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半左右,玛克欣瞧见一辆大而坚实的黑色轿车停在她的办公室附近,让她想起老式的帕卡德,只是它的车身更长。由于要进行街道清扫,路的那一边一个半小时内是不许停车的,这辆车却对禁停标语置若罔闻。平常的做法是大家并排停在道路的另一边,等清扫车清扫完毕后再移回去,合法地停好车。玛克欣留意到,那辆神秘的豪车边上并没有人在等,更奇怪的是,这个街区平时能看见有停车执法人员,他们就像徘徊在羚羊群边缘的猎豹,今天却神秘地不见了踪影。事实上,正当她留心观察时,清扫车已经呼哧呼哧地绕过街角来了,可它一瞥见那辆高级轿车,便犹豫了一下,仿佛在考虑如何做才好。正当的程序是清扫车会慢慢停在违规车辆后面,等对方挪开。但这辆清扫车惴惴不安地朝街区缓缓开来时,突然就满怀歉意地调转方向,绕过那辆高级车,急匆匆地开去了街角。
玛克欣瞅见那辆豪华车上有一张用西里尔字母写的保险杠贴纸,很快便明白那是“我的另一辆豪车是迈巴赫”的意思,因为这辆车其实是吉尔—41047,它的零部件是一个个从俄罗斯运来的,在布鲁克林重新组装后,交到了车主伊戈尔·达什科夫的手上。玛克欣从套色玻璃窗向里张望,饶有兴趣地发现玛奇·凯莱赫也坐在里面,与伊戈尔相谈正欢呢。车窗摇了下来,伊戈尔把头探出来,递出来一个看样子装满了钱的费尔威购物袋。
“玛克西,你好吗?你给的麦道夫证券的建议太棒了!非常及时!我的同伴们实在太高兴了!简直要飞上天!他们采取了行动,资产现在很安全,这是报答你的。”
玛克欣赶忙躲开,只是部分出于会计师对大笔现金的典型敏感。“你他妈没脑子啊?”
“你帮他们保住了一大笔钱。”
“恕我不能接受。”
“要是我们管这叫服务费呢?”
“那么究竟是谁聘请我的呢?”
伊戈尔耸了耸肩笑笑,没有给具体的信息。
“玛奇,你跟这个人什么关系?你坐在他的车里干吗?”
“进来。”玛克欣坐进车里,发现玛奇正坐在那儿数一大兜她自己的绿票子,“不,我不是他的情妇。”
“让我想想,那就只剩下那什么……毒贩子了?”
“嘘——嘘!”玛奇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迪克曼街河道尽头的塔比河湾上有一个小码头,玛奇的前夫锡德从那儿进进出出,帮人捎带物资,这个伊戈尔貌似是他的一个客户。“我强调‘捎带’,”玛奇解释说,“是因为锡德才不管包裹里是什么呢,他只负责递送,从来不看里面是什么。”
“因为在他不看的包裹里,装的是……”
这个嘛,给伊戈尔捎的是甲卡西酮,也叫浴缸麻黄碱,“这个浴缸,我猜是在泽西吧。”
“锡德总能搞到好货,”伊戈尔点点头,“不是那种廉价煤气灶的拉脱维亚货,那里面有他们除不掉的高锰酸盐,所以是粉红色的,没吸多久你就精神不正常了,比如走路不对劲啊,颤抖啊。拉脱维亚的毒品,听我的话,玛克欣!别靠近它,它根本不是毒品,它完全就是一坨屎啊!”
“我会尽量不去碰的,记着呢。”
“你吃过早餐了吗?我们这里有冰激凌,你喜欢什么样的?”
玛克欣瞧见吧台下面有一台相当大的冰箱。“谢谢,这时候吃冰激凌有点早吧。”
“不,不,这是真的冰激凌,”伊戈尔解释道,“俄罗斯的冰激凌,不是那种欧洲市场有食品警察盯着的蹩脚货。”
“高乳脂含量,”玛奇替他翻译了下,“说白了,就是苏联时代的怀旧情结。”
“该死的雀巢,”伊戈尔在冰箱里一阵翻找,“该死的不饱和植物油,嬉皮士的蹩脚货,毒害了整整一代人。我安排有冷藏库的飞机每个月一次,把这种冰激凌运到肯尼迪机场。好了,我们这里有冰莓格子、拉姆齐,也有因玛尔卡,新西伯利亚公司的,非常棒的冰激凌,暴风雪,塔罗斯多……今天特别为你准备的,榛仁味,巧克力屑,vishnya,也就是酸樱桃味……”
“我可不可以拿一些过会儿再吃?”
