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5日 周一 晚10:03
杰瑞德把他的Denali汽车停在路边,一栋古色古香的维多利亚风格房子前。莉齐将车停在他车后,下车踏上路沿石。“这看着可不像咖啡店。”她对走上前来的杰瑞德说。
杰瑞德也迈上路沿:“这可是方圆几里最好的。”他们往房子那边走,他说:“由我亲自挑选咖啡豆,亲自磨。”
“厉害。”她嘴里说着,可是心思并不在这上头。太多事情来得太快,让她感觉好像地面随时会裂开一道口子,把她整个儿吞噬。蜘蛛侠可能是因为她才拐走索菲的,她一时难以接受这种可能性。
杰瑞德打开前门,侧身示意请她进去。太暗了。她站在那儿没动。
他没有问她为何会有这样的行为,而是绕过她,到前面开路,走进客厅,边走边随手把几盏灯打开。他把夹克搭在椅子把手上。椅子的坐垫做工精致。然后他闪身进了后面的房间。等他回来,他说:“都看过了,没有不该有的人或者东西。”
她这才抬脚跨进房间。
杰瑞德接过她的大衣,挂进门口的壁橱里。“你看上去挺好的,莉齐。”
她不由得抬手摸了摸散落在脸颊边勾勒出脸型的几缕头发。恐怕要出动一整个美发师军团,才能让她的模样能出门见人吧,她想到这里,双手便耷拉到身体两侧。“多谢。你自己看起来也不赖。”
他的笑容,莉齐心想,根本遮不住刻在他眼睛深处的忧虑。他有公事要办,却又不想让她不安。“话说,”她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打电话,一定要我过来呢?你今晚电话里把便条念给我听就可以的。省时省力,速战速决。”说这话的时候,她浑身不自在。
“我们原本是希望你能辨认一下笔迹。而且我也需要见到你——确定你安然无恙。”
杰瑞德深色的头发还是那么浓密。三十三岁的年纪,身材瘦而精壮,一身漂亮的肌肉。除了笑的时候眼周多了两道细纹,他几乎没变。她跟着他到厨房去,他一样一样把做咖啡的用具备齐——几个过滤器、一些咖啡豆、两个咖啡杯——她就四处看看。
“你觉得是蜘蛛侠回来了吗?”她问。
“看来是的。”他说。
“我觉得我说的话,吉米·马丁一个字都不信。”
“我不会担心吉米那边。他只是跟罪犯们打了太久交道,现在问问题尖酸得有点过头了,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强酸。”
莉齐笑了。
“我很肯定,吉米希望在明年退休之前看到蜘蛛侠被关进铁窗后面。”他补充道。
莉齐决定把和吉米之间的不愉快放到一边。她随杰瑞德到他家里,不是专程来吐槽吉米的。虽然其实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着杰瑞德到了这儿。“我得强调一下——你不用担心我,”她说:“我公寓的前门装了不只一个闩锁。为了确保安全,我在所有的门窗上头砸了不少钱。而且我随身带枪。”
他舀几勺咖啡豆倒进研磨机里,然后揿下开关。弄完之后,他问道:“你姐姐过得怎么样?”
咖啡豆由讲究吃喝的杰瑞德精挑细选,磨碎后的香味四处飘荡,莉齐的心思也不知不觉随之飘远。“凯茜过得还不错。”她久久地注视着他。他没有啤酒肚或者头发渐渐稀薄的迹象。某些人啊,真是把世上所有的好运都占全了。“她有一个女儿,布里特妮,我很喜欢这个外甥女。”
“那你父母呢?”
“我妈住在夏威夷。我有一阵子没见她了,但是我每过几周就跟她聊聊天。我爸和我几乎不怎么说话。”
“抱歉提起这些。”他说。
杰瑞德把细细磨好的咖啡豆倒进过滤器,将一只咖啡壶装满水,然后按下另外一个按钮。料理台上一个白镴相框引起了莉齐的注意。照片里是杰瑞德和一个小女孩,她猜大概有六岁。她拾起相框:“这是你女儿?”
他摇头:“我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这是西娅拉·盖尔豪斯。那是我接手的第一起绑架案,孩子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找到了。”
“她被绑到哪里去了?”
