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书店。经过十几天的别离,重新站在书店里,内心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力量在生长着,仿佛经过一场生死的较量,正在蜕壳重生,我感到迅速赚钱致富的念头像一座已经活动的火山终于喷发了。那灸热、滚烫的岩浆像一簇簇高压火弹,带着刺眼的火光冲向天空,接下来像失控的流星雨般再落回山项,然后轰轰然、震天动地、浩浩荡荡,一泄千里,冲击着我的整个神经和心智。我决定,广开财源,增加投入,加大赚钱力度,以最短的时间挣出父亲的治疗费。小服务员也已经早早到了,我一面听着这些天来的经营情况汇报,一面翻看着这些天的经营帐本。我发现,在这段时间里,我的营业情况不但没有下降,反而有上涨的趋势。特别是那批盗版书在服务生费尽心机的推销中,已经销去大半。这不禁使我对服务生的能力刮目相看。
旁边的鲜花店换主人了。当我清理完帐目,站在书店门口回头详细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小店时,服务生突然说了一句。我不禁转过身,向隔壁望去,这才发现,小小的鲜花店的门楣上“彬彬”两字已经改为“勿忘”两字,而屋内原来那个淑女模样的女孩已经被一个时尚的小姑娘所取代。我突然有些伤感,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兼并这个小屋的念头,想起曾经有过的扩大规模的念头,但现在父亲的一场病,使这些念头像刚刚破土的幼苗,在突遭不测的踩踏之后,已经彻底夭折。到今天,站在这块土地上,我心中所有的想法,便是以冒险为代价,迅速挣钱,迅速摆脱目前的困境。
想到这里,我迅速给经营非法和盗版书的一个朋友打过去电话。巧的是,他那里刚到一批非常有销路的货,这是一批国家明令禁止的古代艳情小说,我曾经在其他朋友处大致看过一些,据我判断,销路肯定没问题。因此我没作什么犹豫,迅速提款,一下子买进了一万多元的书。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可以从中大赚一笔。
这一次,我已经彻底相信服务生了,为了把她的利益与我的利益拴得更紧,我把给她的提成再次增加。我甚至许诺,如果经营情况良好的话,我有可能扩大规模,招聘专职服务员,让她做专职经理。精明的服务生像我一样情绪亢奋,跃跃欲试,或许也是第一次尝到了成就的滋味,她对目前这批生意充满了自信。她说,凭她对书店回头客的了解,推销这批书用不了多长时间,更何况,现在她已经有几个固定的朋友,正在业余时间私下帮她推销类似的书。她还说,甚至杨哥和瞿红也对这种生意很热心。
我突然吓一跳,杨哥就是杨菴,瞿红是那个资料员。
看到我的表情变化,服务生笑着说,张姐,你放心,他们也都愿意赚钱的。
我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毕竟杨菴是同一单位的,我总怕有一天,会传到仇人常天丽的耳朵,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生意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那将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服务生还是很自信地说服我,张姐,你就放心吧,他们都那么聪明,怎么会砸掉生意呢,那对他们也是个损失呢?对不对?
