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更老了,当我第二天起床走到厨房准备做早饭时,一眼看到了站在灶前的父亲那满头苍白色的头发。我一直不相信一夜能愁出满头白发,但现在面对父亲那一头突然变白的颜色,我才真的理解了这句话。
父亲缓缓扭过身,我再次大吃一惊,因为父亲枯瘦的核桃皮般的脸颊上像被口腔内部某种力量吸住似的,显出两个模糊的黑坑。这也应该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一夜之间,父亲经受了怎样的熬煎和痛苦,他是如何挨过这漫漫长夜,我想我已深深的体会到了。虽然我知道传统守旧的父亲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没有想到可怜的父亲面对发生在独生女儿身上的这件事,几乎就像一间日渐破损的老屋突遭暴雨侵袭一样,已经濒临崩塌了。
我用力平息着正在涌出的激动,把视线从父亲的脸上移到正在冒着乳白色气体的锅上。从接下来我看见的那锅在农村老家常吃的一种粥——玉米粥里,我一下子理解了父亲的坚强:他已从深深的痛苦中走出,决定与女儿共同度过眼下的清贫日子了。我走过去,拿起饭勺,用力翻搅泛着白沫的黄色稀粥,在成串的泪水洒向锅内的同时,把升到喉咙的哽咽声不断地一口口吞下去。我真希望父亲能够像我儿时做错事后一样,痛斥我一顿,以此舒解我在父亲这把年纪给他带来的不寻常打击和由此而来的心理上歉疚。然而,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用沉默和无奈,接受了现状,用苍老的躯体,将这难言的痛苦深深地掩藏起来。他甚至还试图努力摆出平静的姿态,自欺欺人地说:
早上总喝牛奶,喝烦了,我想玉米粥了。
我抬起泪眼,迅速瞅了一下父亲因为压抑和掩藏痛苦而显得扭曲和愚蠢的脸,然后“当啷”一声扔下饭勺,扭身冲出厨房,跑进卫生间,开开水笼头,在“哗哗”水声中呜呜哭了起来。
父亲没有选择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接受了他一直为之骄傲的独生女儿被人休掉的现实。我一直害怕父亲责怪我,问起我离婚的理由,但是父亲一直没有问。面对这样一个已成的定局,或许他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或许再也不愿触动让人疼痛的伤疤。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做的更多的便是用日渐苍老的躯体承担起对我与儿子的呵护和照顾,像一头沉默而吃力的骆驼,执拗地、佝偻着瘦弱的脊背默默地抢过更多的家务。
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老父亲不知何时从我的书桌里找到了一份帐目,那是我刚离婚时,为更好地支配工资记载的两个月的详细收入和支出情况。因此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工资,知道每个月家庭的必须开支,以及其他有可能的消费。他像所有下岗家庭的老人一样,开始提着菜蓝子去买市场最便宜的菜,为一毛钱与小摊贩斤斤计较。我甚至亲眼看见可怜的父亲因为少出一毛钱而被小贩追讨的尴尬场面。但这并不是我最难过的事情,最让我痛心的是父亲为了不给我所谓的丢脸,曾经几次与我一起碰见熟人时悄悄躲开的情景。因为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为父亲购买时下城里老人穿的衣服,而父亲为了能节省更多的菜钱,固执地接过了买菜的任务,这使他不得不每天穿行于菜市场,而且为了买便宜的菜,他几乎每天早早起床赶早市,购买不用上交管理费的菜。
我常常在早上上班的路上,看见父亲提着菜蓝子的佝偻背影。每当这个时刻,我都会生出无限的内疚,并暗暗发誓要像当年考大学一样,拿出全部力量在工作上干出成就,以不负年老的父亲的操劳。
艰难的日子熬过了腊月,熬到了春节。于致也在节前到儿子的学校一边看儿子一边送来了生活费。这样,我们的春节虽然过得不算完整,但是在儿子、父亲的努力下,我们也过得其乐融融。每当看着这一老一小围着餐桌上那点寒酸的食物而兴高采烈地说笑时,我心里都不由得生出隐隐的疼痛。比起邻人同事,甚至比起我们的过去,我们这个春节,也是父亲唯一一次在城里与我们一起过年,却是我在城里生活后最寒酸的一个春节。这使我对父亲的内疚增加一层的同时,只好以更加发奋的努力,用撰写那个课题来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在这种努力和奋争中,书稿在突飞猛进地增长,以此速度,我想在大约半个月内便能完成。为了心中的目标,为了年老的父亲和幼小的儿子,我决定彻底与自己的过去决裂,我要做一个强女人。为此,在春节的第二天,我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去给李子峰拜年,以加深与领导的关系。因为在三月份,也就是假期结束后,职称评定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书稿到时不能排上用场的话,只有靠李子峰的活动了。
