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进行总结时,凯瑟琳攥紧了手里的一张照片。这是谢莉的照片,她没戴帽子,正骑着她的小马穿过一条河流,阳光在水面上形成奇特的效果,宛如彩虹般的水花飞溅在她与小马周围。米兰达昨晚在家庭相簿中找到了这张照片。找照片的过程让她感到很是痛心——她刚翻了几张铅灰色的页面,就绝望地把相册丢在了地上。但是马克·拉斯曾提醒过他们,在做出裁决后,媒体需要一些照片,可是,没有人喜欢报纸上刊出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其实没有什么问题——这是谢莉大学第一天照的专业证件照,花了不少钱——但是,凯瑟琳越来越厌恶这张照片,还把装有相框的原照从她房间的墙上移走了。
曾经,这象征着她成功地让她一直都很任性的女儿迈进了高等教育的大门。但是现在,凯瑟琳一看见这张照片,脑子里就有一个声音在唠叨,这也许是我最大的错误。或许,谢莉根本就不适合学习,这些精神病医生、老师们和在下面被告席上受审的那个人渣凶手是对的——我迫使她违背自己的意愿。要是我让她在酒吧或是赛马饲养训练场工作,或者让她做其它任何她想做的疯狂的事情,她今天还仍然活着。
不知怎的,这张照片印证了这种猜疑——姿势相当正式,笑容带着稍许紧张——表明这个女孩在做着她该做的事,而不是她喜欢的事。但在米兰达找到的照片里,谢莉活得很真实——开怀大笑,充满朝气,头发上闪耀着淡淡的阳光。这是凯瑟琳想要记住的谢莉儿时的形象,如果天堂存在的话,她在那里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于是,她带了这张照片打算给媒体,他们会把照片和被告席上那个怪物的裁决印在一起,然后送给他在牢房里慢慢看。
“宝贝儿,很快就全部结束了。”陪审团离开时,她对着照片轻声说,“很快,我们终于可以为你讨回公道了。”
萨拉和赛文德拉坐在法庭中央包着皮革的橡木桌旁,听着人们从房间里离开的声音。萨拉把自己记下的法官讲话内容与其它文件放在一起,并用红丝带绑了起来。她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赛文德拉,他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
“嗯,好了,就这样了。我想,这个老家伙是公平的。”
“是的,还没得老年痴呆症。尽管如此,你认为他多大年纪了?”
“我想,大概有950岁。摩西出生时,他就是个法官。所以,他以前什么都见识过。”
“是的。”赛文德拉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不像那些陪审员,只凭自己的经验思考。萨拉,你怎么看待他们呢?”
萨拉耸了耸肩。“乌合之众。白痴、废物和几个头脑还算清醒的市民。实际上,没几个正常人。我想,这点对你有利。”
“你这样认为吗?确实,有三个人和我那个委托人极为相似。谁都不是完美天使。我相信,我在讲话中曾提到过这点。”
“你说过。”萨拉叹了口气。“说了几次。”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法庭,然后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她的同事。“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博斯先生,告诉我,如果你的委托人被无罪释放了,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哦,不。”赛文德拉在他们中间挥了挥手指,像是要避开巫婆的诅咒似的。“我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对你也不会。”他们头顶高处的圆屋顶回响着远处的谈话声和木楼梯上的脚步声。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过,我有时候真想知道还有没有其它类似的工作。你竭尽所能努力辩护,就为了给事实一种说法,而这种说法连你自己都不……”
他突然停了下来,把诉讼要点塞进箱子,咔嗒一声关上。他抬起头时,发现萨拉还看着他。
“都不什么,赛文?”