我没有深究,或许是赚钱的念头太迫切了,一时间利令智昏吧,我决定把全部信任给了服务生,准备利用她的精明,再狠赚一笔,把儿子上大学的储备金补上。
书店在服务生有条有理的安排下,继续着正常的工作,特别是那笔生意,也开始在偶然的机会里,私下运转起来,一切都按着原有的秩序进展着。有时歇下来时,我会坐在书店门旁小转椅后,闭上眼睛休息,那时我眼前出现最多的场面,便是一沓沓红红绿绿的的钞票。我有时觉得自己越来越商业化了,甚至正在修练成所谓的满身散发着铜臭味的商人。但转过来再想,便安慰自己说,管它呢,比起那些投机钻营、坑蒙拐骗的商人,我这点伎俩或者说买卖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小虫一只,根本不足挂齿。
就在我疯狂地做着金钱梦,准备对生意再稍做观察便到省城医院交钱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对我来说很坏的消息:杨局长被双规了。
这个消息也是从杨菴来取货时带来的。当他以一副神秘的口气说出这样一个令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时,我不但吓了一跳,而且感到了一种难以说清的忧伤。毕竟是杨局长最初帮助了我,在我危难的时候又伸手救助了我。更何况,自从送给杨局长一千元钱,并接受了他的羊绒围巾后,我们关系明显拉近了,这使我在某种程度上把他当成了保护人。而这个结局,使我不禁产生了唇亡齿寒的感觉。
孙旭局长暂时代理一把手的职权,这是杨菴继第一个可怕的消息后,告诉我的第二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这个局长就是当年与常天丽在郊区宾馆相会被我差点遇上的那个局长。我不知道这样的两个消息将会对我的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冥冥中我已感觉到我的未来可能更加凶险,更加坎坷。
在我一直琢磨如何去看看杨局长,或者去表达一下我对他的关心的时候,我的家里又出了麻烦。那是一个午后,我突然接到了父亲的主治医师从省城打来的电话:
你爸爸从昨天就开始绝食,而且拒绝治疗!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不但发现了自己的真正病情,而且知道了对我们家庭,尤其是对于勤俭的父亲来说那个天字号的费用。我顿时吓糊涂了,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一样,晕头转向地四处乱窜起来。
我首先不顾一切打车跑到儿子学校,慌乱地与儿子做了简短的交待,然后又冲回书店,向服务生做了说明,再就是冲回家拿上从银行取来的最后两万元存款,以及一些衣服,然后,顾不得去坐火车,而是火烧火燎地坐上了直奔省城的大巴。
黄昏时分,大巴满载一路风尘到达了省城,我像一只灰色的大鸟,一头扎进了省城正在升起的黑色大雾中。眼前的一切都在周围游移,包括行人、车辆、大楼、招牌都像失去自身位置的大小不一的碎片,正在风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移动,我在这些碎片中穿行,飞奔,像在穿越儿时的一个梦境。那时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风声,还有大风卷起的庭院中纷落的枯叶、烂纸以及秋后玉米桔叶子的声音。就在那个夜里,我站在厢房的门后,掀开门帘的一角,偷偷窥视着在正屋里出出进进的人,据说爷爷在那里死去。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经历亲人死亡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每一点迹象就像一幅不朽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刻了下来。于是,黑夜,风声,以及风卷起的碎叶状的东西和来来往往的亲人,便成了我脑海中死人的征兆。当我在这样的夜风中,小心揣着这样的心情,看见医院里廊前那两株南国植物时,我突然恐惧起来:父亲是否也会像当年的爷爷在这样的一个夜中被命运之神招走呢。
我悄无声息地站在父亲的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衰弱的老人。雇来的老者已经知趣地悄悄走了出去。屋里只有一团浓厚的沉默像雾般散播开来,还有父亲床头柜上饭盒里的菜香正随着这股沉默四处飘散。我仍然站在床前,不知道是坐下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父亲也仍然一动未动,像一具正在风干的尸体,在单薄的白色被子下显示着瘦长的轮廓。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着,空气一缕一缕地移动着,从父亲黑瘦、灰暗的脸颊上,我仿佛看见了命运之神的手正在游动和张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看见有一滴泪像雨后天花板缝隙中渗出的雨水,正从父亲紧闭的眼睛里慢慢泛出,越积越大,然后汪成一摊无色的水,在父亲布满皱纹的面颊上移动起来。哦,父亲没有睡,也没有沉默,他在哭泣!但我知道,他不是为他的生命而哭,而是为我的命运哭泣。
越来越大的风声从什么地方吹来,在我与父亲的周围卷起飘游的碎雾,还有乳白色烟雾般的叶子正从身前盘旋飞起,我眼前便有成群的生物热热闹闹地飞翔起来。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甩了甩头,想躲开这眼前的一切,但是我发现脚下正有一股随风而来的寒气透过脚心,顺着我的腿部、脊柱直射大脑和灵魂,一时间身体也开始摇晃起来。我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对父亲说,你不要哭,我们的生活会很好的。但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听见自己嘶哑的喉咙里冲出悲痛欲绝的呼叫!
