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7日 周三 上午11:30
杰瑞德把他的Denali开向路边,紧贴在莉齐的丰田车后面停好。回首昨晚,恍如隔世。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么心狂意乱。父亲向来是个行为谨慎克制的男人,他有强烈的是非观念。举枪对着他结发四十多年的妻子,这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他姐姐已经把母亲带回了家,他来陪伴父亲。父亲醒酒之后,他们父子俩有一次长谈。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父亲也像所有人一样,也是一个人类。
他将遥控钥匙对准他的车,按下锁车键。Denali在他身后发出一声长鸣。
天很冷。杰瑞德往莉齐车后窗里看去。他不敢相信“老黄狗”现在居然还能开。莉齐高中的时候就在开这辆丰田车了。乙烯基塑料制成的车后座已经有了裂纹,看上去还是很熟悉。他和莉齐曾经在那些车座上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做爱。想当年的好日子啊。
“莉齐,莉齐,”他在心里默念。他爱这个姑娘的一切。她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每次他望向她那双灵动的绿眼睛时心动的感觉……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她的血管里跳动着乐于助人的热心——这就是为什么她把大部分的周末时间用来教年轻女孩儿们怎样保护自己。虽然这些年来他先是忙于大学课程,后来又忙着接受FBI学院的训练,但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她,莉齐·加德纳。许许多多个不眠之夜,他陷入深深的内疚,后悔那天晚上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如果他的人生抱有任何的悔恨,那就只会是这件事了。当时他其实不是不知道那样做有危险,可是那时的莉齐太固执了。她现在还是一样固执。那时候她充满了活力,前途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后来蜘蛛侠从街上强行带走她,用尽手段想把她炫目的神采吸得一干二净。但莉齐活下来了,活到了能亲口讲述自己故事的那天。她是一个战士。如果她允许他回到她的生命中,他绝不会再辜负她。
杰瑞德听见一阵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抬头看见莉齐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她眼圈青黑,看上去累坏了,不过她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笑了。
“嘿,真好看。”他说。
她艰难地拗了一个梅·韦斯特的造型,显摆了显摆那件溅了咖啡的旧夹克,算作对他那句调侃的回答。
“看来今早过得挺坎坷啊?”
“可以这么说。”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今早上那个吉普车里的女的又出现了。我偷偷靠近她。就在我打开她后车门的时候,她忽然发动汽车,期间差点从我身上轧过去。”
杰瑞德“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你看过医生了吗?你额头上的肿块看起来情况不太好。”
“我没事儿的。”
他叹了口气。
“我很想和你聊天,但我现在得出发了。”她挪过他身边时说。
“我本来是想带你去稍微吃点东西的。”
“我不能去吃。有点事情……是一个盯梢的活儿。”
“为了什么盯梢?保险诈骗?”
“一个出轨的案子。”她打开车门,然后回头看他。“如果你想听听龌龊的细节,欢迎一起去啊。”
“走起。”
莉齐钻进她那辆历史悠久的丰田,坐在方向盘后面启动引擎。车“噼噼啪啪”一阵猛咳。杰瑞德坐上副驾驶座,往后座瞟了一眼。“坐在‘老黄狗’里,我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候。”
她埋头在背包里翻找东西,双颊浮上红云。她把前往目的地的路线图递给他,就将车开上马路,一分钟也不浪费。“你从吉米那儿听说任何关于卡尔·戴恩的新消息了吗?”她问。
“我今天早些时候跟吉米聊过。戴恩是房子最早的主人。他1980年到1991年的时候和家人住在那儿。1991年到2002年年底,房子是租出去的。2003年1月的时候,沃克尔家买下了这套房子。”
“戴恩先生一定有那段时间租房的房客记录。”
“他几年之前去世,之后他女儿把那些档案都扔掉了。调查队的人现在正在搜索这一带公共事业公司的租房客名单。”
“法医那边呢?那几间卧室里有任何发现吗?”
“到目前为止,那栋房子里还没有任何犯罪的迹象。”
“应该会有血迹,还有被后来填上的墙洞,洞是当初固定镣铐用的……总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的,对吧?”
“我们拭目以待吧。如果是这间房子,肯定会有什么证据冒出来的。今早上大家开工第一件事就会发掘后院。”
她一直凝视着面前的路,他们离高速公路入口越来越近了。“那从受害者资料里整理出的医生名单呢?运气怎么样?”
