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警察局 一

当凯茜驾车沿大街开过来的时候,吉米坐在他家房子门前的路缘石上。她接近他时,他跳了起来,向她挥了挥胳膊,甚至从那么远的地方,她也可以看见他衬衣上干血的黑色斑点。她在他站的地方停了下来,现在她能看见他脸上的深色伤痕和他那裂开口的红红嘴唇,他脸的一侧肿得很厉害。

她把汽车停下来,突然打开车门,向他跑过去。“天哪!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子弹打中了他,她立即为企图把威胁轻描淡写而感到内疚:“你没有事吧?”

他点了点头并试图微笑,但是没有能笑出来,她看到了他脸上的痛苦。“那个智障孩子。”他说。

“兰迪?”凯茜被弄糊涂了,“是他干的?”

“我刚放学回家,他袭击了我。用他那个足球。然后他妈妈来把他领进去了。”

“她就把你留在这儿?就这样?”

他点点头。一股怒火在她心中升起,她朝韦斯特家的房子望了望。窗帘拉下了,前门关上了。她向后转向吉米:“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进去?你给你父亲打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了吗?”

看起来他有点窘迫:“我找不到钥匙。”

“你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凯茜感到震惊,“为什么你没有去博依金家或马丁夫人家?”

吉米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说。

“过来,上车吧。”凯茜从大众牌小汽车前面走过,进了车,启动发动机。打开乘客车门,吉米希望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她朝下开过了三个门,到达她家把车停在车道上。“我这里有一些疤磕停,可以涂在伤口上。”她说,领他通过前门赶拄房子。“我希望你给你父亲打电话,把发生的事告诉他,然后我们回到你家去等他。”

“我不知道钥匙在哪儿,我进不去。”

“我在厨房里有一把多余的钥匙,记得吗?你父亲把它给我是以防万一。”

“呵,是呀。”

小房间里的电视开着,她知道她父亲在家,但是,她没有停下来去向他问好或告诉他她已经回来。她拉着吉米的胳膊,让他坐在盖好了的马桶上,她从药柜里拿出疤磕停和邦迪。他的下嘴唇看来很不好,她在清理伤口时,用浸了疤磕停的棉球轻轻地在那上面涂。她不知道他是否需要缝针。嘴唇上显然有一条长裂口,看来很宽,也许难以长在一起。清洗后没有再继续流血,不管怎样,她决意让吉米的父亲来做出有关治疗的任何决定。

帮助吉米处理好伤口以后,她把他带到厨房,打开冰箱。

取出两块冰并用干净的抹布包好。“给你。”她把冰块交给他时说,“把它放在你那一侧的脸上,直到有点消肿为止。”她走过厨房。从电话机上去下话筒,递给他说,“给你父亲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的号码,”吉米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号码在家里。”

她微笑着摇摇头:“这不只是你的一天,对吧?”

吉米以微笑相答:“是。”

“那么,过来,”凯茜走进大厅,从靠近门口的小桌上拿起了多余的钥匙圈,“我们到你家去。”

他们从侧门走出,走过车库,来到人行道。她俯身看了看他,看了看那血迹斑斑的衬衣:“他毫无理由地袭击了你?你没有做过任何冒犯他的事?”

“冒犯他?”他不解地看了看她。

“让他发疯。”

吉米有力地摇了摇头:“我正放学回家,他跑过街道把球扔到我的头上。很重的一下。球打中了我的脸,他还不断地向我扔,直到他母亲把他领走。”

这时他们到达了吉米的家,走上了通向前门的路。凯茜花了一会儿时间从一串不熟悉的钥匙里寻找需要的钥匙,吉米指给了她,她插人钥匙孔迅速把门打开。

她尖叫了一声。

入口处,紧挨着小桌子的地面上,是一条血淋淋的狗尸体。

她本能地抓住吉米的头,让他把视线移开,她自己的目光也急忙扭向别处。她没有仔细看,但是简单的一瞥,她已经知道那是达斯梯,吉米的狗。她闭上了眼睛,极力使自己不呕吐,让吉米紧紧的头靠在她的胃部。

“那是什么东西?”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她知道他看不到动作,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不能说话。她的心在伴坪乱跳;她能够感觉到肾上腺素在把血液经过手腕输送到头部。她祈求没有发生这件事,但是,从内脏的反感她知道这已经发生。她突然感觉口干。

她想起了戴维,还有——长耳大野兔。

她摇摇摆摆地离开门廊,拉着吉米和她一起走。血深深地印入了她的脑海,即使她注视着前面的街道,看见的还是血淋淋的尸体。

“那是什么?”

她到了下面,抓住了他的肩膀。“达斯梯。”她说。

他抬头凝视着她,由于意想不到地理解了这一点,眼睛瞪得大大的:“达斯梯?”

“跑到我家给警察局打电话,现在。”

“我想——”

“现在!”她遇见了他的眼神,“它被杀死了。不管是谁干的,它仍然还在你家。”

“你打算怎么办?”