我终于彻底撕毁了清高的形象,用儿子一个月的生活费给李子峰买了一条高级领带。去李子峰家送礼的那个夜晚,我几乎花了半个小时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甚至为了选衣服折腾了十几分钟。从多年的工作经验中,我深深体会到了外表形象对一个人成功所起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对于女人。因此我希望李子峰除了以一个领导对下属的欣赏外,还能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喜欢我。我化了淡妆,穿着于致陪我买的一套高档衣裙和一件黑色驼绒大衣,脖子里配一条乳白色羊绒围巾,在镜子前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信心涨满身心。
在儿子和父亲疑惑的眼神注视下,我提着装着领带的小礼包走出家门,走进年节气氛极为浓厚的夜里。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年轻恋人和学生模样的一群女孩,从身边悠闲地走过,还有一对年轻父母带着一个小孩在散步,偶尔有烟火窜向空中飞散开一朵朵巨型蘑菇状的彩色烟花,引得路人争相驻足观望。然而,穿行在这种喜庆的气氛中,我的心情没有丝毫的快乐和轻松,我不知道此次行动会让李子峰如何看待我,也不知道是否会产生预想的效果,但是无论如何,我想,我得去,还得尽可能地讨好他。
寒风浸透了身上薄薄的衣服,感觉中骨缝里都充满了冷气。为了漂亮,我几乎没穿保暖性能好的棉衣,甚至没穿一条厚毛裤。我一面发着抖,一面心烦意乱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甚至考虑如果碰上同事如何处理。当我迈进空无一人的电梯,看着光亮的电梯壁上照出的模糊影子时,我突然觉得人生或许本来就像对面的影子,不过如梦一场。不是许多古人,甚至现代人都在慨叹人生如梦吗?既然如梦,为什么不真得是梦?既然如梦,还有没有必要认真?既然如梦,是不是过后也是一场空?既然如梦,我是否还需要这样拼争,这样挣扎?而今夜的送礼,是否转眼也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烟云?
我真想打道返回,在电梯的指示灯已经显示要到的楼层时,我几乎要重新关上电梯下去了。但是,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无论如何是不甘心的,我听见她在拼命地阻止:不,不应该听任自己这样悲观,更不应该轻易放弃决定了的事情。谁知道人生?谁能猜测命运?既然已到了这一步,既然已经决定,既然已经买了,既然已经来了,我就应该坚持走下去。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先有人的努力。既使人生如梦,在梦还没有做完时,只能做下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我终于克服了软弱和丧气,一面调整着脸上的表情,一面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敲开了李子峰家的门。
李子峰顶着一头的光辉,以一副先是惊奇,而后喜悦的表情迎接了我。这使我一直萦绕心头的烦愁随之缓解了,就连刚才的紧张也随同李子峰温和热情的招呼变得不知去向。我坐在松软的沙发上,不禁欣赏起李子峰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另一种情调——那是家庭里温和的丈夫和父亲式的情调。
李子峰来来回回走着,兴高采烈地端过各类零食和小吃,然而,这些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已被对面那个漂亮的吧台式的柜子吸引了。上面除了摆着各类稀奇古怪的工艺品外,其中一对童男童女式的毛绒娃娃,正以一副动人的憨态吸引着我。我忍不住走过去拿起来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并为李子峰这种书呆子式的男人有这样的玩具而惊奇不已。
其实,这并不是那晚最让我惊奇于李子峰的,接下来的另一幕才实实在在打动了我做为一个女性内心深处的柔情:在宽大的吧台旁边是一道类似于日本房间的推拉门,在李子峰从门后闪出的一刹那,从里边飘出来一种浓厚的菜香味。顺着门缝的开合,我望见里边方方正正的餐厅,以及餐桌上一屉刚刚包好的饺子。
李子峰的太太几年前便去世了,女儿也在去年随同姨妈去日本上大学了,李子峰的妈妈病好后又住在了他妹妹家里。他——独自一个男人自己包饺子?
