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医院谋杀案

1

11月6日,下午3点。

他站在2号窗口,将一沓钱递给工作人员,然后笑容可掬地看着对方。

今天他跑了四家不同的银行,以相同的户主名,分别存入8万元、11万元、12万元、7万元。

银行工作人员的态度委实让他不敢恭维,尤其那些女子,个个面若冰霜,精致的妆容犹如一张张冷酷的人皮面具。为什么不能挂点笑容呢?搞得像多么厌恶这份工作似的,既如此,又何必呆在这儿?他看着眼前这位“冰美人”,不由得在心里絮絮叨叨起来。

“对了,先生,您何不把这笔钱存定期呢?我们银行最近推出一个存款送保险的活动,比如您现在存入7万元,那么就可以免费获得一份20万元的意外保险,而且每年都有分红,比您存活期的利息高出很多,您觉得怎样?”“冰美人”忽然抬起头,一反方才的冷漠,露出一脸温和。

“呃……”面对“冰美人”充满期待的眸子,他挠了挠脑袋,“这个……我不是很感兴趣……”

“您在顾虑什么呢?”也许因为他没有直接拒绝,“冰美人”觉得有希望,笑容更加甜美了,声音也更加动听了,“如果是担心理赔问题,您大可放心,由我们银行做担保,绝不会有问题的。这个活动真的非常划算,单单每年的分红就有……”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呢,下次再了解吧。”他看着手表,有些难为情地说。

“其实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的,而且这个活动今天是最后一天,下次就没有了哦。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如果您不想全部存进来,也可以少存些,5万元怎么样……”

“对不起,我真的赶时间!”他不悦地皱皱眉头,再次看手表。

见希望落空,“冰美人”立马收起笑容,再也不看他一眼。

“其实你笑起来很漂亮。”刚说完这句话,他立马就后悔了。

该不会给她留下印象吧?

罢了罢了,没时间后悔了。

他继续跑了另一家银行,幸好顺利,赶着银行下班前把剩余的钱分别存了进去。

六家银行,总共存入50万元。

忙完这些,他站在路边点燃一根烟,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搞定了。可是……警察会发现吗?他有些担心起来。

转身时,一个迎面奔来的冒失女子跟他撞了个满怀。他还未回过神,就听到女子扔了句“对不起”,接着匆匆离去。

有人在追她吗?

摸着揪痛的胸口,他的眼睛立马瞪大了,面如死灰。

钱包不见了,里面有六张尚未处理掉的存根……

2

11月18日,下午两点半。

望着滂沱大雨,罗天将雨衣帽扣在头上,问旁边的女警:“是一群小孩子发现的?”

女警毕恭毕敬地答道:“是的,就在那边。”

顺着女警所指的方向看去,罗天不禁蹙起眉头,“只有两个孩子?”

“报告罗队——”女警前胸一挺,向罗天行了个礼,严肃至极地说,“是六个小孩发现尸体的,但其中四个孩子因为年龄太小,家长不愿让他们录口供,怕对他们造成心理阴影。”

“嗯。”罗天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名刚从警校毕业的青年女警莫涛。她并不漂亮,小麦色皮肤,眼睛炯炯有神,表情如男子般刚毅,笔直的身板在雨中宛如一尊雕像。罗天想起自己刚进警队的时候,带着满腔抱负,誓要维持S市治安,将每个罪犯绳之以法……转眼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小心身体,别感冒了。”伸手帮莫涛戴上雨衣帽,罗天转身朝那两个孩子走去。

闷雷在空中一次次地翻滚,看样子雨还会更大。

警界线外围满了正在拍照的记者,一片喧嚣。

这帮家伙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罗天有时候不禁怀疑是否警察内部有人走漏消息,所以媒体记者总能快速赶到第一线。

罗天一眼瞥见记者群中站着一个被淋成落汤鸡的白衣女子,正在拼命地朝这边挥手。他急急偏过头,装作没看见,心里念道:这丫头怎么连雨伞也不带?

待罗天走近,警员张青说道:“罗队,我已经问完了。”

不等罗天说话,其中一位母亲便开口道:“求求你们别再问了。雨越下越大,请你们为孩子们想一下吧,倘若感冒发烧了如何是好?而且看见那种事情已经非常可怕,还强迫他们回忆细节,你们不觉得很残忍吗?”

