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的早晨。像海洋一样的蔚蓝色天空上飘浮着一团团的白云。窗户外面的树木高拔而又十分整齐,咖啡色的树干,绿葱葱的树叶。一个骑车的人从旁边经过,人们几乎可以看见他的嘴唇。一个美丽的早晨。
超现实。
艾伦·格兰特呷了一口桌子上壶里的低糖热可乐。他倾向于以画家的思维进行思考,用艺术家的观点来安排每天。这是很合乎逻辑的。言辞就是这样正规的东西,这样并不十分完美的符号;甚至世界上最伟大作家的描述也总是不够详尽的。言辞是多么的严密,显得多么的遥远。什么时候也不能对任何事情做出公平的评判。非常夸张,非常真实。在另一方面,音乐是美好的,但是它存在于其自己的世界中。它不像现实,它也不反映具体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但是艺术……哎,艺术!油画!这里可以欣赏花朵、森林、天空、白天,一切。很真实,但不夸张。这是对现实的补充。如果不是实际的东西,就抓不住它的本质。
可是今天就是超现实主义的工作。
他朝窗口外望了望公园,确实没有把握,为什么他要给这一天做上一个标记。在隔壁办公室里托马森中尉正在打一份关于打击卖淫的报告,艾伦可以听见他一个手指交错敲击键盘字母的僻啪声。今天早晨醒了以后,他一直觉得很奇怪,这是一种反常的快意。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他不能正确地说明是什么事,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什么事情都有点不正常,有点微小的变化,他从周围环境所得出的这种分离的轻度感觉没有对他产生不愉快的影响。
他仍在凝视着窗外,徽徽地用手指在可乐壶的周围画着圆,这时他桌子上的内部通讯联络系统响了两下。他按下了线路——的按钮,拿起话筒说:“格兰特中尉。”
局长没有在诙谐和问候上浪费时间。“尽快准备好你的东西,格兰特,”他生硬的声音简短扼要,“你的辖区里有一桩杀人案,我们最好是尽快赶到那里。”
“我们?”
局长停了停:“这是一件大案,我和你们一起去。”
“我马上去。”艾伦把话简放在叉赞上,从桌面上零乱的一堆东西里抓起笔记本、钢笔和盒式录音机,急匆匆地走出房门。他快步通过长长的通道,走向在端头的局长办公室。平科恩局长肩上挂着手枪皮套,拉了拉衣服。“外面楼前有一辆汽车等着。”他说,“我们的巡替已经在现场。”他抬头看了看艾伦,他那勃列日涅夫式的脸上皱眉蹙额,“纳塔莉五分钟前刚刚打过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
局长从艾伦身边走到大厅里。“一个老人,”他说,“他被活活地剥了皮。”
格雷森大街离警察局相当近,他们不到八分钟就到了现场。两辆巡普车停在一排一层楼的房子前面,四名穿着制服的警官正在忙着用黄带子为这个区域设置警戒线。已经集合了一群人,主要是老人和家庭主妇,旁观者挤成几团,推测发生了什么事。
局长在汽车完全停稳以前就下了车。艾伦跟着局长,而局长突然低身从警戒带子下面跨步走向一名穿着制服的人。他向巡警点头简短地问候了一下。“有目击者吗?”他问。
警官摇摇头。
“谁报的警?”
“在那里的妇女。”他指向一名坐在巡警车里后排的中年西班牙妇女。她的手紧抓在裙摆上,她那朦胧的眼神由于震惊而一片茫然。“受害者已经明显无救,他雇她做饭、打扫卫生和做一些他做不了的杂务。她在今天早上第一个发现了他。”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局长看到艾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另一辆车——照相车——停在房子前面,平科恩局长跨步退回到警戒带外面去见照相师。艾伦再一次望了望坐在巡警车后面已经昏昏然的女人,然后转向房子。所有窗帘都已拉上,但是房门敞开着。里面人口通道很暗。这所房子的前面看来像一张脸。在他后面,他能听到有节奏的旁观者闲聊声,就像某种怪异机器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
超现实。
“我要进去!”他说。局长正在与照相师商议着什么事,招了招手表示同意;艾伦从一名警卫的巡警身边走过,从前门廊走进房里。
他跨过门道的那一刻,难闻的气味向他袭来。他用手捂着鼻子,闭着嘴。恶臭冲天,这是一种异常的铜和热胆汁的混合味——血腥味。他直了直腰,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相对比较新鲜的空气,紧闭着眼睛,努力不使自己呕吐。他在进人前面房间之前睁开了眼睛,让它们调整一下以便适应环境。他走过一幅木框的诺曼·洛克韦尔版画,站在家庭房间人口处的正方形拱廊下,看了看周围。这里没有暴力的迹象。靠远墙的瓷器柜里的玻璃制品没有碰过,房间里的家具没有弄乱。灰色的地毯上没有斑点。
他朝厨房移动,死人的味道更浓了。他捏紧自己的鼻子,完全通过嘴巴进行呼吸。他的眼睛扫视着狭窄的房间:粉红色的电冰箱,白色的瓷砖台,溅有油污的电炉,滴水的水龙头,红白相间的漆布地面。
不,不是红白相间的漆布地面。
白色的漆布地面被干了的一条条血迹分割开。
心脏在胸口剧跳,艾伦慢慢地向前走。在他从警的七年里,他见过许多尸体,有不少就是被杀死的,任何时候也没有使他感到轻松。这总是可怕的,总是使他感到提惊。在电视里,在影片中,警察都变得精疲力竭、愤世嫉俗,就是看见死亡也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情况就不同了。身体的尺寸是可以感觉的,是不能间接体验的。血液具有鲜明得令人讨厌的特性,不能转换成有表现力的介质。
暴力死亡总是一件难以面对的事。
艾伦走近厨房的一角,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他慢慢地、勉强地打起精神,在那个角落附近窥视已经暗了下来的餐厅。
老人的尸体放在餐厅桌面上,手指和脚趾用厨房的尖锐工具斜着固定在木头上。他的皮肤呈红褐色的糊状,放在桌子头部附近。艾伦可以看见皮肤被划割后的形状。死人的眼睛张得很大,好像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相对于他红色的脸部肌肉,瞳孔是出奇的白和圆。
尖叫?那么邻居们怎么役有听到而赶来呢?