“她邻居的公寓里。一个自己不能生孩子的女邻居干的。就在她打算带着西娅拉悄悄转移到镇上之前的五分钟,我们凭直觉冲进去,万幸找到了孩子。”
“她真是个小美人儿,漂亮得像个玩具娃娃。”
“我保留着这张照片,提醒自己,有这样一件结局美好的事。”
莉齐仰头问他:“没结过婚?”
“很惊讶吗?”
“你以前总是说将来某天要生许多孩子。”
“我订过一次婚,但没走下去。”
“抱歉勾起你的伤心事。”她说。
他伸出一只手抬起她下巴,她避无可避只能望进他的双眼。“是我该说抱歉,莉齐。打死我也不该那天晚上让你一个人回家。”
“咱们别提那件事好吗,”她说:“我们可以你来我往一遍遍说‘我很抱歉’,但就算拼了命地说‘我很抱歉’也没用,什么都改变不了。就这样吧。”
“你没什么需要觉得愧疚的,你不需要说‘抱歉’。”他说。
“不是那样的。我当时对爸妈说了谎。我从那栋恐怖的房子回来的时候,我让你离我远点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崩溃了,无法面对你。即使在我头脑清醒些后也不敢见你。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可我一次都没有拿起电话打给你。对于这些事,我很抱歉。”她是认真的。那时候,她最迫切想做的就是给他打电话……尤其是在她最深不见底最黑暗的时刻。因为到最后,是脑海中杰瑞德的模样支撑着她熬过最可怕的梦魇。
杰瑞德目送莉齐走回客厅。他预先没有想到自己种种强烈的情绪会如此剧烈地翻滚。结果他今晚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自己的内疚这些年来他没有在她身边,他心中有愧。她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暴瘦了那么多,多得让他吃惊。她看上去那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她的绿眸依然摄人心魄,可是眸中已经没了闪耀的光彩。几年前,她将他推开,推得远远地;他起初生气,继而感到受伤,后来记忆渐渐褪色、淡忘。见她之前,他不知道再次与她相见内心会作何感想,但现在他知道了。他要用双臂环抱住她,再也不放她离开。他数不清自己曾有多少次想要打电话给她,但最后都是理性占据了上风。他最好还是与她保持距离,他担心如果他总是在她左右晃来晃去,只会唤起她种种不好的回忆。可是现在她就在那里,看见她,他就知道自己当初是错了。
他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保护她,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她做一件或许她还没准备好的事。他需要她想起过去,需要她回到那件事发生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回避那件事太久了。他需要她潜入内心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挖出她之前可能遗漏了的所有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杰瑞德倒了一大杯热咖啡:“加糖和奶油?”
她转身往他这边来:“原味就好。”
他们捧着咖啡往客厅的沙发走去,绿色的老式沙发,古雅别致。他调整空调温度的时候,她找了个位置落座。“不用多久就会暖和起来了。”他说。
杰瑞德在莉齐身边坐下,莉齐看着手里的咖啡杯,视线又越过杯沿看向他,说道:“索菲·麦迪森需要我。”
他深深地凝望她的眼睛,意识到自己也同样需要她。自从与她分开后,他曾花了几年的时间来调整,之后才开始新的感情生活。那时恰巧他就遇见了佩吉·珊伯斯,一名律师。客观上讲,他当时确实“有十万个理由”向她求婚,可惜那都不是出自由衷的情感。每次她催他定一个婚礼日期,他心里总是疑云密布,不知道自己向她求婚到底是对是错。然而,佩吉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得出他从来都没有放下莉齐。他父母、他姐姐也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跟莉齐·加德纳的事其实还没完,即使那时他自己还毫不知情。
“是啊,”他终究还是开口道:“索菲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我需要你告诉我关于那个绑架你的男人你所知道的全部。他是什么样的?他有任何的兴趣爱好吗?他中途曾经离开过那栋房子吗?”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过FBI了。”
“但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他把“我”字念得重了些。
她浅浅抿了一口咖啡,避开他的目光。片刻的沉默后,她说:“蜘蛛侠有的是耐心,极大的耐心。”
她小口啜饮,杰瑞德在旁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又过了片刻,她终究没让他失望。
“你知道的,”她说:“他喜欢各种蜘蛛。塔兰托毒蛛是他最爱养的,但他喜欢谈论世界上最危险的其他几个品种。他喜欢把蜘蛛放在被害人身上,然后近距离地观察那些昆虫在光滑无瑕的人皮上爬过。他能那样看好几个小时,然后才刺激蜘蛛,掐它们,什么手段都用,只要能让它们咬进活人的皮肉里。”
“索菲还有一个姐姐,索菲被绑架的时候姐姐就睡在她楼上,”杰瑞德告诉她,“你觉得蜘蛛侠是很明确地知道他的目标是姐妹中的哪个吗?在你看来,他行动之前跟踪监视过受害人吗?”
