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在库格尔布里茨,负责灯光的工作人员喝得醉醺醺的,不是搞错了提示,就是忘记了提示。演斯凯和萨拉的两个孩子在现实生活中交往得挺顺利,带妆彩排那天却当众吵着分了手。可尽管如此,《红男绿女》还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要是看导演斯通查特先生拍摄的DVD,效果还要更好,因为斯科特和努特拉·冯兹大礼堂存在许多视线问题,礼堂设计师大概精神哪里出了问题,不停地改变设计方面一些细微的构思,比方说让几排观众席面对舞台等。
外公外婆大声喝着彩,拍下一张张快照。“来家里坐坐,”伊莲恩朝霍斯特使出岳母通常的邪恶眼色,“喝杯咖啡。”
“我陪你们走到拐角,”霍斯特说,“之后我要去处理些公事。”
“我们听说你要带孩子们去西部?”厄尼说。
“中西部,我长大的地方。”
“那么你们是打算整天耗在电子游戏室里咯。”伊莲恩表现得很讨喜。
“真怀念那段时光,”霍斯特努力解释说,“我的童年可是游戏室的黄金年代,现在我觉得我也不能说它已经告一段落了。所有这些家庭电脑游戏,任天堂64啊,索尼游戏机啊,现在又有了微软游戏机这玩意儿,大概我只是想让孩子们看看,以前把外星人炸飞是什么样子。”
“但是……严格来说这难道不算绑架?越过州界线之类的?”
“妈,”玛克欣让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是孩子的爸。”
“我滴个乖乖,伊莲恩,不要这样。”厄尼建议说。
好在走到拐角了。霍斯特摆了摆手:“以后再见吧。”
“如果回来太晚记得打个电话?”玛克欣努力想记起正常的已婚夫妇会怎么说。跟霍斯特来个眼神交流也不错,只是少了肥皂剧里的暧昧。
“都这么晚了,”伊莲恩在霍斯特走远后问,“这次又会是什么‘公事’呢?”
“如果他跟我们一道来,你又会抱怨,”玛克欣很纳闷,为什么现在她突然帮霍斯特说话了,“八成他只是找个借口回绝,你没听说过吗?”
“好吧,我们买了很多油酥糕点,够一大群人吃,也许我应该打电话给——”
“别,”玛克欣低声吼道,“别叫其他人了。别叫诉讼律师,别叫穿哈佛运动短裤、顺道路过的妇产科医生,不准叫那些人来。拜托。”
“她永远也忘不了,”伊莲恩说,“就叫过那么一回。我保证,是你多心了。”
“还不看看她这是随了谁?”厄尼说这话不是在提问,那是某段二重唱里的唱词,玛克欣也许在有生之年听过那么一两次。今晚,一家人的谈话从温和地讨论歌剧创作家弗兰克·路西开场,不一会儿话题便过渡到泛泛的歌剧上,包括激烈地争论谁唱了那首伟大的《今夜无人入睡》。厄尼认为是尤西·毕约林,伊莲恩觉得是《春之序曲》里的狄安娜·德宾,前两天晚上电视台还播了这剧。“那部英语抒情剧?”厄尼摆出一个鬼脸,“都不够叮砰巷的水准,太可怕了。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就是没有小号般嘹亮的嗓音。”
“她是女高音,厄尼。而毕约林呢,真应该吊销他的工会会员证,他唱‘星星沉落下去’那句时带着的瑞典调子,真叫人受不了。”
谈话就这么进行着。在玛克欣小时候,他们曾不停地想要拖她去大都会,但一直没能成功,她从未迷上歌剧。好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尤西·毕约林是加州一个校园的名字。哪怕是简化版的由电视明星出演的儿童午后场,演员的头盔帽檐里有角伸出来,也没能让她提起兴趣。好在它会隔代遗传,现在齐格和欧蒂斯已经变成他们外公外婆的铁杆剧友,齐格偏爱威尔第,欧蒂斯则喜欢普契尼,两人都不怎么喜欢瓦格纳。
“其实,外婆外公,别怪我多嘴,”此时欧蒂斯突然想起来,“是艾瑞莎·弗兰克林,1998年格莱美她顶替帕瓦罗蒂上场的那回。”
“‘1998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过来,你这个小机灵鬼。”伊莲恩伸手去掐他的脸蛋,他聪巧地躲开了。
厄尼与伊莲恩住在一栋租金受管控的战前经典式七层楼房里,天花板的高度可以媲美带穹顶的体育场,不用说,到大都会只需步行。
伊莲恩挥了挥魔杖,咖啡和糕点突然现形了。
“根本不够!”两个孩子人手一个盘子,里面的丹麦酥、芝士蛋糕和果馅卷堆得满满的,多到不利于健康。
“你,我会打你一记耳光哦……”孩子们跑到隔壁房间去看《太空大侠》,那是外公一集一集贴心地帮他们录下来的。“不准掉一粒碎屑!”
