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萨拉骑着摩托车离开约克市区,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她放慢黑色川崎500的速度,穿过拥堵的车流,然后,把油门开到最大,驶入了A64公路的外车道。她放低身子,尽量避开迎面而来的风。当她驶过厢式货车和卡车时,摩托车在气流突然形成的漩涡中左右摇摆,她看着速度计上的数字逐渐攀升,渐渐逼近了90。
她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撞车。输了起诉大卫·基德的案子,她至今仍感到愤懑,需要通过这种莽撞行为来消消气。这个案子让她的心情糟透了。不管谢莉是如何死的,基德都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然而,当谢莉一家人饮下失败的苦酒时,这个讨厌的家伙却像小鸟一样自由。萨拉想,如果我是那个女孩的母亲,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我看到大卫·基德在这辆摩托车前,我会……一辆大厢式货车带来的反流几乎让她失去控制,她只好猛地转变方向,在回家方向的出口处减慢了速度。她告诉自己,别傻了,再疯那么一下,你可能就会失去一切。不管对我自己,还是对沃尔特斯一家来说,都是不值得的。但是,如果法庭和刑事司法体系让人失望的话,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赛文德拉看起来也很不舒服。他知道些什么,打赢官司并没有让他高兴。出于行规,萨拉忍着没和赛文德拉讨论这次审判,但是,她需要找个了解此事的人谈谈。她想到了特里·贝特森。我要给他打电话。
但回到家后,就没有时间打电话了。她打开前门,还没来得及换下皮衣,就被一大束礼品鲜花绊倒了。门后面,站着她的丈夫鲍勃,脸上带着焦急而得意洋洋的笑容。
“结婚周年快乐,亲爱的。”
她看着眼前的情景,感到很惊讶。“鲍勃!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也许吧。”他假装在思考这个问题,“是的,我猜是送给你的。”
这样的事情前所未有。记得他们结婚纪念日的通常都是萨拉,而鲍勃,迄今为止,总是忘记。过去,他们会为此而争吵,直到萨拉做出让步,心想算了吧,结婚这个事实才至关紧要,而不是仪式,再说,我们两个也太忙了,没时间做任何特别的事情。在过去的两周里,他们俩连走路都像熊一样小心翼翼,但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和解的礼物?”
“你想怎么称呼都行。这是给你的礼物。”
她俯下身子去读上面的卡片。十八年的幸福时光。全心全意爱你的鲍勃。看来,他并没有打算为自己之前的态度道歉。不过,她当时说的话也不怎么好听。她拿起彩色皱纸包装的花束,抱在怀里。“我最好把花插进水里。我们有花瓶吗?”
“花瓶准备好了,在厨房里。我去插花,你换衣服吧。我已经订了位,今晚8点。”
“什么?你是说,在餐厅里定位?”
“是的,当然在餐厅里。城堡附近新开张的那家法国餐厅。”
“啊,鲍勃,这很好,但是我去不了,今晚没空。我有一个诉讼要点要读。”
“别废话了。诉讼要点和审判哪天没有。这可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鲍勃,我去不了。我……”
“拜托了,萨拉。我难得这样做。”看着他的面庞,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她犹豫了。她想,我在做什么,让他恳求我吗?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抱怨他不在乎我。现在他送我鲜花,请我吃饭,我却拒绝他?
“好吧。我总归还是要吃饭的。”她说,只是没打算去那么优雅的地方。“你说是什么时候——8点?”
