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难过、不伤心、不受打击,那是假的。
段斐想过自己很难进江岳阳家的家门,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告知——如果是被打出来、骂出来的,她反倒会有勇气坚持到底,可这样和颜悦色,这样开诚布公,这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虽然她的表情很平静,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但心里隐约生了放弃的念头,耗着,又能耗多久?就算耗到江岳阳的父母都放弃了坚持,耗到江岳阳终于能把她娶进家门,他们还有力气过幸福的日子吗?只怕到那时候,彼此都觉得对方欠了自己很多,于是一点点鸡毛蒜皮也能上升到奉献和牺牲的角度,再然后……难道她还要再离一次婚?
说到底,是她耗不起了,跟别人没关系。
也是这时段段斐才突然想起,似乎,有一阵子都没见过孟旭了。
自从上次她带江岳阳回家,到现在,过去很久了,孟旭都没有再出现过。
想来想起,段斐还是给孟旭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孟旭的声音里含着浓重的鼻音,段斐先愣一下才问:“你生病了?”
听出是段斐的声音,孟旭含糊地答:“好像有点发烧,不过没关系,我怕传染给孩子,没敢去看她。”
“哦,那你好好养病吧,病好了再来看果果。”
段斐说完了就准备挂电话,却突然听到了里面孟旭的声音:“段斐——”
“嗯,什么事?”段斐有点惊讶,又把听筒放到耳边。
“你还好吗?”孟旭略有些踌躇地问,“什么时候结婚?”
“不好说。”段斐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可能很快,可能很慢,说不准。”
“他对你好吗?”
“还不错。”段斐敷衍,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和江岳阳结婚的那一天,只能将就着答,“不多说了,你如果烧不退就去医院打点滴吧,总拖着也不好。”
“嗯。”孟旭答应着,挂了电话,段斐看不见,他只是紧紧握着手机坐在床上——那张曾经为了他们结婚而买的床上——发愣。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愣了好久,才好像鬼使神差一样拿出手机给伍筱冰打了一个电话。里面的彩铃一遍遍地响着,但没有人接。他又打到她的寝室去,这次有个姑娘接了电话,听说是找伍筱冰,声音清脆的告诉他伍筱冰和男朋友一起去看演出了,他道了谢,再挂断电话,继续发呆。
又愣了很久,他再往自己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孟母,听到自己儿子的声音就直奔主题:“我跟你说哇,你赶紧结婚,人家都说年纪越大越生不出儿子来!当初要不是为了要儿子,我才不会同意你离婚。段斐再娇气,总归干活麻利,力气也大,我看她下一胎是能生男孩的……”
放在以前,孟旭听到这里可能会敷衍着尽快挂断电话,然后出去找朋友们吃饭、喝酒,偶尔放纵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今天,很奇怪,他一点争辩的想法都没有,只是那么静静地听着,听到孟母都没话说才收线。
大约是因为好久没生病了吧——孟旭这样想,上一次生病还是几年前,他发烧,段斐给他做了热腾腾的面条,里面放两个荷包蛋。香气浓郁,是家的味道,可惜当时没有惜福。
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更习惯挑刺,失去了才想到所有那些平凡日子的好处。
可是晚了——换了别的女人不知会怎样,但孟旭知道,段斐不会复婚了,绝对不会。
所以说,后悔也晚了。
许莘从B城回省城后没有回到租住的房子,而是回了自己的新房。
装修效果不错,房子里的气味不是很大,不过她还是先开窗散味道,然后找抹布上上下下擦一遍,终于都擦干净了,才舒口气,缩在沙发上打量四周。
不用说,她对自己的小窝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难道不是吗——不到三十岁,自己赚钱给自己买房子,在这个城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还要还房贷,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投资判断,未来两年,她敢预言这城市郊区农村外再不会有低于万元每平米的房子,只是,她一遍摸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米色布艺沙发一边想:结婚……一旦结婚,自己要住到那里去?杜家的大宅?和那么一大群人守在一起,晨昏定省,听一大群三姑六婆扯家长里短,自己一不留神说句话都会成为别人的话柄,天,这太可怕!
她不敢想下去,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杜屹北……她当然贪恋他那种不愠不火的温暖。
有些气质是天然熏陶,不需要刻意培养,比如杜屹北这样,虽然是独子,但并没有独子所可能有的以自我为中心。但他也不像管桐那样给人一种就是年长一截的包容感,他站在那里,她看他的视角很多时候更像是看同学、平辈人——没有隔阂,没有陌生感,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她想,这应该是一种很好的关系与感觉。
正想着的功夫,电话响,许莘拿起手机看了看,是顾小影,便懒洋洋地接起来:“找我干吗?”