她最后拿了一些半公斤的家庭装,里面有多种口味。
“谢谢,伊戈尔,东西差不多全了。”玛奇把现金放到手提包里。她计划今晚去城郊见锡德,帮伊戈尔取货。“你也一道来吧,玛克西。就去提下货而已,来吧,很有趣的。”
“我对毒品法律的理解跟你有一点出入啊,玛奇,记得上回我在法条里读到,这可算是非法出售违禁物品哦。”
“是啊,可这牵涉到锡德,情况很复杂。”
“一项B级重罪。你和你前夫——就我看,你们走得还……挺近?”
“别朝我挤眉弄眼的,玛克西,让人起鸡皮疙瘩呢。”她从吉尔车上下来,等玛克欣一起走,“记得数数你那个费尔威购物袋里有多少。”
“怎么说,我甚至不知道该有多少,明白我的意思吗。”
街角处有一辆卖咖啡和百吉圈的餐车。今天天气暖洋洋的,她们找了个门阶坐下,喝杯咖啡休息片刻。
“伊戈尔说你帮他们保住了不少钱。”
“你觉得那个‘他们’包括伊戈尔本人吗?”
“他觉得难为情,不肯告诉任何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保不准是一场金字塔骗局。”
“噢,略有不同。”
“你是说对伊戈尔来说?他跟那谁打过交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晚期资本主义是一个全球范围内的金字塔骗局,那种你用人类作为牺牲品一层一层摞起来的金字塔,同时还要让那些傻瓜相信会永远这么持续下去。”
“这超出我的业务范围了,哪怕是伊戈尔交往的那个层次,就让我很不安了。我还是跟那些在自动取款机边上转悠的人打交道更自在,那种档次的人。”
“那么,一会儿看一出活生生的街头剧吧,来城郊看看奇幻的世界,那些多米尼加人,你知道吧?”
“呣。也许我可以来一段老式梅伦格舞。”
玛奇要在威米里耶大道附近一家叫“秋伊密所”的舞蹈俱乐部跟锡德碰头。那儿的地铁从住宅区上方的高架路穿行而过,她们一从地铁里下来,便听见了音乐声。两人与其说是拖着脚步,倒不如说是大摇大摆地迈下楼梯走到了街上。萨尔萨舞曲深沉地震动着,从并排停着的“卡普利斯”和“凯雷德”的音响系统里、从酒吧里、从肩挂式便携音响里传来。少年们相互追逐嬉闹,玩得不亦乐乎。人行道上是一派忙碌的景象,水果摊正在营业,一排排芒果和杨桃十分抢眼,角落处的冰激凌车在做夜市生意。
“秋伊密所”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临街店面里,她们发现,店面往里是一家纵深很长的酒吧,看样子一直延伸到隔壁街区,里面光线明亮,声音嘈杂,气氛好不热闹。姑娘们踩着细高跟鞋,穿着比瘾君子的记性还要短的短裤,正与戴着金链子和窄边帽、扣子扣得很下的年轻人一起滑动着舞步。大麻烟味渗透在空气里。人们喝着朗姆酒、可乐、总统牌啤酒和布鲁加尔牌“爸爸的渔船”。与音乐主持相交替的,是现场的当地巴恰塔舞群,一声清脆洪亮的曼陀林与瓶颈压弦滑奏法的拨弦,一段不可能不会想跟着翩翩起舞的节奏。
玛奇身穿宽松的红裙,眼睫毛比玛克欣印象中要长,头发披了下来,像是爱尔兰版的塞莉亚·克鲁斯。门口的人认识她。玛克欣深吸了口气,轻松地变身为她的跟班。
舞池里很挤,但玛奇毫不犹豫地消失在了舞群里。某个大概还未成年的娘娘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说他的名字叫平戈,彬彬有礼地拉上玛克欣,邀她一块儿跳舞去。一开始,她还努力去回想当年在天堂车库的情景,想用来充数,不过很快就被节奏带跑了,舞步开始跟着音乐徜徉……
一对对舞伴愉快地来回旋转着。有时在女厕所里,玛克欣会发现玛奇不算太沮丧地看着镜子里的她自己。“谁说英国妞跳不来舞的?”
“问题好刁钻,是吧?”
锡德来得晚,他手拎一个总统牌长颈啤酒瓶,长相慈祥,留着那种头发根根直立的短平头,确实跟玛克欣印象里毒品走私贩的扭曲形象相去甚远。
“可别让我干等啊。”玛奇心急地眉开眼笑。
“以为你会多需要一些时间猎艳呢,宝贝。”
“我没瞧见塞坎。他在图书馆什么的地方写读书报告吗?”