“是的。”他看起来小心翼翼,但充满期待,就像一条渴望不被鞭打的狗似的。她感到纳闷儿,我是该称赞他呢,还是鄙视他?他毕竟是我选择的丈夫,与我度过半辈子的人。
“好吧。只要我们不待得太晚就行。”楼梯上到一半时,她想,不,这样的语气也不合适。她趴在栏杆上,冲他闪过一丝微笑。“谢谢你,鲍勃。谢谢你的惊喜。”
约克大教堂自建立以来,每年都吸引了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的参观者,但不是所有来教堂的人都心怀诚意。很多人每天都来祈祷,希望他们的罪过能得到宽恕,但有些人——虽然为数不多,却值得注意——到此的目的,是打算作奸犯科。参观大教堂的游客中,很多人比较富裕,而他们中有些人却也很粗心,会成为受害对象,因此,警方时常被叫来调查情况。
整个下午,特里都在录一位美国女士的口供,她的旅行团证实,她有一个坏习惯,就是把手提包敞开挂在肩上,结果,当她离开圣殿时,发现自己携带的个人财物比进去时少了大半。录完口供后,特里逗留了一会儿,静静地坐在礼拜堂里,听着晚祷的咏唱,感受着赞美诗停顿之时整个大楼的寂静。这里让人感到安宁和舒适:低语声向上飘来,模糊不清,在他头顶上方石林般的柱子之间飘荡,声音飘得越高,就越是不清楚,听不出是什么人的声音。特里想,这或许就如祷告一样。数百万人在此发出声音,有些是真诚的,有些是轻佻的,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逐渐向上飘去,像烟雾一样,与云彩汇合在一起。
那些花了成百上千年的时间来建造这座古老教堂的人们,肯定拥有这样的信仰和坚定的意念!由于起诉失败,特里感到很痛苦,希望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天主教徒,可以选择通过匿名和秘密的方式,进行忏悔。那样会缓解心中的疼痛吗?他曾经见到过韦尔·丘吉尔操控真相,这次却还是没有提防他。因此,至少从这个角度看,基德被宣告无罪,是自己的过错所致,沃尔特斯一家的痛苦都应归罪于他。他默默地在空无一人的礼拜堂里偷偷跪了下来,把一只手放在弓形的额头上,努力回忆祷告的方法。自从上次他试着这样做以后,已经过了太长的时间了……“上帝,饶恕我的罪过吧……”
这些喃喃低语似乎很恰当,但不知怎地,却似乎并无必要。如果真有上帝,那么他已经知道了整个过程;如果他不存在的话,那么,这纯粹是浪费口舌。虽然如此,他还是待了一会儿,直到膝盖和背部开始疼痛,这也算是一种小小的修行吧。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牧师正朝他走来,脸上带着同情的微笑。
特里迅速站了起来,但为时已晚。令他惊讶的是,这竟然是卡农·罗兰兹,参加大卫·基德审判的那位牧师。如果此刻溜走,想不引人注意,又不显得粗鲁无礼,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他点点头。“下午好,神父。”
“基德先生被宣判无罪,我听说了。”仔细打量,这名男子的脸色紧张得发白,他的微笑传达的不是同情而是焦虑。“我已经被迫搬出公寓了。”
“真的吗?为什么?”
“嗯,我出庭作证了,而他是个粗暴的人……你知道,我仍然搞不明白,我做的是否正确。要睡着觉真难,但是我祈祷……我的意思是,那天我听到他们吵架,如果我进去了,你觉得我能救那女孩的命吗?”
“神父,这根本说不准。他可能已经割了女孩的手腕……”
“虽然如此,如果我做些什么的话,可能会救了她的命!”
这个小个子男人情绪激动得全身发抖。特里把一只手放到他肩膀上。“听着,神父,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会犯错误,每个人都会。是人都会这样。当然,你的上帝……”他抬起头,看到夕照穿过彩色的玻璃窗照进来,石柱沐浴在柔和的色彩中。“……我的意思是,我们的上帝,他理解这点。他不会责备你。”
“我向主教忏悔时,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但是,尽管我祷告了,我还是无法放松。”
“你做得很对,神父。你出庭作证了,你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
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特里后退着,露出一个短暂而鼓励的微笑,接着就走开了。他迈开长腿,很快就沿着过道走到出口处。他离开时,心中很是懊恼,低声自言自语。你以为自己是谁呀,可以宽恕别人?上帝?归根结底,如果他确实存在的话,他就知道为什么基德被放掉了,这不是那位牧师的过错,是韦尔·丘吉尔和我的过错。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祷告了,上帝就会派那个牧师告诉我答案吗?这是个令人作呕的笑话吗?万能的上帝啊!
