防守似的。
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她发现有一个客户在等,此人身穿浅灰色的西装,淡紫红色的衬衫,领带和搭配的方巾都是深紫色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碰见了艾力克斯·崔贝克。肖恩把头探出来,满脸的殷勤好客。“玛克欣,这位是康克林·斯皮德韦尔,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是命运让你们相遇的,而其实只是我在多管闲事而已。”
“原谅我打断了你们的会面。”玛克欣跟他握了握手,留意到这一握可谓是不在他的日程安排之内,这种情况他在城里很少能碰上。
“有空请我吃饭。”
莱斯特的事暂且放一放,他可以等。他如今可是这世上最有时间的人。她假装看了看手表。“就今天如何?”
“择日不如撞日。”
没问题。“你知道这条街上有家达佛涅和维尔玛餐馆吗?”
“那还用说,那里的气味动态不错。下午一点见怎么样?”
气味什么?原来康克林是自由职业的专业气味嗅辨师,他生来就拥有比我们正常人精准得多的嗅觉。他为人津津乐道的逸事,是他曾循着一缕有趣的味痕,追踪了几十个街区,最后发现味源在一个牙医从古溪来的太太身上。他相信,任何人参加宴会,或是去宴会路上搭电梯,要是用了不合适的香水,那将是所有人的地狱。他从没见过的狗满眼疑惑地来到他跟前。“这天赋是好是坏不好说,有时候会惹祸上身。”
“那么说来听听呢,我今天用了什么香水?”
他已经面带微笑,轻轻地摇晃着脑袋,避免跟她眼神交流。玛克欣明白,不管这种天赋有多本事,他都不是四处招摇卖弄之人。
“仔细一想……”
“太晚了。”他故作姿态地操纵着自己的嗅觉,仿佛在清空鼻腔,“行了——首先,这种香味来自佛罗伦萨……”
呃哦。
“诺维拉圣玛利亚药局,你用的是他们独创的美第奇制剂,1611号。”
玛克欣意识到她的嘴巴比她心想的多张开了几毫米,“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别,就跟纸牌戏法一样,我不想知道。”
“其实,我很少碰到那么多用药局香水的人。”
“用这香水的人比你想的要多。你漫步走进这家精美的高穹顶老店,里面弥漫的全是这些香味,即使去过佛罗伦萨百来次的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家店,你开始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秘密发现——然后突然间,购物者的噩梦出现了,城里所有人都在用。”
“那些连花香与西普香水都分不清的人,”康克林用同情的口气说,“能把你逼疯。”
“那么……当气味嗅辨师……这工作不错吧,收入高吗?”
“这个嘛,大部分的活儿来自大公司,我们都是从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没过多久,你就开始发现公司之间在相互转手、重组,就跟经典的香味一样,接着你又回到了大街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没准儿就是我俩共同的精神导师所说的从那边递来的讯息。‘谁是那没有品阶的人,谁从面庞的门户进进出出?’他是这么说的。”
“他也告诉了我同样的话。”
“‘门户’的意思照理应该是眼睛,不过我立即想到了鼻孔,这公案说的完全正确,给了我一些思考的空间,如今我是自由职业者,我的新客户候选名单排了大约六个月,这要比随便哪家公司的活儿持续的时间都长。”
“那么肖恩……”
“他时不时会给我介绍客户,拿一小笔提成,足够买他的艾罗花了,他用艾罗花泡澡。见怪不怪了。”
“那是你们在嗅辨行业。你们有自己的香水生产线呢,还是……?”
他看上去很难为情。“更像是一家调查机构吧。”
啊!!“私家嗅辨师。”
“情况还要更糟,我的业务有百分之九十跟夫妻生活有关。”
还能跟什么有关?“我的老天。那样……的活儿要怎么干?”
“哦,他们来找我,说‘闻闻我老公,我老婆,告诉我他们跟谁在一块儿的,他们午餐吃了什么,喝了多少酒,他们有没有嗑药,有没有口交——’这些貌似是问得最多的问题——像这类问题。而情况是,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每一种迹象都堆在前一种上面,你可以列出一个时间表来。”
“好奇怪”——这么跟他说合适吗?——“我碰到一个状况……你介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我换一种说法吧,你们这些嗅辨师能不能去犯罪现场看一下,像警界通灵师那样,去闻一闻,然后重新拼出案发经过?”
“当然可以,嗅辨法医嘛。莫斯科维茨、德·安佐利,还有两三个其他的人,他们主要从事那方面的工作。”
“你呢?”
康克林歪着脑袋,玛克欣不得不说他那个姿势很有魅力,他顿了一会儿。“我和警察……你用鼻子扫嗅一番,那些人就多疑起来,他们以为也许你也在闻他们的气味,把所有那些个深藏的警界秘密都闻了去。所以我跟他们之间总是会产生矛盾。”
“这对莫斯科维茨和其他人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吗?”