舞台上的乐队在演奏《再一次》。锡德把玛克欣拉起身来,开始跳一段为缩小版的舞池改编的巴恰塔,嘴里轻声地哼唱着副歌。“等我举起你外面那只手时,意思就是我们要旋转了,你只要记着一直转,转到最后面朝我就可以了。”
“在这个台上?你得有许可证才能旋转吧。噢,锡德,”等了两三个节拍后她礼貌地问,“你该不会是在挑逗我吧?”
“谁不愿意呢?”锡德大献殷勤道,“虽然你不该排除我是在故意让我前妻恼火。”
锡德是54俱乐部的老员工了,在那里做过厕所保洁员。一到休息时间,他便跑到舞厅去捡钱,待轮班结束时能捡到多达一百美元的纸币,抢在其他员工前头尽可能多捡了些。钱都是顾客落下的,那些人整个晚上用纸币卷着吸可卡因,但锡德本人在抽百乐门香烟时更倾向于用隐藏式滤纸当类似一次性勺子用。
他们没有跳到舞厅打烊,不过等他们出来到迪克曼街上,再走到塔比河湾的小码头时,天色已经很晚了。锡德领着玛奇和玛克欣上了一艘矮矮的轻型摩托艇,艇身长二十八英尺,有三个艇尾座。它有着装饰艺术风格的优美外观,通身由深浅不一的木头打造。“或许这是性别歧视,”玛克欣说,“但我现在真的好想吹口哨。”
锡德向她们介绍。“这是1937年的加伍德,二百马力,在乔治湖上试过几次航,有着比随便一艘追赶它的船跑得都要快的光辉历史。”
玛奇把伊戈尔的钱递给他,锡德从底舱里拿出来一个做旧得很逼真的年轻人背包。
“需要我把两位女士送到哪里?”
“79街码头,”玛奇说,“加快速度出发。”
他们默默地解开缆绳开航。离岸三十英尺后,锡德偏过一个角度,折向上游开去。“该死。”
“你又来了,锡德。”
“两台V—8引擎,多半是卡特。夜里这个时候,肯定是该死的缉毒局。老天爷,我是谁,帕皮·梅森吗?”他发动引擎,朝夜幕里疾驰而去,船身以持续的节奏拍打着水面,激起艉急流,在哈德逊河里斩出一道不大不小的碎浪。玛克欣眼见着港口一侧的79街小船码头很快地被甩在了他们身后。“嘿,那是我要下的站。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跟着这个傻瓜,”玛奇嘟哝道,“八成是出海去。”
锡德过后也承认,这个念头确实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只不过这样一来会把海岸警卫队也招来,所以他决定赌一把,看看缉毒局是否谨慎及他们在硬件方面是不是真有限制。世贸中心巍然地立在岸边,在灯光笼罩中隐约浮现在他们的左舷船尾方向。黑夜里,朝远方望去是一汪辽阔无情的海洋。锡德不断靠向水道的右方,经过埃利斯岛和自由女神像,经过巴约讷海运站,直到瞧见前方的罗宾斯礁灯塔,仿佛也打算越过它似的,然后在最后一刻打了个大幅度的钩形右转,动作敏捷利落,却不符合当时躲避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停泊船只及在夜幕里航行的油轮的航道规则。摩托艇轻巧地驶入康斯特波海湾,顺流直下到潮汐海峡。经过里士满港时,“嘿,港口那里有家达美乐还亮着灯哎,你们有谁想弄块比萨吃吃吗?”似乎话里有话。
在巴约讷大桥透空的高拱下面,储油罐和油轮运输永远不眠不休。对于石油的痴迷逐渐地跟另一种国家陋习交碰在一起,那就是处理废弃物时的无能为力。玛克欣已经闻到垃圾味好一阵子了,此时当他们靠近一片高耸的废弃物堆时,气味越来越浓烈。在疏于清理的小港湾里,垃圾岩壁怪异地发着光,到处弥漫着甲烷的气味,死亡与腐烂的味道,还有跟上帝的名讳一样难念的化学物的味道。垃圾填埋堆比玛克欣料想的还要高,据锡德说,得有将近二百英尺,比雅痞上西区典型的住宅楼还要高。
锡德熄了舷灯和马达,把摩托艇停靠在草原岛屿的后面,阿瑟溪和清溪的交叉口。那里是剧毒的中心,是大苹果城垃圾处理场的黑暗心脏,这个城市为了维持它那副虚模假样而丢弃的所有垃圾都聚在这里。出乎意料的是,它的中心地带是一片一百英亩未受破坏的沼泽地,就位于北大西洋候鸟迁徙路线的正下方,法律规定这里不准用于开发地产与垃圾倾倒,沼泽地的禽鸟安心在此栖息。一想到全城蔓延的房地产开发行动,说实话,此情此景真他妈地令人沮丧,因为它还能维持原样多久呢?这些无辜的飞禽还能继续在这儿舒适地住上多久?这一小块土地会让开发商的心儿歌唱——比如“这块地是我的地,那块地也是我的地”。