上车时他仍然在诅咒,他发动汽车,在人群中缓慢行进,跟在一辆游览马车后面,这辆车上的导游正在给当天最后一批游客介绍景点。特里向右拐到圣列奥纳德,然后排在两辆长途客车后面。他等待的时候,车内警用频道的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所有警队注意,需要紧急出动到吉里加特。有人举报有一可疑女性在城墙下面的花园里。有没有警队可以做出反应?”
特里从仪表板上一把抓过麦克风。“侦缉督察贝特森正在附近。我在圣列奥纳德。我去处理。到吉里加特的确切距离有多远?”
“过了那家酒吧,长官,在城墙下面。从市长路穿过花园。有位妇女很可疑。”
“好的。我去查看一下。正在路上。”
特里看了看前面堵塞的车辆,心想,还是步行快些。他把车开到艺术馆外面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停了下来,跳出车子,开始跑起来。但是,是哪条路呢?吉里加特的花园入口情况很糟糕,通常都锁着门,很难进去。这很可能是一个窃贼,或者是误警报,但是,有事情可做,也算是种解脱。
马路对面是布斯汉姆酒吧,它那古老的中世纪大门曾被用作防御工程,人们通常是从这个地方去城墙那里。特里飞快地冲过马路,迅速登上石阶,穿过中世纪的城楼,出去以后,沿着城墙防御工事后面那条狭窄的人行道奔跑。他的右边,是约克大教堂,左边是吉里加特的住宅、公寓和商铺的背面。起初,酒吧附近房屋的背面只比城墙高出几米,但再往前,出现了又长又窄的花园,又高又细的树木挡住了部分视线,在花园的尽头,有很多这样的树木,正好在城墙的下面。
特里小声嘀咕着“打扰一下”,挤过一群正在忙于拍摄夕阳照耀下泛着玫瑰色光芒的大教堂的游客,爬了几层台阶,到了一个哨塔上,在那儿,他的视野更好。他通过手机呼叫控制中心。
“我是侦缉督察贝特森。我在吉里加特后面的城墙上。到底是哪栋房子?”
“长官,据报告,她正沿着城墙正下方的荒地移动。经过市长路顶端的养老院。沿路不是住着你的一位熟人吗?大卫·基德?”
基德?当然!他的公寓就背靠着城墙。特里仔细往下看去,穿过两棵树之间的空隙,他果然看到了二楼上的屋顶花园,在谢莉·沃尔特斯死后,他调查公寓时,曾看到过这个花园。窗户上也透着灯光,因此,或许大卫在里面。
混蛋,特里想。他正在家里做什么呢?看电视?做饭?用我们在浴室地板上发现的菜刀切肉?我可以教他怎么用刀,特里想。不过,要切的可不是牛排。
可眼下,得先找到这个女窃贼,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他观望的时候,发现下面的灌木丛里有东西在移动。那个地方很阴暗;城墙和树木遮挡住了大部分日光。但是,某样东西——或者是某个人——正在移动。他心跳开始加速,充满了追捕的喜悦。
她在那儿!一个穿着深色长外套的女人,正在树木之间鬼鬼祟祟地缓慢移动。她从市长路尽头过来,那里的花园并没有被墙分开。她的注意力好像在房子的背面,而不是城墙上面。在大卫·基德的公寓对面,她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穿过荒地,朝花园走去。她在一棵树后面站了一会儿,审视着前面的窗户。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消失了,一股凉风沿着城墙袭来。特里的双臂起了鸡皮疙瘩。他心中充满疑惑,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她要接近大卫的公寓?