“莫斯科维茨是诈骗特别行动小组的授勋老兵,德·安佐利有犯罪学的博士学位,他有家人也从事这样的工作,有信任的文化吧。我呢,我还是做独立人士更自在。”
“哦,我能体会。”她转过脸,扫视了房间一番,然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到一旁斜眼看着他,“除非你也已经闻出来了?”
“好比说有某种恶名远扬的费洛蒙,随时会启动——慢着,话说回来,你不会以为——”
玛克欣露出爽朗的笑容,啜了一口她的顿悟牌有机竹茶。“你这鼻子,想必没少把约会搞得很复杂吧。”
“这也是我一般会闭口不谈这方面的原因。肖恩想要撮合我时例外。”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在过去的一年里,玛克欣跟恋帽癖者、当冲客、撞球高手、私募基金能人出去约过会,很少会因为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感到紧张。此刻呢,虽然晚了那么一小会儿,她还是记得查看了下康克林的左手,发现他的左手跟她的一样,没有戴戒指。
她观察他时正好被他撞见。“我也忘了看一下你的手指。我俩弱爆了,是吧。”康克林有一儿一女在读中学,他们周末会来看望他,而今天是星期五。“我是说,他们有钥匙,不过他们来时我通常都在家。”
“是啊,我也得立刻赶回去了。给你这个,我的家庭、办公室和传呼机号码。”
“这是我的,要是你真心想找人看犯罪现场,我可以帮你介绍莫斯科维茨或……”
“要是你愿意去就更好了。”她停顿了一个半心跳的时间,“在这件案子上,我尽量不想跟纽约警署有过多的牵扯。他们通常对市民捣鼓他们的——抱歉,我是说过问他们的警署事务不太受欢迎。”
于是,他们约了一天中午一起在德塞雷特的游泳池见面,按康克林的说法,经过科学证实,人类的嗅觉平均在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达到峰值。玛克欣用了某种中程距的翠丝麦依香水,反正很容易清洗掉,所以就算康克林又猜对的话,也不至于让她过于崩溃。
康克林看上去身材健硕,是经常游泳的体格。今天,他穿了一件高档商品目录册上选登的泳衣,只是大了两三个号。玛克欣忍住不让自己的眉毛胡乱评价。她原先还期待他说不定会穿速比涛的丁字泳裤?她偷偷地瞄了一眼他丁丁的大小,同时也很好奇,不知他见她今天这身装束会有什么反应。她的泳衣可是花了大价钱用小黑裙重新剪裁而来的,不是那些邮寄来或多或少穿一次就扔的泳衣,那些泳衣上的印花图案最好想都别去想……嘿嘿,勃起了。不是吗?
“那个,呃……”
“噢,我刚刚在找,呃,我的泳镜。”
“在你的头上?”
“没错。”
从外观上看,德塞雷特的游泳池大概是城里年代最悠久的。你朝顶上看,可以看到一个由早年的某种半透明塑料制成的巨大分段式圆顶,直蹿入含氯味道的薄雾中。构成圆屋顶的每一块塑料都是呈泪珠状的凹面体,由古铜色的带槽铅条分隔开——白天的时候,不管太阳入射角是多少,都能照射进同等量的铜绿色光线,当夜幕降临时,圆屋顶的表面就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在泳池关门前消失在了冬日般的晦暗中。
泳池的工作人员华金在当班。他平日里是个话匣子,但今天在玛克欣看来有一点你可以说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关于他们发现的尸体,你还听说了些什么吗?”
“跟其他人听到的一样,也就是什么也没听到。就算是看门人,就连清厕工弗格斯那个八卦通,也什么都不知道。警察来了又走了,现在大伙儿都吓坏了,是吧?”