爸爸!我一下子跪在了父亲的跟前。
父亲睁开了眼睛,昏黄的眼睛里汪着一摊老泪,顺着眼角向枕边缓缓滴淌。他似乎没有看我,在泪水模糊的眼睛深处,有两滴看不清的亮光正盯在屋顶天花板的某个角落,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正有一双命运的眼睛在指示着他,或者在观察着我们。我用力摇着父亲的身体,摇着父亲的肩膀,不停地叫着,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父亲仍然不作任何解释,其实我也没想得到父亲的回答,因为这个原因我比父亲还要清楚得多。我一面哭泣一面自言自语地安慰父亲说,爸爸,我们有钱,我现在能挣好多钱了。我突然想起我的背包里面的两万元钱。于是,我迅速抹去父亲脸上的老泪,将背包拉到父亲的被子上,然后掏出那两摞厚厚的人民币,向父亲举着说,你看!你看!
父亲的老泪流得更多了,我也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心疼极了,我心疼那仅存的两万元钱,那是与于致离婚时分得的准备为儿子上大学的存款,也是目前家里仅剩的一点存款了。我跪在父亲床前,望着这两沓即将不再属于我们的钱,感到了骨头碎伤、心脏破裂般的疼痛。我想起人们在鄙视吝啬时,经常用“钱串在肋条上的”来形容。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折不扣就是这样的人。对于我来说,此时此刻,这两万元钱岂止是串在我的肋条上,而是串在我的心脏上,串在父亲的灵魂上的。当这两万元钱被取出放在眼前时,对命运深深的担忧,对未来的没有把握,失去于致后那种安全感的缺乏再一次没顶而来。
我本来不想哭的,我甚至在医院的走廊里想好说服父亲的方法了,我也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好了,不知为什么,在实实在在地看见这两万元钱后,心疼的感觉突然将我的全盘计划打乱了,对未来的绝望再一次将我打得昏头昏脑。我泪水滂沱,任满腔对命运不公的悲愤像火山一样向外喷发着。但是,在所有心疼的哭声中,我还听见自己微弱的安慰声音在喃喃着,爸,我有钱,我们有钱,我们治得起你的病。
父亲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苍老如一个千年的幽灵,颤颤微微,散发着森森寒气。他说,女儿,你父亲的命不值那么多钱了。
不,你不能这样说,我要给你治好病,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要你像一个城市的老人享受晚年。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的生意,想起自己刚刚买进的那批书,我还想起自己蒸蒸日上的生意。我感到我的情绪慢慢从那两万元钱上转移过来。
父亲还在老泪纵横,他固执地按着自己的生活原则,循着一个农民的思维意识说着,你的妈妈死时一共花了七十多元钱,你爷爷仅仅花了五十多元钱,现在即使富裕了,咱们村里生病花钱最多的也不超过五千元钱,我怎么能花那么多钱呢?
可是,我还在试图说服父亲。可是,那时我们没有钱,现在我们有钱了。
不!父亲一口否定了我的解释。他将昏花的老眼盯在我脸上,带着哭腔坚定地说,蘋蘋,你的父亲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的命不值那么多钱,因为我一辈子都没有挣到那么多钱。
这是怎样的逻辑呢?没有挣够那么多钱就不能花那么多钱吗?或者说,如何衡量一个农民一生的价值呢?我自己不但说不清楚,也已经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说服父亲了。看着父亲黑瘦面颊上的斑斑泪迹,我再一次为父亲骨子里生就的农民自卑意识痛苦起来。其实,岂止是父亲,我何尝不是在内心深处为自己的农民出身而自卑呢?我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与现代文明相离很远的环境里,被所谓的户口严格固定在土地上,不管多么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你都只能把它们扎在深厚的泥土里。人们常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其实,对于一个可怜的农民来说,你能飞到那里,能跃到那里呢?吴天明先生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叫《苍生》,男主人公高加林出身农民,偶然的一个机会,走后门进城当了一个记者后,虽然工作非常突出,却由于是农民户口,最终被重新逐回农村。这就是可怜的农民,而户口就像古代流放犯脸上刺下的字,永远都无法抹去农民的痕迹,也无法与城市的市民平等起来。
多年前,曾经有过一场关于大学生与农民的生命哪个更有价值的讨论遍及全国。一个大学生因为救一个老农民而牺牲了自己。一位著名作家评论此事,怀疑大学生这么做值不值得?问题即出,立刻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是啊,一个花费国家大量钱财培养起来的大学生牺牲自己救一个农民到底值不值得?