玛克欣扔掉的每一个装满了土豆皮,咖啡屑,没吃完的中餐,用过的卫生纸、卫生棉球、餐巾纸和尿不湿,腐烂的水果,变质的酸奶的费尔威购物袋,都跟住在这个城里的她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丢弃的垃圾一起,自1948年以来,在她还未出生前就开始,都堆积在那里的某个地方。一些东西她原以为丢失了,从她生活中消失了,原来只是进入了集体的历史,如同身为犹太人,发现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忽然被剥夺了绝对零度带来的舒适。
这座小岛让她想起了什么,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弄明白。仿佛你能触及那影影绰绰的、不祥的垃圾填埋地(它由密密麻麻的污秽物松散地堆积而成,是这座城市的完美的阴暗面),找到一组隐形的链接,点击后发生交替淡变,最终出现一个意料之外的避难所,一片古老的港湾,它免于沦落到像岛上其余地方那样已出现的和依旧在进行的下场。如草原岛屿一般,开发商也在觊觎深渊射手。不管依然在下面进进出出的那些访客信仰什么,深渊射手的坚不可摧会在不久后的某天清晨,被一股脑儿涌来的网络爬虫窸窸窣窣往下爬的声音惊扰到,这些爬虫出于自身远非无私的目的,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另一块神圣的庇护所纳入地址索引中,就此毁了它。
他们诡异地等待了好长时间,想看看是否惊动了联邦官员之类的人。在看不见的那一头,在凌晨的这个时间点,有重型机器在附近某个地方来回开动。“我以为这个垃圾场停用了呢。”玛克欣说。
“官方的说法是,最后一艘驳船在第一季度结束前开来,等它开走后垃圾场便停用了。”锡德回忆道,“不过他们还是很忙,忙着填平它,盖住它,封闭它,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再改建成公园,又一个适合雅皮士全家的好去处,朱利安尼这个抱树族。”
不一会儿,玛奇和锡德便开始了父母谈论孩子的那种低声隐晦的交谈,这次主要谈的是塔利斯。她跟她的兄弟一样,也许已经长大成人,可不知为什么,仍需要父母固定地花时间替他们操心,仿佛她还是圣心修道院里吸食签字笔墨水的问题少女。
“好奇怪,”锡德若有所思,“看着艾斯这孩子一路变成现在的样子。在大学里,他只是个温良的电脑迷。她把他带回家,我们想,好吧,一个性萌动的孩子,花太多时间坐在屏幕前,社交方面还算聪巧能干,可玛奇觉得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优质服务商的潜质。”
“锡德有个小玩笑——嘿,长命百岁吧,歧视女性的猪猡。我们的想法总归是,希望塔利斯能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
“没过多久,我们就越来越少地见到他们了,他们挣了很多钱,足够在苏豪区安个称心如意的小窝。”
“他们当时是租房吗?”
“买的。”玛奇有一些唐突地说,“现金支付。”
“那个时候,艾斯已经在《连线》《红鲱鱼》上有人物专访了,然后hashslingrz上了《硅巷报道》的‘值得关注的十二家企业’榜……”
“你一直关注着他的事业。”
“我知道,”锡德摇了摇头,“挺可悲的是不是,但我们还能怎么做呢?他们跟我们切断了联系。仿佛他们在积极地寻求,他们现在的生活,那种遥远的虚拟生活,把我们其他人留困在皮囊空间里,只能干瞪着屏幕上的图像。”
“最乐观的情况是,”玛奇说,“艾斯只是个被网络泡沫带坏了的天真的电脑迷。继续做梦吧。那孩子从一开始就心术不正,无条件地服从那些不敢公开露脸的势力。他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好糊弄,愚蠢呗。前程似锦的蠢蛋。”
“而那些势力——说不定跟你们疏远就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不是塔利斯的主意?”