“我听说死者不是这里的租客。”
“我不过问。”
“肯定有人知道些什么。”
“这里的人都装聋作哑,这是楼里的规定。抱歉,玛克欣。”
玛克欣和康克林象征性地游了两三圈后,佯装去各自的更衣室,然后重又碰头,偷偷溜进一个外人莫入的楼梯井。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游泳池的下面,衣服半裹在身上,穿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地穿行于幽暗与神秘的十三楼。这一层楼没有楼层编号,永远笼罩在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的阴影里,要是上帝容许泳池裂开一道口子,那么它将是一个时常面临被淹没的、危险的缓冲空间。泳池用混凝土建成,采用当时最先进的工艺,免受法规的约束,要是放在今天,它铁定犯了好几起违例。从如今的角度看,它明显就是一部布局精致的私密史:贿赂承包商、质检员、许可证签署人、奸诈的管理员,而那些人早已跑得远远的,就巴望着诉讼时效一过发一场大洪水。嘎吱作响的底架、20世纪初的桁架结构和支撑系统,还有形形色色的动物,老鼠可能是其中最不劳人操心的了。室内唯一的光亮是从泳池的防水观测窗照进来的,每扇观测窗都镶嵌在独立的观景隔间里,像极了拱廊里的西洋景。据早年的一本地产宣传册上说,“游泳艺术爱好者不必亲自潜入水底,就能获得关于人类形体不受重力限制的极具启发性的视角”。从泳池上方照进来的阳光经过水和观测窗的折射,等照到下面的漆黑平面上时,就显现出一种怪异罕见的蓝绿色。
警方是在这些小隔间中的一间发现莱斯特的尸体支在那儿,仿佛在凝视着泳池。起初留意到的是一个来游泳的人,等那人再游两三圈回来定睛一看,哎妈呀,吓死了。据报纸上的报道称,一把刀片被用力地捅进了莱斯特的头颅里,显然不是徒手捅的,因为还有些微浓烈的气味从莱斯特的前额溢出来。刀把不见了,说明用的是弹簧推动的弹道刀片,这种刀片在美国从1986年起就被列为非法,不过据说它是俄罗斯特种部队的标配。《邮报》偏爱报道这类故事,于它而言,冷战依旧能释放出柔和的怀旧光辉,于是人们开始尖叫,克格勃暗杀小组在城里四处猖獗之类的故事能连载大半个星期。
玛克欣一见新闻标题《上弹道!》,就拨通了罗基·斯拉杰亚特的电话。“你在特种部队的哥们伊戈尔·达什科夫,他会不会碰巧知道些什么?”
“已经问过他了。他说那种刀片纯属都市神话,他在特种部队待了一辈子也从来没瞧见过一把。”
“我不是问这个,不过——”
“嘿。不能排除是俄罗斯人干的。另外……”
没错,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设局,让它看上去像是俄罗斯人干的。
与此同时,这里的犯罪现场被人仔细地翻腾过。到处都是黄色胶带、粉笔标记,还有丢弃的塑料证物袋、烟屁股和快餐包装盒。穿过一层背景薄雾,包括警察用的须后水、香烟烟雾、邻近酒馆飘来的胃部气味、犯罪实验室的溶剂、指纹粉、鲁米诺——
“慢着,你能闻出鲁米诺来?按理说它不是没有气味的吗?”
“不是,闻到了铅笔屑、木槿、二号柴油、蛋黄酱——”
“打断一下,你那是红酒鉴赏家的说话调调啊。”
“哎呀……”
不管怎么说,康克林把其他气味过滤后,便进入了曾经缭绕在尸体周围的核心气味群,从他们的专业角度来看,这些气味依然存在,现在之所以难以辨别,乃是因为法庭取证嗅辨师喜欢称为遗容面模的东西,也就是说,尸体腐烂时散发出的吲哚会盖住所有其他种类的气味。当然,有鉴别技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你可以去新泽西参加整个周末都在那儿偷偷举办的研讨会,有时候,这些课程确有实用价值,有时不过是80年代流传下来的新世纪官样文章而已,那些领头的大佬们觉得要继续发展这些理论不容易,所以就允许满怀希望前来的与会者往他们各自财产账户的下水道里再冲走一百三十九美元九十五美分外加税费。其中一半是税务局批准的,但通常来说,他们会隐约觉得研讨会令人失望。
“随便抓一些,来——”康克林从他的随身装备里掏出几个耐用的塑料袋,一台袖珍装置和一个塑料配件。
“那是什么?”
“空气取样泵——很可爱是吧?用的是蓄电池。只要装两三升空气就行。”
一直等到两人从不知是客梯还是货梯里出来,来到大街上,喧闹肮脏又无知的大街上,玛克欣才问:“那么……你在上面闻到什么了吗?”
“没有特别不寻常的气味,除了……在纽约警署的人到达前,在硝烟出来前,有一种气味,也许是古龙香水,我一时半会儿识别不出来,广告里有过,没准儿是几年前的一个广告……”
“有人在现场。”
他从片刻的思虑中回过神来,“我想是时候去图书馆查查了。”
图书馆原来指的是康克林自己从各处广泛收集来的复古香水藏品,被他安放在雀儿喜的陋室里。一进那里,玛克欣首先留意到的是一台锃亮的黑色仪器,放在一些大到夸张的蕨类植物中央的电池充电器上。由于有机器放在中间,植物大概发生了变异。仪器以多种调子嗡嗡地低声哼着,红色和绿色的发光二极管朝四处发着光,闪个不停。仪器还有一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大小的手枪式握把和一个长长的排放喷嘴。仿佛一个怪物躲在灌木叶里瞪着她。
“这是嗅光,”康克林介绍他俩认识,“也叫嗅觉激光器。”他继续解释给她听,气味跟声音或光一样,可以被看成它们仿佛具有周期性的波形。在日常生活里,人类的鼻子一股脑儿地接收到各式各样的气味,如同眼睛接收到非相关光的各种频率一样。“这台嗅光可以把这些分解成不同部分的‘气味’,把每一种气味和其他的隔离开,并放置在相位中,让它‘聚合’,然后根据需要放大。”
听起来有点儿像西海岸的风格,虽然这台仪器看上去已经足够吓人了。“这是武器吗?它……它危险吗?”