话音刚落,罗天立马向她表示歉意,并吩咐队员送他们下山。

另一位母亲却拒绝了罗天的好意,铁青着脸说道:“不用你们送,我们认识路。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该说的他们已经说了,如果再骚扰孩子们,那我只好见见你们局长了。”

那两个孩子约摸八九岁的样子,方才张青问话的时候,他们脸色惨白、说话直打哆嗦。罗天幽幽地叹了口气,看见那样的尸体,对孩子们造成的恐惧可想而知,也难怪那位母亲言语过激。

“他们是来找太岁的。”

“嗯?”罗天一时没明白张青的话,大滴的雨点打在帽檐上,噼啪直响,“太岁?什么太岁?”

“听说是一种肉灵芝,能冶百病。古时候,传言它能让人长生不老。几个孩子就是上山寻找它……”

“这是谁的馊主意?居然让几个孩子冒着大雨找那玩意儿?”

“哦,不是。”张青囧了,解释道,“是他们的校长生病了,半个月不见好转,所以他们想寻找太岁给校长治病。哎,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如此懂事。”

“瞒着大人是吧?”

“大人知道的话肯定不让他们上山,多危险啊!昨晚下了一场暴雨,正好把那具尸体冲出来。可怜那个七岁的小女孩,见到尸体以后就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了,真是吓坏了!”张青叹道,试探性地问道,“罗队,可以通知林国海吗?”

“你确定那就是钟美?”

“从死者的体型、衣着、年龄,以及被砍断左手来判断,应该就是她。据林国海说,他已经交出50万元的赎金,为什么绑匪还会撕票?难道是死者看到了绑匪的相貌?”

罗天不作声,其实第一眼看见死者时,他已经确定这是半个月前遭遇绑架的女子——钟美。

沉思片刻,罗天踱步来到检查尸体的年轻女法医旁边。蹲下身问道:“尤希,情况怎么样?”

法医尤希拉下口罩,头也不回地说道:“死者的左手自肘关节以下部位被砍断,切口参差,身上多处刀伤。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初步判断死了十天以上。具体死亡时间和死因,我需要进一步解剖。”说完,她起身摘下手套。

一记霹雳自头顶炸响,罗天本能地朝那群记者望去,白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咦,已经走了?

不待罗天思索,那边厢的张青高声喊道:“罗队,前面发现一间木屋……”

3

啊——

她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额头尽是冷汗。

灰沉沉的天让她有些恍惚,一时间忘记身在何处,呆呆地目视前方。

这种鬼天气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了。

她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罗天在追捕疑犯时掉进河里淹死了,而站在一旁的她竟没有勇气救他,眼睁睁看着他扑腾几下沉入水底。

哎呀!她使劲拍拍脑门,怎么做了个不吉利又丢人的梦?我居然如此贪生怕死、懦弱无能,但话说回来,这个该死的罗天实在可恨,在石鼓山的案发现场不正眼看我,任我站在那儿风吹雨淋。

哼!以为没有你,我对案子便一无所知吗?

说归说。她仍然挂念刚才的梦。罗天已经几天没跟她联系了,她也一直忙着搜集那宗案子的第一手资料,根本没有时间给罗天打电话,而且还要捣鼓报社刚刚布置下来的“打假”专题,早已忙得不识东南西北了。

罗天此时在做什么呢?她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古小烟!”一个刺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我让你守在楼下,你竟然躲在这里睡大觉!”

“什么情况?目标出现了?”古小烟弹跳起来,故作紧张地四处张望。

“切!”表姨胡子欣双手叉腰,摆起凶神恶煞的样子,“就算出现了,你能抓住吗?你都在这里睡觉呢!”说着,她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打开矿泉水咕噜咕噜猛灌起来。古小烟用眼角偷偷地观察她,編只见她的样子显然是被气坏了,胸口起伏不定,脸憋得通红,出门前精心化的妆已一片狼藉,假睫毛掉了半边,眼线也晕染出两个黑眼圈,惨不忍睹,想必是哭过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胡子欣抹了一把嘴,丢下狠话,“我一定找人废了那个混球,花多少钱都行!”