艾伦弯下去靠得更近。那个人的喉咙上也被戮了一个很大的孔。
一道突然的白光闪烁,艾伦跳了起来。他急转身,看见平科恩局长和照相师站在他后面,注视着尸体。他专注地陷入在自己的思路中,竟然没有听到他们走近的声音。照相师又拍下了一张照片,然后来回移动去拍一张侧面照。局长摇摇头,他的眼睛盯在尸体上。“天哪!”他说。他也把一只手捂在鼻子上,防止呕吐。
照相师又拍下了一张照片。他抬头望了望艾伦。他是一个老人,秃头,留着浓浓的白胡子,但是,他的脸上是一副十六岁男孩的惊恐表情。“我在一生中见过许多发臭的尸体,”他说,“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像这一具那样的。”他凝视着从桌子边上滴下来的血,已经干得像钟乳石一样。“我都不能相信有人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局长看看艾伦。“不要去找报纸编辑部,”他说,“我要让他们离得远远的。”
“找报纸编辑?”
“只是要你不要像往常那样去和新闻界合作,行吗?他们不必知道每一个细节。”
艾伦回过头去看了看尸体,看了看钉进老人手指和脚趾的刀子、叉子和碎冰锥。白色的圆眼睛毫无生命地凹了进去,就像沉默的口发出尖叫一样。“看来很难保持这个秘密。”他说。
接着,病理学家和他的助手很快就来收尸,而照相师正在照最后几张照片,艾伦和两个穿制服的人却在搜索房子。看来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任何东西被推倒,也没有任何东西被挪动。除了餐厅以外,房子似乎没有被弄乱。
艾伦从一间卧室的前窗偷偷地向外张望。外面的人更多了,邻居们正在打听情况,离普戒带越来越近,他们都想看得更清楚。一群好奇的旁观者聚集在救护车的后部周围。他让窗帘垂下合拢,转向离他最近的鲍勃·怀特黑德警官。“我想请你掸掸版画的灰尘,”他说,“把前门、后门和侧门挡住,把餐厅里的所有东西都盖好。把刀子和其他工具放好。我将把这些东西带回实验室去。”
怀特黑德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舔了舔嘴唇:“你真以为我们能找到点什么?”
“不。”艾伦摇摇头,“任何人干了这样的事,能不留下一点指纹?不过我们必须进行检查。”
他带路退出,走回到餐厅。厨房用具已经从尸体上取下,放在地上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两个穿白衣服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手套和薄薄的纸口罩,正在小心地把尸体装进袋里。病理学家本人蹲在地上,用一把塑料钳把剥落的皮放入一个金属容器里。
怀特黑德和另一个穿制服的人吉姆·威廉斯走到外面去,把取指纹用具拿回来。艾伦侧身而行,走到局长旁边。他做了一个怪脸,这时他看到红色肌肉的胳膊噗的一声从开口的尸体袋中掉出来,手指滴着新流出来的稠血。“这家伙肯定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不是吗?”
平科恩点了点头,看着一个助手给袋子拉上拉链。他紧锁浓浓的眉毛,陷人沉思。“我想,你回去后要把这些情况输入计算机。”他说,“也许我老了,但是我想与此相似的情况,几年前在加利福尼亚北部发生过。”
艾伦凝视着他:“与此相似?”
“我想这是一种迷信或者别的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在尸体运出去时摇了摇头,由于塑料袋接触了尸体,袋子变得更红。“但愿这发生在别人辖区里该多好,”他开始向厨房走去,然后转过身来,“我想回去了。你要我在一小时左右后再派车来接你吗?”
艾伦摇摇头:“我得在这里呆一会儿,我不知道将呆多久。我想调查这位清扫女工、几位紧挨着的邻居,把事情搞清楚,把房子里的东西都彻底检查一遍。我将要破获这件谋杀案。”
“好。”局长通过厨房,踩过漆布上的红条条走向房前。过了一会儿,外面一片喧闹,艾伦听到了局长粗哑的声音:“无可奉告!我说了,无可奉告!”
艾伦笑了笑。记者们已经发现了。
“对不起。”病理学家从他旁边挤过去,他胳臂上夹着那个金属容器。艾伦看着他绕过厨房的角落。他转过身来,向着餐厅的桌子。一个血糊糊的尸体轮廓还清楚地呈现在木桌上。
他看了看房间的周围。
一幅地狱的景象。
他通过厨房去看版画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