“同样的道理,”康克林推测说,“闻纯玫瑰精油会把你的脑袋变成一团红果冻。一定不要跟嗅光较劲。”
“你能把它,比方说,设定在‘昏迷状态’吗?”
“如果我非用它不可,那说明我已经犯错了。”他走到一组玻璃橱窗前,里面满是各种定制的和量产的烧瓶与喷雾器,“这种气味——我无法立刻敲定,与其说它像清新的肥皂味,不如说像消毒剂味,不像烟草味,倒更像烟屁股的臭味。说不定是某种灵猫香,但又不是古来斯。也像是动物的尿骚味。”在玛克欣听来这些话仿佛魔术师的顺口溜。康克林打开一扇橱窗门,伸手去够一个四盎司的喷雾瓶,把瓶放在离鼻子一英尺处,然后没有按柱塞便在轻轻地吸气。“天哪,是的,就是这个。你看。”
“‘9:30’,”玛克欣念出瓶子标签上的字,“‘男士古龙香水。’慢着,这是华府那家9:30俱乐部吗?”
“是同一个地方,不过它现在不在F街上那个老地方了,卖这种香水时它还在那里,80年代末那会儿。”
“有些年代了,这肯定是城里最后一瓶了。”
“你永远没法知道。即使像这样的试用装很快就用完了,仍然会有几千加仑的原包装香水,等着被香味收藏家、怀旧人士,还有顽固守旧的朋克摇滚乐手,也不能排除精神失常的人去发现。原生产厂商被人收购了,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9:30当时被重新授权了。所以我们还剩下二级市场、折扣店、行业报纸上的广告、易趣网可以找。”
“这个有多重要呢?”
“这里困扰我的是时间先后——那气味太接近硝烟味了,不可能跟案情没有关联。要是他们找贾伯林·杰·莫斯科维茨处理这件案子,那么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关联,也就是说,纽约警署的所有人包括抄表员在内都已经知道了。杰是最厉害的法庭取证嗅辨师,不过他对于如何专业地共享信息并不总是很清楚。”
“那么……用这种香水的人……”
“不能排除跟用了这种香水的男人有亲密接触的女士。终有一天会出现一种搜索引擎,任何东西你只要稍微喷一下,输入进去,瞧,没有地方可以逃,没有地方可以躲。你还来不及惊奇地挠挠脑瓜,整个情况全出现在了屏幕上。另外,我们还有嗅辨社群,各种趣闻逸事,我来到处打听下。”
接着一如往常,尴尬的沉默时刻来了。康克林还在勃起,仿佛那是个他丢失了使用指南的硬件装置,对于怎么个用法他还拿捏不定。玛克欣她自己也心不在焉的。貌似有情况在发生,不过没有人告诉她是什么事。不管怎样,那个时刻过去了,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回到了办公室。啊,好吧,正如郝思嘉在电影快结束时所说……
她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在德塞雷特顶层的游泳池边。在异常平稳的水面下方,透过肉眼看来清澈见底的池水,可以看到泳池里空荡荡的,她感到不安,于是过后脑补出这样一幅画面:有一具白人男性的尸体,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脸朝上直挺挺地躺在泳池底部,宛若从死后生活的琐碎中短暂休息片刻,以某种古怪的半睡眠状态从一边翻滚到另一边。它既是莱斯特·特雷普斯,又不是莱斯特·特雷普斯。她弯下腰,越过泳池边缘想要仔细看个究竟时,他的双眼睁开了,他认出了她。他并不需要浮到水面来同她讲话,她能听见他从水底传来的声音。“阿兹瑞尔。”他说了一句,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话里有些急促。
“格格巫的猫?”玛克欣追问道,“《蓝精灵》里那只?”
不是,既是又不是莱斯特的那人脸上的失望表情告诉她,她本应该知道正确答案的。她完全清楚,在犹太人非源自《圣经》的传统里,阿兹瑞尔是死亡天使。这么说来,在伊斯兰传统里也是如此……她又短暂地回到了走廊上,回到了盖布里埃尔·艾斯在蒙托克那保卫森严的神秘隧道中。为什么会这样?这会是个值得追究的有趣问题,可朱利安尼乐此不疲地搞的高质量基础建设工程,已经让不止一台而是好多台手提钻在上班前好一会儿就开始施工了,料想纳税人不会反对挣些额外的加班费,这一来,所有的讯息都弄错了,破碎了,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