“好!如果钱不够,我借……”古小烟后面的话被胡子欣恶狠狠的表情给噎了回去,是以轻声问,“他不肯见你?”

“十天前他就辞职了!”胡子欣火冒三丈、龇牙咧嘴,仿佛古小烟就是那个把她抛弃的负心汉,“我本来想给他个措手不及,大闹一场,让他在公司出尽洋相。如果他偷偷溜走,你就在楼下截住他……谁知道他已经辞职了,谁也不肯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就那么讨人厌吗?为了躲我,他连工作都不要了。我真是瞎了眼,对他千依百顺,把心都掏给他,可是他……现在怎么办啊?”

古小烟耸耸肩,这个结局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是听得进劝,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于是没好气地说道:“凉拌!”

胡子欣手里的那瓶矿泉水朝她砸来,正中胸口,疼得她“哎哟”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我没有……”

“还说没有?滚滚滚!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盼着我闹笑话!”胡子欣捂住脸,稀里哗啦地哭开了。

古小烟忍住胸口的疼痛,只剩叹气的份儿,我怎么摊上这么个表姨呢?

4

胡子欣虽然是古小烟的表姨,实际年龄却比古小烟还要小一岁。

胡子欣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家里为了供她哥哥上大学,便让她早早辍学帮忙干农活,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家人指望着哥哥大学毕业后混出人样,生活就有盼头了。几年后,哥哥不负众望,果真混出了名堂,不仅在北京一家知名企业任副总经理,还跟他们老总的女儿结了婚,从此在北京扎下根。

万万想不到的是,哥哥结婚后不曾回过老家,每次打电话总是推托“很忙”。

他到底在忙什么呢?连聊两句家常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老爷子终于按捺不住了,担心儿子碰到什么难事而不愿告诉家人,于是四处借钱,千里迢迢赶往北京。他找到了儿子所在的公司,但被保安冷冷地拦在门口,老爷子顿时挺直腰杆子,拍拍胸口大声说:“我是你们胡建平副总经理的爸爸,也是费总的亲家。”

当保安半信半疑,但又点头哈腰地打电话时,老爷子觉得自己就像太上皇,脸上满是骄傲。

这份骄傲是儿子挣给他的。

等待半天,等来的是嬉皮笑脸的男子。

男子跟保安耳语一番,保安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而后男子将老爷子拉到一边,说他是胡经理的秘书,并说胡经理正在开会。说完,他把老爷子带到一家大酒楼,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老爷子越发觉得蹊跷,哪有心思吃饭,便一个劲儿追问原因。秘书吞吞吐吐好半天,才面露难色地坦言:“实不相瞒,胡经理的意思是让您先回去,要是让费总知道他有个像您这样的父亲,呃……费总一直以为胡经理父母双亡……胡经理走到今天不容易啊!费总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所以胡经理将来肯定会坐上费总的位子。您能理解他的难处吧?”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5万元现金推到老爷子面前。

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瞬间把老爷子炸蒙了、炸糊了。

像我这样的父亲?父母双亡?

怪不得保安后来的眼神那么古怪。

愣了半晌,老爷子才缓过劲儿,当即把5万元砸在秘书脸上:“回去转告那个畜生,我们胡家没有这样的不肖子孙,他不配姓胡!”

谁知秘书笑眯眯地说:“胡经理是入赘到费家的,正准备改姓‘费’。这笔钱原本是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既然您不需要,那我只好带回去了。对了,先帮您订火车票吧?”

“不用你订,老子有钱!”老爷子将随身携带的5000块钱用力拍在桌上,那是他准备带给儿子的,他原以为儿子有缺钱的困扰,毕竟娶了老板的干金,总不能让人瞧不起吧。

说完,老爷子把钱收好,旁若无人地狂笑而去,三十年的养育之恩仅值5万块吗?三十年的含辛茹苦就是为了儿子今天贪图虚荣、不认祖宗吗?

他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

于是他守在公司楼下,一直守到晚上7点,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他曾怀疑是不是儿子出事了,是不是秘书骗他了,可现在儿子不仅毫发无损,还跟同事谈笑风声、满面春风。

老爷子愤怒了,恨不得当众质问儿子:“我是不是你爸爸?你是不是我儿子?”

