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吗?”萨拉问,“你最好能确定。”
案子重新开庭前半小时,他们在另一间会议室里见面。萨拉穿着一身时髦的黑色裤装,不过还没披上长袍,也没戴假发。
“即使她不供认,我也可以确定。”特里回答。“但她是对的。我的证据还不充分,还经不起法庭的检验。总之,现在还不行。”
“即使如此。”萨拉靠在桌边上,慢慢摇了摇头。“这是她的亲身女儿,特里!我不知道,这对凯瑟琳会有什么影响?”
“她不会愿意相信的。”特里说,“是我也不愿意。如果凶手是其他任何人,那结局就没有遗憾了。你的委托人会被无罪释放,韦尔·丘吉尔会倍受打击。但如果是米兰达……她是不会高兴的,对吗?”
“也许她早就知道。这可以解释我们讨论时她告诉我——或没有告诉我——的一些事情。可如果她不知道的话,她会无比震惊。但是,无论哪种情况,我都必须告诉她。我别无选择。”萨拉离开桌子,走向门口,又转过身来。“特里?”
“嗯?”
“到目前为止,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只有我知道。”
“你可以暂时不告诉别人吗?凯瑟琳必须对这件事作出抉择,而这不会很轻松。天哪,我现在难以想象她的处境。”
萨拉昨晚熬了一夜,盘算着如何最好地引导凯瑟琳作证,试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以便找到最佳的语调,帮助凯瑟琳博取陪审团的同情,同时,让她避免表示出对大卫·基德的恨意。她原本打算今早去见凯瑟琳,提醒她防备马修·克莱顿可能用来激怒她的花招。
现在,她却在这里讲述特里的发现。起先,凯瑟琳默默地坐在长凳上听着,目瞪口呆;可是说到一半,氛围变得非常紧张。她跳起身来,双手捂着耳朵,好像无法再听下去,她背对着萨拉,面向牢房尽头的水泥墙。
“很抱歉。”萨拉讲完后说,“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我必须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直到外面走廊上传来一个警卫欢快的口哨声。萨拉不知道凯瑟琳是不是在哭,但是,当她转过身来时,脸色惊得发白,却没有一滴眼泪。
“这不是真的。”她直截了当地说。
“你不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我的亲身女儿?不管怎么说,她当时在美国。”
“我也解释过这点。”萨拉耐心地说,“侦缉督察贝特森和航空公司核实过,她到达美国的当天就飞回巴黎了。10月14日。”
“巴黎不是约克,对吗?也许她去那儿见什么人。”凯瑟琳用一只手捂着脸,仿佛这不相干的细节令她很烦恼。萨拉注意到,泪水开始在她眼里打转。
“听着,凯瑟琳,我知道这一定很痛苦……”
“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
凯瑟琳转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萨拉压低声音,尽量用充满同情而通情达理的语气坚持说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位医生,正在告诉病人,她得了癌症。
“我无法感同身受,确实不能,但我能够理解和想象。作为你的辩护律师,我必须对你说的是,这个新证据也许对你的辩护有利。我可能很难获得许可,将其带入法庭,因为贝特森督察不是调查组的成员,但我一定尽力而为。如果法官确实允许的话,陪审团的心中必然会产生疑问——不仅仅是一点点疑问。所以……”
“这会把米兰达送进监狱,对吗?”