“我当然是这么认为的。如果这是蜘蛛侠做下的勾当,他从来都清楚他要对谁下手。对受害人实施绑架之前,他会比她们自己还要了解她们。”莉齐停顿许久,才补充道:“除了我之外。绑架我是他的一个错误。”
“你的意思是?”
她自嘲地给他一个苦涩的笑:“你能想象吗——是错的地点,错的时间,错的对象。”
“嗯,我想我能理解。他那晚并没有刻意跟踪你,对吗?”
她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现在她眼珠的色泽看起来更深了。“对,他没有跟踪我。你知道的。他想要抓的是那个安德森家的女孩儿。这是他告诉我的,然后我告诉了联邦调查局的人。”她叹了口气,问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索菲·麦迪森是被自家人绑架的,然后他们写了这个纸条来误导你们?”
“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但是从我们目前收集到的情况来看,这次不是。麦迪森太太精神涣散,几乎没法集中注意力。她丈夫被紧急送去医院,就在你来之前一小时……是心脏问题。他们夫妇没有兄弟姐妹,双方父母的情况也都已经查明。”
“我真是受够了星期一,都是些什么鬼日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几乎不夹杂感情。他没有接话。
“你和你那堆FBI朋友把临近的街坊邻居挨家挨户查过了吗?”她问。
莉齐对FBI没多大的敬意,对此杰瑞德也不能怪她。过去的十年多里,她受到的待遇更像是嫌疑犯而不是受害者。“你觉得我们应该来一次邻里摸查吗?”他反问。
她眯起眼睛:“这难道不是你们的标准流程?”
如果是跟别人,他一定按规定公事公办,三缄其口;可是和莉齐,不行。“你知道的,是那样的。”他说:“我只是因为你问起这个而有点吃惊。”
她耸耸肩。“如果我是索菲的妈,能知道不是我的邻居们把我孩子塞进他们卧室的壁橱里,心里肯定会好受一些。”她泄气地扫开面前细碎的刘海,“如果你读过那些文件,你就知道蜘蛛侠热衷于各种伪装。”
她扭头往肩膀后看过去,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声响。
他紧随着她的目光从前门,到前窗。他刚想问她在干嘛,她转过身来对他说:“如果有人说他们曾经在这附近看到一个可疑的人,我一点都不指望他们的描述靠谱,就是这样。”
“但我在之前与你的案子有关的文件里,从来没看到过你对‘伪装’的描述,除了你提到过一副假胡须。”
“对我来说没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做笔录干嘛的?从一开始,有关部门就不大相信我的话,认为有水分。”
“那是因为每次他们问话,莉齐,你的故事都要变一个版本。”
“怎么会?”她的双眼又眯起来。
杰瑞德站起身,迅速跑下大厅,很快便没了人影。不一会儿,带回了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文件夹,递给了莉齐。
她草草翻阅,大多数纸张都已经折了角。她一页页浏览笔录,从她被找到的那天开始,到最近的几篇文章报道结束,其中包括对她父亲的采访。她身子一僵。“我之前还不知道,爸爸居然曾经同意在全国性的电视台上讲话。”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吗?”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他不想跟我有任何关系,他把他生命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不好的事都怪罪在我身上。”莉齐说。
杰瑞德许久没有说话,等她看完了报道才说:“你逃到路边被找到接走之后,说了几件事情,后来都被证明是错误陈述。你跟贝特西·莱伯恩——就是发现你之后把你送到警察局的那个女人——说你遭受过性虐。”他顿了顿,“但你内衣上的体液,只跟我的DNA匹配。”
莉齐羞红了脸,继续浏览文件的内容。
“你接受FBI问询的时候,声称凶手逼着你吞毒药,每天用烟头和烧热的拨火棍烫你,而且你被强……”
她将文件夹往靠自己这边的沙发上一摔,猛地站起来,站得太猛膝盖撞上了咖啡桌。咖啡从杰瑞德的杯沿震荡出来溅到桌子上。“操你妈的你和你们那些FBI的!我说的事情都发生过。”她用手指着他,“你信不信,别的什么人信不信,我不在乎!但问题是,如果我说的话你们这些人一个字都不信,你他妈叫我到这来干嘛?你为什么要问我我早就回答了一百遍的问题?我最想问的是,杰瑞德,为什么连你都要这样对我?”