可是……老爷子始终没能狠下心,罢了罢了,就让他“父母双亡”吧。

回到家乡,老爷子病倒了。以前的他逢人便夸儿子有出息,夸儿子是他的骄傲、他的天、他的命;以前的他弯着腰在田里风吹雨淋、日复一日,只因儿子的未来将他苍老的身躯牢牢支撑着。可是现在,他的心在瞬间碎了、死了,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

为了给老爷子治病,家里欠下一屁股债。

村支书乘人之危,放言胡子欣若嫁给他的傻儿子,胡家欠下的债务即由村支书承担。

胡子欣宁死不从,甚至寻根绳子准备上吊,把二老吓坏了。

苦无良策之下,胡子欣来到S市投靠古小烟一家,既躲避村支书的死缠烂打,又尝试找工作赚钱帮家里还清债务。

……

获知这些事情以前,古小烟尚不知有此亲戚。

正在嗑瓜子的老妈林月珍笑了笑,使劲夸着胡子欣如何淳朴、如何懂事、如何讨人喜欢等等,还特别交代道:“你不能欺负你表姨啊,务必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知道不?”

古小烟摇头苦笑,她怎么可能欺负表姨呢?何况表姨是个贞节烈女,她仰慕还来不及呢。

次日清晨,古小烟火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表姨长得什么样呢?是不是娇小玲珑的身材,黝黑发亮的健康肤色,清澈的眸子透着丝丝刚毅,一头乌黑的长发绑在脑后,蓦然回首时,带来一抹腼腆的笑容,也许还有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古小烟翘首以待,等到的竟是个裹得像木乃伊的女子。

一件深灰色的男式旧外套,还有浅蓝色的旧牛仔裤、白色的旧运动鞋、深绿色的旧围巾,把胡子欣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她手里拎着一个蛇皮袋,疲惫不堪地看看古小烟高高举起的纸牌,只见上书“胡子欣”三个大字。

“表……表姨?”古小烟不禁大跌眼镜。

“小烟吧?长这么高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她用长辈的口吻说道,一点儿也不生分。

胡说八道!你比我还小一岁,小时候抱过我?横抱还是竖抱啊?古小烟不满地撇撇嘴。

“坐这么久的火车,很累吧?”

“是啊!人多得很,连个座位都没有。”她毫不客气地把蛇皮袋丢给古小烟,神经兮兮地凑到古小烟耳边,压低嗓音说道,“你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在火车站这种混杂的地方必须戴口罩,最近流感闹得凶啊!”

古小烟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木乃伊”造型是为了防流感。

“表姨,这里面装着什么呀?好重!”

“哦,咸菜、萝卜干、腊肉,家里边非让我带这些东西。在大城市什么买不到呀,谁还稀罕这些?对了,你以后别管我叫表姨,都把我叫老了。”

“那应该叫什么?”

“随便吧,反正不许叫表姨。”胡子欣无所谓地摆摆手。

直到家门口,她才取下围巾,露出庐山真面目。首露真容倒让古小烟吃了一惊,虽然与心中想象的样子不同,但不可否认,胡子欣是个极有味道的女子。之所以说很有味道,是因为古小烟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胡子欣并不漂亮,但看起来特别养眼,可爱的酒窝,配上偏褐色的皮肤,使她看上去像混血儿。

如果换下一身土里土气的着装,好好打扮一番,应该更有味道吧。

第一次带胡子欣逛街时,胡子欣对路边20元一条的“金项链”爱不释手,非缠着古小烟买给她,还要买最粗的。古小烟没答应,因为那玩意儿太显眼了,容易招惹歹徒。再说现在啥年代了,谁还戴这么粗的金项链,而且还是假的。

“等以后赚了钱买条真的吧。”古小烟淡淡地说。

“不要,你看这个跟真的一模一样。不会褪色吧?老板,要是褪色了我回来找你啊……”

古小烟实在拗不过她,只好买下来。

但项链太长了,便剪下一部分作手链,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简直俗不可耐。

乍一看,就像个暴发户。

胡子欣开心得手舞足蹈:“这要是真的,得值多少钱啊?”