“呆在这里。看是否有人出来。如果我看见某个人,我将把他的牌照或什么东西扣下来。”她推了他一下,“给他们打电话。快。”

“但是你的爸爸在家——”

“去吧!”她大声叫道。

他离开了,双腿像飞一样,网球鞋在人行道上有节奏地拍动着。街道上现在很静,东边的天空已经在转为暗淡的黄蓝色,太阳准备下山。她站在吉米家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凝视着开着的窗户和门,寻找某种动作的征兆,然而房子里静悄悄的,死一般的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由于太阳在房后面,吉米家房子里面很暗,她看不见入口里面的情况,尽管门开了一大半。她看不见达斯梯的尸体。她有点想跑回到门廊那里去窥视里面,查明她所看到的东西是否就是她想的东西。不过,这是愚蠢的想法,可能还很危险。另外,看来既不可信又不可能,她确切地知道,在房子里等待没有什么意义。她不需要确认。她感到很冷,冻住了,她想也许再也暖和不过来了。她仍然能看见已经印入脑海里的达斯梯那个样子,从里往外俞着,脸朝着门口,仿佛在等候其主人回家,狗那个没有唇的红嘴巴在滴血,并被强制做出不自然微笑的样子。

不到十分钟,巡逻车就停在了房子的前面。吉米回来了,坐在路缘石的边上,凝视着街沟,他的脸苍白,没有生气。凯茜挨着他站在路缘石上。她没有看见有人从房子里出来,里面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但是她还是不许他去看达斯梯,并且坚持他们两人必须在路边等警察到来。望望街道对面的房子,再回过头来看看半开着的门,她的恐惧有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吉米的同情和对他父亲玩忽行为的愤怒。不过,随着带车的到来,正常状态的暂时泡沫破灭,她又一次感到害怕。她转过去偷偷地看了一下房子。她在脑海里看到了达斯梯的头,皮翻了过来,咧着血淋淋的狗嘴在微笑。

她闭上了眼睛,努力压制自己的想像。

警车停了下来,吉米站起来,向前去与从汽车里出来的警官见面。凯茜意识到自己的手有汗,在裤子上擦了擦。与机关里的人,特别是穿制服的人打交道,总使她感到紧张。

雷莉小姐?

保持冷静!她告诉自己。警官比她想像的要年轻,并不是那样可怕。她曾经预见会来一个强壮的、理着平头、脸部严峻、行动举止像杰克·韦布那样的男人,但是向她走过来的人只比她大几岁,黑头发,留着小胡子。虽然他脸上表情严肃,但是措辞温和,眼睛充满理解的神色,这使她感到放松得多。“你好。”她说,伸出她的手。

警察强壮的手指捏住了她的手掌。“我是麦克卢尔替官。”他说。

“凯茜·雷莉。”

麦克卢尔看了看吉米:“你是吉米·戈尔德斯特因?”

吉米点点头。他的动作很慢,有点疲倦的样子:“我的狗被杀了。”

“狗在什么地方?”麦克卢尔的声音充满同情心。

“它在房间里,”凯茜告诉他,“我…我不想让吉米看到它。”

警官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笔:“我知道这是很痛苦的,但是你能把发生的事情准确地告诉我吗?”

她望了望吉米苍白而又没有生气的脸,然后转过去,发觉还是对着麦克卢尔比较好。“达斯梯就在门边。它……它被……”凯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它是被从里面往外翻了出来。”

麦克卢尔凝视着她:“从里往外?”

凯茜点点头。

“让我看看狗。”警官的声音变得更加厉害,更加正式。他的眼睛,现在很明亮,表现出他的兴趣在增长。

凯茜看了看吉米,示意他留在原地,就领警察走到前门。她把一只手放在铜质门捏手上,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她前面的木质长方形。突然再也不能推开门。她明白她的手在颇抖。她把手从捏手上拿下来,抱歉地看了看麦克卢尔。“在这里面,”她说,“就在入口里面。”

警察理解地点了点头,把门打开。

她没有看肢体残缺的狗,但是,她看见了麦克卢尔脸上见到这一情景的反应。他的眼睛注意到入口,从左边扫到右边,他脸上的血色褪了下去。他的嘴巴变成了可怕的线条。他仍然盯着狗,把门拉上。“我想,最好给格兰特中尉打电话。”他说。

同时到达两辆车——一辆巡逻车和一辆白色的布朗科轿车。巡逻车来时,车灯和替笛都没有开,但是,两辆带车和另外一辆不熟悉的汽车停在吉米房子的前面就足以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几秒钟里街坊里上上下下的邻居都来到门廊或草坪上,伸长脖子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一些较近的邻居——包括马丁夫人和格林先生在内——走到人行道上来看发生的事情。他们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凯茜,希望她能提供一些答案,但是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能说,并且跟着麦克卢尔有目的地朝布朗科汽车走去。

会见他们的男人穿着便衣,但是,即使穿制服,看起来他也不像一个警察。他个儿很高,修饰得很整齐,几乎接近苗条的样子,他那梳得很有条理的咖啡色头发垂到衣领下面。他的眼睛很大,褐色,看起来既有同情心又是很聪明一一像是一双艺术家的眼睛,而不是一双警察的眼睛。他脸上坚忍不拔的表情和其相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来相当不合适,仿佛它属于另外一个人,错误地放在了一个不恰当的人脸上。他简单地向麦克卢尔点了点头。

