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川早秋。
梧桐树,老洋房,远处碧波荡漾的浦兰江,通通被水洗了一遍。
冷雨彻底终结了夏日。
空气中潮湿的冷雾浮动。
一双裸色细高跟鞋踏在水洼上,搅碎了黄昏倒影。
桑恬左手拽着长裙摆,生怕被卷进车轮里。右手稳住车把,手忙脚乱。
林荫路上大多是下课回宿舍的学生,目光却不约而同的都在她身上多停留几秒。
——骑单车的年轻女生,桃花眼,长卷发,皮肤雪白。
一身亮黄色的吊带裙穿在身上,像是维米尔笔下精致绚烂的油画。
只不过骑起单车来,像是蛇皮走位。
有胆子大的男生小声嘻笑,甚至掏出手机对准她。
相机快门还没按下,视线就被取景框里盛气凌人的眸子夺走。
桑恬直直瞪过去,语气不善:“你有事?”
偷拍的男生脸腾的一下红了,喏道:“没...有。”
桑恬看了他两秒,视线转回到不听话的单车上,秀眉微蹙。
她就不信了!
半分钟之后,桑恬右脚的高跟鞋卡在了自行车脚踏板里。
......
桑恬认命的把单车倚在梧桐树下,低头检查自己的高跟鞋,柔软矜贵的羊皮底果然斑驳了一块。
早秋冷雾浮动,桑恬却觉得焦躁热浪扑面而来。
她出手机,点开闺蜜的聊天框,翘着粘了水钻的长美甲,怒敲下一行字。
[我是有病才骑单车来找杨廷霁!]
唐歆的消息回了个简短的问号。
[什么情况,你们家缺司机了,让你这种单车杀手上路?]
[不缺,但是我缺心眼。]
桑恬忿忿道。
她和杨廷霁恋爱大半年了,今天是他第一次提出约她和他室友们吃饭。
算是正式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们。
和他室友见面,好有纯情校园恋爱的调调。
为了符合氛围,桑恬特意在校门口扫了辆单车,想把青春校园感拉满。
......但她能这么笨,实属意料之外。
[唐歆:你就嘴上那么说,喜欢了这么久终于把人搞到手,你都快把他宝贝死喽。]
这话自从恋爱以来,桑恬听了千百遍。
好多人都说她谈了恋爱像被夺舍了。
那点骄傲在杨廷霁面前都不成立。
一会就气,一哄就好。
她给了杨廷霁绝对特权。
电话铃声打断了回忆。
是杨廷霁。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明显焦急。
“恬恬,我突然有事,今晚不能一起吃了。”
“明天我再带你见我朋友们,怎么样?”
桑恬抬头看见眼前近在咫尺,约好见面的餐厅,有些意外:
“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对面,杨廷霁的声音似乎有一瞬凝滞。
“......是家里的事。”
桑恬红唇微抿。
“哦,那好吧。”
谈的时间不长,涉及家里的事情,追问下去不礼貌。
她背对着餐厅的灯光和落地窗,仰起脸,将介意的语气压平,硬生生装作若无其事道:
“反正我也没出门呢。”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
MIT的学术晚宴。
各学科名流大家云集。
不同种族和肤色的人各持己见,讨论着前沿的研究成果,分享最近感兴趣的研究方向。
琉璃吊灯的光亮折射在学者们的银质镜框边,知识在讨论中熠熠生辉。
光亮底下,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东方面孔。
他身材颀长,站在一群肩宽挺拔的西方人中间,也格外优越。
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袖口纽扣严整,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和冷白皮肤。
全身唯一可以称得上是装饰物的腕上一块黑色电子表。
汤普森的视线环绕一圈,落在他身上。
忍不住微微点头。
年轻的男人身处一群光环加身的学科领头人中间。交谈中,脸上没有半分谄媚。既不迎合,也不拘束。
只耐心的听对方说完,然后微微点头,阐述看法。年纪轻轻却周身充斥着清隽,自如。
前途不可限量。
他走上前,先一步伸出手介自己:“Thompson。”
季屿川看着眼前须发尽白的老者,上身略向前倾,恭敬回握。
旁边,两个同样来参加学术论坛的东方面孔,忍不住竖起耳朵。
不怪他们偷听私人谈话,实在是这位教授蹦出来的每一个单词内容,都让人垂涎欲滴。
全奖,推荐信,MIT直博......
听得其中一个忍不住咂舌:
“这位看着年纪这么轻,能有研究生?竟然能让汤普森给他递橄榄枝,什么来头?”