最后的结论没有统一起来,也没有定论,但不管怎样,农民的命到底值不值钱,只有现实社会才能告诉我们。就像父亲说的,妈妈与爷爷死时花的钱一共加起来还不到二百块,我们村里最富的人生病花钱也不超过五千,而我们局一位退休局长据说一年在医院里共花掉医药费六十万元,常天丽的婆婆曾经因为一场肝病在医院里花掉八万元,就连李子峰那当工人的母亲,生病也在医院里花掉两万元。当然这都是公费医疗,他们在花掉这些钱的时候,没有一个家庭会因为花费巨资而愁眉苦脸,当然更不可能为此倾家荡产,更没有一个病人会因为这笔巨款而放弃治疗。这到底是命运的不公?还是生命价值的不同呢?
我不是一个纯正的城市人,也不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也正因为我这样的身份,使我在农民父亲的病榻前,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心理的极度失衡。是的,如果我只是农民,如果我一直在农村,如果我不了解人类文明的进展程度,更不知道医学的发达水准,那么,我就不会因为这笔巨款而痛苦,更不会因为治不起父亲的病而遭受这种选择的痛苦。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在大家对生命价值的同一种轻视态度里,我会理所当然地,像当年父亲无奈地看着妈妈去世,看着爷爷去世一样,任父亲病残的生命垂危直至死亡,任生命或者化作一缕轻烟彻底消失,或者化作灵魂再度转世。但是,现在我不能,在我已经了解了医学文明发展程度后,我不能坐视父亲的生命之灯自己熄灭,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尽我所能治救他。否则,我的后半生将会在难以诉说的自责和不安中度过。
夜渐深了,我与固执的父亲终于暂时达成了协议。我答应他先交五千元,他答应我先做化疗,当病情稍一稳定,我们花完五千元就回家自己养病。
父亲说,贫贱由命,富贵在天,我在上学时一直不信。父亲说,自己这辈子穷,或者是因为上辈子没有积善才使今生遭受惩罚,或者是因为上辈子子孙没有在自己前世的坟前多烧纸钱的缘故,我一直觉得特别可笑。父亲还说,这辈子我的命苦,也许是前世做下过什么孽,或者是今世触犯过那一尊神,我已经有些半信半疑。有时想来,我实在搞不清楚,本性善良的我,怎么会在这日益文明发达的社会里,走上一条如此坎坷不平的小路。我在大学时代曾经是班里的佼佼者,在工作后,在周围职员中,也算是一个智商比较高的文化人。而现在,我成了什么?一个利欲熏心的庸俗商人,一个干着非法勾当的奸商。这所有的变化,从哪里开始,又将到才能哪里停下?这所有的改变,是命中注定的道路?还是我自愿堕落的结果?这最后的结局,是由命运为我负责,还是该我自己负责?
我已经没有能力思考这样的问题了,在走上这条薄冰铺就的道路后,我已经无法寻回原来的一切了。不管未来如何,不管结局谁来负责,我只有循着这条路走下去。好在父亲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于是,在空闲的时候,我开始到省城的一些书店了解一些书市行情,继续行走在这条充满危险气息的道路上。
一个傍晚,我离开父亲的病榻,准备到医院旁边不远的一家小书屋去看一看。夜色很好,在遥远的夜空里,有一弯清新的月儿悄然而行,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月儿了,我沉重的心境一时间变得轻松起来。街上人来人往,不远处一家装潢极其精美的音像店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艺术大字“音乐时光”,里边正流泻着时下流行的乐曲《神之灯》。对于音乐,我一个出身农家的女人,懂得很少,为了做一个彻底的城市人,为了脱掉出生带来的农民特质,我竭尽所能地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听音乐、听歌剧,以附庸风。因此,当这种音乐刚刚流行时,我曾经买回光盘学着欣赏一些。记得一个失眠的深夜,于致出差在外,我曾经在耳边轻轻地放过这些音乐,不知为什么,我躺在床上竟然感觉到,地板上站着一个白纱飘飘的女人,我甚至都能听到风吹过她的衣裙摩擦的声音,还有她的长发在脑后飞动时打在衣裙上的声音……极致的浪漫和飘逸的美丽,像一丝丝美妙的甘泉从那个神秘角落随风飘进心田。但是,当音乐缓缓静下来,我准备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突然间陷进了恐惧的状态,浑身竟长出一层鸡皮疙瘩。就在第二天一早,于致打电话说他病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愿听那盘音乐了。
我站在音像店门口,再一次聆听着这首熟悉的音乐,发现那个夜晚的感觉又像一个无影的幽灵瞬间钻进了灵魂深处,裹着大衣的我再次感到了恐惧和不祥。我不知道明天一早,是不是也会有什么坏消息传到耳边。