我再一次被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穿过漂亮的推拉门走进去,这时,馅香味随着我的脚步的迈进更浓郁地飘进鼻腔,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制作饺子馅的人一定是个调馅高手。在餐桌后边还有一道半开的门,那一定是厨房了,因为当我走到餐桌跟前时,我闻见所有的香味都正在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飘出。
李子峰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开始下意识地搓手。他说,女儿年前回来了,她最喜欢吃他做的饺子,因此他几乎每隔两天都要包上几斤饺子冻到冰箱里,以备她随时想吃。
我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松动了一下,不知是敬佩还是感动。我从来没有想到,当然更不可能看到李子峰这慈父的一面,这使我觉得眼前这屉饺子与办公室里那个书生气十足的男人太不和谐了,也正是这种不和谐使我在心底对李子峰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我说不清这种情绪是爱怜,敬重,还是激动。在这种复杂情绪支配下,我迅速端起那屉饺子,拉开角落里冰箱的冷冻门,将它冻进去,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进厨房,不容李子峰客套,强硬地把正在慌乱地阻止我的李子峰摁到旁边一把椅子上,开始麻利地洗手、挽袖子,包剩下的饺子。
或许我的行为有些唐突,当然也有可能引起李子峰的什么想法,但那时,我似乎已经不愿考虑这些东西。我只知道,女人的天性,传统的教育,使我不能容忍一个男人,一个像李子峰那样有知识的男人独自在家里做这种本是女人应该做的家务。不管李子峰如何看待我,反正这个晚上,我已经认定了我做得没错。在这种心理的支持下,我自然而然地坐在他的厨房里,飞快地包着剩下的饺子,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没有拘束。
我一会儿擀片,一会儿包饺子,在李子峰温情的夸赞声中愉快地与他聊天。想不起在谈到什么问题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鼻子有点发酸,因为我想起了于致,因为这种场面太像我与于致生活中多次出现的情景了——在我包饺子的时候,或者做饭的时候,如果于致有时间和兴致,他便会坐在厨房的餐椅上,一边看我做饭,一边与我聊天。这种回忆使我一下子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强烈挂念。李子峰仍在旁边兴奋地说着,我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我的脑子几乎被于致占满了。我不停地想着他是否会一个人吃饺子,他一个人如何过年,我还在想他是否会想起我们共同过年的情景,是否会因为想起我以往的好处而唤起他内心的柔情……我感到春节以来强烈压抑的感情突然像雪崩一样呼啸而下,将我一下子淹没了。
在我陷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而忘乎所以时,突然被李子峰的问话惊醒。他正以高昂的情绪问我,你说对不对?
我哪里知道他在问什么对不对,只好迅速转化情绪低头擀片儿。同时,忍着正在外涌的眼泪说,对!多亏我的长发从侧面垂下,挡住我的脸,才使脸上的表情没被发现。我将头转到另一边,用手拿起一把面粉,强撑轻松的口气说,所长,劳驾给我一杯水好不好?