且不说汤普森那如雷贯耳的一串头衔。
计算机领域学术领头人,世界前沿人机交互研究所所长,全美最高的研究经费项目持有者。
光是这老头除了学术谁也看不上的怪脾气,就够让不少人喝一壶。
现在竟然满脸笑意的和一个年轻人交谈。
甚至半邀请半恳求的让他来自己名下读博。
简直让人怀疑之前学界流传他的传言都是假的。
“研究生?谁能想到,人家才本科,大四。”
年轻的博士生立马倒吸了一口冷气。
上一个本科被破格带到mit学术晚宴的,可能还是沃尔特·皮茨。
人工神经网络的绝对奠基人。
一旁知情人还在继续:
“不仅如此,人家高中的时候就给汤普森的学术著作圈出了几处逻辑错误,直接寄信到美国,汤普森亲自写信回复。”
“汤普森老早就放话了,说这是他的梦中情徒。”
冷静,理智,不畏权威。
这对一个逻辑学专家的诱惑确实太大了。
话到此处,两个本因为被邀请来MIT晚宴而喜出望外的博士生,瞬间觉得周身黯淡不少。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确实是
——聪明和天才,实在有壁。
末了,其中一个目光在季屿川优越的侧脸上停留了半晌。
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天才就算了,竟然还敢长成这样.....”
说话间,对面的人已经结束交谈,正握手道别。
季屿川手里拿着名片,流畅的下颌线微顿,微笑着感谢这位全球知名的逻辑学博士。
口袋里手机微微震动,季屿川垂眸查看。
是徐图发来的消息。
“老大,今晚廷霁有事,聚会推到明天了,你来吗?”
跨洋的飞机和颠倒的时差。
季屿川刚要拒绝,徐图的消息又来。
“这小子说要带女朋友见见咱们。”
手机屏幕前,男人修长劲瘦的手指顿了下。
腕上黑色电子表到了整点,嘀嗒一声。
几秒后,季屿川简洁回复:“能。”
屏幕那头,徐图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他和季屿川同寝四年,多少算了解一点。
他就和他腕上那块电子表一样,冷静,清醒,稳定。
在这人心里,所有东西都有准确清晰的排序。
杨廷霁带女朋友见朋友这种事,他绝不会缺席。
因为,谁都知道,他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
京川最豪华的地段。
桑家老宅。
桑璟靠着阳台,微垂着头,白皙的下巴上一截代表青春期男生的浅浅胡茬。
明灭的火苗被他拢在掌心中间。烟蒂刚被燎着,就听门响。
吓得他慌忙背手。
年轻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身型窈窕,裙子鲜艳。
“穿这么漂亮去约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桑璟挑起话头,生怕几缕烟雾被察觉。
不过桑恬似乎没有观察他的心情。
她随脚踢掉矜贵的小高跟,趿拉起毛绒拖鞋,捋了两把长卷发,轻飘飘撂下一句。
“我哪天不漂亮。”
就转身回房,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谁又惹这个祖宗了?桑璟纳闷。
房间里,桑恬把自己丢进柔软的床上,仰头望着外面时不时被云层遮住的太阳。
有点气闷。
恋爱三个月,杨廷霁对她也一直很好,几乎算是完美男友。
唯一一次争吵是在一周前。
他们约好了下午先尝一家新的咖啡店,再去看电影。
路上,杨廷霁接了一个电话,她听见里面模糊的女声。
“廷霁,我回国了。”
......
那个整个下午,杨廷霁都心不在焉。
卡布奇诺在他掌心里由热变凉,他都忘了喝一口。
桑恬舀了一勺红丝绒蛋糕想喂他,叫了几次,他才回神。
杨廷霁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两秒,又匆忙移开:
“对不起啊恬恬,我身体不太舒服,今天不能陪你看电影了。”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频繁的有急事。
现在还临时放她鸽子。
是巧合吗?
.....
思绪还未完,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桑恬被他敲得心烦,登的一下从床上盘腿坐起:“进来。”
桑璟倚在门边,狼尾短发桀骜不驯,递出杯子:“老姐,给你送牛奶。”
桑恬干脆拒绝:“不喝。”
大晚上的,多长胖。
桑璟早有预料,剑眉一挑:“脱脂的。”
“那更完蛋了。”桑恬栽回鹅绒被里,“脱脂的狗都不喝。”
桑璟:“?你不喝我喝。”
他仰头咕咚咕咚喝完,正对上桑恬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狗都不喝......
脸上挂不住,桑璟转移话题:“你什么情况,心情不好?”
桑恬打了个哈欠,怀里抱着抱枕,赶人的意味明显:“没有,累了。”
话音刚落,床头柜上传来一阵手机铃响。
桑璟瞥了眼屏幕,乐了。
“哈,我现姐夫名字这么别致?”
——「王八蛋」来电。
“滚。”回应他的是一个飞来的抱枕。
桑璟脖子一歪娴熟躲过,见桑恬忿忿地按了静音键,笃定被他说准了,登时来了兴致,斜歪着身子半倚在床头柜边。
“老姐,你不会被人放鸽子了吧?”
桑恬:“......”
