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茜在床上坐起来。自从像孩子一样为扁桃腺开刀以来,她一直没有进过医院,因此感觉有点奇怪,有点迷惑。她记得医院是一个很大的迷宫似的地方,有几英里长的弯来弯去的长廊,房间里摆满了怪七怪八的机器。但现在看来,要比她所记得的小得多,也不再那么害怕,她记忆中的医院不再是消过毒的地狱,而是更近乎于电视中所展示的友好的、有组织的医疗中心。
她换了换在床上的姿势,或者说,她想换一种姿势,但是,她的身体没有做出应该有的反应——她的右胳膊不能动,她躯干的一侧都是麻木的——不管她怎么努力,总是事倍功半。
她咕哝了一声,把背靠在垫起来的枕头上休息。她先前所体验过的肉体上的疼痛已经烟消云散,然而,她暂时不能工作这一事实就足以使她不能忘怀,并且那种激情在其脑海里越燃越旺。当然。并不是说,这种激情永远都不会熄灭。兰迪从后面猛地拉她胳膊并把它扭向其扭不过去的方向时,她经历了那种极度痛苦的感觉,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曾经非常肯定地认为她会死去,她的肾上腺素极度兴奋,以至于她的感觉都加强了。那地狱般见面的每一秒钟都像照相那么清楚地记录了下来,永远地刻入了她的脑海。她能够非常完整地回忆起他是如何把她的胳膊拉脱位的,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死去。她仍然看着他坐在她的头顶上,仍然能够感觉到他那小拳头如何阻止了她自己强烈的自我保护的企图,如何猛击她身体上最易受伤的部位。她能够闻到和感觉到他身上那黏糊糊的干枯了的血,唾沫和流得长长的口水都落到了她的脸上,使她觉得像要呕吐一样。他就像地狱里来的恶魔一样,出奇的强壮,壮得令人难以想像;在那漫长的恐怖时刻,她所感受到的恐惧、灰心和无望在感情上给她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她想兰迪·韦斯特是个坏人。不是误入歧途,不是误解,不是有病,不是身心障碍,而是一个邪恶的人。他回忆起了他那白痴般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他那欢呼兽性胜利的嘴巴,就在那个时候,他的手熟练地把她的骨头拉脱了位。她哆嗦起来。
如果说想起这个男孩令她害怕,那么她希望有人能和她一起在这里:艾伦,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
有没有人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她在床上坐起来。早些时候,她回忆起,当镇静剂和麻醉药尚在对她发生作用时,医生进来告诉她,说记者们吵吵闹闹了一晚上要求采访,医生告诉他们,说几天以内由于身体太弱她不能面对他们。他说,希望采访她的要求仍然在继续,然而,他要得到她的允许,除了有关她健康的问题,说他根本不会与她议论其受到攻击的事情,而只是严格地局限于受伤这个题目。她头昏脑胀,就说了声:“行吧。”
过了一会儿,她要一个护士去给书店打电话,告诉他们明天她不能去上班,或许再过一天也不行,也许本周都不能去。她感觉到现实世界真是不可理喻,在她生命遭受威胁时,现实世界仍在正常运转。杰夫会在早晨穿着奇装异服去上班;在两个顾客之间的空闲时间里,安会准备她的期终考试。
护士打了电话,与安通了话,安要求准许与凯茜说话。凯茜觉得她还不是太好,但是她与安说了话,让她平静下来,给她简短介绍了事件的情况,强调说自己挺好。安想立即就跑过来,然而,凯茜告诉她明天早晨以前没有探视时间,说她应该等到那时候。实际上她并不知道探视时间,但是她确实觉得疲倦,不想在这个时候见任何人。
但是,没有任何人向她提起她的父亲。
还有,艾伦在什么地方?