出于条件反射,玛克欣朝她和妹妹布鲁克以前住的卧室里瞧了瞧。在布鲁克的房间里,家具窗帘连同墙纸貌似都换了新的。“这是怎么回事?”
“布鲁克和阿维回来要住。”
“什么时候?”
“什么,”厄尼露出调皮的眼神,“你没看到新闻发布会吗?最新的消息是说劳动节前,虽然他可能管它叫利库德节。”
“又来了,厄尼。”
“我说什么了吗?她要嫁给一个狂热分子,那是她的事,生活就是充满了有趣的惊喜。”
“阿维拉姆是个还不错的丈夫,”伊莲恩摇了摇头,“我必须要说,他并没有太多政治倾向。”
“歼灭阿拉伯人的软件,抱歉,那还不叫政治?”
“可不可以安静地喝点咖啡。”玛克欣悦耳地插了句嘴。
“不要紧,”厄尼朝天摊开双手,“总是当妈的心从鞋盒子里掉到雪地上,没人过问当爹的,不,当爹的压根就没有心可言。”
“噢,厄尼。他跟他的同龄人一样,就是个电脑迷而已,于人无害的,所以饶了他吧。”
“他要是于人无害,为什么FBI总来查问他的事?”
“什么?”在某个并不太隐僻的脑叶里,一部至今尚未发行的电影里的一声锣响,骤然又刺耳。玛克欣虽然被诊断患有慢性巧克力缺乏症,此刻却坐在那里,手里的餐叉悬在半空中,眼睛盯着从苏蒂纳面包坊买来的三层巧克力慕斯蛋糕发愣,不过她的兴趣突然发生了转向。
“八成是CIA,”厄尼耸了耸肩,“NSA,KKK,谁知道呢,‘需要一点信息完善档案。’他们喜欢这么说。然后那些让人尴尬的问题,一问就是好几个小时。”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阿维和布鲁克去以色列后。”伊莲恩很确定地说。
“什么样的问题?”
“同事,以前和现在的工作,家庭,哦,对了,既然你问起来,你的名字也提到了,哦,还有,”厄尼此时露出的狡黠神情,她是再了解不过了,“你要是不想吃那块蛋糕——”
“只要你愿意在勒诺克斯山医院解释餐叉伤是打哪儿来的。”
“这个,有个人给你留了他的名片,”厄尼递给她,“让你给他打电话,说不着急,等你有时间再打。”
她看了看那张名片。尼古拉斯·温达斯特,特殊案件专员,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区号是202,也就是特区,好吧,就只有这些,没有机构或是办事处的名称,甚至连个徽标都没有。
“他穿得很得体,”伊莲恩回忆道,“不像他们平常的样子。鞋子很考究,没戴结婚戒指。”
“简直没法相信,她居然把我跟一个联邦警官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说什么了吗?我当然相信。”
“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伊莲恩继续说。
“呃……”
“话说回来,”她的口气很平静,“也许你说得对,就不应该跟政府官员约会,至少电影《托斯卡》一遍都没看过前就不应该。我们当时有票,是你自己那天晚上有其他事要做。”
“妈,那是1985年的事了。”
“普拉西多·多明戈,还有希尔加德·贝伦斯,”厄尼的眼睛在放光,“绝对是传奇。你没有碰上麻烦吧?”
“哦,爸爸。不管什么时候,我的手头都有十来件案子在查,总是会牵涉到联邦政府——政府合同、银行监管、RICO控诉、额外的文书工作,然后结案时又会有其他案子出现。”她尽量不让这话听起来像在故意让听者担心一样。
“他看上去……”厄尼眯缝着眼,“不像是个做文案的官员,更像是出现场的那类人。不过说不定我的感觉不准。他给我看了我的档案,我跟你说过吗?”