李子峰像根弹簧弹起去了客厅,而我在转过脸的同时,已经有两滴眼泪啪哒啪哒落在了砧板上。等他端着水回来时,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
饺子终于包完了,我站起来收拾砧板等物,然后洗手。水哗哗地从手中流下,水声中传来李子峰模糊的打趣声音,早知道你今天来,我会多调些馅,让你……
我转过身,一眼看见李子峰若有所思的奇怪眼神。在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分明有些什么暖昧的东西刚刚出现过,虽然一闪即失,却触到了我内心敏感的区域。
重新回到客厅后,我拿出了领带。李子峰兴奋的脸上立即毫不隐瞒地显示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一面推辞着,一面不停地表示着对我这片心意的感谢。
就在这时,他女儿回来了。像一颗带露的荷花,她向我微微笑着,并且打量着我,打量着没来得及藏起的领带,然后,一语双关地夸赞说,阿姨,不错,不错,很适合我爸。我希望阿姨平时能多关心关心我爸。我爸最需要的是一个伴,你可惦记着啊!然后,扔给我们一个别有用心的眼神钻进了她的屋里,留下外面的我们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等反应过来,我们不约而同地以一副假装没有听懂的姿态来掩饰我们的尴尬神情。在这一点上,我发现聪明的李子峰所长智商竟然并不比我高明多少。
临走的时候,李子峰拿来一只装得鼓鼓的大塑料袋递给我,并解释说,是在板鸭厂做老板的弟弟年前送来的,多得他无法吃完,我帮着吃就是帮他的忙,不然会浪费掉的。
我还在推辞,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将袋子提绳递到我手里,然后不容置疑地将我的手合上。接着,我感到他攥着的手突然加大了力量,一改刚才的温和和随意,用少有的体贴口气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好好干,我会帮助和支持你的,你的职称今年也没问题。
最后,他再一次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放开了我。在客厅明亮的水晶灯照耀下,他眼睛里闪现着潮乎乎的光亮,像透过晨雾落下的一滴露珠。
假期结束前一天,父亲不顾儿子的哭闹和我的劝阻,固执地回老家了。当我看着老父亲蹒跚着双腿蹬上火车的刹那,我几乎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一步,我怕再走近一步,便会在大庭广众之前痛哭起来。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因为独生女儿的无能,只好孤身一人再回偏远的老家种两亩薄地,甚至还指望以此换些钱,来冬贴补我的家用。父亲在窗玻璃处弯着身子还在不停地嘱咐着,但我早已不知他说什么了,我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以防止父亲看到我的愁苦,让父亲放心回家。
火车载着满腹心事的父亲缓缓驶离了车站,我站在寒风中,看着远去的列车,终于让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满脸。
上班第二周,也就是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后的第一个礼拜,职称的评定工作就已经着手报名了。就在我愉快地报了名,安心做着评上职称的美梦时,事情突然出现了变故。一天开会时,李子峰宣布说,下星期,也就是过三天他就要到党校接受培训,因为那天是星期五。时间是三个月。而更让我焦急的是,开会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李子峰了。到下午,我几乎每隔半个小时便往李子峰的办公室门口看一看,甚至坐在办公室里,我也伸长着耳朵听着走廊的动静,然而,一直到下午下班也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他。
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整个办公大楼在下班高峰的喧闹后变得沉寂下来。我坐在办公室里,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茫然盯着头顶上的日光灯,在它无声无息、死气沉沉的光线里体会着命运的不济和无助。时间随着窗外暮色的浓重而流逝着,我满怀的愁绪却随着这种流逝成长着,当夜色卷着如潮的恐慌一遍遍袭来时,我意识到目前必须找到李子峰,打探清楚他是否还能参加职称评定会,如果不能,他还能否帮助我。而明天便是周末了,他有可能去看护他的妈妈,找他既不方便也不容易,一旦他去培训后,更难找到他了。