她房间外面的门廊里有噪音,她惊跳了起来。
这只是一名勤杂工,托着一个装着一排透明眼镜的钢盘,从旁边走过。她告诉自己要放松,平静下来。艾伦大概正在做他的警察业务工作,盘问兰迪和他的母亲,把这桩案子涉及到的没有了结的一些问题挽上疙瘩。她的父亲大概正在候诊室。也许他是在她出事之前回来的,只是她没有记住罢了。
她望了望房间里那黑暗中的空床。透过窗户,她可以看见菲尼克斯的轮廓、显得高大的南山形状和在背景中闪烁红色航标灯的天线。两个成对的长方形玻璃建筑物已高高竖起,作为新西南的标志性建筑物,簇立在中央大道周围,在另一边是以彩色为基调的一层楼城市景色,两者有点格格不入。菲尼克斯夜空清澈黑暗,布满了星星,占据了她窗户空间的四分之三,只要望望星空就使她觉得好一些。
吉米怎么样?她不知道。警察有没有找到他?不管怎样,她想他们会找到的。这不是使她烦恼的问题,不是她担心的事,她设想,还在她处于止痛药作用下时,听到有人说他没有问题。
她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看来所有事情都是那么混乱,那么不连贯,那么不合拍。
这就像服了毒品一样吗?
外面大厅里有了脚步声,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接着,艾伦走进了她的房间。看起来他愁容满面,显得清皮了一些,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在他的表情里,在他的举止中,有一些她捉摸不透的东西,有一些使她为难的事情。艾伦对她笑了笑。微笑是真诚的,但是他前额上还是留下了忧愁的痕迹。“你好吗?”他问。
她努力提起自己的精神,惨淡地笑了笑。“我好一些了,”她清了清嗓子,“吉米怎么样?”
“他会来的。他休克了,但大多数伤都是表皮性的。没有什么骨折或其他什么事情。我想你明天就能见到他。”
“你们在哪里找到他的?”
“什么?哎,我忘了。到时候你会知道的。我们在车库里找到了他。兰迪把他捆住了,把他吊在一根梁上,我猜想是要用做…练习的靶。他往吉米身上扔足球。”
凯茜吸了一口气。
“他确实挺好的。他将起床走动,现在没有时间。”
“你们…?”凯茜的声音硬住了。
“抓住他?”艾伦轻轻地说,“没有。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以前我没有时间,但是我要道歉。我错了。我应该听你的意见。我——”“嘘,”她用左手把一个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点点头,但是在他的表情里仍然有一些东西使她烦恼,一副谨慎的、几乎保密的表情,仿佛……仿佛他有什么东西不让她知道。
她心脏的节拍改变了,唾液突然流满了她的嘴里。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我的父亲在什么地方?”她问道,“为什么他不来看我?”她看见了艾伦脸上的表情,她的胸口有一种下坠的感觉,“他死了。哎,我的上帝。他死了。”
艾伦望了望远方,注视着自己的鞋,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死了,是吗?”
“凯茜,我想你不应该——”
她把她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至少你要尊重我,把真相告诉我。”
艾伦想了一会儿,望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脸上有痛苦的表情,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心。“是的,”他承认了,“你的父亲死了。”
“哎,天哪,”凯茜说,“哎,天哪!”她有思想准备,她知道这是预料中的事,但是确认这一消息仍然使她感到好像在她的身上戳了一刀,立即放出了她肺中的全部空气、她整个系统里的所有力量、她心中的所有情感、她脑海中的全部思想。她耗尽了精力,感到空虚和麻木,颓然向后倒在枕头上。艾伦伸手去拉她的手,想说点什么,但是,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挥手让他离开。
很长时间以来,她就不喜欢她的父亲,有时候还有点憎恨他,但她从来也没有要他死去,从来也没有。现在她不知道她对他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她对任何事情是什么感觉。她头脑里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头绪,她设想经历的任何情感已经被埋葬在麻木的毯子之下。她曾经想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前,找机会至少理顺一下她的感情。她想她能够准备一下,与其父亲谈一谈,把事情说清楚。现在一切都已为时过晚,他已经走了。
“凯茜,我——”
“走吧,”她摇摇头说,“请你离开。”
“对不起——”
“请走吧,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她闭上了眼睛,把被单拉到脸颊,仿佛只说一句话也会耗费她很大的精力,就会要她的命。
“我必须把我告诉你的事告诉医生。他要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并且说这会搅乱你,但是——”他的声音哽住了。
凯茜没有反应。她转过身去,脸朝空床和窗户,把被单拉得更高。
艾伦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顶:“凯茜!”
“走吧。”
“我一会儿再回来。”他说。
他转身走到门道,望了望她,还想说点什么,然后想了想怎么办更好,急匆匆走向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