“他什么?毫无疑问,他在跟受访者拉拢关系。”
“这是我吗?”厄尼看到照片时这么说,“我看起来像山姆·谢斐。”
“你的一个朋友吗,塔诺先生?”
“是个电影明星。”他于是就向小埃弗伦·津巴利斯特解释,在《地球停转之日》里,山姆·谢斐扮演的是巴恩哈特教授,这世上最聪明的人,跟爱因斯坦有得一拼。他在书房里写了一黑板的高等方程式后,走到外面去待了一分钟。外星人克拉图来找他,瞧见这一黑板的符号,这些符号就如同你上过的最令你毛骨悚然的几何课。他发现方程式中有个地方似乎有错误,就擦掉后重新写上,随后离开了。教授回来后立刻留意到了方程式里的变化,站在那里盯着黑板两眼放光。当联邦探员偷偷按下快门时,厄尼的脸上恰好闪过类似的表情。
“我听说过那部电影,”那个叫温达斯特的人想了起来,“那是冷战白热化时期的反战宣传片。”
“是啊,你们这些人把山姆·谢斐也列入了黑名单。他拒绝出庭做证。好多年没有电影公司愿意请他。他就开始在一家高中教数学谋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教高中?谁会不忠不义到请他呢?”
“现在可是2001年,玛克西莱,”厄尼前后摇晃着脑袋,“冷战照理是结束了,可这些人怎么还不改变,还不往前看,这种可怕的惰性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过去总是说,他们的时代并未过去,而是尚未到来。”
临睡前,厄尼常常给女儿们讲恐怖的黑名单故事。别的孩子自小听的是七个小矮人,而玛克欣和布鲁克则听着好莱坞十君子的故事长大。妖魔鬼怪和邪恶巫师之类的角色一般由20世纪50年代的共和党人扮演,他们被仇恨冲昏了头,还沉浸在1925年前后的时光里,几乎对任何偏离“资本主义”的“左倾”思想都怀有生理性的厌弃,也就是说,通常他们想守住一沓越来越多的钱,守住它们不被国税局夺走。毕竟在上西区长大,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玛克欣常想,这是否就此引导着她走向了欺诈调查,如同它或许也引导着布鲁克走向阿维还有他的高科技政治一样。
“那么你会给他回电话吗?”
“你这话听上去就像‘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不会,爸爸,我不打算回电话。”
然而,这事似乎不由玛克欣说了算。第二天傍晚的下班高峰时段,天落起蒙蒙细雨来……有时候她控制不住,就想去外面街上透透气。寻常工作日里的区区一个简单的点,也就是萨福所谓的被白日驱散的一切的重新汇聚点,玛克欣忘了在哪一门大学课程里学过,只记得说它成了无数部路人剧,每一部都充满了神秘,比白天的高气压表所能承受的还要更紧张、更刺激。世事万物都变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气味,汽车的噪声液化成水汽,街道投影在城市公交的窗玻璃上,使公交车内充斥着无法辨认的3—D图像,犹如平面莫名其妙地变得立体。粗鲁的普通曼哈顿傻蛋挤在人行道上赶路,他们似乎也沾染上了某种深度,某种意图——他们微笑着,他们放缓脚步,就算是耳朵贴着手机的人也更像是在对着对方唱歌,而不是东拉西扯。还看见有人捧着盆栽在雨里散步。哪怕是雨伞与雨伞之间最轻微的触碰也可能挑起性欲。
“你是说,假如碰见了那把适合你的雨伞。”海蒂有一回想搞明白。
“挑剔的海蒂,任何雨伞都行,有什么关系?”
“木鱼脑袋的玛克西,要是泰迪·邦迪怎么办?”
今天晚上,事态实际上就像那样发展着。玛克欣在一个脚手架下面等着一阵如注的暴雨过去,此时,她感觉到有个男人在她旁边。雨伞间的触碰。夜幕中的陌生人在交谈——不对,慢着,还有其他情况。
“晚上好,塔诺女士。”他递过来一张名片,跟昨晚厄尼给她的那张一模一样。而这张她没有去接。“没事的,没有GPS芯片之类的东西。”
我的天。他那操蛋的声音,跟答录机上陌生推销电话里的声音一般洪亮,充满了做作与虚假。她斜眼瞥了他一下。他大概五十岁出头,脚穿午夜的深棕色鞋子,伊莲恩管这叫考究,身着高聚酯纤维含量的风衣,正是从小学起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警告她要远离的那种人。所以她想当然地脱口而出:
“已经有一张了。这就是你本人啊,尼古拉斯·温达斯特,我相信你没有带联邦工作证或逮捕令之类的吧?我只是做个小心本分的公民,懂吗?尽我所能打击犯罪而已。”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言多必失啊?怪不得,边缘型人格协会那群人总盯着她不放,他们季节性地跟她追要捐款,这其实是用来检测她多疑症病况的最新指标,她若无视它们,吃亏的是她自己。所以我到底是怎么了呀,她纳闷着,莫非我是爱讨好人的强迫症患者?难不成我真如海蒂常说的那般饥不择食?