杰瑞德也站起来。他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但被她甩开。
“我相信你,莉齐。如果你说事情发生了,我相信你。”
“胡说!”
“好好好,让我换一种措辞。我相信,你,是发自内心地确信这些事情曾经发生在你身上,但是那些不可能发生过,莉齐。响尾蛇咬人是会留下疤的。你的血液也检查过了,到目前为止结果显示你体内没有毒素。而且有照片,莉齐。你的双臂、双手、双腿、肚子,都有照片。都在文件夹里……那些照片就算不是你刚回来之后的几小时内拍的,也都是几天之内拍的。照片显示没有灼伤的痕迹。没有虫咬的痕迹。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片刻的沉默。空气里的紧张气氛越发浓厚。
莉齐抬起双手,紧紧地扣在颈后。又懊恼地放下胳膊,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明显灰心丧气。“听着,我想帮你找到索菲,但是我拒绝被像罪犯一样对待……或者被当成说谎的人。”
杰瑞德坐回沙发。惹她生气绝非他所愿。他知道,她相信那些事情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然而他也知道事实上并没有。但那也不意味着在被绑架的两个月里她没有遭受过口头上或心理上的折磨。两个月,她两个月不见人影。失踪了。受折磨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她回来的时候,营养不良,严重脱水。这也是事实。
加入FBI之前,杰瑞德专攻心理学,重点放在犯罪学和被害者研究。对于她经历过什么,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解释,而且他现在意识到他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彻底错了。“莉齐”,他声音平静,“你可能产生了某种‘反移情’——有的人也把这个叫做‘旁观者内疚感’或者‘幸存者内疚感’。”
她抱臂而立,在房间中央,一言不发。
他胸膛发紧:“你说了你想帮索菲。我已经读了这些文件,但我需要亲耳听你把这些说一遍。我需要知道我们有没有把什么关键的东西遗漏了。”他呼出一口气,“你之前提起,蜘蛛侠戴着一张面具。”
“是的。他是戴着的。”莉齐踱到前窗边。卷帘拉得严丝合缝。她轻轻打开一点,放月光从一道道缝隙间挤进来。她转身面向他,说道:“除了戴面具之外,他每次的模样也不一样:某天是络腮胡,下一次就是八字胡。头发也是:时长时短,有时候金色,有时候深棕,有时是黑的。从来没有重复过。”
莉齐回到杰瑞德坐的地方,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其实,说真的,我觉得他时不时地会离开那栋房子。因为中间有几天我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到处走动的声音。一开始,我每天提心吊胆。一天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我总是处于饥饿状态,结果饿得连恐惧都忘却了。快到最后的时候,我又饿又冷,还气得发疯。”
她下巴抽搐了一下,手紧紧抓住沙发背,直直地盯着他。“你知道吗?我爸因为我妈那天晚上放我出去,把罪过都算在她的头上了。”
他点点头。
“那你肯定也知道我被拐一年之后,他们离婚了。”
他伸出双手,紧紧裹住了莉齐的一只手。
她的手缩了一下,却没有抽走。她的皮肤摸上去很软。她在颤抖。杰瑞德感到一阵痛,像有什么在啮咬他的五脏六腑,他讨厌那种感觉。莉齐装作强硬,可伪装之下,她是脆弱的,容易碎。
“如果我当初按我爸爸说的做,”她说:“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就算不是你,蜘蛛侠也会找别人。”
“大概吧。”她久久凝望他,“那么,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她眼神依然锐利,声音听上去没那么激烈了。“FBI的各位认为他会报复我,是吗?”
“如果今天给你打电话的确实是蜘蛛侠,我会说,那很有可能。”
她扬起下巴:“我不得不说,我并不害怕。”
“可是我怕,因为你,我怕。”
“别。”她双眸燃起坚定的决心,“我今晚来这的路上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决定?”
“我要找出蜘蛛侠,”她说,“我不能一直躲下去,像只惊弓之鸟,听见一点响声就吓得藏起来跳起来。我要在那个变态狗杂种又害人之前把他扒出来。”
“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联系媒体,以我的名义给他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