一名男子的身影从公寓亮着的窗户前经过,与此同时,那位妇女也走到了荒地尽头的最后一棵树那儿,从外套下面取出某样长长的东西,用一个动作,把它变弯,这个动作既突然,又令特里惊讶的熟悉。她咔嗒一声把它弄直,然后,走了出来,到了草地上,手里赫然拿着一杆猎枪。
特里迟疑了片刻,不知道该做什么。如果这个女人打算杀死大卫的话,为什么不旁观,稍后再逮捕她呢?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当然不能,这是真正的谋杀,即将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他从塔楼向下望,看到右边城墙的落差要小一些。于是跑下台阶,爬上城墙,费力挤过一群日本女学生——她们每个人都惊愕地把嘴张成完美的O形,然后用一只手捂着嘴——跳了下去。
他从三米高的地方跳了下去,落在软软的腐叶土上,由于身体失衡向前踉跄了几步。还没站稳,他就一路跑下了斜坡,直到设法用双臂抱住一棵树,才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那个女人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专心致志地看着目标。她已经到了大卫公寓外面那条通向露台的石阶上。特里放开那棵树,走到下面的草坪上。
你该如何对付一个携带武器的攻击者?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手册里准确无误、慎重周全的应对程序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个。并且无论如何,这儿还有件私事,一个必须解开的谜团。他只能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深色长外套,看不清体形,但是,他觉得很眼熟。如果他认识她的话,他们可以谈一谈,他对此很有把握。
她到达台阶顶端后,背对着他站在那儿,盯着透着光的那扇门。他朝她走过去,背后传来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讲日语的声音,像八哥似的。
他走到台阶底部时,她把枪举到了肩膀的高度。他背后的声音变成了尖叫声。那个女人听到叫声,转过身来,看到了他。
特里停下了脚步,他正走到台阶中间。猎枪正对着他,像在微风中摇摆的一根树枝。她的脸仍然在暗处,但他终于认出了她。
“晚上好。”他说,“凯瑟琳·沃尔特斯,是吧?我是一名警官。我叫特里·贝特森。”
她焦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说了些什么,但声音传到城墙上,听起来如同女孩子在激动时发出的咯咯声和尖叫声,由弱到强,很难听清楚。他缓慢地登上台阶,逐渐靠近她。
“走开。”他这会儿离得很近了,可以听见她说话了。凯瑟琳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点恍惚。“我不需要你,走开。我完事后你再回来。”
“沃尔特斯夫人,请放下枪。你不想伤害任何人。”
“我不想吗?为什么不?你伤害了我。”那支枪摇晃着。“你搞砸了,不是吗?你失败了。”
“我对裁决感到很遗憾,沃尔特斯夫人。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走开。”她提高音量,发出呜咽声。“走开吧!这件事我必须要做。”
特里告诉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操作规程坚持要你呼叫后援的原因。我需要射击手来掩护,再让人警告受害者,让他躲到安全的地方。受害者——竟然是大卫·基德!这位妇女可能会成为凶手。这就是我们把事情搞砸的后果。
“沃尔特斯夫人,请为了我把枪放下。”
“你知道吗,我睡不着觉。如果他死了,我就能睡着了。”
“我理解。真的。但你知道,这无济于事。你只会感到更糟。”
“你怎么知道?有人杀死你女儿了吗?”
她提高声音,但隐隐约约仍能听到日本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别充当英雄,手册上是这么警告的。特里焦虑地看了一眼左边透着灯光的门。现在,大卫·基德随时可能听到吵闹声走出来,那么,我该怎么做呢?袭击这个女人,让她没时间开枪,还是等着她把他的内脏炸飞到墙上?
“凯瑟琳,那是你丈夫的枪吗?”
她点了点头。“做这件事的本应该是他,不是我。”
“你以前用这支枪射击过吗?”
“我知道枪是怎么用的,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走开。”
“如果你现在把它放下,法庭会理解的,每个人都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没有人受到伤害。凯瑟琳,请把枪给我。”
他注意到,枪管正在下垂。有一阵子,她没有回答。她喘着粗气,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不应该来的。”
“凯瑟琳,请把枪放下。”
她把枪放在身边露台的墙上,双臂交叉着叠在胸前,转身离开了。后面的城墙上传来激动的尖叫声。特里快速拿过枪,打开弹匣,把子弹滑入口袋里。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肘部。“我们走吧,亲爱的,好吗?趁他还没走出来发现我们。否则,那会使一切变得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