此时,只见他迅速打开一个口袋大小的皮制物件,随后又很快地合上,没准儿是一张好市多的会员卡,随便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你瞧,你真的可以帮上我们的忙。如果你不介意来一趟联邦大楼,花不了——”
“你他妈的脑子有问题吗?”
“好吧,那去阿姆斯特丹大道上的希巴纳怎么样?我是说,你还是有可能被人下药后绑架,但那里的咖啡总比市中心的要好。”
“给你五分钟,”她嘟哝道,“我就当是快速审讯。”她为何要答应他这么多?需要父母的批准,都已经三四十岁了还需要?好家伙。当然,厄尼依然相信罗森堡夫妇是无辜的,他痛恨FBI,还有它里面所有的傀儡,而伊莲恩则深受未确诊的OY之苦,也就是强迫性八婆综合征。此外,他身上有某种气质跟汽车警报一样无休无止,仿佛在尖叫着“无法接受”。换作詹姆斯·邦德的话肯定能轻松应付,英国佬总是可以依赖口音,他们身着燕尾服,用着厚达好几卷书的阶级称谓。可在纽约,你只能靠鞋子。
她分析到那里时,雨稍微小了些,他们已经走到了希巴纳中式—多米尼加咖啡馆。这里可是我住的社区,要是被人看到我跟这么个讨厌鬼在一起可怎么办?她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你可以试试左将军的卡蒂比亚斯,它们获得的评价很高。”
“猪肉,我是犹太人,《利未记》里有讲,具体别问。”玛克欣其实饿了,不过只点了咖啡。温达斯特要了杯“死亡之梦”,还与女服务员用多米尼加的方言聊起了这种饮料。
“这里的‘死亡之梦’很不错,”他告诉玛克欣,“古老的锡瓦奥秘方,家庭世代相传。”
玛克欣碰巧知道,其实是老板进到里屋把奶昔扔到搅拌机里做成的。她想,要不要告诉温达斯特这个秘密呢,可转念一想又很气恼,这在他听来得有多自作聪明啊。“这么说,是有关我妹夫的事咯?他过一两个礼拜就回来了,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玛克欣能听见温达斯特用鼻子呼气的声音,不过与其说他是恼羞成怒,倒不如说是满心遗憾。“你想知道最近让安全部门的人神经紧张的事是什么吗,塔诺女士?是一款叫‘普罗米斯’的软件,本来是为联邦检察官设计的,供地方法院之间共享数据。无论你的文件是用什么语言写的,也无论你用的是什么操作系统,都不要紧。可俄罗斯的一帮暴徒把软件卖给了阿拉伯瘪三,更要命的是,摩萨德还慷慨热心地满世界跑,帮当地办事处安装软件,有时候还额外赠送格斗术课程,当销售激励。”
“有时候也送面包店出炉的犹太酥面包,我怎么开始觉得你的话里有恐犹的口气?”她留意到他的脸有一点歪,不太确定是哪里,看上去像是打过几次架后导致的。他脸上有一两道皱纹,给人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紧张感,男人粗犷的气质有时候就是这么开始浮现的。他还有一张出奇精致的嘴,不说话时嘴唇就抿着,不会摆出张着嘴期待什么的模样。他的头发淋了雨,仍然湿漉漉的,剪得很短,用发油抹得服服帖帖,向右偏分,开始有银丝爬上来……那双眼睛多半见过了太多世面,真应该用墨镜遮起来……
“喂?”