他夸张地看了看四周空空如也的法庭,然后探身过去,嘴都快贴着她的耳朵了,低声说。
“都不怎么相信。”
“这真有必要吗?”安德鲁·沃尔特斯在他们等候的会议室里不耐烦地问。“你知道,这不是演戏。这是现实生活。”
“当然是现实生活。”马克·拉斯身子朝后坐了坐,打开面前的手提电脑。“媒体在外面呢,最好准备点什么。”
“依我看,这像是在铤而走险。”
“沃尔特斯先生,我们也可以等到裁决后再做,我们当然可以。”
“不,爸爸。”米兰达气呼呼地从窗口转过脸来。“你看,我们进来的路上就在谈这件事。为此,我昨晚找了这张照片。最好准备几句话,这样,我们才不会突然大哭或者……诸如此类。这样我们才算为谢莉伸张正义!”
“我希望,这是陪审团在做的事情。但是,去做吧。如果你觉得对,我不会介意。”她父亲不屑地挥了挥手。稍后,米兰达看见,其他人也都看到,他端起咖啡时,紧张得手指发抖。
“我们还需要等多久?”凯瑟琳问。
是马克·拉斯想出了这个主意,让他们有事情可做,以打发这段可怕而空虚的时光。他念着到目前为止大家意见一致的内容。“谢莉是一个性格活泼、精力充沛、关爱他人的女孩,我们会终生怀念她。没有什么能她带回来,也没有什么能弥补我们家庭所遭受的伤痛。但是今天……”他抬起头,看见凯瑟琳泪如泉涌,他真希望这件事能尽快结束。“‘今天,正义已经得以伸张’怎样?”
“好,把这个写上吧。”凯瑟琳坚定地点了点头。“‘恶人被关进监狱。’也加上这句。”“用三十厘米高的加粗黑体。”律师轻轻敲击键盘时,米兰达补充道。她接着又说,“‘我们希望他永远不会被释放,不要再让任何家庭经历我们所遭受的痛苦。’用类似这样的句子结尾。”
“永远不会被释放可能太强烈了点。”律师迟疑地说,“恐怕有一天,他会被放出来。杀人也不会被终身监禁。不管怎样,谋杀罪不会这样判的。”
这位事务律师注意到,米兰达的脸气得发白。他想,她一定知道这点。不过,当然了,她一直生活在美国。
“要是这样,我就杀了他。”透过窗户上坚固的铁栅,她茫然地盯着前方。“如果他被放出来,我要亲自杀了他。”
“哦,我……认为真的不该那样说。”今天上午,这位整天乐呵呵、态度和蔼的事务律师感到惴惴不安。他担心,裁决的结果没有期望的那么让人满意,谢莉家人的痛苦很可能马上变得不可收拾。这时门开了,萨拉·纽比走了进来,他满怀希望地抬起了头。
两个小时过去了,钟表的指针走得很慢,似乎卡在那里停滞不前。与马克一样,萨拉也已经竭尽全力,但是,她几乎和谢莉的家人一样焦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陪审团出去的时间越长,她的疑虑就越大。大家不仅冒出了冷汗,也焦急万分。她觉得母亲和女儿看起来最糟,她们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坐立不安。还要多久……“纽比夫人?”书记员在门口探了下头。“陪审团马上回来。”
“谢谢你。那么,就这样了。”萨拉慢慢地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时,凯瑟琳碰了碰萨拉的手臂。
“现在,只需要听几句话。他就会被终身监禁。”
“但愿如此。为成功祈祷吧。”这家人走上旁听席,而萨拉与赛文德拉一起,走到法庭那张律师桌旁。她想,又到表演的时刻了。我这一生都在不断地走上舞台,要么是获取学位,要么是参加典礼,要么就是等待审判结果,大部分时间,我获得的是赞美,但有时也会受到责备。这次,会有怎样的结果呢?赛文德拉看上去闷闷不乐,仿佛确信结果一定很糟糕。她转过身去,朝凯瑟琳笑了笑,以示鼓励,又朝刚刚出现在她后面的特里·贝特森点了点头。
她想,特里可能会紧张,他看上去确实也很紧张。今天早上,她曾提醒过他,不能确定这次裁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他像这里其他人一样,非常想给他定罪。他一直相信她会为他努力争取到有罪判决,但是,她很不确定这次是否能取得成功。她把目光从特里身上移开,看向对面被告席上的大卫·基德。