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知道必须振作起来,独立面对世界,面对今天和未来的各种困难和问题。只有这样,我才能以自己的力量实现当初离开于致所许下的诺言,并在社会上站住脚,担负起抚养孩子以及日后赡养老人的重担。在这种自我鼓励下,我感到胸中有一种悲壮的力量正在生长,象儿子小时经常玩的水枪里的水,在推杆的压力下,迅速上升,“嗖”的一声冲出来,灌进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生活的勇气胀满了。
大约七点的时候,我来到了李子峰家的门口。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无论如何摁门铃,都没有回应——李子峰根本不在家。站在这座宿舍楼下,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决定就这样等下去,非把职称的事搞定不可,因为我唯一指望就是他了,而且我知道只要他出面,职称肯定会十拿九稳。因此不管他如何忙,不管他今天是否愿意看到我,我甚至不管他是否还能够帮助我,我都得这么做。
我穿着一件黑色中长羊毛大衣,在瑟瑟寒风中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盯着宿舍楼前的动静和行人。身旁有一方冬青砌起的花园,里边有几株枝桠交叉的树木,横七树八地交错着,像山区农家后院里的一堆烧柴。我沿着靠墙的冬青悄无声息地来回徘徊着,不停地向对面张望。有一对恋人依偎着从前方走来,走到掩藏在黑暗中的花园处,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拥抱起来,还发出低低的笑声。我有些尴尬,只好从黑暗中移出身体,把这里唯一可以隐身的地方腾给了他们。
我暴露在宿舍楼前明亮的灯光里,浑身不自在,只好走向并排的另一座宿舍楼下,遥遥注视着这里的动静和来人。一辆辆公车、私车甚至出租车驶进驶出,我睁大着眼睛也没有看见李子峰,还有三三两两骑着自行车的人进进出出,仍然没有发现李子峰。十点过去了,我等待的决心也慢慢随着夜色的加深,随着来往行人的减少而消逝,对面亮着的窗子中有的开始熄灭。就在我决定是否回家的时候,又一辆出租车从拐角处驶进,我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看了一眼,然而,就在我看了一眼准备回返时,那个熟悉的秃顶,甚至秃顶上边微微发出的光亮,竟然奇迹般出现了。在寒冷的黑夜,我发现这个秃顶如此迷人,我恨不得上前在光亮处亲它一下。我一面向前走着,一面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差五分。
我不得不停了下来,几乎想找个角落躲开。因为车门开处,常天丽伸出的脑袋上模糊的白脸盘,以及脑袋顶上高高盘起的发髻正从车里露出来。我闪身走进身边一个单元口,然后听见常天丽的声音从远处模糊响起,你能上去吗?
我说过没问题,没问题……这是李子峰的声音。
一分钟后,出租车飞驰的嗡嗡声朦胧传来,像一只飞翔在夜空的黑鸟,滑着模糊的痕迹,神秘地离去。我从黑影中闪出,快步走到李子峰家楼前,看见电梯的标示正在向上运行,于是我摁下另一电梯,迅速进去。一分多钟后,我已走出电梯,正好看见站在自家门前正在开锁的李子峰。
我叫了一声所长,背对着我的李子峰突然停了一下手中的动作,将头扭了扭,然后不等全部回过身,便继续刚才的动作。几乎同时,他也说话了。只是一改往日的流利和温和,磕磕绊绊地说,你怎么——怎么——还——没走?
我一下子意识到他不但喝多了,而且把我当成常天丽了。我突发其想,恶作剧地干脆将错就错,顺着他的意识说了一句,不可以吗?
这时李子峰已经开了门,他仍然没有回头,而是一面进屋,一面嘻嘻笑着说,当然可以,只是深更半夜,你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还能有你的好处?
李子峰因为没有发现我,所以仍然毫无戒备地用我从没有见过的油嘴滑舌的腔调说着,这让我不但吃惊于李子峰的另一面,还让我吃惊于他与常天丽的亲密关系。
这时,他已经进屋,踉跄着一头栽到客厅的沙发上了,然后,拍着沙发,眯着眼睛对我说,随——随便坐吧,要不坐——坐到我的身边来吧。
我没有坐,只是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然后走到客厅角落处的小沙发后边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开水,端了过来。我蹲在向下爬着的李子峰跟前,将水递到他手边。
他托住水杯,一边含含糊糊、不着边际地胡说着,一边不得不抬起了头,将上半身抬起喝水。等他把水杯伸过来,让我接住时,我想他一定是吓了一跳,因为他突然揉了揉眼睛,费力地坐直了身子,随后又揉了揉眼睛。等他看清我后,我觉得他的酒醒了许多。
他大睁着眼睛,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我笑了起来。或许是李子峰刚才一系列的动作又滑稽又可爱的缘故,或许是他那副吃惊的表情在灯光下显得可笑的缘故,我蹲在他面前出声笑了起来。他直挺挺地坐着,身子比我高出一大截,在那件鼓鼓囊囊、皱皱巴巴的羽绒服的包裹里愣愣怔怔地看着我不停地笑。
我终于停了下来,将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坐进李子峰旁边的单人沙发,愉快地说,为什么不能是我?难道不可以吗?