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玛克欣。好吧,“因为我是犹太人,所以你以为我想听犹太软件的事?每个审阅周期他们都让你去参加那种人际交往能力的研讨会。”
“无意冒犯你,”他那幸灾乐祸的笑容可不这么说,“但这款‘普罗米斯’软件最让人不安的地方,在于它总是内置了一个后门,所以只要安装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台政府电脑上——司法部门、情报部门、特别行动部门——任何知道这个后门的人都能悄悄溜进去,然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他们身处何方——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了。更别提还有两三种高度精密的以色列芯片,据说摩萨德同时也会把它们安装上,却不一定告知用户。即使电脑是关机的状态,这些芯片也能翻找出信息,然后保存起来,等‘地平线’卫星过来时,用一个数据突发包就能把所有的资料传送出去。”
“哦,真够阴险啊,这些犹太人。”
“难道以色列就不在暗中监视我们吗?还记得1985年的波拉德事件吗?哪怕是像《纽约时报》那样的左翼报纸也报道了这件事,塔诺女士。”
玛克欣想知道,一个人得有多右翼,才会称《纽约时报》是左翼报纸?“那么阿维拉姆就是从事那个什么芯片,还有软件的工作?”
“我们认为他是摩萨德。也许他不是从荷兹利亚毕业的,但至少是他们的潜伏平民,他们管这些人叫萨亚尼姆,在这里的犹太人聚居区做着一份正业,随时等待召唤。”
玛克欣看了看手表,收拾好手提包站起身来。“我可不打算告发我妹妹的老公。我觉得这是种个人陋习。哦,你的五分钟好一会儿前就到了。”与其说她听到,不如说是感受到了他的沉默,“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还有一件事,听我说完?我们单位有人了解到,你对hashslingrz.com的财务状况感兴趣,在我们看来是专业方面的兴趣。”
“这些都是公开的,我用的网站,没有什么是非法的,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调查什么?”
“小菜一碟,”温达斯特说,“我们喜欢称它为‘不放过任何一个按键’。”
“那让我来猜猜,你们是想让我离hashslingrz远一点。”
“不,事实上,如果存在欺诈问题的话,我们很想知道。不过等以后再说吧。”
“你们想聘请我?用钱?还是说你打算用人格魅力?”
他从大衣口袋里找到一副玳瑁材质的漫步者墨镜,把眼睛遮了起来。总算遮住了。他笑了笑,用他那张精致的嘴说道:“我有那么坏吗?”
“噢。现在我又该帮他找回自尊了,我成了玛克欣医生。听着,给你一条忠告,你是从特区来的,那试试政治与散文书店的自助服务区吧——同理心,现在的人都没那玩意了,卡车没送来。”
他点了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由于他戴着眼镜,当然就不好判断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且,他把账留给了她付,真是吝啬。
好吧,温达斯特特工的事告一段落。所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帮了倒忙。其实是在第二天天亮前,她做了一个关于他的非常逼真的梦,梦境一点儿也不清晰。梦里两人不单单在做爱,确切地说是到处去做爱。具体细节随着渐渐射进房间来的黎明的光亮和传来的阵阵垃圾车、手提钻的声响而悄悄地溜走了,最后她的记忆里只留下一幅不愿消退的图像,是那根联邦阴茎,炽红又凶猛,只有玛克欣才是它的猎物。她曾经试着逃跑,可又不是真心想躲避那根阴茎。它戴着一顶奇怪的头饰,十有八九是哈佛的橄榄球头盔。它能看穿她的想法。“看看我,玛克欣。别转移视线啊,看着我。”一根会说话的阴茎,还是操着同样装腔作势的广播播报员的声音。
她看了看钟,没时间睡回笼觉了,可谁又非得想呢?她需要的是去办公室,做些有趣正常的工作。就当她要出门送两个儿子去上学时,门铃寻常的大本钟主题乐响了。一百年前,有人觉得这个主题乐正好配得上这幢楼的宏伟气派。玛克欣眯着眼,透过猫眼向外望,原来是星兹快递员马文,他的骇人长发绺捋在上面,压在了自行车头盔里,他身穿橘色的夹克衫和蓝色的工装裤,肩上搭着一个橘色的邮差包,上面印有最近倒闭的kozmo.com的奔跑中的男人的标志。
“马文,你这么早啊。你这身装备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几个礼拜前就倒闭了嘛。”
“并不是说我不能再骑车了啊。只要我的两条腿还能蹬,自行车也没有机械故障,我就可以永远骑下去,我是飞翔的荷兰人。”
“奇怪了,我没有在等什么包裹啊,你肯定又把我跟别的无名小卒搞混了。”只是马文的事迹相当离奇,每回他送来的包裹,玛克欣知道并不是她订购的,可每次都正是她所需要的。
这是她头一回在白天见到他。以前,他常常傍晚才开始上班,一直工作到天亮。他会骑着他的橘色单速场地车,给社区里彻夜不眠的瘾君子、电脑黑客和其他那些以为网络气球会永远往上爬升的即时满足客派送甜甜圈、冰激凌和录像带,而且保证一个小时内送到。
“这儿的社区街坊时髦又气派,”这是马文的说法,“我知道一旦我们开始往14街以北派送,终结就开始了。”
据坊间传言,朱利安尼市长厌恶所有骑车送外卖的人,据说他公开宣布与马文结下私仇,再加上马文的特立尼达血统和他在星兹的个位数员工编号,这些都为他在场地车外卖社区树立了标志性的地位。
“挺想你的,马文。”
“太忙了。这些天我到处跑,像杜安里德药妆店这些地方。别给我你那张到处挥舞的纸币,给的太多了,太感情用事了,哦,这个,这个也是给你的。”
他拿出一个装在米黄色塑料袋里的四英寸长一英寸宽的高科技小玩意,一端似乎还有一个USB接口。
“马文,这是什么?”
