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州 萨克拉门托
1996年8月19日 周一 上午9:12
莉齐睁开双眼。头盖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痛得她龇牙咧嘴。她被面朝下放着,双手绑在背后。绑她的绳子又粗又糙。她两个手腕麻麻的,身子几乎动弹不得。那个狗杂种花了不少工夫把她上半身用绳子绑了,一圈又一圈,勒得紧紧地,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两只脚踝也被绑了。
“我现在在哪儿?”她想知道。
但她很难看清楚。她的头,眉毛往上都包了纱布。那个男人是猛砸了她的头和两条腿,然后又把头用纱布包扎了吗?他也跟她说了一些话,通过某种很古怪的麦克风,把他的声音变得就像在重播电影《迷失太空》里面那个罗宾逊家的机器人在同她讲话。那声音一听就让人毛骨悚然,尤其是从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他的面具跟老版的蝙蝠侠电影里面的一模一样。
“我到底在这儿呆了多久了,几个小时?一天?两天?”
起初的疼,像是有大锤要碾碎她的头盖骨,等她双眼渐渐适应了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那种疼变得更像是头顶有什么东西连续不断重重地砸。她渐渐能看清房间里各种陈设的轮廓了。
这个房间跟她的卧室差不多大。长方形的窗户被深色窗帘遮挡,一缕光从细小的缝隙间挤进来。许多蜘蛛网从窗子的边边角角一路蔓延到天花板上,蛛丝结成一排图案。
阵阵寒意窜上脊梁。
恐惧几乎快将她整个吞没,但她明白,除非保持冷静,否则根本不可能从这里出去。
一摞纸板箱高高地堆在她右边。
莉齐试图挪动胳膊,但那没用。她不想死。最近报道了多少女孩失踪,两个?三个?关键是,有多少是活着被找到的?
一个也没有。
有什么东西正在想方设法沿着她的腿往上爬。她能感觉到它在动。
莉齐不由得屏住呼吸。腿上那个东西又不动了。
“怎么不动了?是要咬我吗?”
她打了个寒颤。她想尖叫。可是如果叫出声,就会引来那个杀人狂的注意,然后呢?
它又开始了,爬得不慌不忙。莉齐能感觉到它腹部的重量,那里正抵着她的肌肤。大概是只蜘蛛,体形像蟑螂一样的蜘蛛,她猜测。
她跟绳索较劲,拼命扭动双臂、双腿、屁股。没用,胃里翻江倒海。
“不准犯恶心,莉齐。冷静点。”她对自己说:“吸气,呼气。别的女孩找不到逃出去的路,不代表你就不能。”
“快想。”
“集中精力。”
她最近看了一期奥普拉脱口秀,是讲如何应对各种极端情况的,比方说如果汽车沉进水里该怎么办。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
莉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那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消退了。再睁开眼,一只蜘蛛飞快地掠过木地板,就在她面前不到1英寸远的地方。一只,接一只。
“靠!到底怎么了?这都哪来的?”
她使劲将头往后拗,能躲多远躲多远。妈的。几英尺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大玻璃缸,满满都是虫子。不光有蜘蛛,还有蝎子蜈蚣。各种虫子乌泱泱地往上涌,虫子摞虫子,互相踩着挤着要爬出来——就像现在的她一样,它们也被困住了。
在她腿上爬的那个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地翻越她的膝盖。
“那只是一只臭虫……一只蠢臭虫而已。控制住,莉齐,至少现在不是两眼一抹黑。”
她现在最怕的是那个杀人狂回来。她不想死。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失踪的女孩。
莉齐像落了网的苍蝇一样扭来扭去地挣扎,努力摸索背后的绳结在哪儿,绳索摩擦,疼得像火烤,可她也顾不得了。
突然,一种可怕的冷静攫住了她。求生的意志终于击败了把她捆起来的禽兽。
那个杀人狂——从那以后的人生里,她都叫他“蜘蛛侠”——显然不知道她的关节是可以前后弯折的,她能把四肢和关节弯成他这变态杂种做梦都想不到的样子。
莉齐闻到了自己血的气味,很腥,腥得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现在要挺住,还不能昏过去,她还要赶在蜘蛛侠回来之前挣脱绳索逃走。
“别想那个蜘蛛侠了。”
“专心点。”她对自己说。
“左肩再压一压就行了……”这种本领她在聚会上向朋友们显摆过很多次,“啪”地一声,就能把肩膀卸下来。医生管这叫“习惯性脱臼”。如果她能再脱臼一次,如果胳膊能稍微再动那么……再向左一点点……
“集中精力,莉齐。”
咔嚓。
一滴泪划过颧骨落在脸颊。
“上帝啊,谢谢你。”她心里默默道。
肩膀脱臼的地方一抽一抽得疼,但跟头和腿的疼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头疼到难忍,腿上被那个男的用某种又硬又结实的东西打中了,感觉像有火在烧。她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滚来滚去,把绳子挣松,然后弯起身子,将下巴压到胸口的位置,用牙咬住绳子拉扯。有效果,绳子松了。她抽出右手。好!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莉齐翻身坐起来,右手解开脚踝上的绳子。她没有时间可浪费,随即用右臂将左臂向胸膛这边压,小心翼翼地把左肩按回关节。疼痛随之舒缓。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体内的肾上腺素支撑着她继续挪动,让她不至于昏过去。一只蜘蛛从她头上掉下来,落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这只八条腿的猛兽是个大块头,棕色,浑身是毛。莉齐光着脚,用脚尖把它划到一边,然后发狂似的扑打乱糟糟打结的头发,把虫子们往外扫。她已经被咬了两下,可能不止两下。