李子峰清醒了,但是清醒后的李子峰分明显出了一些慌乱。他将两手交叉在一起,两腿紧紧并着,面部也在极力伪装出做作的沉静。虽然如此,我仍能从他那低沉下来的语调和话语中听出他的紧张和不安。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么晚了……没说完这一句,他似乎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越解释越慌乱,而且在他看来似乎越解释越不妥,他停了停,似乎仍然没有找到更适合的话语。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别人能来,我难道就不能来?我以一种暖昧的神态继续打趣着李子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许我的话语,让他想起刚进门时把我当成常天丽所说的话,一时间有一丝尴尬飘过他的脸。显然他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慌乱中缓过来,他将两腿重新调整了一下,晃了晃上身,不等坐稳,再次起身,突然将身上松软的羽绒服脱下来,扔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就在他脱下外套的同时,我感到眼前一亮,李子峰的里身竟然穿着一件深红色毛衫,从质地看来,价钱不菲。在我的印象里,李子峰历来是蓝色或者灰色的外表,因此当红色的李子峰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我再一次承认,李子峰不仅是那个儒雅的学者而且还是一个浪漫的男子。
等李子峰重新坐下后,屋内的气氛开始正常起来,李子峰也逐渐恢复常态。然而,当他扭过脸来,第一次用平静的神态正视我的脸时,我却在用欣赏的眼光盯着他的衣服。他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低下头瞅着毛衫,用力往下拉了拉,毛衫顿时变了形。我不禁再次笑起来。
在与李子峰的所有交往中,他的领导地位,高深学问,以及他彬彬有礼的作派,使我在他的面前一直处于小心翼翼的被动地位,而今天,我发现渺小的我竟然因为他的酒醉失态,以及因为酒醉而发生的一点小小误会,无形中占据了主动地位。这种情形对我今夜所抱的目的是极为有利的。我想,我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完成今天的任务。
李子峰虽然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但是,我仍能从他迷迷蒙蒙,游移不定的眼神里,从他坐不正,站不稳的神态里感觉到酒精对他的作用。
他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极力表现着主人的热情,再一次问我,怎么来这么晚?
我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收回飘缈的思绪,以一副幽怨的神情低声说,我七点就来了,在你的楼下一直等了五个小时。
就像我希望的一样,他表现出吃惊的神情,以及吃惊过后不加掩饰的怜惜。在这两种复杂的情绪里,他突然声音抬高,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参加今晚的聚餐?