杰瑞德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本钱包大小的笔记本。“我用今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把那些文件过了一遍。这个名单里是部分蜘蛛侠受害者和他们家人请过的医生的名字。我没发现人名之间有任何交集,不过,现在这个名单是你的了。”他把笔记本放在两人之间的中央扶手上。
“多谢。不胜感激。”
“别客气。”他说:“所以咱们下午是要去跟踪谁?”
“瓦莱丽·亨特。”
“她丈夫雇你的?”
“那个男的用‘瓦莱丽’这个名字来称呼他老婆,但我不太相信他。他还说他自己的名字叫‘维克多’呢。”
“你跟他面对面见过吗?”
她往杰瑞德这边看了一眼:“你觉得,维克多可能和蜘蛛侠之间有某种关系?”
“别跟我说你没有这么想过。”
“我确实这么想过,”她承认,“但维克多第二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如果拒绝这种他送上门来的钱,我就是个傻子。”
“那他的声音……你觉得他听上去哪里像蜘蛛侠吗?”
“维克多的嗓音深沉沙哑。而蜘蛛侠说话会用语音合成器。所以两者很难比较。”
“那瓦莱丽·亨特呢,你对于她是谁有任何了解吗?”他问。
“我做过简单的调查。她1995年从麦乔治法学院毕业。已经在‘达通和格瑞夫斯律师事务所’供职八年。没有孩子。我还没有找到任何说她结婚或者生孩子的资料。”
片刻,两人都没有说话。“如果维克多是蜘蛛侠,”莉齐继续说,“为什么他会雇我跟踪瓦莱丽?”
“他可能是想把你引到一个陷阱里。”
“哦,那我不会跟着瓦莱丽或者其他什么人到一个空仓库或者黑洞洞的巷子里。而且如果这个女人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的话,那蜘蛛侠算是帮了大忙,咱们的活儿更好办了。”
杰瑞德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他一开始就不想把莉齐牵扯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但就算他不找莉齐,吉米也会的。绑架索菲的人留下的纸条,已经决定了她的命运。“维克多打算怎么付你钱?”
“他今天会托人送钱来。我告诉杰西卡好好盯着来送东西的人……名字,形象,车的厂牌和型号,车牌号码,以此类推。”
莉齐在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在红灯前停下。“你不会是觉得杰西卡会有危险吧,嗯?”
杰瑞德早已开始按手机的数字键。“我会派人监视你的办公室,直到我们足够了解维克多为止。”
凯伦·克劳利攥着方向盘,手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了。她的视线从面前的马路跳到后视镜。远处传来警笛声。恐惧感油然而生。她现在最迫切想干的就是向右急转弯,拐进右车道,然后在下一个出口离开高速路,但她前面一直有辆小汽车挡道。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伤害到谁。从咖啡店那儿急匆匆脱身的时候,她不是故意伤害莉齐·加德纳的。这是意外。她只是想照看这个女人,好确认她弟弟没在附近转悠,没再制造麻烦。
没有一件事是按照计划进行的。她原本为期一周的旅程早就拖到了两周。她丈夫和孩子们需要她,但她现在不能回家。现在还不行。
她来美国寻找弟弟,想修复关系。自从她到意大利佛罗伦萨留学,她有超过二十年没见过他了。在意大利住了不到一个月,她遇见了尼古拉斯。他们相爱,在此后的二十年里,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都不重要。她和尼古拉斯在意大利买了房子。他们头胎生了个女儿,安珀。第二个是儿子。他们给他取名为亚当。亚当长大之后,模样长成了她弟弟萨姆的翻版。
警车从旁边疾驰而过,警灯闪烁。她咬紧了下唇。
半年之前,亚当过了十三岁生日。每次她看着他的时候,都像是看到了弟弟:一样的高额头,一样轮廓分明的下巴,还有一样生动的蓝眼睛。但随后她儿子的面孔会在她脑海中扭曲变形,有太多次,她会在他脸上看见和弟弟同样惊恐万状的表情,她当初在地下室找到弟弟时弟弟脸上的那种表情。
她胸腔一阵发紧,透不过气。
她向路边一个急转弯,只听“刺啦”一声,碎石四溅。她把头深深埋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我的上帝啊,”她抽泣起来:“我到底做了什么?”
南希·莫莱诺急匆匆穿过通往新闻演播室的双扇门,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嗒嗒”响。
KBTV的造型师卡罗琳·米尔斯向她冲过来说:“你到哪儿去了?坎涅姆先生为了找你,把大厅翻得底朝天,头发都要抓掉了。”
“他是个秃子。”南希一边提醒她,一边跟着她走进房间,右拐,坐在满面墙都是镜子的一个高脚凳上。卡罗琳的一双手动作如一阵旋风,没有一下失手,便将南希的头发梳得柔顺蓬松。
远处,有人在大嚷南希的名字。
“她在这里头呢。”卡罗琳回道。
几秒钟过后,坎涅姆先生的大块头就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他的手在身子两侧攥紧成拳。
他说不出什么话。
她在那儿,难道不是?