小心出门被人打劫啊!古小烟嘟囔着,闷闷不乐地跟在她身后。

这绝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

古小烟对她无甚好感,不过古孝全、林月珍很喜欢她,因为胡子欣会讲很多笑话逗他们开心,会给古孝全捶背揉肩、陪林月珍到菜市场为两根葱与小贩们讨价还价,还猛夸林月珍年轻漂亮。林月珍一高兴,送给她一套价格不菲的法国护肤品,还给她办了张SPA馆会员卡,没事时两人一同做美容。

为此,古小烟感到严重的心理不平衡。

“你们村支书应该很有钱吧?而且有权有势,他儿子的形象很糟糕吗?你竟然宁死不嫁给他。”古小烟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她觉得胡子欣这般爱慕虚荣、阿谀奉承的女子理应巴不得嫁进“豪门”。

“天啊!那家伙就是个傻子,生活不能自理,见到谁都喊‘妈’,你愿意一辈子伺候这样的人么?再说了,有钱怎么着?我胡子欣向来视金钱如粪土,追求的是至真至纯、永恒不变的爱情,你懂的。”

你视金钱如粪土?古小烟仰面倒在床上,憋住笑,这世上还有至真至纯、永恒不变的爱情吗?

然而,到后来她才知道,这样的爱情原来真的存在。

5

“哭完了么?”看着哭哭啼啼的胡子欣,古小烟烦躁不堪。哭有何用,能解决问题么?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胡子欣抬起脸,抹了把眼泪。短短一年时间,脱胎换骨的她已无当初的土气。自从她在一家酒吧跳钢管舞以后,穿着时尚而另类,活脱脱一个韵味十足的“混血儿”——最初古小烟跟老妈费了不少精力给她物色工作,她压根儿看不上,或嫌工资太低,或嫌工作太闷,最后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居然来到酒吧跳起钢管舞。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古小烟无奈地叹气,“现在在这里干等于事无补。我们先回去吧,我真的没时间陪你折腾,下午还约了尤希……”

“尤希尤希……”胡子欣双眼圆瞪,“是那些跟你毫无关系的案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当然是你重要,但案子也重要,如果跑不到新闻,我就要喝西北风了。”

“小烟,你说尤希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干吗当法医啊?跟死尸在一起,还天天解剖。想起来都瘆人,久而久之会不会心理变态?太可怕了!”

“如果这么容易心理变态,法医这个职业恐怕就不存在了。”

“嗯,好像有道理。不过我挺好奇的,凭一滴血或一根头发就能查到DNA,就能知道凶手是谁,法医真的这么厉害?那么前些日子死在石鼓山的女子,被暴雨一冲刷,肯定线索全无吧?”

“警方自然有办法,你还是先考虑自己吧,现在怎么打算?”

“废了那狗日的!”胡子欣恢复一脸阎罗相,咬牙切齿地说。

“我是说孩子,你该想一想。”古小烟看了看她的肚子,她已有两个月身孕,也因此辞掉了酒吧的工作。

“不知道,烦着呢。”胡子欣扯下假睫毛,随手扔进垃圾筒,然后从包里掏出香烟、打火机。

“你疯了,怀孕还抽烟!”古小烟猛地夺过打火机,气冲冲地说道,“还穿高跟鞋、紧身裤、化浓妆……”

“我不是还没想好要不要孩子嘛,把打火机给我,抽根烟冷静冷静。”

“胡子欣!”古小烟气得将打火机扔到远处。

“干吗扔了?你有病啊!”

“拜托你自爱点、争气点,好不好?”

胡子欣不说话了,沉默片刻,把手里的烟扔掉了。

“回去吧,为这种男人伤心,真的不值得。”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换成罗天这样对你呢?”

“罗天不是那种人。”

“好啊,那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我去勾引罗天,不用半个月保证手到擒来。哼,男人要是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你太偏激了!子欣,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像小杜那样,你看宋宇文,对你多好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再给他机会?”

