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6日 周二 夜9:25
吉米·马丁从自己的小轿车里出来,听着雷曼医生发来的语音信息。他“咔哒”地一声合上手机盖。他不用非得等到明天去拿实验室结果。他心知肚明,不会是好结果。如果有好消息,医生们通常会安排他们的助手打电话跟病人分享;如果不是好消息,则会亲自上阵。不久之前,吉米眼睁睁看着他母亲缓慢地凋零,最终死于癌症。他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他还有几年就要到强制退休年龄。但现在看来,他好像不用再为这回事操心了。
吉米做事不喜欢留遗憾,但事与愿违,他似乎一直有太多遗憾的事情。
十五年前,他晋升为萨克拉门托地区办事处的特工主管助理,那时候还没人听说过“蜘蛛侠”。六个月前他们把弗兰克·赖尔——也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蜘蛛侠”扔进监狱,那时吉米在他漫长的FBI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成就感。
现在,一切都在往屎一样的方向发展。
弗兰克,赖尔被证明无非是在拙劣地模仿一个连环杀手。真正的蜘蛛侠回来了,而且他摆开了架势要大干一场。
而至于吉米的个人生活,他想,他已经全线皆输,一塌糊涂。他和妻子已经在谈离婚的事。他还爱她,但她已经厌倦了独自出席各种活动。她已经准备好与某人投入到一段真正的关系,一段她能依赖的关系,一个夜里熄灯时能陪在她身边的人。他的女儿们几乎不再跟他讲话。虽然他时时将女儿们挂在心上,但他总是把工作安排在家庭前头。现在他在为此付出代价。
他手机振动。是他妻子,玛丽安娜。“一切都好吗?”他问。
“你跑哪儿去了?女儿们刚走。”
靠。他娘的怎么会是这样。他居然把他们的晚餐计划忘得一干二净。“对不起。”
“你怎么回事,吉米?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你答应过的,我们要一起跟姑娘们说。”
“你告诉她们了吗?”他问,心里隐隐希望她还没有,因为他宁愿得癌症也不想离婚。
“我说不出口。唐娜有重要的消息想跟咱们两个分享。她等了你几个小时,你迟迟不露面,所以她最后告诉我,她要嫁给杰夫了。”
“哦?真的吗?”他咽下口中的丝丝苦涩,“那挺好。他们定下日子了吗?”
“那挺好?你向来讨厌杰夫。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我很好。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孩儿们能快乐。包括你,玛丽安娜。我希望你快乐,你知道的。”
“你听起来不像是往常的你。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是挺难熬的一天。今晚我没在,对不起。我很快就回家。”
她“哼”了一声。
他按掉了电话。
吉米仔细查看了莉齐·加德纳公寓前的那片区域。今天早些时候,他带着一张搜查令抵达沃克尔家的房子时,他在莉齐·加德纳的双眼中看见了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恐惧。
托蜘蛛侠的福,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吉米像被一根挣不断的线跟莉齐·加德纳捆绑在了一起。但他一直搞不懂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他开始有些明白了,她恐怕是疯狂与残酷的受害者,她所经受的是骇人听闻的折磨。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努力想要从困惑和混乱中理出头绪的女人。可她要做的事就像在解剖一个橡胶娃娃来了解人的生理构造,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吉米习惯了和各类尸体打交道,而不是和案件幸存者。这是他宣誓就职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正在努力把自己放进受害人的脑袋里,而不是只揣测杀手的想法。他感受到了一种压倒一切的强烈同情,感受到自己肩负重任,而更多的时候,他感到无能为力。
吉米抬头凝望着星空,花了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种种思绪,然后继续审视四周,不知道蜘蛛侠此刻是否正在监视着他。沿着脚下这条路,不到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辆无标识的小轿车。约翰·派瑞今晚值班。他是一个年轻的特工新人,急着学本领。他也是个刚结婚的新郎官。吉米喜欢这孩子。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想要提醒这个新手,告诉他在人生旅途还没走到黑之前,趁他还能凝望妻子的眼睛深处,趁他还相信世上好人总比坏人多,趁早别干这行了。