萨拉叹了口气。“不会马上坐牢,但是没错,我想如果你被无罪释放,那是因为陪审团相信不是你,而是你女儿杀了大卫。如果找到充分证据,那么,她很可能稍后会受到指控。”
凯瑟琳摇摇头,焦急不安地在狭窄的牢房里来回踱步,一遍,两遍,三遍。她沮丧地拍打着墙壁,然后,转向萨拉,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绝望。
“你也是位母亲,纽比夫人。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只有这一次,符合公认准则的专业答案与个人答案不谋而合。不过,即使自己说出那些无用的话时,萨拉还是怨恨自己,希望能提供更多的建议。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很抱歉,根本说不清。这是一次可怕的抉择,我知道,但是,你不得不自己做出选择。”
凯瑟琳痛苦地摇了摇头,表明萨拉的回答离题万里。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一些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有时候,我们总是要孤军作战。她转过脸,坐在长凳上。
“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想见我女儿。”
离开前,萨拉转过身,轻轻拍了拍门。“好吧,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离开特里·贝特森后,米兰达跑向她能找到的第一个安全的地方,女卫生间。镜中的那张脸让她感到害怕。好一会儿,她只是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无法正视自己,也无法移开目光。那双眼睛:她希望它们看起来果敢坚定,目空一切,正如她希望那个警探看见的那样。最初,她的眼神确实如此,她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我是个杀人犯,我撒了谎,可是我还能控制自己,她坚定地告诉自己。我能做到,能活下来。但是这一刻并未持续多久;热水龙头的雾气升上镜面,被她用手擦去以后,她发现脸上的坚毅早已消失不见。她能洞悉那双眼睛,它们不是把世界隔绝开来的挡箭牌,而是投射出灵魂恐惧的窗口。
她想,再也坚持不了了,我不敢看。可是又能往哪儿躲呢?随后,两个女人进来,高声谈论与酒吧刀具和争吵相关的事情,米兰达落荒而逃,跑出大厅,跑下台阶,穿过约克之睛的草坪,挤过参观城堡和城堡博物馆的人群,向停车场跑去。她想,可我能去哪儿呢?我不能就这样跑回美国,我现在必须厚着脸皮,渡过难关。我没有向那个男人供认什么,他没有逮捕我,那么,现在,妈妈肯定会被无罪释放,然后,我们两个都自由、安全了。
这不会发生。不,会的。哦,也许会。不,不会发生,你知道不会。还有可能,你知道有可能。但是不会发生。
她绕着城堡的圆丘走了三圈,仿佛这是一条环形道,而她却不知道走哪个出口。可每次,她都回到了法庭,屋顶上伫立着正义女神的雕像,外面停着警车,门前的石砌阳台上,走动着律师和警察。在法庭旁边,是城堡博物馆,那里曾经是一所监狱,18世纪时,公路劫匪迪克·特尔宾被执行死刑前就关在那里,而女杀人犯们被绞死在停车场对面那巨大的山形墙上。米兰达告诉自己,他们不会再实行那种惩罚了,谢天谢地,他们不会对我或妈妈那样做,但还是一样糟。如果事情出错,我们中的一人就会被锁在那种牢房里,关上许多年。
而事情会出错的,我知道会的。这是我的归宿。
在圆柱形入口下面宽大的石阶上,萨拉·纽比正站在那里等她。
“你母亲想和你谈谈。”她说。
米兰达点了点头。“我知道。但首先,我有个问题问你。”她转过身,直视着萨拉,她不清楚,她这样做时,这个律师会在她眼睛里看出什么。“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所以需要你如实回答。我不想你给我一个礼貌或者鼓励的答案,而是真实答案。可以吗?”
米兰达可以听见母亲牢房外面走廊上守卫的动静,但凯瑟琳不再担心他们会用磁带录音或是偷听。现在担心已经太迟了。她们不得不冒险。
米兰达一进来,她就试图让她相信什么都没改变。
“继续坚持,亲爱的,这是最好的办法。”
“妈妈,我不能。我来这里之前,与大律师,那个叫做纽比的女人谈过……”
“你跟她谈过!她怎么说?”
“只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仅此而已。我让她老实告诉我你被无罪释放的几率,如果我没有……如果事情像昨天那样进行,那位警探还没有说出机票的事情。如果陪审团不知道这件事。”
“然后呢?”