“宋宇文?”胡子欣无奈地笑起来,但转眼间露出一副极度厌烦的表情,“别提他了,提了恼火,动不动就说‘即使孩子不是我的也能接受,你还要我怎么做’,太讨厌了!我又没强迫他接受,我可不希望以后他老拿这个说事,我最讨厌被人要挟了……”

“怎么可能,他不是那种人。”

“拉倒吧。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你很了解他吗?男人婚前跟婚后两个样,何况我还怀上了别人的骨肉。不过我告诉你,我是铁定不会嫁给宋宇文那种男人,我是最讨厌法医的,天天跟死尸打交道,浑身沾满尸臭味、血腥味,想起来就恶心反胃。”

“满嘴借口。没认识小杜以前,你不是最喜欢宋宇文的职业吗?”

“是啊,那时候觉得法医很拉风,连尸体都敢解剖,多么拉风啊!后来我才发现,宋宇文毫无男子汉气概,为了讨我欢心,居然连孩子的衣服、纸尿裤纷纷准备妥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你以为他真心接受这个孩子吗?不可能的!你们被他道貌岸然的外表骗了。虚伪,太他妈虚伪了,他连小杜万分之一都不如。但这跟小杜没关系,就算没有小杜,我也不会跟宋宇文在一起。”

“是吗?小杜既然那么好,干吗一声不吭跑了?”

“我瞎眼了,男人都他妈的贱。”胡子欣愤愤地说着,眼里直冒火。

“胡子欣,你能不能不说粗话,变得淑女些?”酒吧真是个教坏人的糟糕地方,以前的胡子欣压根儿不会说粗话、不会抽烟,现在却变成这样。

“我靠!真是笑死人了,光看你就知道什么是淑女了。”说完,胡子欣大步流星离去。

“我怎么了?我哪里不好了?喂,你去哪儿?”

“医院!”胡子欣目不斜视地快速横穿马路。

“小心车辆!唉,真是无药可救!服了!”古小烟摇摇头,疾步跟上前。

6

钟尾村是个城中村,位居S市东南部,楼房建筑甚是陈旧,租客鱼龙混杂。

他非常向往这种地方,凡事便利,医院、超市、大排档等等应有尽有,而且消费低廉。最主要的是,住在这里感觉相当自在,完全没有压抑,可以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出门买烟、买菜、吃宵夜。

真是让人羡慕啊!他舔舔发干的嘴唇,瞄了眼手表,已经下午两点半了。

怎么还没出来?该不会今天不出门了吧?他有些烦躁地扭扭脖子,将视线从紧盯了一个上午的巷口移开。当然,余光还停留在那里。

掏出烟,刚准备点燃,他的双眸陡然一亮——目标出现了,穿着浅蓝色的运动装。

很快地,他便泄气了,因为他看见陪在目标身边的男子。

有必要这般形影不离吗?他懊恼地嘟囔着。恐怕希望再次落空——目标必须独自一人,否则他绝无机会。

他紧紧跟着,与目标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打算静观其变。其实他完全有办法弄走那名男子,但他不想让事情变得不自然,哪怕只是半分的不自然。

转机是在前面十字路口出现的。男子搭上出租车独自离去,目标依依不舍地轻轻挥手,直到出租车消失在视线里,目标才转身朝他预想的方向继续走去。

有机会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响指,满心喜悦地把背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背包里装着假发和女性衣物,还有一瓶早已准备好的矿泉水。

希望今天顺利。

7

为什么来这里?

古小烟排队挂号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知道胡子欣不去大医院是因为怕撞见熟人,所以才到钟尾村人民医院。可是放眼望去,这里的设备和环境非常简陋,跟大医院差距甚远。

这医院靠谱吗?做人流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没做好,容易引发诸多病症。

古小烟越想越不放心,于是走到胡子欣旁边,拉着她的衣角轻声说:“咱们换家医院吧……”

“换什么呀,这里挺好的啊!又不是什么大事。”胡子欣耸耸肩,淡定地哼起歌。

看着胡子欣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古小烟陡然心酸,不禁觉得胡子欣有些可怜,全心全意爱着小杜,小杜却在得知她怀孕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初他们交往时,古小烟一个劲儿反对,不仅仅因为他们在酒吧认识的,最主要的是小杜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可靠,像个游戏人间的混混。古小烟觉得他跟胡子欣交往别有用意,后来果然证实了这一点,因为胡子欣把赚来的钱全给了小杜……如此吃软饭的男人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胡子欣不听任何劝言,扑通一声栽进爱河,以至于现在栽成重伤。

