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7日 周三 上午7:25
莉齐关了引擎,但还坐在车里。她静静聆听风的呼啸:它在发动机里打着转,袅袅穿梭;它钻过看不见的缝隙,蹑手蹑脚。车外,街道两旁的枫树掉光了叶子,细长笨拙的枝桠来回摇摆,好像在跳一支维也纳华尔兹。
今天是周三。过去的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她本来打算今早上睡一觉的,可她哄谁呢?她一直睡不好,更别说睡过头。这种情况已经很多年了。
昨天,她和杰瑞德坐在沃克尔家的房子——或者称之为“恐怖屋”——前的人行道上等警察来的时候,杰瑞德给吉米·马丁打电话,让他来接管这边发生的事。联邦调查局的人没多久就弄到了一张搜查房屋的许可证。她和杰瑞德在等的时候,某种感觉告诉她,有人在监视他们。她也跟杰瑞德提起了那种感觉,杰瑞德指指街对面的房子,一个老太太在厨房窗子后面看他们。
莉齐没再说什么,但她本能地保持着高度警觉。蜘蛛侠就在附近不远,而且他一定在监视着她。直觉永远不会说谎。她已经学会了这个道理,以一种惨痛的方式。
沃克尔太太和她女儿在得知他们的房子可能曾被人用来作为折磨同类、实施兽行的场所时,表现出相当的不快。莉齐最牵肠挂肚的却是他们离开那儿时,还没有发现任何与索菲有关的迹象。沃克尔家六年之前从一个男人手里买下这所房子,那个男人名叫卡尔·戴恩,现在已经不在人世。吉米·马丁正在深入调查这件事,并且向莉齐保证,一有新情况,就及时告知她。
莉齐从她那辆破破烂烂的丰田车里出来。她关门的时候,门轴嘎吱作响以示抗议。自从到过恐怖屋之后,越来越多的记忆图景闪现,在她的脑袋跳进跳出,像墨西哥跳豆。蜘蛛侠是个医生。她敢肯定……但还有什么东西不够明朗。到底有什么是她漏掉没看到的?
办公室外面的街道看起来空荡荡的,有些反常。这可是工作日的早上。很有可能是天冷得刺骨,大多数人都赖在暖和的被窝里不想出来。空气清冽,把莉齐冻得彻骨,但她不能只一味埋怨天气冷——她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觉得冷。她手伸到背后,摸了摸手枪皮套,确认枪还在它该在的地方。老习惯了,积习难改。
她本来应该等等杰瑞德的。他昨晚十一点打电话来,说他在他父母家,并且主动提出来到她公寓来陪她。他担心她。但她拒绝了。她习惯把人推开,这习惯不好。她到最后总是会后悔。但那也不能阻止她一次又一次地让错误重演。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她邀请他今晚来她这儿吃晚饭,前提是他来做饭。他同意了。他的声音听上去飘忽不定,像是从遥远的百万英里外传来的。
莉齐步伐平稳地往办公室走去——她觉得自己像是个老西部的持枪杀手——街道空无一人,腰间别着手枪,空气中隐隐透出不祥的气息。脚上冬靴的橡胶底踏在人行道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这双靴子已经服役五年之久,而且任期还将继续延长。它现在穿起来还很暖和,舒服,走在地上不打滑。给自己打工的额外福利之一,就是她可以爱穿什么穿什么。当一个私家侦探不要求高跟鞋和尼龙长袜,也不用非得把衣服熨烫过才能穿。一条牛仔裤,一双防水靴,一件V字领棉T恤,再加上她最爱的修身保暖夹克衫,就是她过冬需要的全部。
天冷,每次呼气,都喷出一口白雾。她瞥了一眼手表。路尽头的花店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关门,她办公室对面的美发沙龙也是。唯一的声响,来自风的唿哨,和几个街区远的主干道上车流的轰鸣。根据今早的气象报告,有关部门已经发布了暴风雪警报。预期周五之前狂风最高时速可达八十英里。
离办公室越来越近。她手伸进大衣口袋摸钥匙。沿路玻璃窗上的倒影模模糊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微侧过脸瞄一眼身后。除了风中舞蹈的树枝,什么都没有。靠。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她两只手都在抖。由于睡眠不足,神经脆弱不堪。插钥匙的角度不管怎么改换,就是插不进锁孔。“狗日的这把破锁。”钥匙串掉到了地上。怕什么来什么,墨菲定律。她决定扯下一只手套,然后弯腰去拾。
一只手抓住了她肩膀。
莉齐从胯下一把攥住那个人的腿,瞬间将不速之客放倒在地。
热咖啡沿一道长长的弧线洒出去,泼上了她的侧脸和夹克。莉齐双脚点地转身从背后掏出枪。
“别开枪!”杰西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万分。一个聚苯乙烯杯子滚到了路中央。
其实她的枪还在皮套里。莉齐松开握枪的手,嘴里呼出一串雾汽。她直起身子,猛地吸了吸鼻子。
她伸出一只手拉杰西卡起来。“我以为前几天的事已经让你长记性了呢。”莉齐往那个女孩看过去,“你的车呢?”