“啊,莱太太,你总是跟我开玩笑。我只负责派送,亲爱的。”
是时候找个专家问问意见了。“齐格,这东西是啥?”
“看样子像是一个小型的八兆闪存盘,就像是记忆卡,不过略微有些不同。IBM生产过一款,不过这个是亚洲的山寨货。”
“也就是说,这里面有可能储存了文件之类的东西?”
“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十有八九是文本。”
“我要怎么做呢,往电脑上一插就行了吗?”
“哎呀!不!妈妈!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认识布朗克斯科学高中的朋友——让他们在那里的计算机实验室里先检查下。”
“你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你外公,齐格。”
第二天齐格回来说:“你那个闪存盘?没什么问题,可以放心地复制,里面不过是好些文本,看起来像半官方的资料。”
“你朋友在我看之前就先看过了。”
“他们……呃,他们不怎么读资料,妈妈。不是针对个人,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后来发现,原来是尼古拉斯·温达斯特本人的一份档案,从某个名叫脸罩网的间谍专用的深网目录里下载而来,这个网站有着跟高中年鉴里类似的冷酷幽默。
温达斯特终究看着不像FBI。要是有可能的话,情况要更糟。假如新自由主义的恐怖分子有一个兄弟联盟或姐妹联盟(但愿不要),那么温达斯特从一开始就是里面的成员,一名实地特工,他的第一份记录在案的工作是作为初级勤务工在智利的圣地亚哥执行任务,在1973年9月11日那天,他为飞机探明敌军阵地的位置,那些飞机炸毁了总统府并杀害了萨尔瓦多·阿连德。
从低级的代收贿金开始,逐渐升级为秘密监视和商业间谍活动,温达斯特的荣誉表在某个时刻变得凶险起来,也许早在他翻越安第斯山脉到阿根廷时便已开始。工作任务开始包括“强化审讯”和“不顺从对象的重新安置”。即使玛克欣对阿根廷那些年的历史只略知一二,她也能解释得来。1990年前后,作为“阿根廷通”骨干队伍的一部分,“肮脏战争”的美国老兵当时继续留在那儿,为战后崛起的IMF的走狗出谋划策。温达斯特曾参与创建一个名为“朝向美洲的新全球机遇”(TANGO)的特区智囊团,他拥有三十年的客座讲师经历,包括在臭名昭著的美洲学校里做讲师。经常有一群年轻的追随者聚在他的身边,虽然原则上他貌似反对个人崇拜。
显然,长期以来同事们对温达斯特有各种疑虑。从全世界面临困境的经济体那里榨取的金钱量多得惊人,他却出乎意料地不愿意去分一杯羹,这很快引起了别人的猜忌。他要是能参与,肯定会是个安全得力的共犯。单纯以意识形态为动力——除了贪婪以外,不然还能有什么呢?——让他看上去古里古怪,几乎算是危险分子。
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温达斯特被迫接受了一个怪异的妥协办法。任何时候,只要政府按照IMF的要求廉价变卖一笔资产,他都同意拿取百分之一,或是再后来,等他的影响力更大时直接收购——可他这个嬉皮疯子从来没有去兑现过。一家发电厂转为私营,以很低的价格变现,温达斯特成了隐名合伙人。供应地区水利系统的水源、原住民土地上电力线的便利设施、治疗发达世界闻所未闻的热带疾病的诊所——温达斯特在其中都占了不太多的股份。倘若有一天,出奇地闲来无事时,他应该把资产组合拿出来,瞧瞧自己名下有什么。他会发现自己控制的收益里有油田、冶炼厂、教育系统、航空公司、电网,遍布于世界上新近私有化的各个地方。“没有规模特别大的,”一份机密报告总结说,“但假如所有资产集合在一起,按照策莫罗的选择公理,当事人有时会发现自己实际上控制着整个经济体。”