2010年2月16日 周二 晚9:32
杰瑞德晚上9点14分的时候接了姐姐一个电话。她的话现在还在他耳边回响:“快回来!妈和爸又掐架了,我头一次觉得妈妈是真的要离开爸了。你得快点。爸把妈的车钥匙串扔进了水池里,我发誓,我认为他那时回房里是拿枪去了。”
杰瑞德盯着路面,回想起他经手的第一桩杀人案件。特蕾西·贝克,三个孩子的母亲,用一杆枪指着她的丈夫,问他还有没有胆量离开她。她的孩子们,当时分别为15岁,12岁和8岁,都大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祈祷他们的父亲能把手提箱放下,走回家里,然后让一切都变好。然而布兰登·T·贝克不向威胁低头,结果被一颗子弹射中了后脑。那起案件留在杰瑞德心里的,不是布兰登倒地时空洞的眼神,也不是旁观者们吓坏了的抽气声。一直以来他忘不了的,是那些孩子们的反应。他永远都记得,三个孩子都是怎样恳求警官们不要把他们的妈妈从他们身边带走。他们在一个月之前失去了唯一在世的祖辈亲人,已经没有其他数得上的亲戚了。但不管怎样,特蕾西·贝克还是被带走了。孩子们被儿童保护组织接收。上次他去了解情况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已经被分别送到不同的收养家庭了。
杰瑞德在前门打过卡通行后,开车途径一个不规则形状的人工湖,月光下,水面波光粼粼,营造出一种只有有钱人才享受得起的优雅环境。
一个向右的急转弯后他进入一条环形车道。车道边是修理整齐的篱笆和修剪造型优美的树木。他把车停进六个指定停车位之一,在他姐姐的捷豹旁边。
他一步两台阶。这儿静的诡异。他踏入房门,走过一大片大理石地砖时,脚步声放得很轻。这栋房子,门口宽敞气派,螺旋楼梯上配着高级订制的铁扶手,看起来更像是一座高档度假别墅,而不像一个家。
前门灯火通明,巨大的镀金镜子下精心安置着一个大理石桌面的镜台。上面的鲜花闻起来让人仿佛置身春季。
他走进大厅时,注意到的第一个人是母亲。她脸向左侧着,高举双手,像一个试图拦截车流的交警,昂首挺胸地站在那,浓密的银发剪到与下巴齐平。水晶吊灯下,银发缕缕发光。她穿着一件前胸有拉链的黑色羊绒短上衣,配一条卷腿裤,裤脚刚好卷到高跟鞋的银色搭扣上方。很奇怪,他居然忍不住把所有的细节都收入眼中。然后他看见了姐姐。她使眼色示意他,他们的父亲还没看见他。
“杰瑞德。”他还没来得及从另一条道偷偷潜到父亲身后,母亲开口喊了他一声。
杰瑞德向前几步,踏上白色的长毛绒毯子。他看着他的父亲,“爸,你在干什么?”
“回家去,儿子,带着你姐一起。这事跟你们没半毛钱关系。”
杰瑞德又走近几步,他父亲受到刺激,转而拿枪对准了他。
“真厉害,爸。你会开枪打自己的儿子吗?为了什么事?你到底在搞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你妈?”父亲拿枪在他和他母亲之间来回指着,“问问她事情为什么到了这步田地。”
杰瑞德一只手插进头发里挠了挠,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刚才有机会与父亲对视,知道父亲虽然心灰意冷,但不会对着他和母亲中的任何一个开枪。所以他暂且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说。“妈,”他问:“你做了什么事把爸惹火了?”
母亲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他。你爸是个法官,从来都是他让别人离开才行,显然没人告诉他,人们也能主动离开他。”
他父亲一身干净利落的贵族装束,深色的头发,太阳穴附近稍稍花白,模样英俊潇洒。他的行为举止和外在装束通常都让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充满活力、自信和领导力的气场。但不是今晚。今晚他的父亲脸涨得通红,面容憔悴。一败涂地。
“告诉你唯一的儿子,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我爱上了其他人,”母亲说,她的嗓音悲伤,却还是顺从了父亲的旨意。
“告诉他是谁!”父亲又挥舞了一下枪。
母亲的双手在颤抖。
“住手,爸,”姐姐喊道:“快住手。”她对杰瑞德说:“他一直不停地喝酒,他现在根本没在用理性思考。”
“你妈一直在跟那个天杀的牙医上床!”他父亲宣布。随即,他爆发出一阵苦涩的大笑。他耷拉着头,下巴触到胸膛。等杰瑞德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走枪,他的笑声化作汹涌而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