有一对情侣正从身旁走过,我也迈动脚步从这家音像店走开。月儿还挂在遥远的天边,像站在遥远黑幕里的一个柔情少女。在月光少女多情的目光中,我感到刚才产生的感觉像汽车的尾气正随着脚下的步子消失在走过的柏油路上。
像汽车的尾气总是升入高处一样,在刚刚走出二百米后,我突然发现刚刚消失的恐惧已经从脚下转到了头顶,像一朵无影的阴云,在头顶逡巡。我不由得想起南宋大词人李清照的词里“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词句。看来不仅忧愁可以如此,恐惧也可以。我将步子迈得更大了,似乎要逃开这种感觉一样。我走过一家卖美术用品的小店,又走过一家乐器店,在路过一家发廊时,无意中看见大开着门的屋里,正有一部电视在播放本省新闻,画面上熟悉的中年男人字正腔圆地说着“为了加大执法力度,彻底治理文化市场,公安、文化等执法部门最近联合起来,进行了一次……”画面上似乎闪过一个熟悉的街景,我没有在意,只是走了过去。我一面继续向前走着,一面想着那个画面是哪里,我在哪里见过等。当我反应过来那更像是我的书店所在街面时,我匆忙扭身冲了回来。有两个妆扮妖冶的理发妹正站在发屋门口向外张望,其中一个还在向嘻笑着的男人说再见和再来。我绕过她的胳膊,从她们两个中间的缝隙看过去,发现这条新闻已经过去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安,我梦见了《神之灯》,梦见了曾经感觉到的身穿白纱的女人,还梦见于致打电话说,他病了。天亮后,我醒来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我要搞清楚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由于出来时走得匆忙,我没有带手机充电器,因此手机早就没有电了。我只好跑到街上公用电话处往店里打电话。从八点一直打到九点,几乎每隔十分钟打一次,却一直没人接。太阳越升越高了,我站在电话亭前,在满街阳光里感到头顶上的那团阴影正像一团炮弹爆炸后的磨菇云朵迅速扩散开来,罩住了灿烂的阳光,我的心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我决定回一趟家。
然而,从街上回来,刚走进父亲的病房,我一眼就看见了儿子。他正站在父亲的床前与父亲说话。我顿时明白:真出事了!
儿子看见我并没有像上次回家时一样表示出过分的高兴,他仍然用刚才与姥爷说话的神态看着我,但是我已经从他阴暗的脸上看出了隐藏的恐惧。
父亲或许是被病魔折磨得迟钝了,他似乎没有发觉什么,只是一味沉浸在看见外孙的喜悦中。但是,我却因为对灾难的各种猜测而变得惶恐不安,四肢麻木,浑身似乎开始虚脱。最后,我终于寻找一个机会,将儿子叫了出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楚了事实的真相。
书店被封了!
我在热水房站着,头一下子大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尽管我猜测生意可能出事了,但在没有彻底搞清楚以前,我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是侥幸心理,我希望那只不过是自己的多疑或者敏感。可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对我来说,摆在面前的已不仅仅是小沟小坎,而是一个几乎可以将我吞没的深井,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在那口深井里,我所有的精神支柱和心理依托将会如何被淹没。打水的人来来往往,泪流满面的儿子压抑着哭声,绝望地说,都完了,都完了。其实,我那时也真想与儿子一样哭喊,都完了,都完了。但是,我知道在儿子面前,我必须保持镇静,才能给恐惧中的儿子增加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和依靠感。
从小长大,我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即使在工作后,与常天丽发生了一些矛盾纠葛,我仍然认为自己不失为一个善良正直的公职人员。因此,这种从没有因为违规或者违法而遭受处分或者处理的经历,使我面临这样的灾难,几乎被吓破了胆。不管即将到来的惩罚如何严重,我与儿子都很清楚,我们没有办法逃避。既然在劫难逃,只有挺身出来应对。
当天晚上,安排好父亲与伺候父亲的老者,我与儿子便在暮色中悄悄回了家。从公共汽车下来,走向宿舍楼所在的街道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出的警车鸣叫声和正在驶近的声音,初次考验了我与儿子的勇气。那时,儿子一下子恐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声音哆嗦地说,妈,警车!