玛克欣突然想到,以同样的想法类推,那么温达斯特必然也伤痛累累,伤疤遍及身上各个部位。在他的宿业券上,加起来大概相当于死了上百次——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上千次。她应该跟人说吗?厄尼?还是想撮合他俩的伊莲恩?他们肯定会气得跳脚。
真他妈的吓人。这是怎么发生的呢,这个人怎么会从最低级的步兵,变成前两天晚上跟她搭讪的那个受虐狂呢?这是一份文本文件,没有图片,不过玛克欣不知怎的能看见彼时的温达斯特:一个干净清爽的孩子,留着短发,穿斜纹布裤子和扣角领衬衫,一周只用刮一次胡子,跟着一群神气活现的年轻人满世界跑,拥进第三世界各地的城镇里,在古老的殖民地里堆满办公用的复印机和咖啡机,通宵开夜车,复印为彻底毁灭目标国、用自由市场幻想来取代它们的装订整齐的计划书。“早上九点钟前每个人的桌上要有一份这个,快点,快点!”在这群大多来自东海岸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中间,漫画里飞毛腿冈萨雷斯的台词想必广为流传。
在过去那段更为单纯的岁月里,即使温达斯特有造成任何伤害的话,它们也都安全地待在了纸上。可是后来,在某一刻,她觉得是在一片广袤无情的平原中央的某个地方,他迈了一步。那个动作在那片无垠之地上细微到几乎不起眼,然而就如同找到电脑屏幕上一个隐形的链接并点击下去,他就这么地被送到了来世。
一般来说,除非是NBA,全是男人的故事会挑战玛克欣的耐心。齐格和欧蒂斯偶尔会拉她去看动作电影,可要是片头字幕里没有那么多女性的话,她的注意力就会跑偏。她翻阅温达斯特的宿业记录时,同样的事就发生了。当时她翻到了1982—1983年,他驻扎在危地马拉种植咖啡的乡下,假装在从事一个农业项目。能干的农民温达斯特。后来发现,他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叫希奥玛拉的当地年轻姑娘,追求她并娶了她——用他未留名的传记作者的话来说,“他被安排了一场婚事”。那一刻,玛克欣想象着在丛林里举行的结婚典礼,有金字塔、土著的玛雅仪式、嗑药致幻的宾客。可是不对,其实是在当地天主教堂的圣器收藏室里举行的,现场的人们不是已经就是即将成为陌路人……
假如政府机构是男方亲家的话,那么希奥玛拉在不少方面都配不上他。她的娘家在政治上是随时会惹麻烦的问题家族,从守旧偏左的阿雷瓦洛派人士,到不由分说地痛恨联合果品公司的激进分子,再到无政府主义中坚分子的姑姨表侄,他们打理安全屋,跟乡农们用坎霍瓦尔语交谈,还有形形色色的军火走私贩和毒贩子,那些人只想安安静静不被人打扰,可总被当成有嫌疑的游击战支持者,但似乎住在这个地区的每个人都是。
这么说来……这算什么呢,是真爱,还是帝国主义的强奸,抑或是跟土著人打好关系的幌子?这份资料不愿意提供细节。此后再也没有提到希奥玛拉或温达斯特在危地马拉的那件事。几个月后,他在哥斯达黎加出现,不过没有太太陪同在侧。
玛克欣把资料往下拉,此时更多关注的是一开始为什么马文带这个来给她,她应该怎么处理这东西呢?好吧,好吧,也许马文是来自其他世界的使者,甚至是天使,可不管是什么隐形力量在指使他,她都不得不问些专业的问题,譬如在尘世空间里,储存数据的装置怎么会落到马文手里的?有人想让她看这份资料。是盖布里埃尔·艾斯吗?是CIA的某些人还是谁?温达斯特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