“她说……她说,她觉得你会被判有罪。”
“她那样说?”凯瑟琳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接着,米兰达坐到她的身旁。伸过手去,握住母亲的一只手。
“没说那么多话,没有,她像所有律师一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如果陪审团认为这,如果陪审团认为那,但是最后归结起来就是,陪审团通常会相信警察。所以她认为你有百分之二三十的机会被无罪释放,百分之七八十的机会被定罪。情况不妙,妈妈!”
凯瑟琳回握着女儿的手好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接着把她的手推开。
“我还有机会免受惩罚。”
“虽然几率不大。总有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机会!”
“米兰达,她那么说很可能是想对你施加压力。她想帮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在试图说实话。听着,妈妈,你没有做这件事。是我做的。那个警探知道是我做的。我不如现在就去自首。”
“别!看在上帝份上,米兰达,请听我说。”凯瑟琳起身,穿过狭窄的牢房,然后转身背对墙壁,面向她的女儿。“这很重要,我说的是心里话。如果他们判我有罪,日子会很难熬,但我考虑过,我能忍受。毕竟我现在已经在坐牢了,这很糟糕,但不是不能忍受。可是一想到你在这里——情况会糟糕百倍。听着,亲爱的,我已经经历过人生了。我有两个女儿,却失去了一个;我有丈夫,却也差不多失去了他。我只剩下一个女儿——最好的女儿,最勇敢的……”
“不,妈妈,别这么说!谢莉比我好,比我勇敢得多!”
“我表达得不好,亲爱的,对不起。她当然很勇敢,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但你也是。我的意思是,别忘了这点。而且你有为之活下去的一切——好丈夫,好女儿,也许还会有更多孩子。布鲁斯想要个大家庭,对吗?”
“是的,可是有这么多问题……我怎么能?”
“你现在当然这样想,亲爱的,可不会一直这样。你会明白,时间会改变一切。我们就快熬过去了,所以千万别做傻事,现在不行。就连那个警探也别说。”
凯瑟琳走回到长凳旁,坐了下来,握住米兰达的双手。“听着,我还是有可能免受惩罚的——纽比夫人是个好律师,她跟你说话会很小心。不过,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我被判有罪,只要知道你和布鲁斯还有苏菲安全,知道你们在温暖阳光和清新空气下自由健康地成长,我仍然可以在监狱中活下去。这会让我保持清醒,我能经受得住。不过,要是结果相反,你知道,亲爱的……如果我被无罪释放,而你被关在里面,和小苏菲骨肉分离,家庭破裂——哦,我无法忍受。你不明白吗,亲爱的?我虽然被无罪释放,却会永远活在牢狱中。”
米兰达拼命摇着头,绝望地环顾着牢房四周。“但就是因为这样,妈妈。你难道不明白——这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人虽自由,心却一直在坐牢。每天每夜。尤其是晚上,我都在做噩梦。”
如果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她应该又会像个小女孩那样撒娇了,这种想法在凯瑟琳脑子里一闪而过。就像以前米兰达在学校过得不开心后,晚上走进她房间寻求安慰一样。她张开双臂搂住她。
“对不起,亲爱的,但你做得很对。我为你骄傲。我保证,噩梦总有一天会消失。你一直很勇敢,已经守住这个秘密好长时间了。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别把它讲出来,我们就会自由,我们俩都会。我会过去和你们一起住在威斯康星。”
“我不知道,妈妈。”米兰达挣脱母亲的怀抱,悲伤地摇着头。“我觉得那不会发生。”
“只要你再坚持一下,就会的。”
“我会努力,妈妈,可我不知道。”米兰达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说我做得对,可我不知道。也许是对的,但我逃跑了,对吗?如果你被判有罪,我就又逃跑了一次。”
“不,你不是。”凯瑟琳觉得争不过她,绝望地说。米兰达边听她说边往外走。“你要为我活着。我每天都会想起你,知道你自由会很开心。”
“可我会怎样呢,妈妈?这是你没想过的事情。如果你是我的话,会怎么想呢?”
米兰达拍门叫来守卫,心里差不多已经做好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