古小烟长叹一声,她希望胡子欣尽快忘掉以前,开始新的生活。

“你真的决定好了?”候诊室门口,她握着胡子欣的手。

胡子欣撇撇嘴,没答话。

“要不晚上我帮你搬行李吧,住到我们家里,我妈也可以照顾你。”自从胡子欣跟小杜交往,他们便在外面租了房子,如今小杜已离去,胡子欣又准备做人流手术,古小烟不放心让她独自住着。

“再说吧。”

“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工作的事情慢慢想办法。”

工作的事情?胡子欣皱皱眉头,她没想过换工作。

“你还打算回酒吧?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怎么了?”胡子欣打断古小烟的话,不满地说,“你们就是这样,老以为我们从事的是下贱工作。我告诉你,如果一个人本性良好,再糟糕的环境也影响不了他,正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相反的,如果一个人本性不好,放在再美好的环境也会堕落。”

胡子欣能说出这番话,倒让古小烟感到欣慰。

这时候,胡子欣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只看了一眼便把电话扔给古小烟,“你接吧。”

与此同时,诊室里传来医生的点名声:“胡春丽——胡春丽——”

医生叫了两遍,胡子欣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赶紧跑进去。

当然,“胡春丽”这名字是瞎编的。

“我陪你一起进去吧。”

“不用了,你在场我反而紧张。”

古小烟轻叹着,按下手机接听键,耳边立刻传来宋宇文焦急的声音:“子欣,你在哪里?”

“呃,我是小烟,我们现在在医院,她不方便接听。”

“医院?子欣怎么了?生病了?”宋宇文异常紧张地问道。

“不是,她……她决定了。”

“什么决定了?哦,那……”宋宇文骤然沉默了,半晌才问,“钱够吗?”

“放心吧,我有钱。”

“怎么能用你的钱呢?你们在哪家医院,我马上送钱过来。”

“不用了,她是我表姨……”

“唉!没找到那小子吗?”

“十天前他就辞职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古小烟苦笑着摇摇头。宋宇文对小杜、胡子欣的事情一清二楚,但他不在乎,仍然对胡子欣全心全意。古小烟曾怀疑这份执著,不认为一个男人能够大方到如斯地步,掃谁知宋宇文当时的回答倒让人刻骨铭心——每个人看待爱情的观点不一样,我并非多么伟大,我只是希望子欣幸福,即使她跟别人在一起……但是我会等她,只要她一天没嫁人,我就会等她一天。等待的过程是一种幸福,也许你会问我这么做值不值得……事实上,没有所谓的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真不是东西!”宋宇文在电话那端愤愤骂起来,然后继续道,“你们在哪家医院呢?我现在过来,子欣这时候肯定情绪低落,她需要……”

“你还是别来了,她肯定不希望你看到她现在这样,毕竟……”古小烟差点脱口而出“毕竟孩子不是你的”,幸好嘴巴收得快,否则必定伤了宋宇文的心,于是她赶紧说,“这里有我,你放心吧。”

“那好吧。”停顿了数秒,宋宇文说他正在北海路的家乐福超市买靠垫,“我在网上查询了,说孕妇容易腰疼,便买了个孕妇专用靠垫。那我先留着吧,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电话,麻烦帮我好好照顾子欣。”

宋宇文的话让古小烟感慨万千,假如胡子欣怀的是宋宇文的孩子,那该多好啊!像宋宇文这么好的男人,胡子欣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呢?