“你在哪儿?”顾小影上来就问。
“新房子,一个多星期没回来,开窗散一散味道。”许莘躺在沙发上答。
“我听说杜屹北求婚了?”顾小影嘻嘻笑。
“我没答应。”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小大夫人不错,你这么大岁数了,遇见这么个货色不容易,赶紧攥住了,小心弄丢了后悔。”
“你什么意思啊顾小影?”许莘很愤怒,“我又没积压。”
“我知道,你没积压,你就是有点恐婚。”顾小影真有耐心。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结婚,”许莘叹口气,“我姐劝过我了,我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的确没必要为将来的事情患得患失。我就是觉得太仓促了,这不是闪婚吗……真琢磨不明白他怎么想的。”
“人家就是喜欢你,想天天跟你在一块儿,这有什么琢磨不明白的。”顾小影觉得奇怪,“我当初就特别想天天都和我老公腻在一起,不用约会完后还要回宿舍独守空房,可是又怕婚前同居影响我俩在众人心中的正义形象,所以才结婚的。”
“正义什么啊,你最无耻了!”许莘抗议,“怎么能算独守空房呢,当时我明明和你一间宿舍的!我天天都陪着你!”
“那可不一样,你仔细地想想,你和杜屹北约会的时候觉得幸福吗?想分开吗?天晚了各回各家关上门,冷清不冷清?他有时候去你那里一起做饭吃,一起看电视,那又是什么感觉?”
许莘仔细想了想,不说话了。
顾小影听那边没动静了,心知肚明地笑一笑:“你看,你也舍不得和他分开吧?这才刚开始呢,等你们越来越习惯这种有人陪的感觉,我才不信你不想结婚!”
这回许莘没吭声,沉默了。
十一月天短,一眨眼就黑下来。门铃响起来的时候许莘刚吃了碗方便面,正在卧室里吹着空调看电视——因为没打算尽快搬家,所以也没交当年度的采暖费,不过现在许莘有点犹豫了,新房子虽然有少许味道,但只要住进来的人就很少能继续忍受旧房子的。再说这好歹也是自己的自留地,充满着自己向往已久的安全感,在结婚之前,自己是不是应该多住一天算一天?
也就在这时候门铃声传到了二楼,许莘披上件睡袍冲到楼下,扒着猫眼一看,当即傻了——怎么是杜屹北?
杜屹北从外面观察着猫眼,眼见着里面晃动着一团黑色,挡住了光亮,可是没人开门,知道许莘又在里面纠结了,便抬手敲门道:“有话让我进去说,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是小偷。”
许莘想了想,终于别别扭扭地开了门,杜屹北站在门口表情平静地问:“你还知道回来?”
许莘很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一猜就知道。”杜屹北走进来,一边关门一边说,“你不回租的房子哪里,还能去哪儿?”
“反正左右跑不了我姐和顾小影给你通风报信。”许莘抱着胳膊撇撇嘴,“正好你来看看家具的效果吧,我觉得你眼光还行,这沙发和茶几搭配起来挺好看的。”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客厅的灯,随手收拾了茶几上的几张报纸,没听见杜屹北说话,回头才发现他正打开鞋柜在找什么,一边找一边抱怨:“你这里怎么连男式的拖鞋都没有?”
“难道你希望我这里有男士用品?”许莘似笑非笑,“或者你很希望在我这里看见别的男人的衬衣、剃须刀、毛巾、牙刷……而且还和我的洗漱用品时情侣套装?”
杜屹北笑了,他关上鞋柜的门,干脆也就不穿拖鞋走进来,一边落坐到许莘身旁,一边正色道:“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许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躲我也得给我个理由。”
“我只是需要思考一下,”许莘斟酌字句,很认真地解释,“你知道,结婚这件事情太突然了。”
杜屹北看着她的眼镜,过了会儿才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许莘有点发愣。
见许莘久不回答,杜屹北叹口气,换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喜欢。”这次,许莘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喜欢我什么?”
“你善良、耐心,对我很好,”许莘看着他的眼睛,不回避,“当然你的性格也很好,是我喜欢的不愠不火,但是又不至于老气横秋。我和你在一起,感觉没有谁大谁小,好像就是两个同龄人,很平等的心态,偶然遇见了,相见恨晚。”
杜屹北微笑了:“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共同生活?”
“杜屹北,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许莘纳闷,“如果着急,你就不会拖到今天才谈恋爱。”
“傻姑娘啊,”杜屹北一边叹息一边蜷起手指敲敲许莘的头,“我不谈恋爱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急着结婚是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啊!”