“我哥哥上班路上顺便把我送过来的。你不在,所以我想去买杯咖啡。等到我看见你,嗯,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你伤得厉害吗?”
“我没事。”
杰西卡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她揉着手肘,伸直了腰,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莉齐捡起地上的钥匙串。这次,她用钥匙试了第一下就把锁打开了。墨菲定律就是这样,不担心的时候反而啥事儿都没有。她把门大敞着,等杰西卡先进去。
杰西卡皱着鼻子:“不好意思把你的外套弄脏了。”
“不用担心。”莉齐走回街上去捡杯子,结果看见上次那辆该死的绿吉普车就停在街的北头,那家咖啡店前面。这次绝不能让她跑了。
莉齐不管杯子,往吉普车走去,看出司机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的时候,加快了脚步。
还是那个女人。同一个棒球帽。一样的马尾辫。
只有三辆小汽车的距离了……就要到了。
那人往窗外瞟了一眼,莉齐见状,马力全开,开始一路狂奔。她已经近到能看见女人低声咒骂的口型。莉齐猛地扑向离她最近的车门把手,将门一把拽开,但女司机已经开启引擎,猛踩油门。
吉普车剧烈地撞上了停在它前面的小轿车,导致车门带着莉齐往前猛冲。莉齐被甩到后保险杠上,然后重重地摔到地面。
吉普车倒车,几个轮胎刺耳地嘶响。莉齐往左一滚,全身上下一阵火辣辣的疼。橡胶受热产生的刺鼻的酸味,呛得她透不过气。
灰色的天空和摇摆的树木在她头顶旋转,然后渐渐模糊,归于一片黑暗。
2010年2月17日 周三 早7:32
黑蕾·汉森盯着刷了灰泥的天花板,心想这种有毒纤维的吸入量达到多少才能导致一个人患上严重的疾病,或者,好一点的结局——死掉。她躺在床上,全身衣服都没脱。明知道穿衣服不管用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她自己也不知道。穿不穿,都不能阻止卖给她妈妈毒品的贩子从她这儿“领取报酬”。她知道今天布赖恩可能会来,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向她已经不再相信的某位神灵祈祷。但这位宇宙的创造者和监视者到底存在与否都没有关系。她只剩下他了,他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求您了,”她开始发自内心地祷告:“让今天成为布赖恩的死期吧。让他吸食海洛因过量。求您,求您了,伟大的神,让布赖恩——这个魔鬼下的狗崽子——今天一觉醒来,走出去,然后立刻被流弹击中,被飞车枪击打死。”
她不是在祈求奇迹。在她住的那一带每周都有好几起飞车枪击案件发生。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她妈妈以前向来冷静持重,一直都挺好,直到布赖恩出现,教她妈妈怎样“吸白粉”。
开关车门的声音如同警报,将她打回现实。又一次,她的祈祷没有得到神的应答。进这栋房子不需要钥匙。前门嘎吱一声敞开,随后是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踏过老旧的地板。
他来了。
她可以跑。逃跑是家常便饭。但屡试屡败的法子,只能让事情更糟。试图逃避拖延不可避免的事情,不会有好果子吃。如果她哪怕能找到一点勇气弃母亲于不顾,让母亲自己养活自己,她猜她是能逃掉的。但她能一个人过吗?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不能怪她母亲。母亲已经尽力了,因为太多事情母亲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的外祖父母,向来只管自己活命,只想着吸毒的自在快活。如果投胎在她外祖母肚子里,那才叫倒霉一辈子呢。和她母亲的童年相比,她自己的人生简直美好得像是一个在迪士尼乐园度过的周末。
走廊里传来更多脚步声。可能只是妈妈去确认来人是布赖恩那个毒贩子强奸犯,而不是别的什么穷光蛋跑来她这间猪窝撒野。
黑蕾的卧室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是,是布赖恩没错。虽然她两眼依然瞪着天花板,她知道是布赖恩站在她房间里。她看见他之前,总是先能闻出他的味道。一种刺鼻的味道,混杂着香烟、过期啤酒、狐臭,还有不知道他从什么鬼地方沾过来的尿液和残留呕吐物的味道。
向来如此。
如果她有得选,她永远都不会看他一眼。但她没得选。如果她闭上眼睛或者试图神游天外,他会猝不及防地用他自己的“休克疗法”让她清醒。
没办法,所以她从来都不闭眼。
忽然,她有些疑惑,使劲嗅了嗅,汇聚起全身每一寸的力气才没吐。空气里多了一种陌生的气味。油?烂土豆?动物死尸?
“天哪,求你了上帝。别!”她惊恐地祈祷。
“上吧,”布赖恩对他的朋友说:“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