桑璟踩准了桑恬七寸,兴奋地添柴加火:“我跟你讲,男人,你得给他立规矩——”
话说一半,眼前一黑。飞来横毯捂住了他嘴和要说的话,晕头转向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桑恬一脚踹出了房门。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房门彻底关上,桑璟上赶子也没送出建议。在门口徘徊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扯脖子喊了句。
“谁是哑巴谁知道嗷,只有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会吃哑巴亏。”
门内默然,桑璟望着光秃秃的西式门板,也不知道他老姐听到了没有。
翌日,桑恬顶着两个黑眼圈从丝绒被里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手机里,是杨廷霁的未读短信。
问她怎么了,一夜没回消息,是不是昨天临时爽约让她不开心了,他已经定好今天吃饭的餐厅,很抱歉昨天没能履行承诺。
他说:“你突然不理我,我很担心。”
桑恬的目光顿在最后四个字上面。
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小心眼。
心理学上讲太过重视一个人,因为一点小事就患得患失,怀疑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是焦虑型依恋风格的体现。
她怀疑自己就是这个风格。
人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家里有事。
[没事,昨晚睡着了没看手机。]
[太好了,没生我气就好。]
杨廷霁消息回得很快,有种一直等她回复的感觉。
桑恬抿着嘴还想说点什么,就被弹窗里杨廷霁分享的餐厅地址打断。
[杨廷霁:那下午我去接你?]
桑恬盯着屏幕上的问号,胸腔里滋生着一种隐秘的不开心。
想接就来接,问是什么意思。
点开地址详情,发现就在她工作室一条街的位置。
[不用了,离我工作室很近,我下午画完设计稿直接过去。]
[那好。]
[我早点去,到巷子口去接你。]
看完消息,桑恬将手机扔到一边,整个人跌陷在天鹅绒的被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好像真让桑璟这小子说准了。
——有人死要面子刀子嘴,吃了个哑巴亏。
黄昏时候,桑恬跟着导航,寻觅着杨廷霁分享过来的餐厅地址。
他定的餐厅是当地有名的私房菜馆。
藏在老城巷子里,虽然和工作室就隔了一条街,但门庭低调窄小,甚至没有牌匾。世外桃源似的非常难找。
老巷里信号虚弱,桑恬攥着手机,看着屏幕上蓝牙方向标摇摆不定。
眼睛都要晕了。
桑恬尝试了几次,终于费力的打通了杨廷霁的电话让他来接。
不过这点信号太过飘渺。
她刚匆匆说完自己的位置,还没等到对方回音,通话就断了。
完蛋。
桑恬看着断掉的通话界面和垃圾信号,决定站以待毙。
要么杨廷霁循着位置来接她。
要么有人经过给她指个路。
反正总有解决办法。
傍晚临近,巷子里穿堂风愈凉。桑恬瑟缩了下,伸手抱住了被风吹得冰冷的手臂。
天空中墨蓝色晕开,街上橙黄光影隐绰。
季屿川刚拐进巷子,就看见不远处,少女站在低垂的天幕底下,抱着肩膀发呆。
她一身鲜艳吊带裙,侧脸被街道灯光一照,侧颊饱满莹润,肩颈白得似凝脂,连眼下那颗小痣,都跟着发光。
如瀑的墨发打着卷,从她脸侧垂落,随意的耷在她漂亮的锁骨上。
纤薄的肩膀和鲜艳的裙摆,形成一种极其冲突的对比。
骄傲又倔强。
像一截未来得及落山的夕阳。
桑恬在巷角站了许久,好不容易听见点低沉缓慢的脚步声,刚要侧头,就听四周风声渐盛,到达她头顶时,又瞬间都凝固住。
紧接着,“吱呀”一声。
一道巨大阴影倾斜而下。
桑恬仰头,瞳孔骤然放大。
一块广告牌不堪狂风,直直地砸下来,正是她的位置。
这一切发生的太急,还没等她挪动脚步,广告牌带下来的风声似乎已经擦过她耳畔。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骤然出现。桑恬跟着眼前一黑,耳边风声渐停。似乎有一只坚实的手臂,稳住了她向后倒的惯性。
她的脸颊蹭过一层柔软的布料,夹杂着一股清冽洁净的皂角气息。
广告牌“邦”的一声,却未落在地上。
桑恬被吓得骤然回神。
有人替她扶住了广告牌。
光线回落,桑恬稳住脚跟。她仰头,顺着那一角黑衬衫向上看。
逆着光亮,他的眉眼被阴影遮住,狭长的光影顺着额头,一路划到鼻梁。一个五官深邃的男人。
身量很高,宽肩。
男生没吭声,反手推向肩上重物。衬衫袖口轻微滑落,露出绷紧的肌肉线条。
随着他动作,广告牌被推开,光亮落下。
桑恬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有一双很冷的眼睛。
配上淡色的瞳色。像是雪山边上,一面长久不化的冰湖。随之递过来的,还有一句冷沉的话。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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