“中尉。”麦克卢尔说。

“让我们看看它。”中尉的语调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幽歇感,好像从他的嘴唇里发出来很不自然,仿佛他不习惯使用这样的语调。

“这是凯茜·雷莉和吉米,戈尔德斯特因。”麦克卢尔朝他们做了个姿势说,“他们找到了,呜,动物。”他的声调礼貌地降了下来,以便不让他们听见,但是凯茜听见了每句话,她并且肯定吉米也听到了。“那是吉米的宠物。”

中尉看了看吉米,一会儿,他脸上各种互不相同的部分一起组成了诚实的出神表情。他的语调里没有了冷冰冰的一面,而是具有更受欢迎的人性的本来面目:“它的名字是什么,吉米?”

“达斯梯。”他说着一串泪水流了出来,他生气地用手背把它们从脸颊上擦去,“它的名字叫……”他看看凯茜,而她看到了他脸上的伤痕。“…达斯梯。”她把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上,紧紧地抓住他。

“让我们看看狗。”中尉说。

接着一个小时过得糊里糊涂。凯茜和吉米站在外面,而替察们则在检查房子里面,撒粉末来发现指纹,用手动吸尘器打扫地面,寻找各种线索。麦克卢尔大部分时间都和他们在一起,使他们不要妨碍调查,保护他们避开越来越多的人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凯茜认识的大部分邻居,由于好奇心忙碌了一阵以后,都进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了,然而,来自另外街坊的其他人占好了位置,热切地向黄色警戒带压过来,试图看一眼正在进行的情况。当地四家新闻机构中,两家的面包车已经停在街上,凯茜从电视上认识的记者正在叫嚷着要进行采访。

最终,警察把达斯梯的尸体从房子里带出来,抬到装有专门设备的救护车上。

麦克卢尔已经写下了凯茜告诉他的情况,正在录吉米的口供,这时吉米的父亲回来了。他按了几次喇叭,试图把车停在车道里,但是,一位穿制服的警官挡住了他。他跳出汽车,在没有人挡住他以前,就跑过了路障。他的脸红红的,气色很好,显然刚刚喝过酒。“发生了什么事?”他查问道,“吉米在哪里?我的儿子在哪里?他发生了什么事?”

“爸!”吉米哭喊着跑过草坪到他父亲那里,伸出双臂抱住他,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腹部里。

“这是奥尔·戈尔德斯特因先生。”她向麦克卢尔解释道,尽管她肯定他自己已经领会到了这一点。

麦克卢尔向路障外面的三名警察示意让这个男人通过并单独留下。

奥尔·戈尔德斯特因的眼睛变得呆滞,慌乱,和吉米一起走过草坪,走到凯茜和麦克卢尔站的地方,那里仿佛是他周围一片狂乱中的平静小岛。过了一会儿,中尉走过草坪朝他们走去。他点点头,向吉米父亲介绍了自己,简述了所发生的事情,随便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回到房里去监督调查的情况。

“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戈尔德斯特因问。

麦克卢尔凝视着他,仿佛他提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你听说了过去几周发生的杀人案了吗?”

吉米的父亲点了点头。

“这个凶手杀死了你家的狗。”

奥尔·戈尔德斯特因沉默下来。看来,要他把脑子里的问题都提出来,他那饮酒过度的大脑还要花费较长的时间。但是,当他再说话的时候,他的声调既没有义愤,也没有惊奇:“为什么他要杀死一条狗呢?”

麦克卢尔毫无表情地笑了笑:“如果我们知道这类问题的答案,大概我们现在就可以抓住他了。”

四十五分钟后,救护车和大多数警察都走了。格兰特中尉看来很疲倦,有点沮丧,走向凯茜。“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说,“不过,我想你和吉米明天是否要到局里去接受进一步提问。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只要好好地睡一晚上以后,人们可以想起许多一开始没有想起来的东西。”他从凯茜看到吉米,再看到吉米的父亲,“只要几分钟的时间,为此我确实很感激。”

“一定,”凯茜说,“我明天上午才上班。我可以在上午开车把吉米带过去。如果对你方便的话,戈尔德斯特因先生。”

奥尔·戈尔德斯特因点点头,紧紧地摸了一下他儿子的头。

凯茜看着中尉,艰难地咽一口口水。“您真的认为是同一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采取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采取了一些额外的措施或者其他什么?”

“锁上你们家的门和窗户,呆在家里,报告任何异常的情况。今天晚上我将派两个人进行巡逻,一个人固定在街上,这样他们就会盯着邻居。我怀疑是否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们要做好发生的准备。”他客气地向她笑了笑,凯茜也感到更加放心,这比他的任何话都管用。

麦克卢尔和中尉同时离开,而凯茜在她回家之前最后紧紧地捏了一下吉米的肩膀。她从剩余的人群里通过,避免看围观者,没有回答任何问题。走到车道时,她看了一下她父亲的脸,在窗帘拉下来之前,他一直从小房间的窗户向外窥视。

当她走到里面时,他坐在椅子上假装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