那一刻,我像儿子一样恐惧,身体似乎一下子被电击了一下,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拉起儿子的手拼命逃跑。或许是太害怕了反而身体反应不灵敏了,我竟然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有些无动于衷,这种情况正好给了惊慌的儿子的一个安慰,也使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恢复了理智。
警车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停留,我却有将近十钞钟迈不动脚步。
到家时间不长,我就接到了单位保卫科打来的电话,让我明天一定到公安局去说明情况,并接受处理。保卫科长用居高临下的腔调,以严厉的命令口吻,这让我想起影视剧中狱警对待被监管人员的神态。原来犯罪这么容易,我竟然一不小心也掉进了这个行列。其实,从知道出事起,我一直在做着接受各种惩罚的心理准备,但直到放下保卫科长的电话后,我才彻底清醒了我现在的处境,以及我在人们心目中形象的变化。
我坐在沙发上,晕头转向不知应该做些什么来挽回,各种恐惧的念头像一群被掀掉老窝后的马蜂在脑中狂飞乱舞。是啊,明天,我将如何面对吓人的警察?我是否能够承受得了警察的审讯?我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以后我将如何面对同事、朋友、熟人?……当夜晚的寂静逐渐穿越厚重的黑幕渗进家里,渗进我的身体,儿子屋里偶尔传来梦中的呓语时,我在纷乱的思绪中,终于寻找出一个头绪,那就是我必须寻求帮助。
我第一个想到了于致,同时也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于致时,我手挽着年轻小伙子,于致所表现出的憎恨表情。尽管我拿电话的手有些发软,心里很虚,我还是咬牙拨通了他的手机,然而,紧接着,我便在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中失望地挂掉了。
第二个我想起了袁一林。这个由于儿子的偏执被我有意疏远的男人虽然接通了我的电话,却正在遥远的南国处理一宗生意纠纷。我想或许他的麻烦并不比我小,因此我在他的追问中,只是轻松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事,只是问候一下,然后也挂掉了。几乎同时,我想起一句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烤化的油脂瘫成一堆。
在将近午夜的时候,我打出了最后一个电话,那是打给书店服务员的。她在听到我的声音时哭了起来。我想,经历过这场暴雨般的袭击,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也应该是一场永世难忘的噩梦了罢。虽然握在手里的仅仅是一根纤细的电话线,但我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她崩溃的情绪和挣钱梦破灭后的绝望。她像儿子一样也重复着那句话,都完了,都完了。我对不起你,我都交待了……
都完了!是的,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早已经不是七遍八遍了,几乎在看见儿子的同时,我就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说都完了。我的书店生意,父亲治病的费用,我与儿子生活的依托,甚至我的未来……会在这场噩梦之后遭受什么样的结局,都将是一个凶多吉少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的命为什么那么苦?运气怎么就那么差?我周围那么多人都在做着非法的买卖,为什么单单我就撞到了枪口上?夜已经很深了,我绝望的情绪一点点增强,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感觉中像一只被猎人射中的狼,孤独而痛苦,欲逃不能,欲死也不成,只有无奈地等着猎人的宰割。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是什么,是牢狱还是罚款,但是不管那一种,对我都将是致命的打击和惩罚。如果是牢狱,那么,我的名誉,我的未来,我儿子的未来,甚至父亲的生命都将面临生死的考验;如果是罚款,那么,在我这样的经济状况和父亲的身体状况下,这种惩罚无疑将会宣判父亲的死刑。
我多么希望明天不要来临,就这样永远停留在黑暗中,那怕我的生活再也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光明,看不见变化,只要可怕的明天不要到来。我在黑暗中向着苍天祈祷说,让时间,让宇宙,让所有的一切都停顿下来吧!紧接着,在黑暗中,我又气恼地骂着自己说,我他妈是个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