这个年轻男子脸上一贯的嚣张气焰已消失殆尽,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该有的同情。如果她赢了,那么,他的成人生活就会结束。不再有阳光、性生活或者观兽旅行,只能在混凝土箱子里过着怨恨的日子。好了,如果他杀了那个女孩,这是罪有应得。她环顾四周,寻找他的家人。这里没人关心这个年轻人吗?似乎没有。他茕茕孑立。如果他曾有家人,他们也已经抛弃了他。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如此紧紧地抓住谢莉,情愿杀了她,也不放她走。
陪审团成员依次返回法庭,萨拉专注地看着每一个人。有人认为,如果他们看着被告,就是已经放过他了,她对此从来就没有完全相信过。她确信,一些陪审员很是享受他们将要给予的惩罚。但是这次,有四五个陪审员朝大卫那里看了一眼。不仅仅是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的三个年轻男子和那位穿运动装的女孩,连一位穿着套装的年长男子和一个中年女性也都朝他那里看了一眼,他们的脸上似乎写满了焦虑,而不是惩罚,仿佛是在为他们所做的正确决定寻求一些安慰,并且再次确定,他并不是他们所害怕的恶魔。
萨拉感到喉咙处肌肉一紧,胸口压抑。我已经输了,她绝望地想,一切全完了!他们要释放这个混蛋!
法官走进来时,她木然地鞠了个躬,当书记员询问陪审团主席是否已经做出裁决时,她坐了下来。
“是的,先生,我们已经做出裁决。”
“起诉书的第一条罪状是谋杀指控,你们判定被告大卫·基德有罪还是无罪?”
萨拉想,一定要成功,或许是有一个疑问,但不是合理疑问,那些割伤、瘀痕和刀上的指纹是毋庸置疑的!当然是他干的——她怎么可能是自杀……“无罪。”
“哦,天啊。”
这几个词是低声咕哝出来的,带着绝望,听起来如此之近,一时间,萨拉怀疑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她刚要用手捂着嘴,突然意识到,这一定是赛文德拉说的,只有他离自己最近,可以让她碰巧听到这几个字。他看上去确实很痛苦,不过,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法庭的寂静。所有人,包括萨拉,都转过头去,看向旁听席。
“不!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杀死了谢莉!”
是凯瑟琳·沃尔特斯,她已经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楼庭上的栏杆,朝着下面目瞪口呆的陪审团主席大声尖叫。
“这不公正!他杀死了我的女儿!这不公正!你们弄错了。”
当凯瑟琳面对着几十双盯着她的眼睛,意识到无论她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时,她的怒火渐渐消退了。她在这里无权无势,一无所有。她的丈夫安德鲁把双手放在她双肩上,但她推开他,做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努力,直接向法官乞求道。
“这错得很离谱。请要求他们,要求他们回去重新考虑。”
法官悲哀地摇了摇头。“女士,我不能那样做。很抱歉。我理解你的悲痛,可我无能无力。”他转向陪审团主席。“这是你们所有人的裁决吗?”
“是的,法官大人。”
“那么,基德先生,如果你愿意,请站起来。对你唯一的一项指控,谋杀罪,本庭判定你无罪。你现在自由了,可以离开了。”
“哦,好的。谢谢。”看守咔塔一声用钥匙打开了被告席边上的门,大卫走下来,到了法庭的律师席里。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看守给他指明了出去的路,大卫伸出大拇指,做了个手势,以感谢陪审员们。“谢谢伙计们。”然后离开了。
法官缓缓转向陪审团。谢过他们之后,他用力站了起来,鞠了个躬,从他座位后面的门走了出去。人们一阵骚动后,纷纷离开法庭,萨拉转向了赛文德拉。破天荒地,她无话可说。
他们两人转过身子,和其他人一起,慢慢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