他俩都耸了耸肩,也许玛奇更显苦闷一点。“想法不错,玛克西。不过塔利斯也有参与。不管是什么,她都有入股。她本来没有必要的。”
在垃圾崖壁后面的沼泽地里,施工的吵闹声持续不断。工人们秉承环卫局的悠久传统,时不时地靠长时间的兴奋嚷嚷来进行交谈。“这个点还工作,真是奇怪的轮班啊。”在玛克欣看来。
“是啊,有些人很乐意这个点加班。几乎就像是他们在忙一些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
“有谁曾想知道吗?”玛奇一度陷入了她在库格尔布里茨做毕业致辞时的那个拾荒女人的状态,那个致力于挽救这个城市想要抛弃的所有东西的人,“要么是他们在拼命赶工,不然就是他们又在准备开发垃圾倾倒业务了。”
是有总统来访?还是有人在拍电影?谁知道呢。
早起的海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开始检阅它们的菜单。天空中现出一道拉丝铝的底光。一只夜鹭在草原岛屿的边缘长时间巡视后,喙里叼着早餐飞腾而起。
最终,锡德发动了马达,朝阿瑟溪开回去,接着进入纽瓦克湾,在卡尼岬向右拐弯驶入凄凉肮脏的帕塞伊克河。“方便的时候我就让你们俩下来,然后我要回到我的秘密基地去。”
在岬无岬附近,在普拉斯基高架桥黑色的拱状桁架结构下方,如铸铁一般不为所动的光亮在空中弥漫开来……高耸的砖砌烟囱,铁路货场……纳特利的黎明,呃,准确来讲是锡考克斯的黎明才对。锡德把摩托艇开进一个属于纳特利高中赛艇队的船坞里,把假想中的游艇帽脱下,打手势示意乘客们上岸。“欢迎来到深泽西。”
“瞧瞧这位塔宾船长。”玛奇打了个哈欠。
“哦,你可别忘了伊戈尔的背包啊,我的番茄小可爱。”
玛克欣的头发乱糟糟的,自打20世纪80年代起,这还是她头一回夜不归宿。她的前夫和孩子们在美国西部的某个地方,没有她在身旁肯定也玩得很开心。大约有那么一分半钟吧,她感受到了自由——至少感受到了面前摆着无数种可能,跟第一批沿着帕塞伊克河溯流而上的欧洲人当时的感觉一样。彼时,公司罪孽和腐败那冗长的道德寓言尚未赶超上来,二噁英、高速公路瓦砾堆,还有无人为之痛心的垃圾倾倒行为也还没有出现。
纳特利有一班借道纽瓦克去客运总站的新泽西捷运客车。她们抓紧时间睡上几分钟。玛克欣在捷运上做了个梦。披着披肩的女人,还有不祥的光亮。人人都在说西班牙语。老古董巴士不知为何在丛林里疯狂地奔跑,躲避貌似来自火山的威胁。与此同时,这也是一辆载满了上西区英国裔的旅游巴士,导游是温达斯特,正用他那自以为是的播音员声音讲解关于火山本质的一些东西。他们身后的火山并没有被撇在后面,情形越来越不妙了。车开到林肯隧道的某处时,玛克欣从梦中醒来。在客运站,玛奇建议说:“我们从另一条路出去,不走迪士尼地狱,去弄些早餐吃吃。”
她们在第九大道上找了一家拉丁早餐馆饱餐一顿。
“你有心事,玛克欣。”
“一直想要问你,1982年那会儿,危地马拉发生了什么事?”
“跟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差不多,罗纳德·里根和他的党羽,像埃利奥特·艾布拉姆斯那些沙赫特曼派信徒,把中美洲变成了屠宰场,仅仅为了演绎他们区区那么点反共幻想。危地马拉当时已经落入一个杀人狂魔的控制,此人名叫里奥斯·蒙特,是里根一个特别的朋友,他像许多巫士那样,照例把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在婴儿耶稣身上擦得干干净净。由美军资助的政府杀人小分队横扫西部的高地,对外宣称打击目标是EGP,也就是穷人游击队,实际上却对他们遇上的所有本地老百姓实施灭绝行动。太平洋沿岸至少有一个死亡营,它的重心偏向也许是政治层面的,但在山上进行的却是就地大屠杀,他们甚至都不进行大规模掩埋,就把尸体丢在那儿等待丛林来处理,这样想必省去了政府一大笔清理费用。”
不知为何,玛克欣并没有她自己想的那般饥肠辘辘。“那么在那里的美国人……”
“不是人道主义援助者,天真的边缘型白痴,就是‘咨询顾问’,提供如何屠杀非白人的广博知识。不过到那时,屠杀的大部分活儿都外包给了美国的附属国,他们有必要的技术许可证。你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好奇而已。”
“是啊,等你愿意的时候告诉我吧。我可是露丝·魏斯海姆医师,没什么能吓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