“可是,你怎么就知道我们适合生活一辈子呢,”许莘的语气里有忧伤,“我表姐,结婚的时候也觉得是一辈子,可是孟旭说变心就变心……男人变心的时候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就好像之前说爱你这个、爱你那个的时候,一样理由丰富。”
“你这个悲观主义的孩子。”杜屹北又叹息,也似乎是这时才发现客厅里的空调没有开,便伸手把许莘搂进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充满恐惧,忐忑与哀伤的眼睛,想了想才说:“我不发誓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反正我发誓了你也不信。我只说眼前,许莘,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说过,我以前的圈子很窄,接触的都是医学圈的人,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很新鲜很特别,你在你们三个人中间更像是个中合体,你比顾小影安静一点,比你的表姐活泼一点,你有点犹豫,有点瞻前顾后,但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又充满勇气。当然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性格是更好一点的性格,但反正你这个性格我觉得挺好,挺适合我,你最明显的缺点,就是你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算乐观积极,可唯独谈恋爱这件事,你缺乏对自己的基本信任——其实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一样的,你怎么知道自己走着走着就走不下去了呢?也或许,你会走得很好的,你可以让我有安全感,让我很依恋这个家,让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你什么都不需要说,但我就愿意陪你一辈子,这样想不行吗?”
听到这些,许莘微微有点张口结舌,她呆呆地看着杜屹北,天色跨下来,里面没有开灯,但她依然能看清他眼睛里的自己——她距离他那么近,那么近。
她不能否认,那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真挚,诚实的目光,无法让她不敢动、不震撼!她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胳膊,身体略有些僵,但还是能感觉到他传来的温度,在冬天室内算不上冷,却仍然有凉意袭来的晚上,让她产生了强烈的窝心感觉。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下一秒,她突然伸手揽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脖子,略一欠身,吻上他的唇。
杜屹北怔了不到一秒钟,马上拿回主动权,冬天的客厅里有阵阵凉意,但许莘还是能感到呼吸的炙热。唇舌间软得好像果冻,又好像棉花糖,她睁开眼,却又被杜屹北伸手盖住眼睛皮,她的手渐渐从他肩上落下,滑到他的胸前,隔着毛衣,能碰触到“砰——砰——砰”的节奏,那一刻她瞬间理解了顾小影的思路——的确,有些时候欲望是本能,或循序渐进,或长驱直入,你只愿沉迷,无力喊停。那不一定是身体的需求,反倒更像是灵魂深处孤独已久之后的攀援,让人仅仅抱住,不能撒手。
直到许莘感觉自己快要因为窒息而死之前,杜屹北才抬起头。许莘看到他的眼神沉默而深邃,但沉默中有蕴含了太多他们彼此都理不清头绪的东西,也或许,感情本来就是一些杂乱的絮状物,它们纠缠在一起,浓烈的,缠绵的彼此牵连着,容易燃烧,容易导电,一点点摩擦也会噼里啪啦,却经不起狂风大作或者决绝的剪断——但爱上的时候,你宁愿被这些絮状物紧紧捆缚,从肉体到骨血。
明亮的灯光下,许莘再次闭上眼,仰起头,感觉到杜屹北的唇落下来,落在她裸露出的修长的脖颈上。他的胳膊越收越紧,好像要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吻比刚才用力多了,似乎是要惩罚这个女人多日来莫名其妙的躲避。许莘仅仅攥住杜屹北的毛衣,也是越攥越紧,她感觉到他的手打开一颗她睡袍的扣子,然后他的唇便落在她的锁骨上,在冬天的凉意与呼吸的炙热间,她不自觉地一哆嗦,就起了一小层鸡皮疙瘩。
也就是她这么一哆嗦的功夫,杜屹北一愣,好像才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掩上她的领口。他似乎还略有些脸红,但眼神中仍然带着来不及退掉的沉迷,他再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说话,就那么搂着。直到许莘怀疑自己会不会在他怀里就这么睡着的时候,才听到他在她耳边说:“许莘,我们结婚吧。”
许莘的身体在一瞬间有点僵硬。
杜屹北略微松开胳膊,低头看着许莘有些惊讶的眼睛,慢慢说:“你不想去我家住,那我就来陪你住,房贷算我一份,房主还是你。周末回家陪老人吃顿饭,平时大家都忙,可以不回去。我在生活上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反倒是经常要值班,委屈你也要随着我的生物钟调整一下你的生活节奏……我是说真的,请你考虑考虑。”
雾气渐渐升起来,有点蒙住了许莘的眼,她想自己或许应该表表态,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想起上次参加杜屹北家家宴的时候,奶奶还特别希望他们结婚后能陪老人家住到一起,可如今她不仅自己住在外面,还拐带了人家的长孙……她想,就冲这一刻杜屹北的真诚,和他现在带给她的感动与温暖,哪怕以后这些温暖不恒久,她认了!