任谁都清楚,坎涅姆永远都不可能炒她鱿鱼。南希·莫莱诺是电视台争取到的最值钱的宝贝。新闻十套频道从1995年开始,三档收视率最高,并曾获奖的夜间新闻节目就都是由她主持的。现在他们让她把早间节目也接下来,以提高收视率。这些年来她收获职业荣誉无数,包括两座艾美奖。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按下“接听”键,把电话放在耳边。
“你拿到我要的资料了吗?”
是他。
南希把电话在耳边贴得更紧。“还没有,但我在努力。这些事需要时间。”她瞟了一眼坎涅姆。“我现在不能继续说了,”她对来电者说:“我得直播,再过——”
“两分钟之前绿色指示灯就亮了,”坎涅姆咆哮道:“头发美得可以了,她该走了。现在!”
“这周结束之前,拿来我要的东西,”电话里那人说:“不然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三套频道的吉娜·罗克韦尔。”
“这算威胁吗?因为如果……”
一串低沉的笑声打断了她。电话那头“咔哒”一声按掉,向她宣告他们谈话的结束。
南希打了个哆嗦。她担心对方可能是个变态杀人狂,但她更担心吉娜·罗克韦尔拿到那个故事,后一种担心凌驾于其他任何考量之上。
“你在出汗。”卡罗琳说。坎涅姆在旁边各种狂躁的比划,催她们赶紧动起来,卡罗琳没理他。
南希根本不怕坎涅姆,她从高脚凳上滑下,走出门去。卡罗琳和她一起跟着坎涅姆穿过走廊,卡罗琳一直在她身边,边走边往她脸上扑粉。南希的心思本该放在今天的早新闻上,然而并没有。来电者还没有给她他的名字。她第一次和他通话是在两天前。他说他才是真货——那个妇孺皆知的杀手,“蜘蛛侠”。他说弗兰克·赖尔,那个因为谋杀詹尼弗·坎普贝尔被捕的人,是个跟风抄袭的冒牌货。她一开始并不相信他,但她也没有挂掉电话。
“万一他说的是真话呢?”连环杀手都有个臭名昭著的癖好,就是想要他们做下的罪行得到别人的认可。他们还出名地喜欢不顾暴露身份的风险,奓着胆子给媒体打电话、寄包裹。
那个人承诺,她提供他莉齐·加德纳的案例研究资料之后,他就给她能够证明他是真货的确凿证据。杀人犯要南希从莉齐的心理治疗师那里偷档案。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他知道她也在接受琳达·盖茨的治疗——跟莉齐·加德纳的治疗师正是同一人。他知道她那么多事情,这让她很不自在。
偷档案不道德。南希接到第一通电话之后就应该给FBI打电话的。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那样做。这些年来在采访罪犯方面她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罪犯们撒谎的时候会变得紧张。当然,确有例外,一些死不悔改的犯人接受采访太过频繁,已经被打磨出一套撒谎的本事。但这个人,他们第一次谈话结束的时候,她就确定,他说的是真的。所以她说服自己,她实际上是在通过与杀人犯保持私人联络的方式,帮助FBI。眼下,她会让事情保持简单:赚取杀手的信任,然后尽可能地了解这个人。确实存在这样的可能性:杀手智商很高,而且不会马上告诉她他住在哪里。但如果她能把与他有关的线索还有他背景的片段信息拼凑起来,那么说不定,虽然仅仅是“说不定”——她能向当局提供抓捕蜘蛛侠所需的信息。她现在就能预想到头条新闻的大标题:“南希·莫莱诺带领FBI直捣蜘蛛侠老巢。”她已经想好该把她的第三座艾美奖摆在哪儿了。
一丝笑意爬上她的嘴角。蜘蛛侠真不蠢。他打电话找她,是因为她是这一行里最优秀的。
南希进入新闻演播室之前,坎涅姆的脸和脖子上青筋毕现,血管都要气得爆炸了。她坐进椅子里,演播室的喧嚣嘈杂让她想起了龙卷风。
“三,二,一。”
隔着一个新闻演播室的距离,坎涅姆用一个手指指着她。她将往意为集中到电子提词器上,微笑。
“早上好,萨克拉门托。我是KBTV早新闻,南希·莫莱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