宋宇文是个极好的男子,一表人才,不赌博不乱花钱,工作也稳定。父亲是江川大学的教授,母亲早逝,两年前父亲再婚,对方是父亲的学生洛城,比宋宇文还要年轻三岁。为此,宋宇文好生郁闷,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拉着罗天喝闷酒,喝得烂醉如泥,直到胡子欣的出现,他才从苦闷中解脱出来。

交往以来,宋宇文包容了胡子欣所有的缺点,公主般呵护着她,即便知道她怀着别人的孩子,也曾真诚地表态道:“如果你要打掉,我陪你去医院;如果你决定生下来,那……我愿意做孩子的爸爸,我们马上结婚。”

一个男人能做到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胡子欣把他的真诚与尊严放在脚下践踏着,常常抱怨他木讷、婆婆妈妈。

记得初次见面时,胡子欣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还专门跑到SPA馆做美容。古小烟好奇地问她,搞得如此隆重所为何事?她神秘兮兮地笑着,说是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古小烟自然不信,因为胡子欣刚到S市,哪里认得什么人!

没想到抵达约定地点,竟看到罗天和宋宇文……宋宇文就是胡子欣所说的“非常重要的人”,而罗天只是陪着壮胆的。紧紧追问下,宋、胡两人羞答答地道出原委,原来他们是笔友,鸿雁传情近两年,至于是如何开始的,谁也不肯透露半句。

初次见面倒很愉快,俩人很快开始交往。

这是好的开始,只是没想到胡子欣跑到酒吧工作,认识小杜以后,就开始变心了,开始抱怨宋宇文是甩不掉的口香糖。

宋宇文由始至终对她死心塌地,为她伤心伤神,上个月因为精神不集中,把一份很重要的尸检报告写错了而被暂时停职。胡子欣知道后,不仅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说宋宇文自作孽。

如果不是为了胡子欣,宋宇文岂会如此?

唉,应验了那句歌词——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狂乱心碎。

古小烟边想边寻找洗手间在哪里。

8

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她拨通男友的电话:“检查完毕,已经没事了。都说今天不用来嘛,你非要让我来,我知道你担心我……对了,我忽然闹肚子,可能受凉了,等会儿出去拿点药……不用了,你们玩得开心点啊!省得他们说你重色轻友。好了,先这样吧。”

挂完电话,她从包里拿出粉盒开始补妆。

洗手间的镜子有些模糊,她只好用粉盒里的镜子。

补完粉,又从包里拿出一支草莓昧的唇彩。

女为悦己者容,像她这种难得出门的女子极少化妆,但她每天都会精心打扮,为的就是让男友看到她漂亮、精神的一面。

这时候,最后的蹲位的门开了,一个留着披肩卷发的孕妇缓步走出来。孕妇一手捂着口罩,一手捧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趴在洗手池边开始干呕着,似乎相当难受。

当妈妈真不容易啊!她一边想着,一边把粉盒放进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孕妇。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她的身子猛地弓起来,唇彩和纸巾“啪”地掉在地上。

她的眸子触到了一把匕首,匕首的一端已深深没入她的腹部。

孕妇的动作敏捷得超乎想象,一转身便闪到她身后,迅速将她拖进最后的蹲位。

她惊恐地看着孕妇,无法动弹亦无法开口,只有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咯咯”声音,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的脑子变得空白,甚至感觉不到腹部的疼痛。

孕妇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继而拔出匕首,在她张口的瞬间,牢牢扣住她的下颚。顷刻间,匕首在她的喉咙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她抽搐着,瞳孔渐渐放大,渐渐放大……

9

古小烟哼着《Blowing in the wind》走进洗手间,不由得皱皱眉头,这地方真简陋啊!

墙上许多剥落的痕迹,一片斑驳。

洗手池前面的镜子模糊不堪,不知多久没人清洗了。地板脏兮兮的,扔在地上的纸巾和唇彩也没人清理。最不能忍受的是,洗手间里面有一股刺鼻的、说不出来的异味,让人反胃。

这家医院实在糟糕透了!

古小烟嘟囔着,往最后的蹲位走去。

就在这时,那扇门打开了,一个捂着口罩的孕妇走了出来。

古小烟立马止步,说了句“不好意思”,闪身进入倒数第二个蹲位。

刚刚进去,古小烟不禁脊背发凉,呼吸有些困难。

只见她的脚底下,有一滩红色的液体正在快速扩散着……

隔壁传来“砰”的一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那孕妇不是刚从里面出来吗?

里面还有人?古小烟的嘴巴霎时张成“O”形,飞快地冲出去。

当她推开隔壁门时,铺天盖地的惊骇迎面袭来,令她几欲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