聚餐?我脱口而出,将这句话喷了出来。在我的感觉里,这两个字符更像被射落的小鸟,从一颗阴郁如一团黑雾的树上掉落下来,从中我嗅到了一种受伤的气息。然而,就在我带着极强的好奇心期待着李子峰接下来的答案时,他突然停下了刚才的话题,并且沉默下来,而红毛衫衬托下的红润脸颊一瞬间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难堪。
不知道是李子峰的沉默激起了我的怨恨,还是李子峰刚才的话题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感觉到阴谋的影子正在某处游移。而面对这种阴谋,我似乎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在李子峰接下来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寒喧中,我站起身走到吧台拿了一个半瓶的白酒和两个杯子走回来。
我不想弄清楚李子峰吃惊的表情下会如何想我,如何看待我。我没有犹豫,只是麻利地将杯子放在面前,打开瓶子,为两个杯子斟满了酒。在缭绕着浓厚酒香的寂静中,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李子峰因为掩饰尴尬所暴露出的愚蠢,以及我的居心叵测在我与李子峰之间所投下的相互猜忌的阴影,使我们更像一对儿各怀鬼胎的敌人。
我举起酒杯,展开一副灿烂的笑容,以轻松的口气,努力改善目前的气氛。我说,我单独为你送行,请你赏脸!我一咬牙将那杯又辣又呛的酒水灌了下去。然后,我忍着要呛出来的泪水,注视着对面李子峰的举动和表情变化。
我不得不承认,领导领导就是领导,我或许永远都无法赢他,不管是在智商或者是在情绪智商上。因为他已经轻松地从刚才的气氛中超脱出来,正洒脱地应付着因为充满欲望而显得沉重的我。酒瓶里的酒一点点在减少,萦绕在我与李子峰头顶上那层神秘和尴尬的气息开始越飘越远。当我在这种酒香中也开始感到一丝迷失的时候,我适时地抓住一个机会胡说了一句,因为我想搞清楚,今晚的聚餐到底是什么性质的饭局。我说,其实,我今晚之所以不参加聚餐是因为我以为是常天丽在请客呢。
不知道是李子峰因为我的话语放松了警惕,还是因为酒精而变得糊涂了,他几乎不加思索地说出了事情真相,他说,看来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让常天丽来通知你,没想到你们的矛盾那么深。如果我早想到的话,应该让周铸文或者杨菴来通知你。
我真想说一句,常天丽根本就没有通知我!但是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取来茶几上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随着嗓子里往外升腾着辛辣和强烈的烧灼,我感到胸中一霎那聚积起对常天丽的强烈愤恨。我又一次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报复这个坏女人!
夜已经很深了,在我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我不想走,李子峰也没有任何厌烦情绪。看来酒真不是坏东西,它不仅可以帮助忘掉烦恼,还可以在一些特定的场合帮助完成一些极其艰难的任务。怪不得中国各种应酬都需要酒来助兴呢?怪不得酒在中国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呢!就在今夜,在这个走投无路的深夜,我可以借助酒来掩盖自己深夜呆在一个单身男人家里的尴尬,还可以借助酒来探听自己应该或者是希望听到的东西。我能不感谢酒?
快十二点了,我又一次望了望客厅吧台角落处的豪华落地钟,在我犹豫着是否切入话题,搞定职称,然后结束这场游戏时,我发现李子峰仍然没有停下话题的意思,甚至以一种几乎不容打断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讲着我感兴趣的话题。这使我觉得他不是怕我不走,而是怕我走。
他告诉我应该与常天丽搞好关系,应该慢慢改掉自己倔强的性格,学会适应人,容忍人……他说了那么多,我们喝了那么多,我感到胃已经变成山涧里一潭正在升腾着气泡的温泉,一股股无色的气体随着酒精的蒸发从喉咙中冒出,我终于开始像许多粗俗的酒鬼一样,难以控制地打嗝儿。这让我尚存的一点理智感到又难为情又无可奈何。我搞不清楚李子峰已经到了什么状态,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边缘,那怕一小口都可能将胃胀开一条口子。就在我决定迅速结束这种游戏的时候,李子峰突然睁着一双兴奋无比的眼睛,出其不意地说出一句吓人一跳的话:
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我一下子咽下了刚刚酿上来的酒嗝儿,吃惊地抬起脸望着他,试图搞清楚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搞清楚他是要离开这个城市,还是这个工作,还是这个家。然而,我看不清楚,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他的表情、眼睛、甚至嘴巴,只有那个秃顶脑门在灯光的辉映下所闪出的亮光,像阳光下一蓬怒放着的鲜花,刺激着我渐已麻木的神经。我不得不强忍着打嗝儿张开嘴问道,你离开哪里?要到哪里去?