蜘蛛到处都是,在地板上和成摞的纸箱周围横行霸道。她一动不动,等着熬过这阵眩晕的感觉。
“走,莉齐,从这儿逃出去。”
她迈出第一步,腿就开始打战发软,好在她紧紧贴住了墙,这才稳住。身上的道道伤口和痛楚她都顾不上担心了。眼下需要的是逃走。
莉齐从百叶窗叶片之间的一道缝隙向外窥探。窗子用铁条从外面封住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惊讶地发现门居然没锁。
她静听外面的动静。有人在说话。好几个人的嗓音。有台电视开着。她悄悄踏上铺着厚地毯的走廊。这栋房子看上去是新的:新刷油漆的气味,新地毯,墙上什么都没有。
一次迈一步。别出声。慢一点。她始终注视着前门,普普通通的一扇入户门,有一个猫眼和一条防盗锁链。她心脏怦怦直跳,有平常的三倍快。
“我的天呐,我的天呐!”她在心里喊。她多想跑到门边去,但又明白不能急躁冒进,否则会引来注意,这可不是她想要的。门上的铁链看上去很笨重。有人用一把重重的金属锁把它锁住了。莉齐环顾这间起居室,电视上正在播放狗粮广告。她咽了口唾沫,舌头感到又肿又粘。紧接着,她竟然看见了他。
真他妈的狗屎。
那个疯子。那个怪物。蜘蛛侠。就在那儿。
他就在长沙发上……在沙发上睡着。
如果她想开锁穿过前门,会将他吵醒。这栋房子里一定还有另外一扇门。她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一扇。在厨房和一小块非正式用餐区之间有一扇滑动玻璃门。她会逃出去的,她会活到明天的。
她跛着脚往门边挪动,突然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一声长长的,拖着长腔,可怜巴巴的呜咽。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听不出来。但确实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莉齐咬着下唇。外面,太阳正冉冉升起,将天空点亮。从她现在站的地方,她能看到一个未来。新一天的黎明,触手可及……但那种声音又响了。
“啊啊……呵呵……咳咳……”
靠!
莉齐艰难地回到刚才在的地方,目光落在长沙发上的那个人身上。他刚才一直没动。两眼闭着。修剪整洁的胡须遮不住那张孩子气的脸。大耳朵看上去笨笨的,耳边深棕色的头发剪短了。头发没白。他侧卧着。她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足够看出他颧骨高,肤色晒得很深。又来了。孩子的哭声。这次没那么响。为什么她不能把目光从那个禽兽的脸上拿开?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杀人狂啊。他的模样像是一个商人,如果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她甚至还会与他打声招呼。他看起来那么“正常”。
莉齐强迫自己离开这里。沿着铺了地毯的走廊一步一摇地走,每走一步都腿痛难忍,连同头上如同擂鼓的痛,她也只能再次强行将它们忽略。她最想忽略的事实是,她是个笨蛋。还有,该死的,她要吐了。
这儿一共有三扇门。其中一扇通向有蜘蛛的房间。另两扇关着。莉齐一边慢慢扭动其中一扇的靠右手边的门把,一边向里偷窥,小心翼翼,避免发出任何动静。这是一间客房。一间百分百正常的客房。一张床,床上一半盖着百衲被。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盏灯,手作镶褶灯罩,是她奶奶从前会钩针编织的那种。这座房子里没一样东西是合常理的。充满恐怖气息的屋子,却有手缝的被子和新刷的油漆。她往另一扇门去,一打开,扑面而来一股陈腐霉烂的气味。
出现在眼前的惊悚一幕吓得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房间里的气味让人恶心:烂鸡蛋和死老鼠的味道。房间很小,一张床就占满了大半。四个床柱,其中两个顶着骷髅头……不是她在诊所见过的那种骷髅头。这里的骷髅头上挂着东西。人皮?头发?“我的天啊。”她想吐。
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是刚才那些噪音的源头。地板上有一个孩子。13岁?14岁?孩子的胳膊腿都瘦得只剩皮包骨,绑着,拴在了一根床柱上。莉齐很难看出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如果只从脖子上的银项链判断,她猜是女的。那个女孩浅棕色的头发被整成参差不齐的怪异形状,想必是用钝刀子削短的。太瘦了。面无血色,眼睛大而圆,眼珠向外凸出。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
莉齐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向那女孩儿走去,等她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在为女孩解绑,她的牙正咬在绳结上。她手里解着绳索,脸上泪流成河。那女孩儿站都站不稳,莉齐便一把捞起她抱着跑出房间跑过走廊。她明明自己疼得要死,却只能紧咬着牙关免得呻吟出声。
她没有停下看看那个男人还在不在沙发上。眼下最迫切的是从这座地狱出去。她跑去滑动玻璃门那儿,为了腾出双手开锁开门,别无选择,只好先把女孩儿放下。等她终于重新又抱起女孩,一步踏上外面的土地,阳光眩目,几乎晃瞎了她的眼。一棵大橡树将条条枝桠伸到她面前。除了橡树枝叶,她什么都看不见。
包括蜘蛛侠在内。至少她没有第一眼看见他——几瞬过后,莉齐才惊觉。
他就站在篱笆边。
等着她们。
而她臂膀间的女孩一定也已经看到他了,因为女孩嘴里发出了几声世上最诡异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