李子峰显然已经喝得忘乎所以了,他一改矜持和守口如瓶的作风,把自己还不曾定下来前途透露给了我。他说,培训完有可能到局里去,局长已经找我谈过话了。他还告诉我说,黄老也马上要退。虽然常天丽很有社会交际能力,也很有人缘,但他希望我能提上来,因为他最欣赏的人是我。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身体向后仰靠在了沙发背上,然后将眯缝着的眼睛睁开,盯在我的身上,似乎想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他用一种突然低沉下来的语调说,说句实话,几年来我对你的感觉一直是孤芳自赏,清高自大,既不懂世故又没有女人味。直到那天,我走进妈妈的病房,看见你手拿便盆时的神态时,我一下子被打动了,也就那么短的一瞬,我对你所有的感觉和认识全改变了。我见过许许多多伺候病人的人,唯有你脸上和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神情让我难以忘怀。就那一刻的感觉,足以让我看到你天性中别人难以相比的柔情和善良,以及你的真诚和爱心。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觉得你是我周围认识的女人中最真正的女人。
我吃惊地大睁眼睛!
但是你的弱点太明显了,尤其是你的社交能力,这几乎是你提职的致命弱点。在这一点上,与你形成鲜明对比的恰恰就是与你矛盾极深的常天丽。我不怀疑你的聪明,但是提职光靠聪明和善良远远不够。我不知道你是否考虑过你的前途,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上进,但是无论如何我既不忍心看见你的失败,更难于想象以后在常天丽的手下,你和她如何相处。
我早已惊鄂不止了,没想到今夜在酒瓶里能有如此多的收获。但是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李子峰竟然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条越来越模糊的提升道路。其实,那个时候,许多科室已经完成改革,该退的已退,该提的也已经提了,而我们所里仍然没有任何举动,这使我觉得当初那个机构改革文件的规定有可能不会涉及研究所了。毕竟那个文件所说的也只是一部分处室的试点。如此看来,我太大意了。
李子峰仍然在诚心诚意地分析着我的前途,而我却早在他的分析中变得沮丧不堪。我知道自己的弱点,正如李子峰所说,我最缺乏的,也是提职最需要的便是人际关系,如果我有常天丽的才能,我的副高岂止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我突然清醒了,明白了今夜我来找李子峰的主要目的。于是我告诉自己说,先让李子峰帮我把职称评上才是正理,就像当初所想的,有这个副高,提职也就容易了。
在大约一点左右的时候,我终于在李子峰对职称的许诺中,迈着像他刚回家时的脚步走向门口,李子峰已经走不成路了。因此,当我走到门口时,李子峰因为身体难以掌握平衡几乎是一溜小跑冲过来的。他歪歪斜斜,但仍然极力表现着自己的君子风度,他替我拉开门,伸出干瘦的手示意握手。
我站在半开着的门口,手被李子峰紧紧握着,在半明半暗中,李子峰背对着光线的阴暗脸上,只有一对异常闪亮的眼睛正冒着亮光。几乎有两分钟的时间,他既不说话,也不放开我,只是激动地注视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里正在流泻的是什么样的情绪,我也说不清他正在想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正变得迟钝起来。我既无法判定李子峰的企图,也无法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只好像一颗笨重的木桩子,糊里糊涂地戳在原地,被动地接受着门后射来的灯光的照射,让自己的丑陋和愚蠢,以及满是疑惑和慌乱的脸全部暴露在李子峰眼皮底下。
在难受的沉默里,我仅存的理智终于挣脱了慌乱的精神枷琐,并大着胆子抬起了眼睛。我的目光越过眼前光亮的头顶,看着他身后漂亮的顶灯,轻声说:
我该走了!祝你做个好梦!
在我还没有说出“再见”时,李了峰突然打断我的话,虽然结结巴巴,但是很清晰地说,什么样的梦是好梦?有你的梦就是!
我吓了一跳,急急收回眼睛,盯在李子峰脸上,想看一看他是否在打趣,然而,李子峰一如刚才的激动和兴奋,只是深不可测的脸上增加了一丝迷蒙的成分。
他再一次收紧我的手,并腾出另一只手伸向我的肩膀,努力压着嗓音说,放心,我会帮助你的,不管哪方面我都会支持你。只要你努力。他停了一下,再次将迷蒙的眼睛定在我的脸上,说,明白吗,你得努力!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感觉他的手又在用力,而那只放在我肩上的手却往深处掐了几下,最后,他将我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